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第三章 敗北與違反 DEFEAT AND VIOLATION

端上來的食物——以"公王的餐點"這個觀點來看,反而可說是有點簡陋.

僅用了長桌的一端,放在桌上的盤子也只有三盤而已.菜量雖然相對算多,但並未使用高級食材,也沒有刻意裝飾擺盤,更不是什麼透過講究的料理方法所烹制而成的菜肴.

菜色內容跟兵營所提供的差不了多少.

史帝芬·哈爾特根公王默默地把那些食物吃得精光.

仿佛就連用餐也是一種鍛煉,而非味覺上的享受.

完全就是一副應了,這類綽號所該有的樣子.在牆邊伺候的女仆們,也是一臉緊張的神色.充斥在他身邊的,不是用餐時的祥和氣氛,而是近似于戰場——有種冰冷造作的感覺.

武斗大會決賽第一天——剛過晌午.

早上的十場比試已經結束了,現在是午餐休息時間.

不只哈爾特根公王等人而已,參賽選手們以及城外的觀賽者們,也都在一邊回味著早上的比試,一邊興奮地用餐吧.

這時——

"父親大人."

"父親大人."

少女們在史蒂芬的左右兩側喚了一聲.

兩個相同容貌,相同衣著的養女——伊琳娜和愛琳娜.

盡管她們同樣坐在餐桌邊,但她們沒吃任何東西.她們的手邊,就只各配置了一只黃銅制的杯子.她們就只喝著那個而已.

所有的女仆——全都知道……那杯中究竟斟滿了什麼.

公王的兩位養女,完全沒有吃過那以外的任何東西——這兩年多來皆是如此.服侍她們用餐的人理所當然知道這件事實,但被禁止過問更多.上呈意見的臣子,被公王砍斷了頭顱.公王單手持著沾滿鮮血的劍,說出了這麼一句:"好奇心會害死一只貓."如此一來,喜歡探問的女仆們,也不得不噤若寒蟬了.

言歸正傳——

"話說啊,前陣子捉到的謀反人士,可以殺掉了嗎?"

"可以嗎?"

如此詢問的少女們,表情和聲音簡直就像是在向雙親央求些小玩具的幼童一樣.

根據不同的思考方式,她們的措詞會令人不由自主感到顫栗——

"隨你們高興去做吧."

史蒂芬卻喜笑顏開地說道.

他只會對這兩個養女,露出這樣子的笑饜.

她們應該也對這點心知肚明,于是用帶點得意的笑容對彼此點了點頭,然後用歌唱般的語

調繼續說:

"得到准許了."

"准許了呢."

"那就殺死他們吧."

"就那麼做吧."

周圍的女仆們竭盡全力保持面不改色,她們一動也不動,就只是一直持續站著.

自己是雕像,只是個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的物品——女仆們對自己這麼催眠著.

如果對她們兩人在此交談的對話內容都一一介懷于心,馬上就會忍耐不下去.放棄身為人類的思考能力,才是在這城堡里最能確實保住性命的方法.

"今天抓到的家伙們,要拿他們怎麼辦呢?"

"那些人還有利用價值."

"或許吧."

少女們啜飲黃銅杯里的東西.

類似鐵鏽的氣味,慢慢地往四周擴散開來.

"總之,先讓他們活到一輪的比試結束為止吧?"

"說得也是呢.就那樣做吧."

"下午的比試也好令人期待呢."

"真的——好期待呢."

少女們一邊嘻嘻竊笑,一邊互相交談.

史帝芬·哈爾特根公王——就只是用充滿慈愛的視線注視著她們,宛如父親看著天真無邪的小孩們在嬉戲玩鬧一樣.

——————————

鋼鐵與鋼鐵互擊的聲響,劃破了虛空.

劍鋒相擦,迸出了火花.

匍匐在地面上往前推進的劍尖,突然間騰躍了起來.

"——!"

劍的刺擊,本來絕不可能從這個角度而來.

通常劍不會彎,鞭不能刺.不過,唯獨融合了這兩者特性的武器,可以化這種出人意料的奇襲攻擊為可能.

蛇咬劍獨特的一擊.

然而——

"少囂張了!"

劍士用左手拔出小短劍,揮掉這一擊.

不,他不只是揮掉而已.他往前一踏,用藏有鐵片的皮靴,踩住了因被人揮掉而失去勁道的蛇咬劍尖端.

劍士一看,就知道對手的武器是蛇咬劍.所以,他應該也大致預測到對手的攻擊方法了吧.

"受死吧!"

劍士一邊扔掉短劍,一邊用雙手持劍,使出斬擊.

但這招卻被從旁伸來的長槍槍柄擋下來了.

"嘖——"

火花迸出——長槍槍柄也是金屬制——劍士見狀,眯著眼往後方跳去.他沒有勉強地窮追不舍.看來他似乎深懂對戰——尤其互砍——的時機策略.

"……"

"……"

刹那間的激烈攻防一旦結束,雙方便同時拉開距離——然後觀察情況,以待時機.

如是反複.

下午的比試——輪到了紅色嘉依卡這一組.

對手是同樣都使長劍的兩名劍士.

光是能在預賽中幸存下來,便代表他們都是不容小覷的能人好手.

不過——

"…………"

托魯此刻在設于競技場旁的觀戰席上,和芙蕾多妮卡一起觀看賽況.

這地方不論好壞,總之比賽的氣氛就是會直接傳遞過來——換言之,即是最前線.對于擅長武藝的人來說,這既是可以直接感受敵手氣息的地方,也是打探敵手情況的絕佳場所——說不定下次就輪到自己遇上目前場中的家伙了.

"托魯?"

在他身邊的芙蕾多妮卡,忽然一臉疑惑地歪頭詢問:

"怎麼了嗎?"

"……很奇怪."

托魯喃喃自語般地說道:

"那家伙的——動作……"

他的視線對准的並非戰斗中的紅色嘉依卡,而是待在紅色嘉依卡身旁的大衛.紅色嘉依卡的隨從——使槍的傭兵,仍跟往常一樣,以矯捷的長槍花招玩弄對手——看起來是這樣.

然而……

"他收回長槍的動作,應該會再更快一點才對."

"是嗎?"

"…………"

芙蕾多妮卡似乎沒有察覺——但曾和大衛直接對打過的托魯,卻看得一清二楚.

大衛不是平時正常的狀態.

那男人的基本戰斗能力異常高強,乍看之下,當然看不出有什麼不對勁.但是,一跟托魯記憶中的大衛相較,就會發現盡管只有一點點,他的動作仍有些滯鈍.尤其在他大幅度地揮舞長槍之際,會有一刹那無意義的停頓.

簡直就像是在忍耐著什麼似的.

(這麼說來,我記得那家伙在那座島上時好像有受傷?)

前陣子他們去了——賈茲帝國殘黨所隱居的那座島.

大衛似乎在那時的混戰中,腹部受了傷.雖然他本人隱瞞不說——但在搭上芙蕾多妮卡,即將要離開島上之際,托魯等人察覺到了微微滲血的味道.一問之下,紅色嘉依卡才承認了這件事.

(雖然跟傷口深淺也有關,但那傷口應該不可能會在一周左右就痊愈.)

而在旅行途中,傷口想必會恢複得更慢.

他們與托魯一行人不同.多虧了芙蕾多妮卡,托魯他們用不著擔心這一點.

(雖然在預賽大亂斗時,情況並非如此——)

二對二,而且是跟相當厲害的好手對戰.在這種情況下要保護傷口的話,肯定無法使出全力吧.更何況紅色嘉依卡的蛇咬劍已經在預賽時曝光,所以對方對蛇咬劍的奇襲攻擊,絲毫沒有半點疏忽松懈.

結果紅色嘉依卡和大衛,就這樣子慢慢地,慢慢地被壓制住了.

——————————

黑衣少女坐在輪椅上,注視著水晶盤.

映照在水晶盤面上的——恰巧正是比賽中的紅色嘉依卡兩人.

手上縱情恣意地操弄著蛇咬劍,本身也以敏捷的動作耍弄著對手.紅色嘉依卡以此為基本風格的姿態,確實很值得一看.那躍動的肢體,具備著健康的美.

然而——

"……好靈巧的身體."

黑衣少女用拉克語喃喃自語:

"自由自在地跑跳,感受……"

那張孩子氣的臉上,有一瞬間——掠過了一絲幽暗之色.

"真教人嫉妒."

她應該是拿紅色嘉依卡和坐在輪椅上的自己做比較吧?

"如果我有那種身體,我也可以取悅得了史蒂芬呐."

她說的"史蒂芬",是指史帝芬·哈爾特根公王嗎?

那麼,這位少女——擁有銀發紫眸的黑衣少女,並非伊琳娜或愛琳娜,而是哈爾特根公王身旁的第三位嘉依卡啰?

抑或者……

"真教人嫉妒.啊啊,真教人嫉妒.不過——沒關系."

身穿黑衣的嘉依卡,如歌唱般地說:

"那具身體,也很快就會是我的東西了."

黑衣嘉依卡漾起可說是爽朗的笑容,如是說道.

——————————

戰況輕易地失衡了.

起因在于嘉依卡被腳邊的小石頭絆到.

伸展開來使用時,劍能像鞭子一樣地活動——要將劍的動作控制成強而有力的斬擊,使用者必須利用重心腳,做出好幾個旋轉運動.腳踝,膝蓋,腰部,肩膀,手肘,手腕,施加在各處關節的小小旋轉力,最終會成為蛇咬劍的波動,然後襲向敵人.

不過,她最初踏出的腳尖,踩在了一顆不穩的小石頭上.

僅僅一瞬間,嘉依卡就姿勢大亂了.

而就在那一瞬間——敵手劍士朝她刺了過來.

既銳利又迅猛的劍尖,逼近到她跟前.

相對于此,由于嘉依卡搞砸了旋轉運動的第一步,因此她的蛇咬劍動作慢了一步.

她連彈開或閃避對方武器的余裕也沒有.她的身體姿勢,反倒受蛇咬劍的重量所影響而失去了平衡.失衡的身體,讓她也無暇拔出插在腰後以備不時之需的短劍.

"————!"

對手出的招,當然帶著打算殺死她的氣勢.

彼此的實力在伯仲之間,可不是什麼能夠放水的對象.

是故——

"嗚……!"

嘉依卡立即舉起左臂,擋在身前.

如果能用一只左手當盾,擋掉對手的刺擊,或削減其威力的話,至少可以免去被刺中胸口或喉頭而當場死亡的下場.

然而……

"————"

對手的動作亂了.

劍尖大大地抖了一下,然後刺向虛空.

心想"發生了什麼事?"而睜開眼的嘉依卡——看見了深陷于劍士腹部的長槍底部金屬箍.

"大衛!"

嘉依卡的隨從傭兵.

但是,他自己也在用傷口未愈的身體,與強敵劍士對戰.所以,他應該也無暇顧及她這邊才對——

"…………嘖!"

大衛短促地嘖了一聲.

他相當勉強自己吧——大衛的姿勢大亂.而他原本對峙的劍士,其手上的劍正深深刺入大衛的肚子里.

"大衛……!"

"別恍神啊!"

大衛的叱吒聲轟然響起.

"——!"

失神只有一瞬的話,那麼躊躇也只有一瞬.

嘉依卡重新揮起蛇咬劍,將這條凶器纏上了劍士的手臂——穿刺了大衛腹部的那名劍土.

"——"

她發出不成聲的憤怒叫喊,同時將蛇咬劍用力一拉.

大量的鮮血和慘叫聲一起灑落在四周,劍士的右臂飛舞在空中.

紅色嘉依卡連忙將蛇咬劍恢複成原本的長劍狀態,同時跑向趴倒在地的大衛所在之處.她跪在他身旁,拼命地想要扳起他的身子,查看他的傷口.

接著——

"大衛!大衛!你沒事——"

"笨蛋,後——"

"——!"

就在她回過頭去的這瞬間——

對方揮下來的斬擊,剜開了紅色嘉依卡的背部.

"……!"

她最初感覺到的是沖擊.接著是熱,最後才是痛楚.

從背上噴出來的血霧染遍她全身,紅色嘉依卡當場趴倒在地.

"喂,嘉依卡!"

"…………嗚."

就連大衛的叫喚,嘉依卡也已經沒有多余的心力去回應了.


她的視野因疼痛和惡寒而急遠變窄.她甚至連這就是急速失血的症狀,也無法理解了.

隨後——

"這個王八小蹄子……!"

適才右臂被砍斷的劍士如此呻吟怒罵,站在倒地不起的嘉依卡身旁.他的傷口被捆綁著,興許是暫且先做了急救措施吧.他之前用右手攥住的劍,現在則拿在他所剩的左手之中.

"受死——"

他反手舉起劍來.

已經無需任何技巧.尖端銳利的凶器,只要往下一刺,不管是脖子還是肚子,必定會貫穿少女柔軟的身體吧.

"——吧!"

鋼鐵的悲鳴響徹會場.

"——!"

那名成了獨臂的劍士,回頭望向突然從自己手中飛出去的那把劍……然後目不轉睛地凝視自己的手.

一個不知打哪兒飛來的黑色飛鏢,貫穿他的手腕.

"…………托魯."

他知道身旁的芙蕾多妮卡正用一臉愣怔的表情盯著他瞧.

"…………"

——搞砸了.

即便他這麼想,也已經遲了.

托魯維持著丟完飛鏢的姿勢,短促地呻吟了一聲.

在他周圍的其他大會參賽者們也驚訝地看著他.在觀賽場地稍遠處觀賞比試的觀眾們,恐怕也一樣吧.他們肯定一時之間無法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不由自主地介入了比試.

而且還是為了拯救紅色嘉依卡——很有可能是他過不久就要對戰的"敵人".

把理與情放上天平後,有時候比起前者,他反而以後者為優先——身為亂破師,這可是一個大缺點.托魯常常被人這麼說,而他這次也不小心出面了.

當然,在比試中做了這種事,會變得如何……

"——違反大會規則啊."

響起這句話的下一瞬間,托魯的左右兩側——有短劍抵住了他的脖子.短劍雖短,卻又寬又厚,像柴刀一樣.盡管多少有點鈍,但施加點力道,就可以割斷人類的脖子了.

"…………"

曾幾何時,竟已來到了他的身邊?

握著短劍的家伙,正是身穿著灰色亂破師裝束的昴星團六連星眾.

看來他們打從一開始,就混在其他武斗大會參賽者之中,待在這觀賽場地里了吧.並不僅限于托魯——參賽者們在觀戰時,一旦做出妨礙比試的行動,這些人員恐怕就會馬上出面制止.

接著——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

在離他稍遠的位置——不知打從何時起就坐在那兒——悠哉坐在位子上的辛,對著他如此說道:

"托魯,你就是這點不行呐."

"………"

托魯只把視線轉向了辛.

因為一旦亂動身子,短劍應該會瞬間砍斷他的脖子吧.

"被眼前短淺的感情所左右,這樣就跟野獸沒兩樣啦."

辛這麼說完之後,從位子上站了起來.

就算在比試時被殺,也不得有任何怨言.

當初報名參賽時,參賽者們都簽下了大意如此的誓約書.

不過,這並非指"戰敗者必定會被殺死".意識不明,半身不遂等等——當陷于顯然無法再繼續戰斗的狀態時,比試便就此立分勝負,負責警備的衛兵們會進場干預.而如果治得了的話,則會為負傷的參賽者進行治療.

這點——對于大衛和嘉依卡也同樣適用.

"…………"

在現場被簡單施以止血措施之後——嘉依卡被運走了.她被砍中了背部,所以現在于擔架上側躺著.運著大衛的擔架就在她身旁,可以聽到大衛在擔架上發出的呻吟聲.遭嘉依卡斬斷手臂的劍士,恐怕也同樣被人以擔架運送著吧.

然後——

"——托魯."

熟悉的青年身影……從她可視范圍的一隅閃掠而過.

當然,嘉依卡早已察覺到,救了自己一命的東西,正是托魯所丟出來的飛鏢.

不過,那行為顯然違反大會的規則.

想當然耳——

"…………"

視線有一瞬間相交在一起.

托魯·亞裘拉被兩名灰色裝束的蒙面人物從兩側箝制住,在脖子被短劍抵著的狀態下,被人帶著走.其身後也跟著他的女性搭檔——是名叫芙蕾多妮卡嗎?她身上似乎並沒有被人抵著強制她跟著走的武器.不過,托魯被他們抓為人質,所以她也無法自由行動吧.

托魯不發一語.

也並未露出任何喜怒哀樂的表情.

不過——

"托魯……"

"…………"

托魯輕輕地點了點頭.

像是在對她說"別在意"似的.

嘉依卡想起身追在他身後——但只是微微一動,劇痛就傳遍背部,讓她根本無法那麼做——而她一打算移動,抬著擔架的衛兵們就對她說"別給我們添麻煩!"並把她扣住.

——至少讓我說聲謝謝.

這份心情和痛楚,漸漸地融化于從彼端逼近的闐黑之中.

過沒多久,嘉依卡就這樣失去了意識.

——————————

束手無策地虛度光陰——著實令人難受.

何況還遭到監禁的話,那麼焦躁更是只增不減.

而且——

"……"

"妮娃."

"什麼事?"

妮娃一邊茫然地眨著陰陽妖瞳——左右兩邊顏色相異的眼眸,一邊歪頭詢問.

嘉依卡瞪著她的臉說:

"轉向那邊."

"為什麼?"

"…………"

房間的角落放有一個甕.嘉依卡一邊在甕前微微彎腰蹲下,一邊感到不知所措.

人只要活著,總有好幾項得要避人耳目才做得出來的事.如果被關在同一個地方超過一整天,那就更是這樣了.

譬如——如廁之類的.

不過,這個房間原本並非蓋來作為監獄,所以根本不可能會有相應的設備.房里只放了一個附有蓋子,空空如也的大甕——大約是可供人坐上去的大小.這應該就意指著"要她們使用這個"吧.

不過,雖說只有女生在場,但被其他人看著如廁:心里果然還是會覺得有些抗拒.而且,妮娃常常注視著嘉依卡,注視到超乎必要的地步——或該說,她只要一有空,就會一直看著嘉伙卡.因此,當嘉依卡要如廁時,其身影也必然會暴露在妮娃的視線之中.

"好難為情,別看."

嘉依卡暫且切換成拉克語,如是說道.

"我不覺得,難為情啊."

"是我覺得難為情啦!"

嘉依卡說完之後,坐立不安地扭動著她的腰.

在這種雙手雙腳都被人用手銬腳鐐束縛住的狀態下,就連要脫掉一件底褲也十分艱難.

"嘉依卡,我幫你."

雖然妮娃對她這麼說……但她一點也不高興.

"住手……!"

嘉依卡發出哀鳴般的叫聲.

不過——

"…………"

簡直就像拎起小貓崽似的,阿卡莉輕巧地抓起妮娃的後頸,幫嘉依卡把這個麻煩的機杖女孩支開.雖說手腕被安了枷鎖,但指尖和肩肘可以移動,所以這種程度的事情還能辦到——

"阿卡莉,感謝."

"……唔嗯."

阿卡莉帶著妮娃走到牆邊.嘉依卡一邊看著阿卡莉的背影,一邊解手.

其實她真的忍了很久——她忍不住長長喟歎了一聲.

"…………"

從甕上下來之後,嘉依卡整理衣服——忽地望向靠近天花板的小窗.

天空已經開始染上日暮之色.

武斗大會的決賽,現在應該已經有好幾場結束了吧?

托魯他們怎麼樣了呢?

他們想必已經發現嘉依卡三人不見蹤影了,所以他恐怕把武斗大會拋在一邊,正在到處找尋她們吧?

抑或者——

"——哥哥應該也很不好受吧."

忽然——阿卡莉背對著她,像是想起了什麼似地說道.

"阿卡莉?"

嘉依卡歪頭問道:

"——托魯,不好受?"

"辛哥——辛哥的主人,恐怕對哥哥要求了交換人質之類的事情吧."

阿卡莉一邊靠坐在牆邊,一邊這麼說:

"不然的話,他們沒必要讓我們活著,也沒必要抓住我們.自稱'嘉依卡’的人,彼此可是互相爭奪'遺體’的關系.考慮到這件事情的話,他們不如殺掉自己以外的'嘉依卡’及其隨從永絕後患.這樣子競爭者會減少,對他們也比較有好處."

"…………"

嘉依卡默默無語.

她這話說得很對.至于嘉依卡本身是否能接受這番話,則暫且不提.

"他們恐怕認為'遺體’就在哥哥手上吧?抑或認為紅色嘉依卡他們也有一,兩個'遺體’.總之,他們鐵定命令哥哥去回收所有'遺體’,然後交給他們,以換回我們.不過……"

阿卡莉回頭望向嘉依卡,然後繼續說:

"換句話說,究竟是要為了救你,而把'遺體’全部交出來呢?還是要為了實現你那個豁出性命的願望,而對你見死不救呢?哥哥正被迫面臨這兩個選項."

"……"

豁出性命收集"遺體"——嘉依卡本身有這樣子的覺悟.遠從還未與托魯等人相遇之前,她就將這件事定為自己"活著的意義",一路行旅至今.也有可能會在願望未能實現前就死去——她已經抱有如此覺悟.

那麼……如果……

如果拿嘉依卡的性命去交換,而願望得以實現的話呢?

如果是為了救嘉依卡一命,而不得不放棄"遺體"的話呢?

我的心願就是實現嘉依卡的願望——托魯這話說得毫無畏忌.

那麼,嘉依卡死掉之後,他也能繼續這樣嗎……?

"我……"

嘉依卡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因為她被迫重新體會了亂破師的想法——為達目的,連自己的性命也不惜當作道具來利用殆盡.

人類遲早必會面臨死亡.

那麼,為了達成自己的願望,目的,死亡方為至高無上——如果是這麼想的話,那麼"為了目的而死"這個選擇,反倒沒什麼不對.

可是……

"如果是平常的亂破師,應該早就毫不猶豫地對你見死不救了吧."

阿卡莉滿不在乎地對她這麼說.

"因為亂破師基本上不會受雇于個人,而是受雇于陣營呐.為了整個陣營而舍棄個人,這在戰國之世並不稀奇."

將自己的女兒作為結盟的見證——作為人質,嫁到其他國家之後,在情勢有變,結盟決裂的同時,立刻舍棄自己的女兒.這種例子確實屢見不鮮.人類的性命,並不會比任何東西優先.至少在漫長的戰國時代,人們之間培育出了這樣子的想法.

"但如果是哥哥的話,如你所知,他並不擅于做出這種果斷切割的事."

"……呣咿."

如果托魯是這種能夠果斷切割的個性,就不會一直無法忘懷哈絲敏的那件事了吧.

托魯……身為一名亂破師,實在是太過溫柔了.

然而——

"因此,他現在應該相當煩惱.但是,嘉依卡……"

阿卡莉微微眯起眼來,然後說道:

"我再問你一次……"

"呣咿?"

"嘉依卡就算與全世界為敵,也想要吊唁已故的賈茲皇帝——自己的父親,所以才踏上了這趟旅程.收集所有的'遺體’也是為了這個心願."

"……呣咿."

"你就算舍棄自己的性命,也非要達成這個心願不可嗎?真的嗎?"

阿卡莉的聲音聽起來並無責備的意思.

只是單純在詢問她罷了.

但是——正因為這樣,才如此強烈地刺進了嘉依卡的胸口.

"我和哥哥都不曉得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所以我真的不明白那種事情,只能光憑想像而已.不過,那真的是就算拿命去交換也有意義的一件事嗎?"

"…………"

嘉依卡——回答不了她的問題.

除了自己以外,還有無數名的"嘉依卡".

她們的存在,動搖著自己的處境.

話說回來,她自己真的是"嘉依卡"嗎?

想要吊唁賈茲皇帝……吊唁父親的心情,真的是發自她自己嗎?

"如果不是的話,那哥哥的苦惱就毫無意義了."

阿卡莉的這句話,非常沉重地——壓在嘉依卡的胸口上.

——————————

亂破師連自己的心,也要當作道具來操控.

心,技,體,全都只是用來達成目的的道具罷了.

身如鋼鐵般堅韌,心如天空般虛無.

無任何想望,無任何志向.只要時機來到,便毫不躊躇地慷慨赴死.

如區區的物品一樣,被主人用過後丟棄,才正是亂破師該有的本願.


多數亂破師都對這件事毫不置疑.他們被調教成不去質疑此事.

而辛也是那些亂破師之中的一個.

"…………"

現在是比試與比試之間的空檔……休息時間.

辛眺望著配給武斗大會參賽選手的兵營.

被昴星團六連星眾帶走的托魯及其搭檔,現在被關在兵營的單人房里.約有三名六連星眾正在監視著他,所以縱使是托魯,也插翅難逃吧.

既然在眾目睽睽之下干預了比試,不管怎麼說也不可能什麼懲罰都沒有.

要怎麼懲治托魯兩人,不是辛需要想的事.表面上應該回事安靜待哈爾特根公王裁決,不過,實際上種種決斷都不是來自哈爾特根公王,而是伊琳娜和愛琳娜.

"——辛·亞裘拉."

他身旁忽然有氣息冒出.

身穿亂破師灰色裝束的人物.

不聽聲音的話,一瞥之下很難判斷對方究竟是男是女.那一身打扮——不消說,正是昴星團六連星眾.他們基本上都不會把自己的個性表露于外.他們徹底抹殺自己的個性,簡直就像是痛恨著個性一樣.他們借由這樣做.成為可以互相取代的存在——讓自己成為真真正正用過即丟的道具.

"陛下召你過去."

"……我馬上就過去,幫我轉達一下."

"我知道了."

只交換完僅僅幾句的簡短對話之後,六連星眾就不見蹤影了.

不管是語調還是舉動,絲毫沒有摻雜任何情緒.托魯在預賽時砍倒了好幾名六連星眾,其中也不乏就這樣子死掉的人.剩下的六連星眾,並未對托魯表現出任何憤怒或怨恨的樣子.

就如同他們對于原為亞裘拉戰魔眾的辛也不抱什麼感觸,就只是普通地對待著他.

他們的思考邏輯非常單純.他們將一切物化之後才加以判斷.

是敵人,還是同伴?有利,還是不利?是活人,還是死人?

既清楚易懂,而且一切都很明確……他們的判斷里,不會含有自身的感情.

因此,他們不會猶疑不定.

他們就只是像機器一樣——不,像昆蟲一樣,淡然地盡完任務罷了.

就算對托魯懷有恨意或憎惡,死者也不可能複活,最重要的是這對他們的主人毫無利益而言.所以他們不恨,不厭.

亂破師是戰國之世所創造出來的特殊職種……而他們的存在,可說是亂破師的終極代表.

"托魯……"

辛的嘴角,忽然漾起帶著譏諷的笑意.

半吊子的亂破師.

他會變得如此,既是他與生俱來的個性使然,此外也是因為有哈絲敏事件這個原因在吧.

那不單純只是她個人的死亡而已.

哈絲敏頗受亞裘拉村里的孩子們所喜愛.但另一方面,她常常說一些否定亂破師——否定以戰場為業的話語.對于閉居在村里,只是一味拼命磨練亂破師技能的人們而言,來自外頭的哈絲敏所說的話,以奇妙的真實感滲透進亞裘拉村里的年輕人心中.

戰爭,殺戮,死亡.為了這全部而活著.

這可說是亞裘拉村里所共有的生死觀.

哈絲敏的話語,則撼動著他們的生死觀.

'我只覺得可悲.殺人的人如是,被殺的人亦如是——’

在和亞裘拉村之間的交往上……每一代的巡回商人都很懂得分寸,絕不會深入觸及這塊領域.不知哈絲敏為何要去碰觸這一塊.

或許她是想要以她自己的方式,去愛——去"解救"托魯以及亞裘拉的亂破師們.為殺人而生,為殺人而活,為殺人而死——她想解救對這種"可悲"的生活方式深信不疑的人們.

結果,托魯在身為亂破師的精神面上,殘留了不安定,然後就這樣子成長了.

哈絲敏的死就這樣子成了一道傷口,留在了托魯的內心.她的存在,由于死亡這件事,而得以升華成如神明般不得觸及的永恒存在.任誰都已無法傾覆她的存在.任誰都已無法否定她的話語.

這其實——並不只限于托魯而已.

"這沒什麼,我也還不夠成熟."

辛自嘲地喃喃自語:

"哈絲敏.你的話語還真是種詛咒呐.甚至連我的心底,也不由自主地冒出了疑問.我真的這樣子就好嗎?不思考,不煩惱,不迷惘,像昆蟲般心無一物,安靜肅穆地完成任務.那種事——我……"

要是毫無所知的話,就毋須痛苦了.

要是未曾意識的話,就毋須煩惱了.

然而……

"但我不會變成像托魯那樣.我已經是亂破師了.事到如今已無法回頭.所以——"

那一天——他才故意假裝中了阿卡莉所設下的陷阱.

然後,眼睜睜地任由山賊襲擊哈絲敏等人的商隊.

托魯他們——不,亞裘拉村里的所有人,都不知道這一件事情.

于是——

"我是亂破師.非得是亂破師不可.萬萬不可對'身為亂破師’一事抱持疑問."

正因為他做此感想,所以他才和六連星眾結伙了.

像昆蟲一樣,像機器一樣,就只是淡然地完成任務——和這般理想的亂破師們結伙.

他想變得跟他們一樣.他想變得能平靜地無視哈絲敏的"詛咒",他想變成那樣子的存在.被巡回商人的小姑娘所說的話語輕易搖動——他不想要這種脆弱的心靈.他想要更純粹——人而更強韌的精神.

"——托魯,阿卡莉."

辛靜靜地笑了.

"如果我當初沒有眼睜睜地放任山賊,哈絲敏就不會死了.你們知道了這件事之後,會怎麼做呢?"

生氣?大罵?蔑視?

不管是哪種——辛應該都會平靜坦然地接受吧.

他得如此才行.

心,技,體,悉數皆為道具.

為了成為上述亂破師的理想型.

——————————

當天空開始染上日暮之色時.

這一天的最後一場比試——于焉舉行.

形式跟其他場比試一樣,都是二對二.

一邊是薇薇·荷羅派涅和尼古拉·阿弗多托爾這一組.

在實際進入競技場以前,他們不會知道對手是誰.當然,肯定不會是比試已經結束的托魯組或紅色嘉依卡組.不過,他們連對手是怎樣的來曆,是怎樣的人物,使用哪種武器,采用何種戰法,全都一無所知.

"芷依塔他們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

"他們應該在中午前就已經潛入城堡里了才對……好,走吧."

薇薇和尼古拉穿過長長的通道,一腳踏入競技場中.

對薇薇他們而言,其實沒有參加武斗大會的必要.在哈爾特根公王身側的兩名嘉依卡,怎麼可能真的打算把"遺體"當作優勝獎品,贈予出去——薇薇和尼古拉也都沒有自負到覺得能那麼輕易地獲勝.

他們登記參賽,只是為了要讓芷依塔,馬特烏斯,李奧納多等人以"隨侍"的身份入城,以便潛入城堡中罷了.

不過,薇薇兩人如果沒有參加決賽,銷聲匿跡的話,城內的警備想當然耳會變得更加森嚴.那麼,他們就該盡可能炒熱氣氛,好讓分批行動的其他人能更輕易地行動——為此,他們兩人決定參加比試.

不過……

"……?"

踏入競技場中的薇薇,皺起眉頭,止住了腳步.

同時——

"那是在開什麼玩笑?"

尼古拉用飽含傻眼的嗓音,如是喃喃低語.

場上有一名使長劍者和一名使長柄戰斧者.

那兩人恐怕都是男的——吧?

難以斷言的原因,是因為他們兩人都戴著白色的面具.

從額頭到下顎,整張臉都被那玩意兒遮住了.面具的表面,和雞蛋的表面一樣光滑,只有鼻子的部分微微隆起——被挖空的部分只有雙眼處而已.

簡單到令人吃驚的構造之中……寫在額頭上的那一個字特別顯眼.

持長劍者為"玖".

持長柄戰斧者為"陸".

那是什麼咒文嗎……他們的額頭上印著數字?

然而——

"看來他們很怕羞呢?"

"…………"

薇薇對尼古拉開的玩笑毫無反應.

為了防禦而和鋼盔一起罩住面部——這作為戰斗裝束來說,並不怎麼稀奇.但是,這兩個人既沒戴上鋼盔,也沒穿上鎧甲.就只穿戴著最起碼的防具,以保護幾處要害和關節.

當然……在這場武斗大會當中,既無必須穿戴防具的規則,也沒有不可蒙住顏面的規則.不管是全身到處都用盔甲緊緊包裹住之後才出場,還是要用一絲不掛的裸體直接上陣,統統都不會遭到責難.

"…………"

薇薇皺起眉頭,注視著對戰選手——正確來說,是注視著手持長劍的那個"玖".

"怎麼了嗎?"

尼古拉一臉疑惑地詢問.

"……不可能會有那種事."

薇薇並未回應尼古拉的問話,她就只是小小聲地如此喃喃說道.

"怎麼啦?你在說什麼?"

"抱歉.大概是我多心了."

薇薇一這麼答完,就搖了搖頭,像是在趕走什麼迷惑似的.

"沒事,我行的."

"……是嗎?"

尼古拉也很清楚這名少女的倔強個性.

她顯然正在動搖……但她自己都說了"沒事",那麼不管他怎麼問,她都不會再多答什麼了吧.尼古拉覺得有些不安的同時,把手探向了他背在背上的大型機劍——他的愛劍.

像是在等他那樣做似地——

"——比試開始!"

上空的航天機兵如此大聲宣告.

同一時間,薇薇和尼古拉各自拔出武器,擺好備戰姿勢.

對方那兩人也一樣.

"那麼就——"

尼古拉一邊走上前,一邊舔了舔嘴唇.

雖然這比試未必需要獲勝,但輕敵的話,很容易就會受到重傷.

總之,照他和薇薇事前商量好的結果,他們決定由他先上前擔任先鋒.若能靠他大型機劍的斬擊一次搞定的話,那就太好了.若搞不定的話,薇薇會趁雙方互砍的空檔,放出飛針和細線,以攻擊對方的可乘之隙.雖然對方有兩個人,但尼古拉所擁有的武器大小,攻擊距離以及速度,足以同時對付大部分的選手.

然而……

"——!"

步伐咻——地像滑行般踏上前來的是使長劍的那一個.

正如字面所述,他就像是在冰上滑行一樣,肩膀連上下晃動都沒有.這恐怕既是安定步法的成果,亦說明了他在武學上的基礎,有多麼高的造詣水准.

戴著"玖"面具的持長劍者,真的在如字面的"一瞬間"過後,逼近至尼古拉兩人的眼前.

而且——

"嗚喔!"

行云流水般,自然而然的——一記突刺.

這記突刺絕沒有像弓箭那樣快速,也並未拼盡全力地挺刺出來.

就只是自然而然,因而沒有無益的動作.不過,一回過神來,那記突刺已逼近尼古拉的胸口,從防具的縫隙刺入了他防具內側的肉.

"嘖……!"

尼古拉嘖了一聲的同時,旋即橫砍機劍.

不過——他的這一擊猶如幻影般地穿過了"玖"的身體.

不,不對.因為"玖"剛剛以最小限度的動作避過了這一擊,所以才會連辨識"玖"有沒有動作,都頗為困難……機劍只揮砍到留在虛空中的殘影."玖"在刹那間看出了尼古拉的攻擊軌道.他只不過將上半身微微地向後仰,身體便與攻擊相差一紙之隔了.

若是平常人的話……面對巨劍的一擊,往往會反射性地想要往後退.

然而,"玖"卻一步也沒退,僅僅靠上半身的動作就躲過了尼古拉的砍擊.觀其步法之精妙,也可窺知他不是做不到後退,只是不做罷了.

(這家伙是騎士嗎!)

據說時常被迫直接在馬匹上作戰的騎士,相當擅于光靠上半身的動作,躲,閃,反擋敵人的攻擊.他們將馬的沖鋒能力和重量也當作武器,就算要躲避攻擊,"後退"這個選項也會是在最後的最後關頭——一邊上前,一邊在絕境中找出活路——他們反而是以此為基本原則.

"玖"所使用的武術——恐怕是正統派的騎士劍法.

"——"

因緊張感而變慢的時間.

他產生了"一瞬間是好幾秒鍾"的錯覺,與此同時,他的身體跟不上那種相對加速的感覺.

尼古拉望著自己的肩膀——幾乎沒有受到任何震動,"玖"的劍尖便刺入他的肩膀里了.

劇痛蔓延.

尼古拉一邊皺著臉,一邊後退——同時用藏有鐵片的長靴,刨挖地面般地用力一踢.他企圖把土砂撒到對方的臉上.毫不含蓄,充滿"土氣"——這是傭兵特有的戰法.因為對手的注意力,大抵都會放在他手拿武器的上半身,因此,對手大多會遲于應對從腳邊飛濺而來的飛石沙塵.不論是好是壞,總想著要漂亮得勝的騎士,多半不會想到這一點——是故,這招往往能發揮效果.

然而——

"——"

這招也以失敗告終了.

"玖"毫不在意地任由尼古拉所踢飛的砂土撒滿他整臉.雖說面具會擋下大部分的砂石——但如果有沙子朝顏面飛濺而來,一般人通常會反射性地閉上雙眼,或掩住顏面.然而,"玖"以異樣的專注力,漂亮地無視了他這招.

而且——

"………"

尼古拉原本以為"玖"會就這樣子再踏上前來,但他就在那兒停住了.

"嘖——"

尼古拉原本還想:"如果他得意忘形,窮追過來的話,我就絆他的腳,害他跌倒."……看來這招也不行了.由此看來,對手似乎相當熟知傭兵的劍法.

"這下可不好玩了呐——"

尼古拉呻吟般地說道.

真強.對方的劍路十分筆直,可說相當直率——並且毫不拖泥帶水.

對這個"玖"而言,揮劍就跟呼吸,步行一樣,是幾乎不去意識也能輕易辦到的行為.沒有半點毫無意羲的動作.他的刺擊,全都是一擊斃命的招式.

(和隊長一樣嗎……?)

老實說,尼古拉能馬上得以應對,是因為他曾經看了無數次亞伯力克·基烈特的騎士劍法.如果他完全是第一次見識的話,或許早就在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的情況下,被對方刺中要害,喪命身亡了吧.

"…………"

擺明了就是不給他休息空檔似的——持長柄戰斧的"陸",仿佛跟使長劍者交替般,從左側加入了戰局.

這家伙應該也是相當厲害的高手吧.他會從尼古拉的左側襲擊過來——是因為右撇子的人揮劍時,往左攻擊距離,無論如何都會比往右揮還要來得短,反應通常也會比較遲鈍.這個"陸"在刹那間就下了如此判斷……恐怕是他下意識就這麼做了吧.

不過——

"——!"

一條線劃過"陸"的鼻尖.

那是薇薇從尼古拉背後所丟出的飛針.

她原本是名暗殺者——暗殺者的真正本領,是在人山人海之中,從人與人之間的縫隙放出飛針,刺穿對手的要害.若是她的話,要在尼古拉他們的劍來劍往之間見縫射出針,也毫不費吹灰之力.

更何況她的投擲,瞄准了對手踏上前來的那一瞬間,所以對手就算明知飛針欲至,也很難閃避開來.薇薇的能耐,厲害到連空中的飛蟲都能瞄中擊落.既是如此本領,那對方要閃避,就更難上加難了.


而"陸"——

"…………"

連閃都沒有閃.

他跟剛才的"玖"一樣,滿不在乎地用面具接下.

他任由飛針插入,然後猛然施展攻擊.長柄戰斧承載著回旋氣勢的一擊,從伏于地面的位置劃破虛空,瞄准著尼古拉的下顎,猛擊而來.

尼古拉拿起機劍,承接此招.

高亢尖銳的鋼鐵悲鳴,響徹了競技場.

尼古拉硬是壓制住了對手的這一擊.然後當他企圖要以接續動作猛然劈砍時——

"——!"

下一瞬間,繞到他側面的"玖",再次對他放出突刺.

雖短促卻狠烈的一擊.

尼古拉馬上停下劈砍的動作,揮起機劍,想要也接下這一擊——然而……

"嗚喔!"

並未響起鋼鐵相撞的聲音.

"玖"稍微改變了突刺的軌道——那長劍劍尖仿佛從尼古拉的機劍上方滑入似地朝他突進,再次從防具的縫隙戳進了尼古拉的身體里.

這次的位置跟剛才所受的那一擊一樣.

"嘖……"

尼古拉呻吟.

被刺中了兩次之後——尼古拉的左臂無力地垂了下來.

那傷勢並無法靠忍耐或毅力就克服得了.刺擊的前端,深入骨頭——正確說來,是骨頭和骨頭之間的接縫,即關節的脆弱部位.這就類似于脫臼,所以就連用力把左臂舉起來都很困難.

"這下糟了——"

不管是"玖"還是"陸",他們的本領無疑都是高手的級別.

尤其是使長劍的"玖",在尼古拉至今所遇到的人之中,可說是數一數二的厲害.就單純的武術優劣程度而言,"玖"完全比尼古拉還要更勝一籌.

(真的要感謝隊長呐……)

如前述所言,幸虧他過去曾和亞伯力克交手了幾次,所以尼古拉才能勉強應付得了這個使長劍者的招式.不然的話,他應該早就在比試開始過後沒多久就輸了——不,可能早就被殺死了吧.

這個"玖"的招式,和亞伯力克的招式非常相像.

天生生來就在武學世家的騎士,比起拿到玩具,他們會先被授予長劍.他們所使用的正統派騎士劍法,不管是要擋接還是要閃避,其實都極為困難.

不過——

(總而言之,得先把這家伙干掉才行呐.)

尼古拉將目標鎖定在"玖"身上,然後再次上前.

縱使他在劍術上贏不了對方,但決定對戰結果的要素,並不只限于劍術而已.尤其是在像這種一如實戰"什麼都有可能"的情況下,傭兵也很有可能足以搞定騎士.

"薇薇——拿戰斧的那家伙就交給你了!"

他真的沒有多余的心力可以再去對付"陸"了.

如果薇薇只是隔著距離牽制"陸",那靠飛針和鋼絲應該就能戰得了才對.

"呶嗚——啊啊啊啊!"

尼古拉發出野獸般的咆哮,轉為攻方.

這次換成由他這邊猛力送出連續不斷的斬擊.雖只剩一只手臂,但尼古拉的臂力,能放出足夠快速的斬擊.而且,因為機劍和使用者氣脈相通之後,會與使用者的身體一體化,因此不論是用單手攻擊,還是用雙手攻擊,機劍都能根據狀況,分別發揮效用.

"喝啊啊啊啊!"

"…………"

與之對峙的敵手依舊不發一語,朝他使出一,兩道的突刺和斬擊.基本上,尼古拉的大型機劍攻擊范圍較大,所以他無法那麼輕易地刺到防具里來.

在技能方面敵不過他的話,那就以武器的差異,身高的差距來強行壓制.

尼古拉打算用斬擊作為盾牌,以壓制"玖"的氣勢.

"呶——嗚喝!"

機劍劃破空氣,交織狂舞.

當然,這不是那種可以持續很久的攻擊方式.高手之間的對戰,原本就不會耗上很長的時間.如果雙方都擁有一擊斃命的本領,那麼在略為交戰的當下,缺乏專注力,露出可乘之隙的一方就會敗下陣來.

"…………"

"玖"持續以最小限度的輕微動作,閃躲著尼古拉的攻擊.

對方果然就是不後退,始終看著尼古拉的攻擊.

不過,"這樣"才正中尼古拉的下懷.

接二連三的斬擊,毫不停歇.

這樣的攻擊,無論如何都一定會變得很單調.而閃躲的一方,在不斷重複同樣的閃避行為之後,會漸漸習慣這樣的攻擊.當對方因習慣而產生了多余心力,進而打算轉守為攻的瞬間——尼古拉所圖謀的正是這一個瞬間.

"…………"

和至今為止不同,"玖"大步地踏上前來.

他可能已完全看透尼古拉的斬擊習慣,而打算趁那小小,小小的空隙,朝尼古拉送出致命的一刺吧.

然而——

"——!"

尼古拉——松開了拿著機劍的手指.

機劍仿佛因揮舞的力道,而快要飛出去似的——劍柄在他的手中滑動.換言之,這無非是——在斬擊途中,盡管極其細微,但攻擊范圍多少會產生變化.

這是使用機劍的人才能做到的技巧.

松得太開的話,就等于只是把自己的武器丟掉,淪為自殺的行為罷了.

不過——正因如此,這樣才能大出對手的意表.雖然攻擊范圍實際上只延伸了大約一,兩顆拳頭左右,但對已習慣險險躲過斬擊的對方來說,卻會變成致命的差距.

事實證明——一直以最小的動作在閃避尼古拉攻擊的使長劍者,沒能躲開這一擊.瞬間延展的劍圈不容對手後退——尼古拉的機劍劍鋒砍進對手的面具里,劈開了面具.

白色面具冒出裂縫,細小的碎片散落開來.

然而……

"嘖,砍得太淺了嗎——"

尼古拉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想要再賞他最後一擊.

雖說砍得很淺,但仍是施加在臉上的強勁砍擊,很有可能會引起腦震蕩,即便沒有腦震蕩,對方通常也會心生畏怯.

"——!"

尼古拉——卻愕然地僵住了.

首先是鼻子以下.接著,剩下的上半部也……

寫著"玖"的面具,從使長劍者的臉上輕飄飄地脫落下來.

從面具下露出來的那張臉——

"——咦?"

傳來了薇薇發出的呆滯聲音.

但尼古拉無暇去笑她或罵她.

若問何故——

"隊長……?"

只因那是他們絕不會錯認,他們所熟知的亞伯力克·基烈特——應該已經死掉的青年騎士的臉.

——————————

格蘭森城——居高臨望競技場的城牆某處.

一名少年悠然佇立于此.

金發碧眼,典雅清秀的五官,精致得有如——某處的貴族子弟.

甚至可稱其為"美麗"吧.

但另一方面,他的穿著打扮卻沒有任何特征,與平民所穿的衣服相差無幾,也沒有裝飾品之類的東西.他究竟是怎樣的出身?從他的裝扮上,完全找不出任何能推測的要素.

雖然也不能說是因為如此……但絲毫沒有半個人去注意那名少年的存在.就連在少年附近將比賽情況轉播至觀賽場地的航天機兵,亦是如此.

簡直就像是——看不見那名少年的身影一樣.

"接下來……"

少年喃喃低語.

當然——也沒人在聽他說話.完完全全的自言自語.

就算有人在聽著,那人肯定對那喃喃自語的內容,連一半都無法理解.因為那少年雖然使用了大陸通用語,內容卻混雜著奇異的語詞.

"為了完全殲滅皇像,為了測試緊急准備的第九具的控制機構,所以當初才試著讓他參賽看看——但看來有些意料外的發展呐.那個不完全體會怎麼對應呢?忿怒,懊惱,悲傷.這些全都是他們所期望的反應——"

知曉他的存在的人們,一律稱呼這名少年為"奇伊".奇伊面露微笑,居高臨下地鳥瞰著在競技場上作戰的尼古拉和薇薇.

——————————

無論再怎麼樣長年累月地鍛煉身體——一旦驅動身體的精神松懈下來的話,戰斗的勝利等等就岌岌可危了.

正因為這樣,在戰場上的疏忽大意才如此可怕.

流了不少血汗才辛苦練成的技能,什麼用場都派不上,就這樣子消散在"死亡"這個事實的面前.然後,追悔莫及.

只是……

"——!"

尼古拉能勉強躲掉這記刺向他要害的一擊,恐怕就是他多年鍛煉的成果吧.

盡管無法得勝,但鍛煉的成果終究救了他一條命.

對方所刺出的長劍——第三次穿過他的肩膀.

只不過這一次的角度跟之前的不太一樣.

這一擊本來應該會從防具的縫隙斜插進來,穿透他的心髒才對.尼古拉能瞬間躲開這一擊——能做好皮開肉綻的覺悟,成功地扭轉身子,是因為他已經鍛煉好自己的身體力量——即便在毫無意識之下,也會做出反應.

然而……

"嗚喔——"

即使如此,那依然是一記狠擊——仍無異于重傷.

鮮血和力氣仿佛在與疼痛交換位置,漸漸地離開了他的身體.機劍從尼古拉的手中落下.

若是輕微疼痛的話,還可以用毅力強壓住痛楚——但是,光靠毅力就能撐過去的負傷並不多見.尤其是貧血之類的症狀,別說傷口周圍了,就連全身上下也都會受到影響.

尼古拉發現自己的視野急劇地暗了下來.

糟了,流太多血了.

盡管尼古拉相當清楚這一點——但他也已經毫無打破現狀的辦法了.

在慢慢變得狹小的視野范圍里,他看見使長劍的"玖"——頂著亞伯力克·基烈特臉孔的"敵人",正在將攻擊方式切換成劈斬.

瞄准脖子,不容分說的致命一擊.

"嗚——"

身體的鍛煉,果然沒有背叛其主人.

尼古拉半無意識地——勉強高舉起來的手臂護甲,擋住了"玖"的劈斬.

長劍砍入了鋼鐵制防具的一半,"玖"的本領著實是個威脅,但即使如此,劍鋒仍確實被護甲卡住了.但取而代之地,劈斬的威力就這樣子化為沖擊,從尼古拉的手臂傳遍他的全身.看起來絕非肌肉發達的高瘦個兒,究竟是如何使出那麼大的力氣?——尼古拉再也站立不住,當場被擊倒在地.

"尼古拉!"

薇薇發出哀鳴般的叫聲.

當然,無論她再怎麼動搖,也不會犯下這麼愚蠢的行為:把注意力撇離眼前的敵人——手持長柄戰斧的"陸".不過,她的注意力主要是對著明顯易懂的凶器——傷人的刀刃部分,對于另一側柄端部分的注意力,就有些不夠了.

對方仿佛就是看准了這一瞬間——回旋的斧柄打中了薇薇的腹部.

"呀——"

薇薇發出短促的慘叫,飛了出去.

這種時候,體重較輕的少女身體,一旦吃了敵方一記攻擊,受害程度便會很大.

她的身體在地面彈跳了一次之後,滾倒在尼古拉的近旁.

"嗚……"

形勢瞬間劇變.

雖然戰得勉勉強強,但直到剛才,尼古拉兩人都和對方保持著平衡,兩不相下……但自從"玖"的面具剝落下來的那時起,尼古拉兩人的應戰姿勢就雙雙潰散了.

這也自是當然——

"…………"

影子落在尼古拉和薇薇的身上.

影子的主人,正是應該已經身亡的亞伯力克·基烈特.

薇薇自不用說,包括尼古拉在內的基烈特隊一伙人,全都是為了要讓他複活——而不惜聽信名喚奇伊的可疑少年所說的不確實情報,決定脫離機構.身為隊長的亞伯力克,就是這麼地深受部下的愛戴.

這樣的他,卻以對戰選手的身份,出現在尼古拉和薇薇的眼前——以儼然要殺死他們的氣勢,朝他們襲擊而來.

那種沖擊,就跟自己所憑靠,站立的地面坍崩了是一樣的感覺吧.

薇薇他們確實沒有看到亞伯力克的遺骸.但作為"遺物",被同伴李奧納多撿回來的"手臂",無疑是亞伯力克身上的一部分.

那麼,難道是李奧納多看錯了?還是他說謊了呢?

抑或是——

"……基烈特……大人……"

薇薇喘著氣,呢喃著他的名字.

她不惜化作"嘉依卡",也盼能令其複活的對象.

這樣的對象——

"……你還活著……?"

"…………"

亞伯力克不發一語.

那張端正俊秀的臉孔,跟烙印在薇薇記憶里的那張臉一模一樣……表情卻不帶一絲感情.他傾注在薇薇兩人身上的視線,仿佛是在看著蟲子——不,是像看著路旁的小石子一樣,既平靜,又冰冷.

本該已經斷掉的手臂——也正常地長在他的身上.他用衣服和手套遮著,讓人看不見他的裸肌,所以那當然有可能是義肢.但他們真的很難想像,亞伯力克竟能用人造手臂,施展出他剛才所示的精湛技巧.

"……為什麼……"

薇薇只能這麼一問.

為什麼還活著?為什麼明明還活著,卻不現身在他們的面前?為什麼對他們拔劍相向?為什麼眼神那麼冰冷?為什麼不展現像以前那樣的笑容?為什麼——

"…………"

亞伯力克還是沒有回答.

他就這麼揮高長劍,而薇薇就只是茫然地凝視著他.

然後——

"輸了,我們輸了!"

隱含憤怒的嗓音,霎時迸出.

尼古拉一邊怒喊,一邊站起身來,介入茫然自失的薇薇以及面無表情的亞伯力克之間.他快要因貧血而失去意識,卻竭力忍著,並再次開口如此喊道:

"我們認輸!快點——停止比試!"

"——比試結束!"

下一瞬間,宣告"比試結束"的聲音,從尼古拉等人的頭上傾泄而下.

"……"

亞伯力克瞬間瞥了一眼大聲宣告的發話者——頭上的航天機兵,下一秒鍾,他便以行云流水的動作,把劍收回劍鞘里.看來他似乎並沒有想殺死尼古拉和薇薇,到不惜違抗裁判的地步.

不過,這樣的話——他究竟是在想些什麼,才會投身于這場武斗大會呢?

不.說到底,他們眼前的這位青年,真的是亞伯力克·基烈特嗎?

"為什麼……"

薇薇猶自如是低喃,而尼古拉則露出困惑中帶點怒氣的神色,目不轉睛地瞪視著自己的對戰敵手——那名頂著亞伯力克·基烈特容貌的長劍男子,一句話都沒說,就這麼轉身背對他們,信步離去. 最新最全的日本動漫輕小說 () 為你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