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2 seasons in nest 五章 老師的任務

「……什麼?請問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大友老師,我要你安排與家長進行面談。」

陰陽師培育機構,陰陽塾。

塾舍大樓的塾長室里,塾長倉橋美代笑咪咪地向講師大友陣告知這項要求。

大友一如往常戴著一副老氣的眼鏡,身穿皺巴巴的西裝。他的年紀三十,卻莫名顯得暮氣沉沉。他全身上下最大的特征是一手拄著稍短的拐杖。他的右腳是義肢,而且是宛如中世紀海盜的木頭義肢。

相對的,塾長是位個子嬌小的老嫗。她的發絲斑白,但因為儀態端莊,使她完全不顯得老態龍鍾。她穿著一身高雅的和服裝扮,坐在辦公桌椅子上,膝蓋上面蜷縮著一只三色貓,是位看上去相當溫柔而且個性和善的女性。

真要說起來,沒有同業會將陰陽師的外表當真,當然兩人也是一樣。

「塾長,我記得當初雇用我的身分是『講師』,不是『教師』哩。」

「哎呀,有法律規定講師不能與家長面談嗎?」

「不不,這不是法律的問題哩,其他講師也沒和家長面談哩。」

「哎呀,其他講師沒有這麼做,不代表你就不能和家長面談。」

「不不不不。」

看來這話不是在開玩笑。了解自己被叫來這里的理由後,大友陪著笑,不由自主緊蹙起眉間。

話說回來,大友其實沒有教職方面的經驗。辭去咒術犯罪搜查官的工作後不久,他受到塾長的邀請,到這里擔任講師,是個今年春天才剛站到講台上的菜鳥。

這樣的自己突如其來被叫到塾長室,而且只有自己需要與家長面談,他實在無法接受,再說也很麻煩。老實說,他只希望塾長饒了自己。

「我沒有經驗,實在辦不到哩。」

「用不著把這件事情想得那麼難,你只要和班上的塾生一起與家長見面,聊個兩句就行了。」

「聊也不知道要聊什麼哩——」

「聊什麼都可以,最重要的是溝通。」

兩人臉上始終保持笑容,雇用者與受雇者持續在水面下較量。程度雖低,心態卻是非常認真。

「再、再說,陰陽塾聚集來自全國各地的塾生,若要親自造訪這些家屬,現實上很難做到——」

「這麼做確實是有困難,那麼就請你和家住東京的家長面談吧。」

「這、這樣很不公平哩,塾生可能也會覺得不安——」

「確實安撫他們的情緒,是大友老師你的工作。」

「可是這麼說來,和家長面談原本就不屬于講師的工作——」

「所以說,這是我這個『塾長』的命令。」

塾長輕撫著膝上的三色貓,說起這話時臉上始終掛著笑容。看來在她心中,早就認為這是「既定」事項。

「……塾長,其實我也是很忙的哩。」

「最近你好像不跑澀谷的柏青哥,特地千里迢迢跑去五反田呢。」

「也、也必須考慮塾生個人的情形……」

「那是塾生必須自己思考的事情,不是老師該煩惱的問題。」

「可、可以拿到多少加班費……?」

「這個嘛,是可以考慮一下,不過在這之前,必須先考慮對于沒有足夠教學熱忱的老師,該減薪多少最為合理。」

塾長悠然說道,「這是職場霸凌吧。」大友好不容易咽下了這句話。

他垂下雙肩,歎了口氣,塾長也許是把這樣的反應看成承認敗北的證據,心滿意足地點了下頭。盡管可恨,但一介受聘的講師根本沒有選擇拒絕的權利。

「……請問一下塾長,面談要從什麼時候開始進行哩?」

「現在開始。」

「什麼?」

大友愣愣地應了一聲,這時背後有人敲響了塾長室的門。

從門後面出現的是一位女學生。

「祖母,請問有什麼……咦?大友老師?」

「京子同學。」

那是大友班上的塾生,倉橋京子。

那是個盤起一頭棕發、身材姣好的美少女,也是倉橋塾長的親孫女。

「她的父母都很忙碌,我想可以由我來代替他們,所以事先把她叫過來了。」

「呃,這樣啊……」

「咦?咦?現在是什麼情形?」

「京子,現在在進行家長面談呢。」

「家長面談?」

京子似乎事前沒有接到通知,驚訝得睜大了眼睛。塾長沒有加以理會,理所當然似地笑著繼續說了下去。

「好啦,大友老師,盡管攤開來說吧,用不著顧慮。」

「咦?咦?什麼意思?我、我沒做什麼事情啊。」

「哎呀,京子,如果你什麼事情也沒做,不需要那麼慌張吧?……如果你真的沒做什麼事情的話。」

「祖母!」

京子的臉龐因為這番不祥的言語不住抽搐,讓大友看著她的目光忍不住流露出同情,不過眼前的情形該說是同病相憐才對。

「用不著擔心,您的孫女——京子同學是無可挑剔的資優生,一年級的時候不管在課堂還是實技上的表現都很優秀,個性認真又開朗,在班上很受歡迎……唯一的缺點大概是偶爾會嚴厲地指責講師吧。」

「這一點無所謂。」

「無所謂嗎?」

「是啊,因為我想京子會指責的講師只有大友老師而已……對吧,京子?」

「呃,對。」

「那就沒問題了。」

「……這樣啊。」

京子原本提高警覺的神情頓時放松,大大籲了口氣,大友也同時撤回心中對京子的同情。

「不過我另外有一件在意的事情。」

「請問是什麼事情?」

「她一開始不是常找夏目同學的麻煩嗎?」

「啊,是是,是有這麼一回事。」

夏目指的是同班的土禦門夏目,聽見這個名字,「祖祖、祖母?」京子漲紅了臉。

「聽說他們現在盡釋前嫌,交情很好。」

「好像是這樣哩。其實這算是複雜的少女心傲嬌的表現吧?」

「傲嬌?」

「啊啊,抱歉哩。簡單來說,就是平常裝腔作勢,其實心里很在意對方哩,一旦雙方和解又開始怕羞——」

「老師?」

京子面紅耳赤地怒罵。塾長刻意用手掌支著臉頰,歎了口氣。

「所以他們兩個人的關系有進展嗎?這孩子完全不跟我說這方面的事情……」

「廢話!」

「真冷漠啊,京子。再說你是倉橋家的女兒,有義務挑選門當戶對的對象,我也必須了解那是個什麼樣的人——」

「別亂編借口了!祖母您單純只是好奇心作祟吧!」

「……塾長,您該不會是想知道孫女的八卦,所以提出家長面談這個要求吧?」

「哎呀,這話真讓人意外,我可沒有那個意思。」

「嗯,您剛才把眼神移開哩。」

「總而言之,老師,有什麼事情全講出來吧,不用顧慮。」

「祖母!別亂來了!」

就是說啊,大友暗自附和京子的話時,祖孫兩人把講師晾在一旁,七嘴八舌地吵了起來。

真麻煩啊,大友郁郁寡歡,在腦中翻閱起班上的同學名單。



「噢,家庭訪問嗎?最近陰陽塾也會做這種事情啊。」

「啊,不是的,百枝先生,這一次算是特殊情形……」

「特殊情形……老師,難不成是我們家的天馬闖禍了……」

「沒有!不是這樣的,百枝夫人,其他同學也一樣需要接受面談,用不著擔心!」

大友被帶到和室的客廳,一邊為了端來的茶水道謝,迷惘著不知道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大友造訪的地方是班上塾生百枝天馬的家,那是棟老式的平房,既古老,又整理得有條不紊,氣氛相當閑靜。

百枝家是天馬母親的娘家,名聲不怎麼響亮,不過是曆史悠久的陰陽師世家。依據事前調查的塾生資料,這位祖父同樣具有陰陽師資格,祖母則是至少具備見鬼的才能。

咒術界原本就是個封閉的社會,受到陰陽師不可或缺的見鬼才能的有無,以及靈力的優劣等遺傳因素強烈的影響,自然而然使得在國內首屈一指的陰陽師培育機構陰陽塾里,自古以來便是咒術相關的名門或世家出身的塾生占有絕大多數。

「不管怎麼樣,抱歉勞煩老師今天特地大駕光臨,之前沒有前去拜訪,實在失禮之極。」


「千萬別這麼說,您太客氣了。」

「如果有招待不周的地方還請見諒,用不著拘謹沒有關系。」

「不不,真的不用這麼客氣。」

「天馬,還不快向老師道謝。」

「啊,是。大友老師您辛苦了。」

「嗯、嗯。天馬同學你也是一樣,不需要那麼恭敬哩。」

面對未知的狀況,大友臉上始終掛著空洞的客套笑容。

天馬是個戴著眼鏡,樸素又善良的少年。實際上,在班上他表現得很乖巧,與同學相處融洽。平時的他是個禮數周到的少年,不過今天看來有些緊張。

天馬會這麼緊張不難理解,因為坐在他身旁的祖父雖然謙恭有禮,但不管是如鐵杆般挺直的背脊,還是銳利的目光和莊嚴的神情,在在顯示出這是位嚴厲的老翁。

另一方面,坐在天馬另一邊的祖母則是慈祥和藹,與祖父形成強烈對比。在這種牧歌式的家庭氣氛中,如果是喝茶閑聊也就算了,實在不適合進行面談。

天馬坐在兩人中間,緊張當中又帶著幾分害臊,看起來不太自在。說實話,大友也覺得如坐針氈——真要說起來是坐立不安。

「我們這就進入正題吧。老師,天馬在塾里表現如何?」

「他表現得很好,忠厚老實、認真向學,又很聽講師的話,真的是不可多得的塾生。」

「哎呀,是這樣的嗎?沒想到能得到老師這麼大力稱贊呢。不過他從小就是個細心的孩子,在我感冒臥病在床的時候,還會特地買我愛吃的水果來……」

「祖、祖母,不需要在這種時候提這件事情吧……」

相較于面紅耳赤的天馬,祖父「哼」了一聲,連眉毛也沒動一下。

「我懂了,所以他算是個模范塾生……那麼他的交友狀況如何?這孩子不懂得如何清楚表達自己的意見,近來常聽到校園霸凌的問題,他和班上塾生還合得來嗎?」

「他和其他塾生相處得很好,尤其他身邊都是一些比較特別的塾生,他在中間相當有效地發揮了潤滑劑的功用。」

「就是說啊,這孩子不管和誰都相處融洽,小學的時候如果有小孩子一言不合吵了起來,都是他出面幫忙調停——」

「祖、祖母,現在不是聊這種往事的時候。」

不苟言笑的祖父和眉開眼笑的祖母。天馬戰戰兢兢地夾在兩人中間,一下焦急一下惶恐,表情變換十分忙碌。

天馬在家里的角色似乎也是一樣,現在這個樣子和受到朋友莽撞行為牽連的情形簡直如出一轍。大友微微揚起了嘴角。

「啊啊,對了,之前家里收到一條蜂蜜蛋糕應該還沒吃完,我現在就拿過來。」

「咦?呃,真的不用客氣……」

「天馬,你也過去幫忙。」

「我嗎?好……」

「哎呀,天馬留在這里就好,你們還有事情要談吧。」

「快去。」

祖父使了個眼色,于是祖母笑著說「好、好。」把天馬帶著離開客廳。

與祖父兩人獨處的大友輕輕地動著身體,沒有吭聲。坐立不安——不是因為這樣,他其實是察覺對方的用意,端正起坐姿。

不出所料。

「——老師,您知道那孩子父母的事情嗎?」

天馬的祖父單刀直入問道,「知道。」大友也毫不掩飾地老實回應。

天馬的父母在他小時候就過世,他因此和祖父母生活在一起。他亡故的母親與自己的家人——也就是天馬的祖父母不合。結婚時她就像私奔一樣離開家里,意外喪命的當時依然與家里斷絕往來。

「說來慚愧……老實說,對于那孩子的母親,我們現在的心情還是很複雜,不懂為什麼她不肯稍微讓步……當然,同樣的情形也可以套用在我們身上,讓我們留下了很深的遺憾,懊悔為什麼我們不多了解自己的女兒。」

「……是。」

「可是我們之間的爭執和那個孩子沒有關系,我們撫養無處可去的那個孩子,盼望他能成材……這樣的期望太過強烈,似乎反而成了他身上的重擔。就像老師您說的,那個孩子處事很圓滑……尤其是過于關心別人的想法。」

「……您說得是。」

大友說得恭敬,「大友老師。」天馬的祖父說著板起了臉。

「我也是一介陰陽師,很清楚那個孩子沒有什麼特殊才能,可是——」

祖父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接著像是整理自己的思緒,一字一句慢慢說了出來。

「他心里對父母也有自己的想法,尤其因為母親的事情,他更希望自己可以背負起我們毫不隱藏的期待,繼承百枝家的責任。『用不著勉強自己,你可以放手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丟臉的是,這種話我們實在不知道怎麼說出口。」

「…………」

「大友老師,我這種庸人實在無法看出您的真本事,不過我知道您的實力肯定是非比尋常。拜托您,拜托將他——將天馬栽培成能獨當一面的陰陽師。」

說完,祖父慢條斯理地從坐墊下來,把坐墊推到一旁,接著雙手抵在榻榻米上,低頭拜托。

與塾長年紀相仿,剛強堅毅的老人家居然向自己這種年輕小伙子低下頭來拜托。大友沒有說出請抬起頭這種話,也沒有隨口答應說用不著擔心。因為對方想得到的不是這種表面上的禮數或客套話。

因此大友自己也離開坐墊,同樣把手抵在榻榻米上,低下了頭。

「……承蒙不棄,必當竭盡全力。」

聽見大友的回答,祖父又把頭壓得更低,「……感激不盡。」鄭重說道。



「對不起,老師。那個……不知道你們談了什麼。」

讓祖父命令送大友到車站的天馬紅著一張臉,顯得既難為情又畏畏縮縮。看見塾生這副模樣,一手拄著拐杖,漫步走著的大友不禁苦笑。

「實在是很恐怖的祖父哩。」

「啊,老師您也這麼認為嗎?該怎麼說呢……感覺大概就像昭和那個時候的頑固老頭吧。不過其實他很愛開玩笑哦,雖然不怎麼好笑。」

也許是終于得以從尷尬中解脫,天馬的口氣異常開朗。從他的表情和口氣,感覺得出對祖父的喜愛,以及對家人的關愛。

「……他們是很好的祖父母哩。」

大友說,天馬有些不好意思,開心地點了下頭。



「……各形各色的人都有哩……」

一天的課程結束,放學後,塾生各自回家去了,只有大友獨自坐在空無一人的教室里,呼地籲了口氣。

手里的塾生名單有八成畫上了記號,這幾天難得過起忙碌的日子,只是比起物理上的繁忙,更受不了的是需要隨時繃緊神經的疲累。如果這是家常便飯,他實在不得不敬佩這世上所有的老師。

「——哦……什麼嘛,原來是禪次朗哩。」

手機響起來電鈴聲,對方是同時進入陰陽廳的同僚。確認對方的身分後,「喂。」大友沒好氣地接起了電話。

「怎麼,有什麼事哩?……啊啊,我記得、我記得。是啊,我之前說過吧,最近很忙的哩……沒錯,就是家長面談,還沒結束哩。」

他正在講電話的時候,教室的門打開,一名塾生走了進來。

「啊啊,大友老師,您還在教室——」

那個塾生邊說邊走進教室,看見大友在講電話後停住了腳步。

那個額頭上纏著一條寬頭巾,英姿煥發的少年正是大友班上的塾生,阿刀冬兒。大友舉起一只手作勢道歉,繼續講電話。

「嗯……嗯……我知道你那邊也很忙,我這里大概再兩、三天就會結束哩,到時候再聯絡……啊啊,是是,我不會忘記的哩。你差不多該去工作了吧,我要掛羅?再見啦。」

大友說得冷漠,掛斷了電話。接著,他把手機收進西裝里面,重新轉頭面向冬兒。

「抱歉哩,冬兒同學,讓你等那麼久哩。」

「不……」冬兒朝向自己道歉的導師竊笑著說,「那是老師的朋友嗎?」

「不過是孽緣罷哩。」

「哦,教師的私生活感覺滿新鮮的。」

冬兒揶揄說。他的年紀輕,膽量卻很大,像這樣面對大人也不害怕,堂堂正正的態度很有他的個人風格。大友聳聳肩,「我不是教師,是講師哩。」應了回去。

「這麼說來,老師的私生活很神秘呢。剛才那個人也是陰陽師嗎?」

「啊啊,其實……他的名字你應該也聽說過哩。」

「什麼?」

「不,沒什麼,當我沒說哩。」

大友說得含糊其辭,「找我有什麼事哩?」重新詢問冬兒。冬兒也馬上轉換情緒,「是關于家長面談的事情。」說出來意。

「聽其他同學說,家長不一定要在場。」

「是啊,因為有很多塾生是從別的地方來的哩。」

「也就是說家長沒有同席的義務羅。」

「對,如果家長不住在東京的話哩。」

「關于這一點不能通融一下嗎?老實說,要我的家人過來面談也沒有意義。」

冬兒家是母子相依為命的單親家庭,只是他們母子的關系不好——幾乎是斷絕往來。實際上,關于冬兒的家庭狀況,不管是講師還是塾生之間都不清楚,當然本人也沒有親口提過,唯一的例外只有入塾時提出的資料。

當然,這少得可憐的情報大友已經全部看過。

「你的母親在銀座開店對吧?如果她和天馬同學的家人一樣不方便過來哩,也可以由我過去拜訪哩。」

「我不是那個意思……」

冬兒欲言又止,不過馬上又不以為意地哼了一聲。

「……老師您也知道吧?我家人一點也不關心我的將來,在我因為靈障被送進醫療設施的時候,她只有一開始露過面。後來由春虎的老爸來照顧我,就連我搬過去鄉下的時候,她也只有傳簡訊過來。」

「……真的嗎?做得這麼徹底啊。」

「不過最基本的手續都有辦妥……而且錢也有按時送來,所以我也不覺得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爭取來的養育費她好像直接給了我……與其自以為是地擺出母親的架子,這樣我也樂得輕松,所以……」

「……所以家長面談只會讓大家尷尬而已,這就是你的意思吧?」


大友這麼一確認,冬兒聳聳肩,露出譏諷的微笑。

大友換了下蹺起的腳,「嗯。」稍微陷入沉思。

「——駁回。」

冬兒難看地板起了臉。

「放過我吧,反正叫了她也不會來,過去她也不會見您,這麼做只是浪費時間而已。」

「關于『主動』和『被動』浪費時間,這一點很重要哩。」

「什麼?」

大友的說法讓冬兒忍不住惱火,認為他是在模糊焦點。不過大友毫不介意,從容不迫地繼續說了下去。

「冬兒同學,我先確認一件事哩,你是不是不想對家人『過度期待』哩?」

「什麼意思?」

「你怕要是期待過高哩,最後結果不如預期——就是這個意思哩。」

冬兒直盯著大友,接著,「……我沒有。」這麼應道。

「真要說起來,我就算想『過度期待』也沒有辦法,因為根本無從期待。老師您不清楚我家人的情形,不過我很了解。」

「嗯——冬兒同學,我知道你的人生很艱苦哩,所以我就直截了當說了吧,情形大概都是這樣哩。」

聽見大友這番露骨的說詞,這下輪到冬兒的神情充滿困惑。不過他也明白大友的話不是單純的表面工夫,因此沒有展現出反抗的態度。

塾生默不吭聲,等待解釋,于是大友慢條斯理地繼續說下去。

「這世上有各式各樣的人哩,不是每個小孩的父母都可以表現得很像樣,你的家人不過碰巧是那種類型,沒什麼好驚訝的哩。甚至就像你說的,還算是個不錯的母親哩,至少她沒有寵壞小孩,或是積極毀掉自己的孩子,所以完全不是個『壞』母親哩。」

「…………」

「然後哩,對父母來說,形式上的溝通也是有意義的哩。由我去拜訪結果遭到對方拒絕,就算麻煩,這樣的步驟其實很重要哩……這可不是什麼『義務』的問題,是人與人之間、個人與個人的『關系』問題哩。」

大友以不夾雜個人情感的平淡語氣娓娓道來,冬兒只是一聲不吭,藏起臉上表情,凝視著自己的導師。

「……老師,可以請您講得簡單一點嗎?」

「雖然意思有點不一樣哩,但我換個說法好哩。人生在世有無限的可能性哩,如果無害的話最好是別輕易斷絕關系。」

雖然是開門見山的表現方式,冬兒聽了之後,「原來是這個意思。」臉上又重新恢複微笑。

那是個有些嘲諷、很有他個人風格的微笑,不過他的表情顯然開朗不少。

「就算現在是沒有意義的牌,只要不會造成損害,最好先留在手中嗎?這麼說簡單易懂,又有說服力……如果最後結果是『必須拋棄自己的父母』也沒關系,我倒是可以接受這種說法。那麼我先告辭了。」

冬兒說得爽快,走向教室門口。他的背影沒有動搖也沒有迷惘,在這樣的年紀實屬難得。

「冬兒同學。」

大友隨口出聲叫住了他。

冬兒轉頭越過肩膀看向大友,毫無防備的側臉不同于老成的對話,還是個不折不扣的小孩子。

「拜托你別惹是生非啊~會害我被塾長罵的哩。」

「噢,聽您這麼說反而讓我心煩氣躁,想大鬧一場了。」



午休結束的十分鍾前,大友在教職員辦公室里自己的位子坐了下來,意興闌珊地著手准備下午的課。

這時,有兩位塾生走了過來。

其中一人是用緞帶紮起黑色長發,纖細的身材乍看之下有如女生的男塾生,另一個是左眼眼角有個五芒星印記,看似豪爽的少年。

他們是土禦門夏目和土禦門春虎,出身自陰陽道里名門中的名門土禦門家的兩人。

「大友老師,方便打擾一下嗎?」

「噢,辛苦啦,春虎同學還有夏目同學,有什麼事哩?」

「其實是關于家長面談的事要和您商量,原本我們預定在今天放學後進行面談……」

聽見夏目這麼說,大友在腦中確認起面談的行程。

「嗯,確實是這麼安排的哩。怎麼啦?臨時有事嗎?改天再進行面談也可以哩。」

「不,不是有事……」

春虎回答得吞吞吐吐,向一旁的夏目使了個眼色。大友見狀,「嗯?」不由得偏頭納悶。夏目一臉傷腦筋的樣子。

「那個……我們的家人不住在東京,所以當初安排可以只由我們自己進行面談……」

「嗯,因為你們家住得很遠哩,不過這種事情用不著放在心上。之前我也說過哩,雖然是面談,但我們沒有要討論將來出路這種嚴肅的話題,也沒有要填什麼調查表哩。」

大友說得輕松,但是夏目不知所措,春虎則是尷尬地搔著頭。看見大友聽得一頭霧水,春虎無可奈何開了口。

「其實是那個……」

「嗯。」

「跑過來了……」

「嗯?」



「老師您好,我是春虎的媽媽,我們家春虎受您照顧了,還有小夏也是——不過小夏不像春虎,不需要那麼費心照料吧?她聰明又認真,成績肯定也很優秀,真希望春虎能多學學——啊,泰純拜托我今天代替他這個監護人出席小夏的面談,所以——啊,泰純是小夏的父親,那個人幾乎足不出戶呢。我常勸他要出門走走,可是他根本不聽人勸——啊,我家那口子因為冬兒,其實也很想來東京,可惜剛好碰上工作走不開,所以至少由我——哎呀,真討厭,我這個人真是的,居然還沒介紹自己,我是春虎的媽媽土禦門丁鶴,請多指教,老師。」

她的說話速度並不急促,甚至顯得好整以暇,只是也沒有讓人插嘴的機會。在平易近人的笑容面前,大友目瞪口呆。實際上,大友很少有這樣輕易讓對方掌握步調的時候。

春虎的母親土禦門千鶴是一位身材嬌小、個性開朗的女性。

雖然有一定的年紀,但她給人的印象相當年輕。她沒有刻意裝年輕,大概是精神力面還很年輕吧。她的靈氣顯得生氣勃勃,而且非常穩定。她身上理應沒有土禦門家的血脈,不過實力相當堅強。

在隨心所欲的千鶴左右,分別坐著苦瓜臉的春虎以及漲紅臉的夏目,模樣宛如任人宰割的俎上肉。

一天課堂結束的放學後,四人所在的地方是塾舍大樓里的會客室。春虎和夏目都是住宿生,因為宿舍里面沒有適合的場所,于是利用這個地方進行面談。正確來說,這算是例外的「四方」面談。

千鶴寒暄完後,大友輕咳一聲,重新擺好架勢。

「啊……您好,土禦門夫人,我是春虎同學和夏目同學的導師,我的名字是大友陣。」

「是,我之前從春虎那里聽說過老師的事情了,這孩子老說您這人怪里怪氣的又靠不住,沒有這種事吧?」

「老、老媽!」

「小夏也說您這人很神秘……啊,不過這話說得倒是有一點正確嗎?」

「叔、叔母?我、我沒說過這種話吧?」

「……哈、哈哈哈……」

大友的雙眼藏在眼鏡的鏡片底下,好不容易沒有讓自己笑得太假惺惺。

「總、總而言之,土禦門夫人,感謝您今天不遠千里來到本校。」

「沒想到你居然真的來了,我明明一直強調不用來沒關系……」

「什麼嘛,春虎,難道你有什麼不敢讓父母來的理由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不過,沒想到叔母會一個人過來。」

「呵呵,是啊,我很久沒有一個人旅行了,滿有趣的呢。」

「……你是來郊游的啊。」

「真是的,春虎。你要碎碎念到什麼時候,真難看。」

「好啦、好啦,土禦門夫人。」

大友不禁苦笑。

插圖179

春虎的臉上充滿厭煩,不過這也是無可奈何。回想自己過去其實也是一樣,不管遇上多麼理想的父母,這個年紀的男孩子總是容易嫌爸媽心煩,在同儕面前更是如此。倒是從兩人的對話聽來,母子關系還算良好。

提到「土禦門的分家」,據說有代代守護陰陽道宗家土禦門本家的職責。比方說,春虎以「式神」的身分待在夏目身邊,也是為遵守分家的『家規』。不過,千鶴的態度讓人感覺不出想像中的古老傳統。

仔細一想,這類的街談巷說已經是古時候的事情,春虎的父親現在在鄉下擔任陰陽醫就是最好的例子。土禦門這個家族擁有悠久的曆史確實是不爭的事實,可是沒有實際與生活在其中的人接觸,實在不能妄下斷言。

「那麼老師,請問他們的表現如何?其實小夏的表現用不著問也可以放心,不過我們家的春虎很危險吧?」

「呃,請問您指的危險是?」

「當然是指課業上的表現羅。」

「非常危險。」

「居然答得毫不猶豫?」

千鶴不由得錯愕,春虎難看地板起了臉,夏目的雙肩低垂,宛如自己遭到責備。

「對不起,是我的能力不足……」

「不不,夏目同學,這不是你的錯哩。」

「就是說啊,夏目你用不著道歉。」

「你有什麼資格說得這麼神氣,春虎。」

「課業上我也有盡量幫忙……可是畢竟春虎他幾乎是在對陰陽術一無所知的狀態下進入塾里……」

「就是說啊,這也不能怪我嘛。」

「你沒有資格說得這麼神氣吧。」

「啊……咳。」

終于進入和面談相關的話題,大友再次輕咳一聲,把視線落在事先准備好的成績單上。


「春虎同學確實是有晚了半年入塾這樣的劣勢,就算這樣,成績還是太難看了點。課業方面他常需要留下來課後輔導,和陰陽術無關的科目表現也在平均以下。自入塾之後,考試成績也穩定地維持在低空飛行。」

這種聽來有些像在欺負人的說法雖然糟糕,但更糟糕的是,這些話全是事實。

「…………」

「干、干嘛啦,老媽?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我又沒偷懶,其實我已經很努力羅。」

「……唉。」

「你是故意歎氣的吧!」

「不過呢,土禦門夫人,好在春虎同學比其他同學更有拼勁,沒有立刻有退塾的危機,暫時可以放心……至少目前可以放心。」

「咦?我的成績有這麼危險嗎?」

事到如今,春虎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蠢虎。」夏目低聲罵道。

實際上,陰陽塾幾乎從未以成績為由將塾生退塾,不過不代表完全沒有。春虎至今依然危機意識不足,希望可以趁這個機會,至少讓他不敢繼續在上課中打瞌睡。

「不過,其實春虎同學也真的是很努力哩。成績表現不好,可是塾里的生活過得很充實,尤其春虎同學臨機應變的能力強,像是……」

說到這里,大友刻意改變語氣。

「……他一入塾,馬上就解決了一個危機。」

大友不經意地暗示春虎剛轉入陰陽塾時發生的事情,那個時候夏目正好遭到身為夜光信徒的咒搜官攻擊。

那起事件當然也有通知春虎和夏目的雙親,只是他們接到通知後沒有表現出什麼特別的反應。他們和倉橋塾長之間或許有聯系——畢竟雖然沒落,但土禦門家終究是倉橋家的主家——至少大友這邊不知道詳細情形。除了兩位塾生,今天也是他第一次見到土禦門家的人。

不論實情如何,只要夏目是「夜光轉世」這個謠言一天不消失,今後夜光信徒想必會繼續想方設法與她接觸。而且這不只是夏目,也會是在她身旁的春虎的問題。暫且需要照顧兩人的大友希望能事先知道土禦門家「親人」的意思——如果沒辦法,至少要知道他們對這件事的關心程度。

夏目因為大友的話端正起坐姿,春虎也面露緊張,至于最關鍵的千鶴則是完全沒有顯露出動搖。

她的語氣照樣是輕松自在——只是內心深處似乎繃緊了神經。

「……說得也是。」她咕噥著,接著筆直看向大友的眼睛,「雖然危險,但現在不是計較這種事情的時候。還希望老師嚴加訓練,我們對陰陽塾寄予相當深的期望呢。」

這番話說得既平凡又謙恭,態度也很自然,顯得從容不迫。

在此同時,也可以感覺出意志的堅定。不,這應當是因為早已做好覺悟,不會輕易受到動搖。她的膽量過人,果真是個厲害人物,大友暗自深感佩服。

真要說起來,土禦門家不可能沒考慮過與夏目有關的謠言以及可能帶來的影響。讓小孩到東京進入陰陽塾,必定也是再三思量後得出的結論。

既然監護人的結論「形成了現在的狀況」,過度追究也沒有意義。身為受到托付的一方,最重要的是盡自己的責任。

「好,我明白了。春虎同學很有鍛煉的價值,我也會針對他加強訓練。」

「我很期待哦。」

千鶴凝視著大友露出嫣然微笑,一旁的春虎沒有吭聲,只是哭喪著一張臉。說不定這也是家長面談獨特的景象。

「嗯……另外關于夏目同學,他的表現和您說的一樣,非常優秀。」

「啊啊,果然沒錯。」

「是,他的成績在學年當中名列前茅,生活態度良好……啊,不過偶爾會和春虎或是其他同學惹出一些麻煩……我想想,硬要說的話,希望他能再穩重一點……別那麼容易意氣用事……」

大友回想起之前發生的種種事情,一番話說得欲言又止。夏目沒有反駁,只是紅著臉低下頭,「哎呀。」千鶴看向夏目,神情很是意外。

「小夏嗎?這是真的嗎?」

「是,雖然有些時候是受到周遭的友人牽連……只是事情一和夏目同學扯上關系,就容易變得嚴重。」

「……對、對不起……」

看見夏目歉疚地把身體縮成一團,千鶴噗哧笑了出來,「其實我反而放心多了呢。」答說。

千鶴露出溫柔的眼神,注視著驚訝抬起頭的夏目。

「在鄉下的時候,小夏沒什麼朋友……不過在這里交到了可以一起玩鬧的朋友呢。」

這句話說得一針見血。

事實是,當初入塾的時候,夏目和班上同學幾乎沒有往來,根本沒得惹麻煩。夏目開始惹麻煩是在春虎入塾之後——透過他和冬兒、京子以及天馬他們熟識之後。夏目身旁能夠鬧出事情,正證明她交到了一群朋友。

「這是好事一件呢,我也能向泰純報告這個好消息了。」

「叔母……」

夏目不好意思地嘟囔著,就連另一邊的春虎也不知所措地坐在椅子上。大友輕輕笑著,靜待重新開始談話的時機。

「……讓小孩子單獨到東京來,家長想必有很多擔心的地方,不過他們的話您大可放心……除了春虎同學的成績。」

「老師,不要拿我的成績來當梗啦。」

春虎苦著臉說,不過這也是他自作自受。千鶴呵呵笑著,贊同大友的話。

「另外還有注意不要熬夜,飲食要正常——」

「哈哈,這一方面也用不著太擔心,因為他們兩個都是住宿生。」

「哎呀,說得也是,春虎他……兩個都是?」

千鶴忽然大驚失色,睜大了眼睛。

大友和春虎一臉詫異,當事人夏目像是赫然想起了什麼事情,全身僵直。

千鶴猛然把頭轉向夏目,夏目也反射性地迅速把頭轉開。

「這、這、這是怎麼一回事,小夏?難、難不成你現在住在男生宿舍嗎?」

「咦,老媽你沒聽說嗎?夏目!該不會你沒告訴伯父吧?」

「…………」

「小夏!」

「夏目!」

千鶴與春虎咄咄逼人地追問,把大友當成了空氣。夏目像是放棄掙紮,痛苦沉吟著做出了回答。

「……搬、搬家的時候因為事情太多……忘、忘記說了……」

「騙人!你故意把頭轉開,而且臉上明顯寫著『大事不妙』!」

「……小、小夏……」

面對啞然說不出話的千鶴,夏目滿臉通紅,身體愈縮愈小。大友一頭霧水,只能在一旁發愣。

「呃……你們不知道夏目同學搬到男生宿舍嗎?」

「當、當然不知道!」

「……請問有什麼問題嗎?」

「因為——!」

「老老、老媽!」

春虎急忙阻止就要脫口而出的千鶴,千鶴也趕緊把話吞了下去。這莫名其妙的反應更加深了大友的疑惑。

「老師!還有其他事情要談嗎?」

「沒有……大致都談完了……」

「那麼我們要緊急召開家庭會議,請問可以失陪了嗎?」

「請、請便。」

千鶴以不由分說的氣勢如此宣言,接著帶板著臉的春虎和懊悔的夏目離開會客室。留在原地的大友甚至沒能好好道別,只能愕然目送三人離去。

本來以為對方采取的是寬容的教育方針,但忽然又擺出那種態度。

「……傳統世家真難懂哩……」



「……面談全部結束了嗎?」

大友無精打采地咬著魷魚,木暮禪次朗笑嘻嘻地把一壺熱酒倒入他的酒杯。

那是一間位于新橋的老舊居酒屋,因為聚集了上班族而人聲鼎沸。和他一起喝酒的是過去的同窗。兩人許久沒有碰面,好不容易約好要見面,又因為大友進行面談的事情一延再延,最後延到了這一天。

「說是全部其實還不到一半哩,不過這樣就已經讓我累得半死,不管家長、塾生,當然還有講師都很辛苦哩。」

「依塾長的個性,這麼做一定有她的考量吧。」

「真的有嗎?」

「實際上如何?開始前和結束後對塾生的看法有什麼改變嗎?」

大友啜飲著木暮為自己倒的日本酒,「嗯……」一邊尋思舊友的提問。

一般來說,塾長的目的或許在于讓第一年擔任教職的大友能夠有多一點身為講師的自覺,同時讓他親自了解關于每個塾生的情形。

「反正一樣是工作哩。」

「可是心情不同吧?」

「這個嘛……啊,大姐,魷魚再來一份。」

大友加點一份魷魚,接著把酒杯送到嘴邊。

大友過去的工作是讀出他人的隱情,窺探秘密,「扼殺」對方的力量。但是現在的工作要求大友「開啟」,並且「協助發展」對方的力量。兩種工作內容看似完全相反,其實需要的技巧相仿。問題在于技巧的使用方式——正確來說是使用者的心態。

即使工作相同,心態也會不同,事實正是如此。自己只不過是個「講師」,更准確來說,是塾長以備不時之需的棋子……說不定她的期望其實更高。但如果有那麼高的期望,至少先加薪吧……

「……其他班我是不知道……」

「嗯?」

「我們班上的塾生每個都很有意思哩。」

大友喃喃說著,木暮聽見後咧嘴笑了出來,默默往老友的酒杯里注入日本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