第二卷 明日仍將戀上他 第六章 Back To The Past

負犬小說組

錄入:壱級天災

鬧鍾響了.一個,兩個,三個.七個,八個,九個.

所有鬧鍾皆指向七點,不約而同地鈴聲大作,甚至連鴿子時鍾也蹦了出來.那只鴿子身上滿是塗鴉,尤其眼睛一帶特別帥氣.它的眼睛莫名地閃閃發亮,額頭上還寫著帥哥兩字.原來你是公的喔……我有些睡眼惺忪地抬頭看著那只鴿子.先不說鴿子了,桌上的鬧鍾真是吵死人了.

我邊搔著頭皮,邊撐起無比沉重的身子.身體仿佛正要從水里浮出來,挾帶著大量的水分般,全身上下都在抵抗.由于試圖用還未清醒的腦袋操控身體,下達指令與執行動作之間一定會存在時差.我原本是要匍匐地先右再左移動手臂,卻因為大腦的認知和實際的動作出現落差,先將右手臂往前移動,又不小心再將右手臂往前伸.結果身體失去了平衡,右手試著在半空中尋找支撐點卻宣告失敗,我便從床上掉下去了.往前翻了一圈後,我在地板上倒成大字形.

頭頂上方的鬧鍾還兀自響個不停,但是一滾落到地板上後,那些聲音就變得遙遠.就像太陽藏身在云朵後頭一樣.眼皮漸漸地愈變愈重,這兩片眼睛上的窗簾將我包覆.背部撞到地板的痛楚也一點一點散去,我再次墜入夢鄉.

原本應該是這樣.

然而下一秒仿佛有「某種東西」闖進我的腦海昏般,我赫然清醒.

我整個人跳了起來,腦袋搖搖晃晃.

就像破繭羽化一般,世界豁然開朗.

「咦?」

我像要重新挖掘記憶般撩起頭發.睡意仿佛跑到了別人身體里似地消失無蹤,意識變得清晰鮮明,——曝曬在陽光底下.我站起身,一個個依序關上鬧鍾.關到第九個的時候,我發現那個不見了.

那個魔術方塊造型的時鍾並不在桌子上.

這一件事將所有記憶拼湊起來,我發出了「時間的初啼」.

「對了!我……呃,從過去回來了!……我回來了?」

見到自己穿著皺巴巴的睡衣,又身處自己的房間後,這個發言忽然變得有些飄忽不定.頭發也因為睡翹了,天生的卷發卷得更加誇張.根據觸感,就像是《斗球兒彈平》的發型.顯示出自己睡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發型和身體的倦怠感,讓我的經曆變得很不真實.

無論是搭乘松平先生制造的時光機回到過去,時光機是回收再利用的廢棄小卡車,因九年前的地震而崩垮的研究所,用自己的雙腳奔跑的真知,朝氣蓬勃地照料田地的外婆,還是在我已知的那個時候,那個地點,所體驗到的未知經曆.若要用「一切全都是夢」這句話為這些時光作結,未免太過可惜.

所以,不可能是夢.我想這麼相信.

「真知,真知……啊,又不在這里.」

應該跟我一樣回到家里了吧……家.我忽然想起來,看向時鍾.所有指針皆指向七點.時間我知道了,接下來是日期和鏡子.我撲向掛在牆壁上的月曆,厘清「今天是哪一天」這個問題.接著我拿起手機,開機後確認熒幕,上頭顯示的日期是我搭乘松平先生的時光機回到過去的那一天.這代表了什麼意思?我坐在地板上思索.

從現在起約莫一個小時後,我將與真知一起坐進時光機.明明我坐上那台時光機從過去回來了,回過神時我卻置身在自己的房間里.前往過去的時候,我分明是坐在小卡車里迎接這個交替的瞬間,回到未來時卻是出現在其他的地點.這是怎麼一回事?

這是表示過去已經確定了,但未來還不確定嗎?真讓人摸不著頭緒.

另外還有一件令我在意的事.我還以為從過去回來時,現代的我會變成兩個人.但是今天這個時間在房間里呼呼大睡的,只有我一個人而已.還是其實另一個人已經起床了,現在正在一樓?但鬧鍾正主張著這個想法是不可能的.一般人起床之後,都會關掉鬧鍾吧?

從過去回到現在的那一瞬間,我和另一個我完成合體了嗎?這究竟是怎麼運作的?又是怎麼區分優先順序的呢?真希望松平先生能為我說明一下……啊,對了,只要去見那個人就好了.這樣一來就能搞清楚我們是否曾回到過去.

明白到自己該做什麼後,我再排好先後順序,迅速地換好衣服,沖出房間.這時握住門把的觸感讓我感到很不對勁,于是便低頭看向自己的掌心.

一股冷意像是冰塊融化般在腦海里蔓延開來.

這是什麼?

我的手在回到過去時因為幫忙外婆田里的工作,變得粗糙僵硬,連指頭根部的皮膚也往上掀起.但是現在我的手指比之前還要粗糙干燥,表面凹凸不平.不曉得手指的皮膚脫落了幾次,水泡又破過了幾次.由于皮膚變粗了,手指看來像是變短了.

這不是我熟悉的手指.

「我是……誰?」

我將手貼在臉頰上,像對這形狀戀戀不舍般地來回摩擦.我跪坐在走廊上,險些要癱軟在地.小窗灑落進來的陽光包圍著眼前的景象,洋溢著早秋的氣息,畫面卻忽然扭曲變形.

明明眼前是一處能夠感受到涼風的場所,我卻淌下了令人不快的冷汗.

接著像是受到了某種事物的催促般,我在走廊上拔腿狂奔沖下樓梯.

才沖到一半,我眼前的扭曲更是加速進行.,

坐在玄關前方的不是外婆,而是松平貴弘.

他和往常一樣硬將自己塞進白袍里,背部鼓得幾乎要炸開來;也像是一頭熊動作遲緩地坐定在那里.松平先生就坐在玄關前,像正等著某個人——恐怕就是我.

仿佛更換了配角一般,他取代了外婆的角色.

我沖下樓梯後,松平先生回過頭來.是我熟知的,九年後的松平先生.

「嗨,你醒啦.試著說說看我的名字吧.」

他招呼也不打,直接強勢地提出要求.那種說話方式和個性確實是松平先生沒錯,但一大早就出現在我家是怎麼回事?我不露聲色地尋找外婆的蹤影,卻遍尋不著.這種日常生活的微小差異讓我對這個世界產生不安.

「你好像有些恍神呢.」

松平先生眯起雙眼.感覺就像被一頭熊當成了食物一樣,我很難靜下心來.

「因為我才剛睡醒啊.對了,我正好有事情想問你.」

「我叫什麼名字?」

他又問了一次相同的問題.雖然滿腹疑惑,我還是試著回答出自己再清楚不過的答案.我才想問你問題呢.

「你是松平先生吧,松平貴弘……啊,還是你希望我叫你愛默·布朗(注:《回到未來》電影中博士的名字.)」

原來是這樣啊,我終于明白了他的企圖.松平先生的臉色一變,在說了聲「果然.」後,無奈地笑了.在謎團愈滾愈大的情況下,能夠發現一件自己熟悉的事情,令我稍感安心.

松平先生起身後,好像在觀察我似地在近距離下端詳我,還把手撐在下巴上.不,豈止是好像,根本就是在觀察我.今天是怎麼回事啊?我正因為發生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事情,自己也有很多問題想問呢.

「原來如此,你叫我松平先生呢.」

「啥?」

松平貴弘拍了拍依然無比困惑的我的肩膀,故弄玄虛地笑了.

「好久不見,我等你等得都快不耐煩啦.」

*

用著自己的雙腳,我正往前進.

不只有骨頭和皮的健全雙腳.對于要「習慣」這種原本早已遺忘許久的踏著地面的觸感,我感到惡心想吐.雙腳仿佛要陷進了地面里.

光是往前彎著腰,任由雙手在兩側擺動,以一種猴子般的姿勢虛脫無力地行走,就已竭盡我的全力.地面傾斜.我正走在往右大幅傾斜的世界里.每走一步,腰就像是要散了一樣.

我一直在作夢.無法行走之後,夢中的我依然活力十足地到處奔跑走跳,站在各式各樣的舞台上.醒來後,當夢境散去,我總會露出苦笑.其實每一次我都強忍下沖動,想敲敲睡迷糊的雙腳,叫它醒來.

如果這次也是夢就好了.但踩著青草,土地和小石子的鞋底卻抗拒著這份妄想.

剛才遇見的劍崎先生說了.

尼亞死了.

而且還是在九年前.

「當然,那也是夢.」

在獨白的另一頭,碼頭延展開來.走出仿佛森林般樹木繁盛的小徑後,前方可見一艘熟悉的船只停在碼頭邊,熟識的人們正搬運著貨物.船只運來的早報,郵件和即將在店里上架的商品一字排開.

船只乘著平靜的波浪搖來晃去,海水的氣味無論過多少年也不會變.

不論是風景還是味道,一切明明都是我熟悉的那座島啊.

就算打橫經過碼頭前方,也沒有任何人對我行注目禮.頂多朝我瞥來一眼,但臉上不見驚訝的表情.充其量是對面如白紙的我投來詫異的眼光.

沒有任何人感到吃驚.大家都對我會走路這件事習以為常.

這個蔓延至每個角落的常識,讓我正准備前往尼亞家的雙腳愈變愈沉重.

我能行走的每一天.

以及尼亞已死的現在.

簡直就像飛到了另一個星球一樣.

在從過去回到現在之前,松平貴弘說的話語超越了時空,深深撼動著我.

他說:「總而言之,真是抱歉啊.」

*

「九年前起,我就要你改叫我『山平先生』.因為當時的你是個根本沒記住我名字的傻小子,這很簡單.」

說得真是過分.不過,我也能明白松平先生為何要這麼做.

「是為了區別?」

「沒錯.為了能夠一句話就分辨出是過去的你回來了.」

松平先生的手依然捉著我的肩膀,這時又再加重力道.

「歡迎回來.」

「我回來了.」

「對你而言可能只是一瞬間,對我來說卻是非常漫長啊.」

松平先生有氣無力地低垂下頭,聲音也非常沉重又苦悶.

「這段時間都可以煮九千四百六十萬又八千碗泡面了喔.」

「你是這樣算日子的喔?」

「很閑的時候啦,而且沒有用計算機喔.」

松平先生將手移開我的肩膀,再伸進白袍里頭,拿出了某樣東西叼在嘴上.那似乎是薄荷煙斗,頗為獨特釣香氣在眨眼間彌漫開來.

就我所知,松平先生以前並不喜歡抽這種東西.

果然這個時代與我原先熟悉的時代有些不同嗎?

「那麼,既然你回來了,我有話要立刻跟你說.」

松平先生繼續維持著呆站在玄關前這種可笑的構圖,以一本正經的語調說.

「是嘛.我也有很多問題想問你.」

「我想也是呢.不過比起那些事情,我這件事必須先告訴你.」

接著松平先生別開臉龐.他用手指夾著煙斗,好一半晌悶不吭聲.等待的期間,我回頭看向走廊.一樓也找不到外婆的蹤影,她就像連存在的痕跡也被抹除了一樣.

見到玄關櫃子底下也沒有外婆的鞋子,我腦海中閃過了「難不成」這個念頭.

櫃子上放著我不曾見過的時鍾,秒針正滴答滴答地刻劃著時間.

終于,松平先生結束了罕見的沉默和遲疑,開口說話:

「你能夠冷靜一點聽我說嗎?不能的話我就不說.」

「你這是什麼開場白啊?我明白了,我會冷靜地聽你說.」

我挺直背脊表達我的堅定意志.其實要聽過內容才知道啊,真是無理的要求呢.松平先生盯著我的眼睛,又想要噤口不語,但最後像是豁出去般粗魯生硬地說出口:

「在這個世界,真知已經死了.」

瞬間,時鍾的聲音消失在遠方.

就像耳朵被灌進了鉛一樣,聲音徹底消失,連平衡感也慘遭破壞.

「怎麼?」

回事?你開玩笑的吧?接二連三想問出口的後續卻因為舌頭打結而中斷,成了中途受挫的疑問句.背上不停湧出的冷汗帶著暖意,讓我打了好幾次哆嗦.

「她在九年前就死了.而且是在你回到未來後的大概兩個星期之後.」

九年前?

兩個星期之後?

「怎麼……呢……怎麼?」

我只能重複問著相同的句子.松平先生又坐在玄關前,背對著我,像在等我冷靜下來.但是我怎麼可能冷靜得下來!

「這算什麼啊!真知死了?」

「沒錯,我也很吃驚呢.」

「只說你很吃驚並不能說明一切吧!應該要更加……更加……!」

回過神時,我已經跪在地板上,扶著松平先生的後背.他的背部平時看起來既寬厚又壯碩,如今卻像是一道厚厚的牆壁將我隔開.


「我也知道真知原本九年後還活著.雖然這樣說很奇怪,但因為我曾在九年前見過她啊……我能想到的可能性,應該就是因為你們飛回了過去,改變了時間的流動吧.」

松平先生的語氣非常平淡,像是早已接受了這項事實般.啊啊,是嗎?說得也是呢.都已經是九年前的事了.一旦過了這麼久的時間,無論是多麼悲傷的事,無論是何種悲劇,都會磨耗淡去.就像壁畫一樣,只是點綴在日常生活的一個角落里,變成了記憶,變成了過去式,也變成了沒有熱度的東西吧.

但是對我來說,她可是個直到十分鍾前還和我在一起的重要的人.

「說什麼飛回了過去……那是你的發明吧!我並不想怪在你頭上.說不定是因為我在過去做了什麼,全都是我的錯.可是,可是!」

「是啊,我多少也覺得自己該負點責任.」

聽起來一點也不覺得他有……因為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啊.

松平貴弘是個科學家啊.

我推開松平先生走下玄關,隨便套上鞋子後沖出屋外.本想就這樣拔腿狂奔,但我想起了停在屋子旁的腳踏車.「上一次」我就是忘了這家伙,才會沒搭上船.雖然這次不是要搭船,但我想盡快前往真知的家.我將腳踏車拉到屋外的馬路上.

我想到真知家確認她的生死.希望是松平先生說錯了,或是他在說謊.我祈禱著,懇求著他只是在捉弄作了夢的我,踩著腳踏車的踏板,我往碼頭的方向前進.真知的家就在半路上.

外頭的景象一點改變也沒有,甚至讓我不由得深信真知人就在這條長長道路的前方.但是松平先生是個科學家,也不是個會撒這種謊的人.

才剛開始馳騁,我的瞳孔就急遽收縮.因為我在半路上看到了那道以輪椅移動的背影.安心與不安帶著近乎無畏的質量互相爭執不下,使得胃液渾濁搖蕩?

我騎著腳踏車飛快地追過那輛輪椅,再轉過頭去.

「不——」

眼睛和舌頭都因沖擊而背叛了我,話聲哽在喉嚨里.

不對.

那不是真知.坐在輪椅上的女孩子完全是另外一個人.

可能是因為我大動作地回頭看她,讓她很不高興,女孩子不悅地扭曲起臉龐.雖然不是真知,但我認得那張臉.是小學時曾經同班的里袋.但是就我所知,里袋之前並不是靠輪椅過活.坐輪椅的人在島上只有一個,只有真知.

仿佛是立場替換了般,里袋正坐在輪椅上.

為了逃開里袋冷冽的目光,我慌忙又踩動腳踏車.雖然現在一切還搞不清楚,但是……難不成里袋會坐在輪椅上,跟我有什麼關系嗎?

一種近似恐懼的心情催促著我,我沖下坡道.真知家與住宅區有一段距離,我絕不會和其他戶人家搞錯.所以就像剛才突如其來躍入眼簾的輪椅一樣,當我見到那幅景象時,也無法狡辯成是我的錯覺,或是我騎錯路了.我險些要連同腳踏車一起摔倒滑到屋子前,呆若木雞.

真知家已被植物覆蓋.庭院里放置不管的雜草長得比我還高,掩沒了住家大門,也覆蓋住了玄關.跳下腳踏車時,我的膝蓋不小心用力撞上了車身,腳踏車也倒在地上.我沒有多余的心力去拉起它,拖著疼痛的膝蓋撥開草叢.四處飛舞的黑斑蚊還算有所節制地紮著我的肌膚.

連房子也受到了歲月的侵蝕.窗戶後頭可以看到滿是塵埃的窗簾,以及現在盡管是早晨,卻仍舊一片昏暗的室內.冷氣外機的風扇已經斷裂,支撐著住家的柱子只要一碰,就有煤灰般的灰塵紛飛起舞.轉過身,剛才撥開的雜草已經遮蔽住了我的視野,也掩蓋住了腳踏車,道路和整座島喚.

我敲了敲門.才敲了三下,玻璃窗的部分就仿佛快被我敲碎.屋內沒有任何反應,我的心情也像出現了裂痕般在原地往下墜落.

一眼就能看出已經棄置了好幾年——也就是九年的,真知的家.

記憶中不存在的廢屋.記憶中不存在的,她的死亡.

站在時間的傷痕面前,無能為力的我發出呻吟.

咕嚕咕嚕,仿佛有秋蟲在喉嚨里齊聲合唱.

*

抵達尼亞家後,在決定進去之前,臉龐已因淋漓的汗水而濕透.流過臉頰的汗水蒸發後,肌膚表面變得粗糙不平.說不定當中也摻雜了淚水.

其實也沒下定決心,我就將疲憊不堪的身子靠在門板上敲門.尼亞家的外觀和先前我熟知的一樣,理所當然地佇在原地.在這座島上沒有什麼出場機會的紅色郵筒上滿是鏽斑,玄關旁邊放著小狗造形的擺飾.曆經了風吹雨打之後,小狗擺飾表面上的油漆已有多處脫落,其中一只眼睛也像罹患了白內障般慘白.

咚,咚,我虛弱無力地用肩膀敲著大門,就算里頭有人,可能也會誤以為那是風聲.不論是已知的事還是未知的事,都讓我很害怕,兩者都無法承受.

喀答喀答地,無法關攏的門扉發出了搖動聲.每當耳朵聽見這陣聲響,我的腦袋就一陣暈眩,雙眼也無法對焦.一切全變了個樣的世界.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就算回過頭看,我也不記得我曾在過去做了些什麼.

我怎麼想也想不透尼亞為何會死.

「來了,請問是哪位?」

突然有人出聲說話,我吃驚得挺起身子.大門後頭映出了一道人影.身材嬌小,聲音也很耳熟.是尼亞的母親.我本想報上名字,喉嚨卻忽然硬住.

我只是不住咳嗽,發不出聲音來.就像甩動著一個空空如也的瓶子.

結果我沒有說出姓名,尼亞的母親還是推起門鎖,打開了大門.接著見到我後,她露出虛弱的笑容,眼角堆起皺紋.

「真難得呢.」

「今天大學也放假嗎?」

「大學?……咦?是的.啊,呃,沒錯.」

我吞吞吐吐地點頭答是.我是大學生?雖然不知道已經思考過了幾次,但這里是哪里?屬于「我」這意識的一切事物,全都隸屬于異世界.

不管是身體還是環境.我穿著這個時代分配給我又膨又鼓的衣服,動彈不得.

「請進.」

尼亞的母親請我進屋內.她是個體型纖細的人,腳踩仿佛只要輕輕一踢就會折斷.到這個部分為止,都還在我的記憶當中,但如今眼前的人身上又多了一份我不熟悉的虛幻感.就像失去了重心一般,無依無靠的感覺格外鮮明.

我想現在的我大概也與她差不了多少吧.

走上走廊,尼亞的母親帶著我前往左手邊的客廳.在與尼亞絕交之前,我們經常在這里一起吃點心玩耍地點都在戶外,家里則是吃點心的去處.盡管如此,尼亞的母親總是一臉幸福洋溢地看著我們吃點心.

尼亞的母親在通往庭院的窗邊,日照充足的地方坐了下來.雖然她瘦得看來像是只剩骨頭,後背卻挺得很直.不,是因為沒有長多余的肉,才能挺得這麼筆直吧.

我仿效她般地在她的對面正座.長久以來我早已忘了正座時視線的高度在哪,這個不習慣的高度令我頭昏眼花.雙腳非常自然地移動,也讓我很不舒坦.

大概是覺得我正襟危坐的模樣很有趣吧,尼亞的母親臉上始終掛著微笑.

「今天怎麼會過來呢?是因為那個孩子嗎?」

聽到「那個孩子」這四個字,我不禁低垂下頭.不知為何我像是正在挨罵一般,緊緊縮起了身子.仿佛一切都是我的錯一樣.

可是,我總不能永遠低垂著頭.

這一次,正是時候下定從剛才在屋外就一直拖延到現在的決心.

「我有件事情想問您,絕對不是在開玩笑.」

「咦?」

「我很認真,非常認真……我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

希望她不要生氣,也別瞧不起我.我小心翼翼地做出這個開場白後,尼亞的母親好一陣子默不作聲.沉默和耳鳴讓耳朵好痛.在尼亞的母親點頭之前,好幾次我的眼淚都險些奪眶而出.我費了一番功夫將口水吞下去後,抬起頭來問:

「尼亞他……真的死了嗎?」

刹那間尼亞的母親倉皇失措.就在雙方都屏住呼吸,時間仿佛停止般的片刻過後.

「他死了喔.」

名為言語的箭矢貫穿了我的眉心.雖然這陣沖擊不比劍崎先生告訴我的那一瞬間令人猝不及防,但若要直接從正面接下,仍是太過沉重.

「都已經蓋好他的墓了,也只能接受了呢.」

尼亞的母親語氣淒涼地又補充說道.這種說法讓我有些困惑,于是繼續追問:

「您這是……什麼意思?」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這是昨天之前的我不可能會問的問題吧,尼亞的母親滿臉疑惑.

九年前就已存在的年幼的我,直到今日都是在這座小島上長大.但現在的我卻沒有這段期間的記憶.那個「我」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

僅是讓出了健全卻又畸形的這副身軀,靈魂跑到哪里去了呢?

「我並不是在開玩笑,無論如何我都想知道.」

我伸出手往前傾.一旦頭部往前傾斜,嗚咽聲好像就會脫口逸出.我咬緊牙根克制住自己,抬起頭來.眼睛周圍也非得繃緊不可,否則似乎就會一鼓作氣崩潰,好可怕.尼亞的母親看著擺出這種不爭氣表情我,內心作何感想呢?

「九年前他掉進海里下落不明,至今我們都沒有找到他的遺體.」

尼亞的母親一臉憔悴地說,像正說明著一件再明白不過的事情.

下落不明.掉進海里.為什麼會這樣?我只想這麼問.

在我一躍而過的九年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一瞬間比起悲傷,疑惑更是擄獲了我.

尼亞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一定要弄清楚不可——這種猶如使命感的情緒,像是鉛塊般沉重地在胃底油然生起.

原本只會一味哭喪著臉的我,內心亮起了微弱火焰般的光芒.

在那道光芒的主體中,存在著「時光機」與「松平貴弘」.

「你沒事吧?」

尼亞的母親替我感到擔心.我一直問些怪異至極的問題,她說不定會以為我瘋了.我抬手在眼前揮了揮,簡短地回答:「我沒事.」

其實我還想問其他問題.可是,再繼續問下去的話,可能真的會招來誤解.再加上我已經到達極限,無法再與尼亞母親疲倦的臉龐相對.我逃也似地起身,最後向她確認:

「尼亞的墓是公墓吧?」

由于這座島很小,空間不足以蓋大量的墓.死者的去處就只有那里.

「你今天老是問些奇怪的問題呢.」

尼亞的母親大感訝異地瞪大眼睛.被她用那種目光注視,讓人很難受.

「不過,可能因為是這樣的日子嘛.」

「這樣的日子?」

「我也正打算去為那孩子掃墓呢.」

尼亞的母親在向陽處站起身來,動作就像蜉蝣一樣.

「我們一起去吧.」

「……好的.」

下落不明,就表示墳墓底下不存在著尼亞的身體.

在這樣子的尼亞墓前,我還有辦法痛哭失聲嗎?

*

感覺上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恢複力氣,好讓自己能撥開草木走回腳踏車的所在地.但其實好像才過了幾分鍾而已.方才見到的輪椅少女里袋也還沒經過這里.相對地,經過這里的是一個我不認識的男子,非常面生.他看起來約莫與我同年,但我對他一點印象也沒有.他朝著走出廢屋後,又走向倒在路邊的腳踏車的我投來詫異的眼光.

我完全沒有力氣擠出客套的笑容敷衍他,無視對方並牽起了腳踏車.似乎是被雜草的邊緣割傷了,手指上有好幾處細小的傷痕.傷口只是微微泛紅,並沒有流出血來.我握住腳踏車把手後,傷口就倏地迸開,遭空氣狠狠刮過.

回程時,我死氣沉沉地踩著踏板.就像身體的一部分遺忘在廢屋那里一般,我的存在變得稀薄,雙腳使不上力.身體一分一秒地風化,像要飄散進空中似的.我的存在正逐漸自這個世界淡去.甚至我也心想:真希望能就此消失.

折返回家的半路上,我看見了里袋的背影.她好像換了個方向.我半是詛咒地目送著她的背影,心想:為什麼那個人不是真知?同時在自家門前停好腳踏車.

「怎麼,才想說你剛出門,這麼快就回來啦?」

由于我一直低垂著頭騎車,完全沒去注意前方以外的風景,所以直到有人出聲叫我之前,我都沒發現那里有人在.而在聽見這道出乎意料的話聲後,我的心臓猛烈收縮.

我的外婆正站在路邊,開心地與住在對面的咪婆婆閑話家常.

她正用自己的雙腳站著,雖然臉上的皺紋增加了,但還是以前那張撲克臉.

那種忘了自己是誰的純真傻笑已不複見.

「外……嗚,呃,咳咳!」

我才想開口說話就嗆到了.同時,外婆走到我身邊來.

「你那是什麼表情啊?都長這麼大了,還滿臉都是雜草,跑去哪兒玩啦?」

外婆用粗糙的大拇指為我擦去臉頰上的髒汙.她的目光銳利,至此已不容置疑.是我.是我拔掉了田里的那顆石頭,因而改變了外婆的未來.

厚實的手指,粗糙的肌虜,像沾到了泥土般的顏色和手掌上少見的痣.像在證明外婆如今還在田里工作一般,那只強健的手包覆住了我的臉龐.

這時我也終于領悟到自己的手為何會粗糙得如此陌生.

「是田里的工作.我竟然會想幫忙田里的工作.」

曆史演變成了小時候的我曾幫忙外婆田里的工作.

「嗯啊?你在說什麼啊?」

外婆滿臉狐疑,將手移開我的臉龐,眯起眼睛.沒想到又能像現在這樣,和還認得我是她孫子的外婆說話.「嘶嘶——」我吸了吸鼻子強忍下淚水.

「真是個怪孩子,這回又變成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發生了什麼事嗎?」


外婆的口氣雖然粗魯,卻是在關心我.連我快哭出來這點也被她看穿,我的鼻頭不禁一熱.

「我沒事.」我輕揮了揮手,要她不用擔心.

咪婆婆站在外婆的後頭發呆,不久後開始整理起屋外的盆栽.她彎著腰的模樣,依然是我認識的那個咪婆婆.

我並非失去了所有一切.

所有一切也並非都惡化了.

「沒什麼啦.只是有髒東西跑進了眼睛里,然後剛剛有一顆大概是棒球的球飛過來,差點打到我的頭,我就閃開,然後就只是又發生了不少事情.」

「你好像沒搞懂『只是』這兩個字的意思喔.」

外婆「嘻嘻嘻」地笑了.我也跟著微微彎起了嘴角.

「我有點事情,回來拿忘記的東西.」

「是嗎?嗯,反正是你自己的家,想回來就回來啊.」

聽到外婆故作冷淡的語氣,我不由得安下心來.外婆一定仍是一個人住在那間草庵里吧.外婆還健在的話,那間屋子也平安無事吧.

「那個,外婆.」

「干嘛?」

「我回來了.」

我內心懷著千頭萬緒,向她報告我的回歸.外婆聽了哼笑一聲.

「明明才剛出門回來,真是個愛大驚小怪的家伙.」

就是說啊.

回到這個世界後,我再次帶著笑臉答腔.

外婆為我指出了一線希望.

她讓我明白了這個世界的一項事實.

未來,可以改變.

打開家門後,松平先生還坐在同一個位置上.一見到我,他就以不帶半點生氣的動作抬起手來.動作僵硬到就算其實是有人拿著線操控他也不覺得奇怪.

「你回來啦.」

「我回來了.」

我們又互相打了一次招呼.接著我坐在松平先生旁邊,轉著腳踏車的鑰匙.

「那麼,該怎麼辦?」

「……該怎麼辦?」

松平先生的問題中帶有的溫度依然偏低.

但是又天經地義般地,帶著訴說後續的強大力道.

真知死了.這里是我全然陌生的現代.如果有人問我該怎麼辦——

……我當然是無法接受啊.

「你之前說真知死了,應該不是病死的吧?」

畢竟她那麼活蹦亂跳,想必不可能吧.

「嗯,是海難意外一類的.」

「是嗎……」

既然如此,我還有資格成為個人時間的「神」.

「欸,松平先生.」

「干嘛?」

「這個世界里也有時光機嗎?」

聽了我的問題,松平先生露出一貫得意洋洋的表情.

再以無論經過多少歲月,無論世界變成什麼樣子,也不迷惘的堅定嗓音說:

「那當然!我可是天才.」

嗯,你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科學家喔.

「就是要這樣才行!」

「為了你回來的這一刻,我已經做好了萬全的准備.你要再次回到過去吧?」

「嗯,我要去救真知.」

我要介入真知死去的那一瞬間,創造出新的未來.

有必要的話,就算要成為島上的神也無所謂.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不過,為此需要一點步驟.」

「步驟?」

「這點就是時間的有趣之處.」

真是讓人摸不著頭緒的回答.松平先生緊接著起身,順勢捉住我的手臂將我拉起來.

「我們快點到研究所去吧.得在他們來之前先做好准備.」

「他們?你從剛才起就很故弄玄虛呢.」

「很期待嗎?」

「才不期待.」

我老實回答後,松平先生笑著打開門.雖然這個問題無關緊要,但他是怎麼打開大門進來的?我邊思索著這件事邊再次走出大門後,外婆就站在屋外.

「真是個匆匆忙忙的家伙呢,又要出門了嗎?」

外婆受不了地看向手忙腳亂的我後,又睨向松平先生.

「你也別老是叫他陪著你胡來啊.」

外婆的語氣,就像將松平先生看成了年紀和我差不多的調皮小孩.

「我知道了,交給我吧.」

「真交給你的話,可能滿腦子都在作白日夢吧.」

外婆非常貼切地為松平先生作出評語.松平先生當作馬耳東風,開始奔跑.

「好了,快走吧!」

徒步嗎?至少過來的時候騎那輛松平號腳踏車嘛,但話說回來,松平號已經因為我而沉進海底了呢.

這也是不太起眼的,我改變的未來之一.

在邁開步伐追上松平先生之前,我精神奕奕地向外婆道別.

「外婆,我出門了!」

外婆微微一笑,朝我揮了揮手.我真想一直看著這樣的外婆.

外婆的指尖所描繪出的殘像,祝福著我嶄新的旅程.

「是是,路上小心啊.」

*

就算說恭維話,公墓的景致也實在稱不上好.

雖說位在神社後頭,但背景就是群山,再加上四周被蔥郁繁茂的林木包圍,上午時分墓碑完全照不到陽光.與這樣昏暗的氛圍互相襯托下,這里就成了一處陰森森的地點.不過比起公墓的幽靈,發電所里出現的人影更讓從前還是小學生的我們趨之若鹜.

會在森林深處建蓋公墓,主要是因為台風的關系.如果將公墓蓋在景色極佳的懸崖邊,就怕台風來襲時可能會把所有墓地吹跑.實際上,很久以前好像就發生過這種事.所以聽說後來才選擇了這處有林木庇護的區塊建公墓.

繞過神社抵達墓地後,我的心已經冷到了冰點.

「這里就是那孩子的墓喔.」

在尼亞的母親帶領下,我逐一穿過外觀千篇一律的墓碑間.位在右側的其中一座墓碑,似乎就是尼亞的墓.尼亞母親停下腳步的地方,已經有人在墓碑前供奉著花束.

「啊,他又來了呢.」

與一臉困惑的我形成對比,尼亞的母親若有似無地露出淺笑.

「是尼亞的……爸爸嗎?」

「不是.那個人說他還不想相信,從來沒掃過墓.」

尼亞的母親在墓碑前蹲下,話題就此暫時中斷.抱著無法釋然的心情,我也在她身旁蹲下.墓碑上沒有刻半個字,這也許是尼亞父親的要求.空空如也的墓.無論是名字還是遺骨,都不存在于這里.

我一邊展示著自己蹲下來的雙腳,一邊為尼亞默禱.如果看到現在的我,尼亞不知道會有多麼吃驚.他會很高興嗎?抑或者,只是低垂著頭?

連祈禱的心也空空洞洞,我繼續閉著眼睛.

愈是祈求已死的尼亞在另一個世界里過得安好——

我愈是無法認同這個世界.

最後我壓下了想繼續閉著眼睛的欲望.張開雙眼後,尼亞的母親已經拿起花束,整理一番後又再放了回去.絢麗的花朵點綴著冷硬的墓碑.多半是察覺到了我望著花束的視線,尼亞的母親接著說出剛才中斷話題的後續.

「有個人常常會來這里,為這孩子掃墓上香喔.」

「……常常?」

這座島上有人跟尼亞感情這麼好嗎?除了自己以外,我誰也想不到.這件事沒來由地像海風的氣味般剌激著胸口.因為與尼亞之間的回憶,總是伴隨著這座小島和海風的氣味.

尼亞的母親微弱地頷首,接著轉向花束說:

「你也認識他吧,就是八神先生呀.八神和彥先生.」

*

「活力充沛的老婆婆不管什麼時候看,都令人心曠神恰呢.讓我想起了左門老師.」

「左門?豐作嗎(注:漫盡家梶原|騎的棒球漫畫《巨人之星》里的角色.)?」

「是我以前跟隨的科學老師.老師恐怕是人類史上第一個時空穿越者喔.」

「喔……」

正式名稱是松平科學服務中心,通稱研究所,如今外部裝潢和我已知的不一樣.眼前的研究所,比起我記憶中的研究所更添了幾分複古風情.五顏六色的牆壁和屋頂是怎麼回事?該不會是他自己塗的吧?至于其他部分則似乎沒有多大差異,立起的招牌也是將原本凹成兩半的牌子重新接起.再搭配牆壁上纏繞的植物藤蔓,看起來都能當作鬼屋出售了.再加上地處森林之中,更是一大賣點.

「里頭的話……沒人呢.進來吧!」

松平先生探頭看了看屋內後,向我招手.無法辨別這也是他平常就愛玩的秘密組織游戲之一,還是真的在確認.

「你就坐在那里吧.啊~首先要拿白板和筆……」

松平先生跳過地板上蜿蜒的多插頭延長線,在研究所里跑來跑去.內部裝潢的品味倒是沒什麼變呢.牆壁已被植物的藤蔓侵蝕,還放著來路不明的圖騰柱擺飾.地上滿是系在一起後不曉得有無用處的電線,屋內也架設著大量用途不明的機械.這里正是小孩子想像藍圖中的秘密基地.

松平先生似乎對能夠說明一事感到興奮,興沖沖地准備著白板.這位科學家很愛說明,但僅限于自己的專業領域.一個熊一般的大叔正手忙腳亂地像個孩子般在屋內來回奔跑,准備著麥克筆等各種東西的模樣,讓我覺得自己仿佛正看著馬戲團的後台.外觀像是女巫的住家,里面的居民卻是一頭熊.

既想笑,又覺得懷念.世界的根基,肯定一點也沒有變吧.

光憑我們,是改變不了的.

「好,你准備好了嗎?我要開始關于時間的講座啰.」

「哇哇哇——」

見他准備結束後,我用有氣無力的掌聲歡迎他.松平先生假咳了一聲,拿起筆在白板上接連寫下1234567這幾個數字.

「首先,假設時間的流動切割成了1234567……沒問題吧?」

「嗯.」

「那麼,你之前就是處在這個7的位置上,也就是現代.接下來你搭乘時光機回到了1這個過去.然後做了某些事,改變了過去後,又回到了未來.但是,你回來的時候,並不是跑到原先飛回過去時的這個7.」

松平先生圈起7,再朝向1畫了一條箭頭.但是對于從1延伸到7的那條箭頭,他則在線中間畫了一個×.接著他又在7的後頭寫了一串新的1234567.將從過去的1延伸出去的箭頭,連向新的1.


「也就是這麼一回事.並不是覆蓋,而是追加.只要你的記憶還殘留著,過去就不會消失.說是改變,也不太正確呢.你並不是改變了1234567,就只是12345671234567……這樣一直持續下去而已.只不過,除了你以外的人都不曉得最一開始的1234567.這也是當然的,因為我們並未經曆過最一開始的1234567啊……嗯,不過透過你的轉述,我也算是間接地知道了最一開始的過去啦.」

「嗯嗯.」

「我的時光機就是基于這樣的概念制造的.但是,要回到最一開始的1234567是不可能的.我們終究只能在第二次的1234567這段時間里往返,而且前往過去後,若想再回到未來,又會飛到下一個新的1234567吧.就這方面來說,也就是只能發行單程車票呢.」

松平先生語速極快又帶著一絲興奮地說明,不過我大致上能夠理解.我回到未來後,現在卻像這樣身處在陌生的環境里.換言之,我正待在新的1234567里.

「過去與未來之間呢,並沒有連接在一起睡.舉例來說,接下來你將飛往過去.可是,現在的我卻沒有以前遇見過這樣的你的記憶.也就是說,回到過去這種說法不是很恰當呢.也許過去與未來這種說法本身就是錯誤的了.想像成是飛到嶄新的時間會比干好吧.」

我默不作聲,他就真的興高采烈地滔滔講個不停.無論如何,他畢竟是個科學家呢……我對他興奮的模樣感到錯愕.但是,這樣子的人性,也非常有趣.

「過去和未來這種說詞,根本就是對時光的流動感到憂喜參半的人類所想出來的啊.若將甜甜圈拿成直的再切成片,就沒有所謂上與下的概念.時間也是一樣,說不定是四處散落在各地呢.啊啊,多麼有趣又深奧啊——」

一個像熊的大叔正心蕩神馳地仰望天花板,扭動著身軀.

真教人看不下去.

接著他一如往常很快就恢複原樣,挺直背脊冷靜下來.真是得救了.

「好,我說明完畢了.要不要至少帶個枕頭去啊?」

「才不要.比起這個,給我錢吧.上次就是因為沒錢才曆經一番無謂的辛苦.」

松平先生將儼然是黴菌溫床的破舊枕頭收了回去,發出沉吟:

「資金嗎?很不巧地,我的錢已經見底了.」

「我知道.」

也知道豈止是見底,根本是破了個大洞再沒入地底.你一年四季都缺錢吧!

「嗯,那麼你就帶這個去吧,代替餞別的禮物.」

和剛才的枕頭一樣,他從像是堆積著廢棄物的一個角落里抽出那樣東西,往我丟過來.接住用塑膠袋包起的那樣東西後,它發出了喀沙喀沙的聲響.

看樣子是餅干組合包.

「這是什麼?」

「紅豆餡夾心餅.」

「嗯,上面也是這樣寫呢.那麼,這是什麼?」

「是我老家的知名點心,前陣子寄了很多過來給我昵.人只要吃飯,就能想辦法繼續活下去.」

「你要我吃這東西填飽肚子?」

「好!我們出去吧.快搭上時光機!」

他輕快地直接無視我,甚至感覺不到他有意想無視我.只見他渾身上下散發出朝氣蓬勃的活力,像是在說:「問題解決了,往下一個步驟前進吧!」根本沒解決吧!

我抱著名為紅豆餡夾心餅的奇妙餅干袋,心不甘情不願地走到屋外.至少給我那種塊狀的卡路里點心還比較好吧.就連《深紅色的迷宮》里頭一開始也是吃卡路里點心喔.

「好痛,好痛痛痛.」

推開當作是車子偽裝的樹叢時,松平先生不由得臭著一張臉.似乎是樹枝紮到了他的手臂.反正根本沒有人會懷疑那輛破破爛爛的小卡車是時光機,藏起來也沒什麼意義吧.不過,「我就是想這麼做」.

松平先生想必會挺起胸膛這麼回答吧.

見到那輛停在研究所後頭,如今曝露出蹤影的車子後,我簡直不敢相信.

「這輛進口車是怎麼回事?」

不是小卡車,車體甚至還確實地掛有車牌.

「本來想准備一台迪羅侖,但我在中古車業者間找不到門路,有點困難呢,所以只好讓步,選台類似的車子了.這家伙和小卡車型時光機不一樣,平常也能跑喔,很厲害吧?」

「跟我炫耀它平常也能跑又沒意義……啊,不對!錢呢?你錢哪來的?」

雖然這樣說很失禮,但你可是窮得快脫褲子了喔.是個連一圓也無法付給助手的男人.就連之前那輛改造的小卡車也明顯是回收再利用的廢棄物吧.多半是劍崎先在丟掉不用的.

這輛車雖然外觀看起來也是中古車,但還是要花一大筆錢吧.

「124387211.」

松平先生突然說出了一串神秘的數字.就像密碼一樣,但很耳熟.

「是你告訴我的魔法暗號.」

啊,對了!我想起來了.是真知記住了,但我忘了的那串數字.

「是未來的松平先生拜托我轉達給你的那串數字對吧?」

「沒錯.這串數字正確說來其實是124308072101,但畢竟是口頭傳達,接收的對象又是過去的我所以省略了0吧.可能也是一種防諜對策以防就算被別人聽見了,對方也不曉得要怎麼切割.自當時起再過幾年,這串數字就會中樂透.我原本好幾年以來都是簽同樣的號碼,但中途有一次不再堅持,自那之後就一直更換號碼.先前未來的那個我一定一輩子都很後悔那麼做吧.」

「也就是說,你是因為中了樂透變成有錢人?」

「就是這麼一回事.多虧如此,我也還清了債務.」

「債務?」

「就是在逃到這座島上之前,欠下的研究費用等債款.因為債主過世了,我還跑到對方親戚的家里呢.哎呀,為了還錢,費了我好一番功夫.不過,一定要好好還錢才行呢.嗯嗯.」

松平先生當作是笑話打算結束這個話題.但是,給我等一下,難不成——

「難不成……這就是你制造時光機的理由?」

松平先生咧嘴一笑.仿佛在自豪著自己贏了跨越時空這個賭注.

「人就是要腳踏實地勤奮工作啊.也就是說,我孜孜不倦的努力有了回報.」

「不不不.」

我可沒聽說過這種還債方式喔!你這如意算盤打得也太精明了吧?

真可說是一代科學笨蛋,倒不如說根本是瘋子.早已經超過了有趣到發狂的境界了.

可是,若不是至少有這樣的想法,也許就無法做出時光機了吧.

「好了,快點坐上來吧!只不過是坐後車廂.」

松平先生意氣風發地拍了拍後車廂.給我等一下.

「為何?」

「我想光靠你一個人很有可能無法確實地飛回過去.」

「為什麼?」

「應該是很難飛到准確的日期吧.這點正如同我剛才說明過的,因為你沒有經曆過這次過去的記憶啊.既然無法隨心所欲地一試再試,你不覺得准確度才是最重要的嗎?」

「我明白你的理論啦.可是那跟我得坐後車廂有什麼關系?」

松平先生有些支吾其詞.他的回答莫名地答非所問又自說自話.

「為了這件事我也做好了『准備』.你就相信我,坐進後車廂里吧.」

「……沒想到這台時光機這麼不方便呢.」

我也回以和前文沒有交集的感想.于是松平先生大剌剌地咧嘴笑了.

「你想要完美的時光機嗎?那麼首先就請你坐這台時光機前往未來吧.因為這樣一來,約莫三十年後,我應該就能制造出完美的時光機了,你只要再坐那一台回來就好了.只不過如果未來與過去不是單向通行的話,一旦你改變未來,過去也有可能會跟著改變,所以我不建議這麼做喔.」

「我開玩笑的,坐這一台就非常足夠了.」

而且,我也相信你.雖然行跡很可疑,但你可是位偉大的博士啊.

我打開後車廂,坐進里頭.由于很難利用一開始就放在里頭的啤酒杯和螺絲起子當作枕頭,我只好抱住膝蓋縮起身體,也好不容易才將夾心餅干的袋子塞在旁邊.里頭還放著一捆老舊的紙張.見到寫在紙張邊緣的日期和標題後,我理解了其中的涵義,也感激松平先生的用心.

我緊緊繃起身體,等著後車廂的蓋子關上.

但是車蓋遲遲沒有關上的跡象,陽光也未被擋下,因此我回過頭.

松平先生沒將手放在蓋子上,反而交叉著手臂.

他仿佛在觀察我一般,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還有什麼事嗎?」

「嗯.」

松平先生頷首之後,頓了一拍,講起奇怪的話:

「那些反對捕鯨的團體不是偶爾會出現在新聞里嘛.我認為,反對捕鯨也不是一件真的那麼過分的事啊.」

「咦?你在說什麼?」

我皺起眉,將手臂倚著後車廂的邊緣,撐起半個身體.

「嗯,總之你聽我說.我不是在說他們的主張正確.而且我也愛吃炸鯨肉排啊.」

松平先生突然講些毫無脈絡可循的話,嘴上還叼著薄荷煙斗左搖右晃.

「我也知道那些話不單只是在談論鯨魚保育.雖然重要的是那些核心思想,但總之,嗯,就是因為鯨魚很聰明,所以別殺它們吧.但應該也有一些人是因為喜歡鯨魚,所以希望大家不要殺它們吧?我覺得這個想法沒什麼不妥.」

「喔……喔?」

「如果真的非常非常喜歡鯨魚的話,那麼生命就是不平等的.可以吃牛肉但不要吃鯨魚這種主張也沒有不對.想要珍惜一樣東西就去珍惜,就只是這樣而已.」

他像在說服我,對我諄諄教誨一般地說道.在他平時不帶有溫度的舌頭動作和聲音里,現在卻能感受到微弱的熱意.松平先生大概自己也察覺到了吧,用手掩著嘴巴往後縮.

明明感覺上還有後續,他卻就此閉口不語.,

「……呃,然後呢?」

「嗯,我剛說過了,就只是這樣而已.也就是說,要把鯨魚的部分替換成豬狗或是人類也沒關系.」

最後還故弄玄虛地舉了「人類」這個譬喻.

這時的我,還無法讓思緒專注在松平先生為什麼會說這種話這件事情上.

奇妙的是,當我恍然大悟時,竟不是身處于未來,而是在九年前的時代.

松平先生低頭看著我,露出了帶點些許成熟大人風范的笑容.

「你和現在的我再也不會見面了.相處時間雖然很短,但你好好保重啊.」

「啊……」

是嗎?就像我再也不會遇見之前的松平先生一樣,一旦回到了過去,我也無法再見到眼前這個松平先生了.這同時也是一趟離別的旅程.上回是一點這種感觸也沒有地就飛回了過去,但這次即便時光非常短暫,仍產生了些許感情.

我撐起整個身子,高舉起松平先生當作是餞別禮物送給我的餅干袋,也揚起笑容回應他:

「博士,謝謝你.」

「那個餅干先用口水泡軟之後,會出乎意料地好吃喔.」

我才不是指這個餅干!

松平先生似乎也明白,卻用說笑敷衍帶過,抖動著肩膀.這種無法讓氣氛徹底變得凝重的道別,也許比較適合我和這個人吧.

「啊,還有,別忘了要用力許願喔.要心想著你最想飛回去的時代.」

「我知道.」

我應聲後再次躺下,曲起膝蓋抱住肩膀.這回松平先生終于關上了後車廂的蓋子.我比島上的任何人,都還要早迎接夜晚的到來.但是這個黑漆漆的夜晚過去後,就是黎明.

我要前去捉住未來.

我聽見松平先生輕敲了兩下後車廂的蓋子.為了回應他,我也從內側敲了敲車蓋.接著就不再傳來回應,可以感覺到他離開了車子旁邊.

如果穿越的方法與小卡車沒有什麼差別的話,那麼這台時光機就需要駕駛.恐怕我正在這里等著那家伙的到來.他什麼時候會出現呢?內心焦急不已.早一分,早一秒也好,我想盡快出發,前往真知還活著的時代.

早知道應該再正式一點向外婆告別.

對這個世界的眷戀,也就僅止于此.

其他什麼也沒有.與真知相比,所有的一切都沉進了這片黑暗的底部.

我在不舒適的黑暗後車廂里抱著肩膀,同時焦急地等待著那個瞬間.

等待著我將再一次飛往過去的那一刻.

胸口懷抱著一個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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