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2 seasons in nest 三角邂逅

再過不久就是晚上十一點。

大概是昏昏欲睡了吧,女孩子的腦袋瓜從剛才起就不停地左搖右晃。從外表看來,她還沒上小學,天真的睡相十分可愛。在深夜的家庭餐廳這種枯燥的空間里,只要看見她就讓人感覺安詳。

幸福的一刻。

可惜這樣的時光遭到突如其來的破壞,吸煙區里有個年輕男子正在高聲怒吼。

那里似乎有一群人吵了起來,往那里瞧去,將近十名少年站了起來,現場彌漫劍拔弩張的氣氛,分站成兩邊相互對峙。從位置關系看來,後來進到店里的那群人和先坐下的那群人之間疑似產生沖突,不對,他們似乎彼此認識,或許早就結下梁子。

大夜班的店員驚慌失措時,兩組人馬彼此叫囂,火爆氣氛一觸即發。女孩子的母親連忙走去櫃台結帳,打瞌睡的小女孩也醒了過來,泫然欲泣的臉龐浮現出不安的表情。

接著,雙方終于動起手腳。他們踹飛椅子、掀倒桌子。碗盤摔落地面,破裂響起巨大聲響。店里充斥著怒吼聲與慘叫聲——她不由自主睜大眼睛,那該不會是式神吧?

小女孩哇哇大哭了起來,急忙回到桌邊的母親趕緊帶著她逃到店外避難。逃走的女孩子臉上,見不到先前如天使般的純真,圓滾滾的臉頰流下淚水,刺痛胸口。

無法饒恕。

必須盡快向這些破壞幸福時刻的愚蠢家伙揮下制裁的鐵錘。



國內屈指可數的陰陽師培育機構,陰陽塾。

塾舍位于東京澀谷,雖然在從宿舍徒步可到的距離內,但由于地點的關系,即使是平日也是人潮洶湧。搬到東京已經過了三個月,唯有這擁擠的人群實在讓人難以適應。

木暮禪次朗的臉色陰郁,沿著一如往常的道路走向塾舍。

梅雨季結束後十天,灑落在大地的陽光逐漸強烈,夏日的氣息日漸濃厚。怕熱的木暮早已把制服袖子卷了起來,不過因為陰陽塾制服是仿似狩衣的設計,袖口異常寬大,再怎麼往上卷也會馬上掉下來,讓木暮傷透了腦筋。尤其男生制服的顏色是烏羽色,東京已經夠熱了,想到接下來的季節就讓他忍不住煩躁。

這套制服會讓木暮這麼厭煩,不只是因為暑熱的關系,也是因為這套黑色制服象征了自己目前身處的狀況。

不久,在前往塾舍的路上,從各個方向陸陸續續湧來同樣的制服身影。相對于男生的烏羽色制服,女生是純白色制服。黑與白,初夏的日照底下,黑白色調的塾生們各自跨著莊嚴的腳步走向塾舍。

陰陽塾是所名校,在那里就讀的是未來的陰陽師,從全國各地聚集而來的優秀人才。

然而,木暮眺望著同學們的目光散漫,入塾時的英氣與緊張感,尤其是對未來的那種莫名慷慨激昂的亢奮情緒幾乎早已消失無蹤。

再往前走,視線前方出現一棟老舊的塾舍,外觀沉著穩重,感覺得出來年代相當久遠。沿著外牆種植的行道樹、褪色的朱紅窗框,這些全使得這棟建築物有如神社,其中門口兩側鎮坐著兩只狛犬,更是助長這樣的氣氛。

木暮一走過去——

「唔,木暮禪次朗,你的衣著未免過于凌亂。」

「正是,快把袖子放下。」

坐鎮在左右的狛犬不約而同開口。

它們是式神,依木暮現在學習的『泛式陰陽術』當中的定義,它們屬于高等人造機甲式,侍奉的是陰陽塾塾長倉橋美代,為塾舍的看門犬。

「吵死了。」木暮懶洋洋地說。「天氣這麼熱,別計較這種小細節。」

「然而這個樣子過于邋遢,目標成為陰陽師者怎能衣衫如此不整。」

「尤其這樣豈不是毀了難得如此典雅的設計。」

什麼典雅的設計嘛,木暮擺起了臭臉。

「校規沒有禁止卷袖子吧,這樣根本是故意找麻煩。」

「吾等絕對沒有找麻煩的意思。」

「你還是一樣心情這麼差啊,難不成是有什麼煩惱?」

「沒有啦。」

「有煩惱可以隨時與吾等商量。」

「我就說沒有啦。」

讓雞婆的式神閉嘴後,木暮揮了下手,從門口走了進去。「隨時歡迎你來。」背後傳來式神的呼喚聲,木暮故意假裝沒聽見,沿著走廊走去。

兩只狛犬的名字分別是阿爾法和歐米加,謠傳自陰陽塾建立以來,兩只狛犬在這里送走了無數塾生。它們的用字遣詞和語氣很有老一輩的氣氛,從剛才的對話也聽得出來,實際上它們的個性十分隨和。雖然木暮覺得煩人,但他們在其他塾生之間似乎是大受好評,這時候走進塾舍的塾生們也一個個親昵地與式神寒暄。

插圖199

「……哼。」

木暮沿著走廊直接走向教室。

他打開門,進入教室里面,教室里的交談聲頓時消失,視線全部集中在他身上。接著,班上同學馬上假裝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除了神情有些僵硬——急忙聊回原本的話題。木暮也沒向其他同學搭話,沉著臉走向教室後面。

陰陽塾里沒有指定座位,不過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最後一排的窗邊成了木暮專屬的位子,沒有人坐在他旁邊,正好合他的心意。

在他坐在位子上環顧教室時,塾生們接連走進教室。

陸續聚集在巢穴的黑鴉與白鴉。

滿懷著希望的雛鴉。

不過,至少在目前的木暮看來,陰陽塾這里不是他的巢,只是個拘束又不自在,令人厭惡的鳥籠。



這一天第一堂課是在教室上課。陰陽塾為三年制的學校,一年級的課程以在教室里面上課為主,鮮少有以咒術——經陰陽廳認定其實際效果的甲級咒術為主的實技課程。老實說,實在非常無聊。

老師在講台上教課,木暮只是心不在焉地聽著,一手抵在桌上支著臉頰。他的視線飄向窗外,雖然外面沒有什麼景色值得一瞧,只有狹窄又擁擠的都市風景。

木暮從小在山里長大,理應早已厭倦枯燥乏味的鄉下地方,但來到東京,不到一個月就讓他厭惡起都市里的喧囂。或許是因為人多,靈氣也很豐富,只是和山里相比顯得混濁許多。要是持續待在這種地方,該不會連自己的靈氣也變得混濁吧,他不禁如此懷疑。

不過說到木暮對東京的印象會這麼差,最主要的原因果然還是這所陰陽塾。

陰陽塾算是專業陰陽師的登龍門,擁有陰陽師素質的人極為稀少,這里又聚集了來自全國各地擁有優秀才能的年輕人。事實上,在進入陰陽塾前,木暮不曾見過與自己同齡的見鬼——可以「視」得靈氣的人,因此深信在這里學習的同學們,必定都是未來優秀的陰陽師。

但在親自來到這里之後,他發現有很多過去想像不到的事情。

比方說,陰陽師、咒術者的才能大多是由天生資質決定。當然要成為專業陰陽師,必須經過訓練提升這樣的才能,但是真要說起來,沒有才能的人,尤其是沒有見鬼才能的人,不管再怎麼努力也很難成為陰陽師。

至于陰陽師才能的有無與優劣,其實與血緣有很大的關系。如果是代代與咒術相關的血脈或家族,擁有陰陽師才能的可能性特別高……實際上也正是因為擁有這樣的血脈,才能自古便與咒術建立起密不可分的關系吧。因此,就讀陰陽塾的塾生大多出身自以咒術維生的家族,更准確來說是名門世家出身。盡管不至于到全部,但從小親近咒術的塾生占絕大部分。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陰陽塾有種與「外界」不同的獨特氣氛。說好聽點,是彼此互通的共同意識,說難聽點,是種排外的封閉感。咒術界是個封閉的世界這一點眾所皆知,看來培育機構的陰陽塾也不例外,甚至與「學校」這種小型社會特有的感覺相乘,醞釀出更扭曲的氣氛。

實際上就是階級,或者說某種種姓制度。

各自的家族等級直接形成塾生在教室里的地位,最麻煩的是在咒術的世界里,這樣的階級具有一定的「說服力」。一般認為,咒術者的才能受血統的左右,因此家族等級便自然而然成了評量塾生個人力量的標准。

在咒術名門世家子弟聚集的陰陽塾里,木暮家是極為平凡的一般家庭。他的雙親和再上一代都與咒術無緣。或許過去的祖先里面出過咒術者,只是沒有厲害到可以留下名號。木暮開始顯現出咒術者的資質時,困惑的雙親透過各種管道,甚至找上名聲顯赫的修驗者商量。後來,這位修驗者成為木暮第一位師事的師父,勸木暮進入陰陽塾的人也是他。在他表示自己將以成為專業陰陽師為目標時,雙親雖然支持,卻也不禁瞠目結舌。

由于這樣的經曆,木暮當初入塾時,根本沒有同學把他看在眼里。其實班上有很多來自外地的同學,但有幾位塾生因為家族的關系早已認識對方,簡單來說,從入塾的那一天起,木暮在陰陽塾里就是個被排除在外的人物。

然而在經過三個月後的現在,木暮對這個地方生厭的主要原因並不在此。

入塾後,得知自己在班上屬于最底下的那一層時,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原本他打定主意進入陰陽塾,為的就是磨練、鑽研自己的能力。如果前途因為血緣的關系不被看好,他會徹底鍛煉自己,想辦法讓自己的能力發展到極限,給那些的出身高貴的世家子弟一點顏色瞧瞧,這麼做來到東京才有意義,而且這種想法不是逞強。

這樣的想法受挫,是在入塾一個月後進行的甲級咒術實技課。面對得知班上同學實力的寶貴機會,木暮內心雀躍不已。可是在實技課結束後,他心中只有納悶。

世家子弟的實力如果超乎想像,木暮的內心大概會輕松不少吧,可惜實際情形並非如此。課程內容讓提高警覺的木暮大失所望,只是用來騙小孩的簡易甲級咒術,可是大多數同學都為了這種程度的咒術手忙腳亂。他們不只不懂得控制咒力,靈力也很薄弱,讓木暮感覺自己像個誤闖入小學的大學生,甚至覺得無所適從。

當然,班上不是所有同學都是正統世家子弟,也不一定名門出身的每一個技巧都很高明,其中或許也有人刻意隱藏自己的實力。木暮用這種方式說服自己,但是隨著每次上完鮮少進行的實技課,他心中的懷疑也就愈發肯定。

木暮自知自己的實力不足,但是和自己相比,其他同學的程度實在過于低下、拙劣,木暮深感自己與他們之間的差距不只是技巧上面的問題。

而是天生才能與資質的差距。

木暮這時候終于發現,過去身邊沒有比較的對象,所以沒有察覺,血統的好壞頂多只是一般的評量標准。「事實上」與這種曖味的標准無關,自己的實力確實「壓倒性高強」。

木暮不禁困窘。

至于其他同學似乎也是一樣窘迫。完全沒有身分地位,也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鄉巴佬展現出遠比自己高強的實力。今後不能再像過去一樣以出身卑微為由瞧不起對方,而尊嚴又不允許他們忽然改變態度。

如果雙方的「差距」在只要努力就追趕得上的范圍內,或許他們還有辦法燃起斗志。然而雙方的實力有天壤之別,木暮的才能完全奪走了他們湧起對抗意識的氣魄。

到頭來,那些同學——尤其是位居上位的名門世家子弟將木暮當成「異類」,選擇不著痕跡地無視他的存在。全班普遍接受他們的方針,木暮自己也消極地與這些同學保持距離。

就這樣,入塾三個月後的現在,木暮完全成了班上的毒瘤,眾人無不「避而遠之」。

「…………」

木暮漫不經心地聽著老師上課,眺望窗外的模樣像是覺得窮極無聊。

他也考慮過回到山里,但是師父年事已高,他不忍心再增加師父的負擔。何況回去後只能獨自埋頭苦練」還不如待在設備齊全的陰陽塾。至于塾里的講師,雖然現在沒有可以與師父匹敵的人物,但升上二年級或是三年級之後,應該會遇上更厲害的實技講師,而且要學的東西一定還有很多……

他就像這樣找出各種理由,壓抑隨時可能爆發的不滿情緒。說不定這也可以算是修行的一種,雖然是以始料未及的方式進行。

——真受不了。

今天同樣也是處在都市混濁的靈氣里,在煩悶的心情中浪費時間吧。待在這里真的是正確選擇嗎?找不到答案的問題如泡沫浮起,迸裂並且消失,向周圍灑落郁悶的情緒。

干脆在教室里使出甲級咒術,大鬧一場,這樣的話有可能打破現在的僵局嗎?

如果自己拿出真本事,不只是塾生,一般的講師也不是對手。二三年級的實技講師肯定會沖來這里,這麼一來就能立刻搞清楚陰陽塾的真正實力。萬一打不過對方,到時候自己會低頭道歉,甘于接受懲罰。如果懲罰是退塾,那就明年再接受一次入塾考試。反過來說,如果結果是沒有繼續待在這個地方的必要,最好趁早退塾,找尋其他出路……嗯?等一下,雖然半是胡思亂想,說不定這意外是個好方法?

——不成、不成……

木暮歎了口氣,要自己冷靜下來。接著為了轉換心情,他把視線從窗外轉回教室。

班上同學聽著老師上課,或是低頭抄著筆記,或是翻著課本,課堂風景與一般學校大同小異。值得一提的是,陰陽塾里面資優生類型的塾生特別多。看在中小學都屬于「不良」類型的木暮眼中,這一點也讓他覺得有些格格不入。

——大家還真是認真向學啊。

因為坐在最後一排,從木暮的位子可以俯瞰整間教室。他沒有看向講台上的講師,而是望著同學們的背影,湧起陣陣睡意。

這時——

忽然間,他注意到附近坐在前一排的那個家伙。

基本上,沒有同學選擇坐在木暮的座位附近,因此前一排在他的座位正前方是空位,只有那個座位旁邊,也就是他的斜前方有人坐,坐在那個位子上的是個男同學。

「…………」

木暮會在意那個塾生,是因為他刻意避人耳目,在桌子底下偷偷摸摸不知道翻著什麼東西。于是木暮稍微把身體往前探,小心翼翼不讓自己的動作顯得太過明顯,偷看著男同學手邊的東西。

——報紙?

男同學手上拿著一份報紙——而且仔細一瞧那居然是份馬報。他用單手靈巧地翻開並且折起報紙,不時偷瞄著確認上面的消息。

木暮很久沒有這麼驚訝了。

——這家伙怎麼搞的?居然在上課中研究馬報?

關于上課個專心這一點,木暮其實沒有資格批評別人,不過讀馬報這種行為未免太誇張了點。錯愕的木暮前傾著身體,抬起視線,從男同學手邊轉向他的側臉。

那當然是看過的長相,只是一時想不起名字,是個在班上不太顯眼的塾生。不過他確實和自己一樣住在宿舍,兩人在宿舍餐廳碰見過幾次。

「…………」

男同學沒發現木暮正一聲不吭地盯著自己,只是自顧自地確認馬報上面的情報。木暮也沒有告狀的意思,眼神卻莫名離不開對方。

——奇怪的家伙。

後來在課堂結束的前五分鍾,男同學似乎大致確認過一遍馬報上的消息,只見他若無其事地折起報紙,夾在兩本課本中間。下課後,他不動聲色地起身離席,走出教室,下一堂課又挑了其他位子坐下。木暮沒有特地開口搭話。

——他叫什麼名字?

下一堂課時,木暮滿腦子都在想這件事,只是從沒動過查出他名字的念頭。他作夢也想不到,自己和這個家伙會有什麼瓜葛。

至少這個時候的他是如此認為。



在這個渺小的發現過後沒多久。

「……木暮同學,麻煩過來一下。」

把他叫出去的是年輕的女導師若宮。那個時候是午休時間。

木暮滿腹狐疑地跟著老師的腳步,沒想到兩人一路走到了塾長室。自入塾典禮之後,這是他第一次見塾長倉橋美代——當代首屈一指的名門,倉橋家的前當家——于是不由自主挺直了背脊。

「——打擾了。」

若宮敲門後打了一聲招呼,接著走進塾長室。木暮默不吭聲,跟在老師後面走了進去。

室內裝潢的氣氛意外沉靜並且懷舊,視線焦點自然而然集中在房間後方,坐在辦公桌後面那位身材嬌小的女性。那是位氣質高雅、穿著和服的老婦人。她正是陰陽塾的塾長倉橋美代。乍看之下看不出來,但她其實是咒術界的大人物。

接著,木暮的視線馬上轉向旁邊。

辦公桌旁——稍微隔著一點距離,站著一位身穿西裝的男子。在「視」見他的瞬間,木暮立刻明白他的「實力高強」,帶著塾里講師身上感覺不到的銳利靈性。這家伙是什麼人?他在起了疑心之後赫然驚覺,這個人是專業陰陽師,而且恐怕是站在第一線的現任陰陽師。

「你好,禪次朗同學,抱歉忽然把你叫來這里。」

塾長說,態度非常客氣。「……不會。」木暮簡短應道。

盡管面對的是咒術界的大人物,但木暮最在意的其實是站在一旁的專業陰陽師。身穿西裝出現在這里,可見他不是祓魔官。這麼看來,他應該是咒術犯罪搜查官。咒搜官為什麼會出現在陰陽塾,而且為什麼待在自己被叫來的這個場合?

導師的表現僵硬,現場彌漫著不安的氣氛。木暮不只沒有因此消沉,反倒是情緒激昂。無聊的日常生活中忽然出現剌激。有意思。嘴角差點往上揚起,他急忙讓自己全神貫注。

現在不是裝模作樣的時候。

「——找我有什麼事?」

他刻意挑釁,口氣顯得肆無忌憚。「木暮同學。」若宮出聲警告,但是塾長似乎不以為意,臉上堆起了和善的微笑。

「這位是——」她用手示意站在自己身旁的西裝男,「陰陽廳咒術犯罪搜查部派來的人,好像是出了一點小狀況。」

他果然是咒搜官。男人向木暮輕輕點頭致意,臉上的表情實在稱不上友好。

——狀況……是嗎……

木暮瞥了一眼咒搜官,接著視線轉回塾長身上。塾長再一次露出和藹的微笑,她的笑容和藹但絕不虛假,感覺得出在高雅的氣質與端正的禮儀背後,隱藏著深遠的思慮。

不過,率先開口的不是塾長也不是咒搜官,而是若宮。

「……事情發生在昨天,這附近的家庭餐廳發生斗毆事件。」

在澀谷這地方,斗毆有如家常便飯,不過從話里聽來,木暮大致猜到是什麼情形了。

「……這種事情確實很常見,沒什麼好稀奇的,只是……問題在于發現當時使用過甲級咒術的痕跡。」

果然不出所料,木暮慎重斂去臉上表情。

在現在這個時代,陰陽廳制定的陰陽法規定,只有取得資格的人可以使用甲級咒術,關于使用方式也設下了嚴格而且詳細的規定,不能任意使用,更別說是用在打群架。

真要說起來,實在很難想像專業陰陽師出現在打架這種老套的場合,如此一來最有可能的是沒有取得資格的人無照使用甲級咒術。

想到這里,木暮大概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咒搜官正如其名,為咒術者犯罪時負責搜查的陰陽師。這位咒搜官造訪陰陽塾,表示他們懷疑,在斗毆中使用甲級咒術的可能是陰陽塾的塾生。

至于自己被叫來塾長室……

「……木暮同學,你對這張式符有印象嗎?」

若宮說,指向放在塾長桌上的咒符。那是在生成簡易式式神時,常用來當成形代的式符。符籙疑似一開始就放在桌上,他一時疏忽,竟完全沒注意到那張式符。

他迅速眯細了雙眼。

「……有,這是我的式符。」

「為什麼你能這麼肯定?」

「這是我自創的術式,老師您——」木暮朝若宮投去冰冷的視線,「您也是知道這一點,才把我叫來這里的吧?」

若宮的臉色有些鐵青,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

「這張咒符掉在昨天斗毆的現場,也看得出使用過的痕跡。咒搜部的人發現後,來向陰陽塾確認。」

若宮說到這里停了下來,神情顯得相當緊張。她向木暮露出複雜的眼神。

「你心里有底嗎?」

「沒有。」

「現場為什麼會找到這張式符?」

「我不知道。」

「木暮同學,我——」

若宮正打算進一步追問時,原本在一旁默默觀察木暮的咒搜官稍微舉起手,「老師。」介入兩人的對話。

他的語氣平穩,這麼告訴木暮:

「木暮禪次朗同學,這次的事件當中沒有人受傷……正確來說是『被害者沒有主動出面』,也同樣沒有人出面控告損毀器物。本來這根本算不上『事件』,可是一旦事情牽涉到甲級咒術又另當別論。既然是這里的塾生,你應該清楚理由吧?」

「……就像無照駕駛一樣吧。」

「沒錯,只是『假設』昨晚使用甲級咒術的是陰陽塾的塾生……雖然是特例,但一樣不至于構成犯罪行為。」

「什麼?」

「你不知道嗎?陰陽塾是陰陽廳正式認可的陰陽師培育機構,因此特別給予這里的塾生『陰陽三級』的資格,也就是接近准陰陽師的權利。由機構的最高負責人——現在這個情形指的也就是倉橋塾長,由她負起責任,准許塾生使用甲級咒術。」

不知道。話說回來,自己這些塾生雖然名為上課,確實在實技課上使用了甲級咒術。雖然不是沒有懷疑過,不過嚴格來說這樣的行為違反了陰陽法,因此會采取特別措施相當合理。

咒搜官既然表示「不構成犯罪行為」,如果昨天行使甲級咒術的犯人是塾生,大概會由倉橋塾長自己負起責任,免除塾生的罪刑吧。這麼做不曉得是為了保護塾生,還是陰陽塾的明哲保身之道。

「所以說,你用不著那麼緊張。」

「……我本來就不緊張,因為我不是犯人。」

「木暮同學,這是真的——」

「真的,雖然我沒辦法證明自己不在現場。」

木暮說得泰然自若,回答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自己的若宮。

對方的意思大概是這次的事情不會問罪,如果是自己犯下的罪行最好立刻認罪,並且道歉。遺憾的是木暮真的一點印象也沒有,而且如果真的是自己犯的錯,他也不一定會承認,只是他一點也不想因為不會受罰就幫別人頂罪。

「既然這樣,為什麼你的式符會掉在現場?」

「剛才我也回答過了,我不知道。」

「別鬧了,雖然不會問罪,但說不定會有人因此受傷哦?」

「我很認真,老師。再說我也很驚訝啊,簡直是晴天霹靂。」

木暮回答得的確很認真,他為此深感驚訝也是事實。

他讓思緒全速運轉,幾乎將這三個月來的郁悶一掃而空。

咒搜官接著再次開口。

「如果你不是犯人,行使甲級咒術的有可能是塾生以外的人,我們也必須繼續進行搜查。」

「……那是你們的工作吧?」

「沒錯。」

咒搜官苦笑,「木暮同學。」若宮嚴厲地警告了一聲。

這時,「好。」塾長以平穩的語氣說,在場所有人的視線全被她拉了過去。

「禪次朗同學,如果你心里沒有底,這件事就討論到這里。不過因為對方使用的是你的式符,不管你本人的意思如何,和這件事情不能說是完全沒有關系。」

「……我想也是。」

「今後這位咒搜官會針對你身邊的情形進行調查,請你配合提供協助,沒問題吧?」

木暮立即瞥向咒搜官。對方不愧是專業陰陽師,依木暮的眼力完全讀不出他臉上表情的意思。

「……具體來說要怎麼做?」

「我會在放學後問你幾個問題,只要你老實回答,目前只要這樣就可以了。」

「我知道了。」木暮坦率地點頭答應,「很好。」塾長微笑說。

「那麼你可以回去了,抱歉打擾到你的午休。」



木暮離開塾長室後,若宮深深籲了口氣,顯然是終于能放松緊張的心情。年輕的菜鳥老師顯露出同齡的——未成熟的——女性私下的一面。

咒搜官噗哧笑了出來,「原來如此,那就是木暮禪次朗啊……」喃喃說著。若宮忍不住把頭轉過去。

「您知道木暮同學的事情嗎?」

「聽說以『天狗使』聞名的銀鷲行者直屬弟子,在今年春天進入陰陽塾,這件事在陰陽廳也傳了開來。老實說,本來我不怎麼注意這件事情,沒想到居然到那種程度……」

咒搜官說著,臉上浮現出苦笑。他這時候的表情不是出自搜查咒術犯罪行為的立場,而是一介陰陽師。

「既可靠又危險,我終于明白大家關注他的理由了。這麼說也許很沒禮貌,不過要栽培那樣的曠世逸才,不只是倉橋塾長,其他講師也很辛苦吧。」

「是啊,身為講師實在不該講這種話,不過……在甲級咒術方面,現在他的實力或許已經超越了大多數的實技講師。當然他的技巧還不純熟,但總之靈力深不見底,真的非常可怕。」

若宮忍不住露出微笑,接著馬上恢複嚴肅的神情。

「正因為如此,不能小看這次的事件。要是那樣的才能誤入歧途,那將是陰陽塾!不對,是咒術界的嚴重損失。我個人是想相信木暮同學,不過為了預防萬一,有必要嚴加戒備。」

「這話說得沒錯,遺憾的是,這世上存在不少聰明反被聰明誤的例子。老實說,這次的事情在現階段還不需要出動咒搜部,可是為了慎重起見,我們會再稍微進行搜查。」

聽見咒搜官這麼說,「謝謝。」若宮神情真摯,低頭向對方致謝。

這時,兩人之間傳出了咯咯的笑聲。若宮大吃一驚,「塾長?」把頭轉過去,咒搜官也是差不多的神情。

「你們未免太誇張了,這下真搞不懂到底是禪次朗同學還是你們緊張了。」倉橋塾長快活地說。

「可、可是,塾長——」

「啊啊,抱歉,我沒有嘲笑若宮老師這份心意的意思,只是——請你們別忘了,那個孩子確實擁有稀世的才能,不過他也只是個十五歲的少年。如果你們眼里只注意到他的才能,可是會忽略最重要的地方哦。」

聽見塾長這麼說,若宮和咒搜官都是一臉困惑,朝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

不過,塾長像是毫不在意他們的反應。

「總之,天海——不對,我從咒搜部的天海部長那里獲得許可,很抱歉,請暫時避免不必要的個人接觸,麻煩你們了。」



離開塾長室後,木暮找到一個冷清的角落,在樓梯間停下腳步。


他拿下掛在腰間的咒符盒,確認里面的咒符。一確認,「——可惡!」他馬上罵了出來。

式符不見了。這也是理所當然,原本放在盒里的咒符剛才就放在塾長的辦公桌上。

消失的式符不只那一張,還有一張也不見了,也就是說總共不見兩張式符。

遺失——不可能,是讓人「拿」走,某個人偷走了咒符。其實也不是某個人,就是昨天與人斗毆的犯人。「可惡。」木暮又咒罵了一聲。

師父過去再三提醒,要妥善管理自己的咒具,結果自己居然惹出這種紕漏。自己的咒符讓人拿走也沒發現,是咒術者不該出現的失態,簡直是奇恥大辱。如果在山上發生這種事情,恐怕師父一發現就會將自己逐出師門。懊悔與悔恨交加,木暮忍不住咬緊了牙。

這麼看來,自己實在太疏忽大意。他無法原諒自己的粗心。

——不過,對方是在什麼時候拿走的?

就和現在一樣,基本上木暮隨時將咒符盒帶在身上,如果要拿下來,頂多只有換上便服的時候。

——是在宿舍嗎?那麼犯人會是……不,等一下。

還有其他拿下咒符盒的時候,比方說在訓練場。陰陽塾在塾舍里設有甲級咒術的訓練場,木暮偶爾會利用那里宣泄情緒,離開時也常用那里的淋浴間沖掉身上的汗水。

宿舍房間可以上鎖,木暮在外出時一定會鎖上房門。當然他沒有設下咒術封印,只要有心隨時可以闖空門進去。至于在訓練場淋浴的時候,衣物毫無防備,時機雖然不多,卻是最容易下手的地方。

——這絕對不是『碰巧』發生的事情。

犯人將偷走的式符用在打架上,而且刻意留在現場。『碰巧』發現咒符盒,拿走里面的咒符,『碰巧』用來和人打架,『碰巧』忘記收回,一般來說這種情形不可能發生。再說,放在咒符盒里的咒符不只有式符,里面還有五行符和護符,可是犯人特地挑選了式符。

其他咒符多是只要使用一次咒術,術式便會自動消失。但是式符作為式神的形代,以可以重複使用為前提,即使生成式神並且解除實體化,術式仍會留在符上。如果術式是術者自創,便能從式符追蹤到術者,犯人大概就是看准了這一點。

——換句話說……

犯人是刻意偷走「木暮的」式符,為的是陷害他。

「…………」

——是誰?

首先浮上腦海的是班上的那些同學,而且還是「階級地位」較高的那些人。還記得某一次的實技課上,那些同學操縱的簡易式被木暮的簡易式打得落花流水。主動挑釁的是對方,而且又是一群人同時進攻,因此木暮也沒有手下留情。那個時候使用的和剛才被偷的式符一樣,都是木暮自創術式的簡易式。

這麼回想起來,決定班上同學態度的說不定就是那次的實技課。不過他們應該原本就看他不順眼,才會故意趁實技課來找碴吧。知道咒術勝不過對方後,他們于是改用其他方式排擠木暮。這麼一想,所有事情都說得通了。

只可惜缺乏確切證據……

——難不成犯人不只一個嗎?也有可能「群架」這件事本身就是造假的事實……

因為沒有證據,再怎麼猜疑也只是原地踏步。假設找到最有嫌疑的嫌犯,大概也無法取得對方的證詞。

不過——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遭竊的式符有兩張。

一張收了回來,還有另外一張。犯人或者該說犯人們很有可能再設下一次陷阱。下一次萬一犯人使用式符引發更致命的事件,木暮的立場將變得更不利。

反過來說,那張式符可以用來作為證實對方就是犯人——至少是事件關系者的證據。木暮的式符一方面是將他逼進絕路的陷阱,同時也是鎖定嫌犯的關鍵。

要是主張式符遭竊,他不認為有人會相信自己的話,再說他也不想在大家面前丟這個臉。

這麼一來,唯一的辦法就是在另一張式符使用前,把犯人揪出來。

——可是要怎麼找?監視班上的同學嗎?就我一個人?在還沒找出可疑家伙的狀態下?

如果是在實技課上對打過的同學,他還記得那些人的長相,可是要將目標鎖定在他們身上未免言之過早。假設他們是犯人,打算陷害木暮,那麼應該早已料想到木暮會進行反擊,搞不好反而可能中對方的計。

如果在澀谷街頭布下天羅地網,能逮到他們使用式符的瞬間嗎?要是采取這種做法,等于一個人要監控整個澀谷,實在太勞神費力。何況他們也不一定會在澀谷引起第二起事件。

「……可惡……」

他握緊拳頭,第三次咒罵出聲,只是這次的咒罵聲中多了幾分焦躁。

他仰望虛空,咬緊了唇。

就在這個時候……

「你好像遇到了什麼煩惱。」

他嚇了一跳。

這一聲來得出其不意。木暮啞然失聲,轉過頭,看見樓梯上有個塾生抱著膝蓋坐在那里。那個塾生把下巴埋在膝蓋間,俯視著站在樓梯間的木暮。

純白的制服,那是個女塾生。她留著一頭短發,身材和小孩子一樣嬌小,散發出透明感的精致容貌有如芭比娃娃端正,只是看起來沒有任何感情浮現在臉上。一對圓滾滾的大眼睛直盯著自己,木暮感覺到里面蘊藏著自己從未遇過的神秘知性。

「你……」

熟識的臉龐——那人是自己的同班同學。和獨具特征的外表相反,那是個讓人印象十分薄弱的同學。遺憾的是想不起名字,不對,那確實是個念法特殊的——

「凱薩琳。」

「少騙人了!」

「不然法蘭絲。」

「我、我說啊,我又沒問你叫什麼名字!」

「可是你不記得我的名字,正在努力回想吧,虧我們還是同班同學。」

女同學用缺乏抑揚頓挫的嗓音說。

她說得沒錯,不過問題不在那個地方。

——她隱形了嗎?不、不對——

自己太過專心思考,導致疏于注意周圍的情形,所以單純只是讓對方在自己不注意的時候有機會接近罷了吧。簡直是蠢上加蠢,可見這次的事情讓自己驚慌失措的程度超乎想像。

不過像這樣讓人殺個措手不及,至少還是來到東京後的第一次。保持平常心對咒術者而言是基本技巧,木暮立刻調整呼吸。

相對的,這位女同學的態度和木暮相反,「我是早乙女涼。」自顧自地報上自己的名字。

對,沒錯,就是這個名字,寫成「涼」,但讀音是「SUZU」。木暮極力重整架勢,從下方凶狠地瞪向坐在樓梯上的早乙女。

雖然不是什麼值得誇口的事情,不過他對自己的銳利目光相當有自信。小時候只消往對方瞪一眼,就能讓年長的混混嚇得屁滾尿流。

「有什麼事?」

「沒有,我看你好像為了什麼事情煩惱,所以開口關心一下,木暮禪太郎同學。」

「……你這家伙是故意的吧?我的名字是禪『次』朗。」

不耐煩地頂撞了回去之後,他反省起自己不該理會對方。因為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導致步調徹底落入對方的掌握。

另一方面,早乙女沒有受到木暮的目光震懾,她面無表情,「是嗎?」好整以暇地說。

「所以呢,禪次朗同學你在煩惱什麼事情?」

「……別叫得那麼親昵,再說這不關你的事。」

「真冷淡啊,我們不是同學嗎?」

「我們連一句話也沒講過吧。」

「不管是好朋友還是情侶,一開始都是沒說過話的陌生人呢。」

「……廢話少說,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看你好像有什麼煩惱,開口關心你呢。」

早乙女說話的口氣相當嚴肅,只是因為臉上看不出表情變化,也不知道她到底有幾分認真。

「禪次朗同學,你在班上顯得格格不入,也沒有朋友,一個人很辛苦吧?」

「……用不著多管閑事。」「有事可以找我商量沒關系。」

「……我再說一次。用不著多管閑事。」

為了慎重起見,木暮打算把她視為和犯人是同一伙人。

不過,他馬上認為這個想法實在太愚蠢,打消了這個念頭。與其認為這種莫名其妙的干涉方式背後有什麼陰謀,不如想成她是個奇怪的家伙還比較合理。

「懶得理你,總之我的事輪不到你管。」木暮冷冷地說完,轉身就要離開時,「光靠你一個人解決不了這件事情。」

早乙女若無其事說出的這句話疑似正中木暮的心聲,只見他停下了正要下樓的腳步。他轉頭瞥去,早乙女還是一樣面無表情,兩眼直盯著木暮。

「什麼意思?」

「自己一個人悶著頭煩惱也解決不了事情。」

難不成她知道那起事件嗎?木暮露出更加凶悍的目光,仰望早乙女的雙眸如刀刃細眯。

「……別偷看人家的小褲褲。」

「誰偷看啦。」

「……我是幼女所以是小褲褲。」

「我就說沒看啦!再說誰是幼女了!『所以』又是什麼意思!」

說不定這是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大喊出「幼女」這個字眼,木暮心想。早乙女微微蹙起眉間,難不成是在抗議偷看還敢找借口嗎?如果她真的是這個意思,就算是女生,自己也會立刻沖上樓梯一拳揍下去。

在木暮的情緒就要爆發的前一刻,早乙女恢複原本面無表情的臉孔,慢條斯理地從口袋里面掏出一張紙來。

她照樣坐在樓梯上,把紙放在腳下。

「告訴你個好消息,這位是現在頗受好評的算命師。」

「算命?」

「有煩惱最好是找算命師商量。」

說完,她毫無預警地輕松站了起來。接著她像是忽然對木暮失去興趣,背對他沿著走廊慢步走了出去。由于事情來得出其不意,木暮只能愣愣地目送她離開。

「…………」

真要說起來,那實在是前未見過的怪女人,感覺就像在大都市里撞到鬼。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木暮的腦袋一團混亂,輕輕搖了搖頭。為了轉換思緒,他打算走下樓梯。

但是……他做不到。他心里忍不住在意。

「——嘖。」

于是他咂了一聲,走上樓梯,撿起早乙女留在地上的紙張。紙上有一幅手繪的地圖,地點似乎在澀谷。地圖上面有個地方圈了起來,大概是指示自己到那個地方。不只如此,上面還有一行字,而且是一行莫名其妙的文字。

『把空罐丟向這個轉角的電線杆。』

木暮皺起鼻頭,兩眼直盯著那張地圖。

接著,宣告午休時間結束的上課鍾聲響起,枯燥地回蕩在整棟塾舍。



放學後,咒捜官出乎意料沒有提出什麼特別刁鑽的問題,最後木暮始終沒有提到咒符遭竊的事,咒搜官輕易地放走了他。

後來他沒回到宿舍,而是在傍晚的澀谷放出多個簡易式,這麼做是為了當偷走式符的犯人使用甲級咒術時能立即察覺。只是假使犯人真的付諸行動,也很難逮到使用的那一瞬間,這一點木暮心里很明白。

澀谷幅員廣大,人口出入複雜。萬一在室內使用,很有可能就算在附近也察覺不出來。再說,犯人們使用甲級咒術的地方不一定在澀谷,這麼做實在是情勢不利——過于不利的豪賭。

——可惡……果然太難了嗎……

到了最後,只有焦躁徒然往上攀升。木暮眼見事情沒有解決的希望,在晚上十點左右終于放棄搜索。

剩下的手段只有派出簡易式監視全班同學,不過對方再怎麼不濟也是陰陽塾的塾生,要監視而且不讓對方察覺,必須加上最低限度的偽裝。依班上人數生成這樣的簡易式並且加以操縱,實在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如果可以限定其中某幾個人或許還有可能,只是這樣到頭來還是得靠運氣。

「…………」

操縱大量簡易式之後,他連咒罵的力氣也沒剩下,找不到解決方法的徒勞感拖著腳步,木暮在夜晚的街上一路走回宿舍。

真要說起來,正確做法或許是老實將事情告訴導師或是咒捜官,只是他的自尊不允許自己做出這種事。不對,與其說是自尊,其實是他對自己的憤怒不允許他這麼做。

咒符遭竊已經讓他無法原諒自己,還要他講出這件事請求諒解,他實在做不到。如果要他這麼做,他甯願讓人抓去問罪。

實際上,咒符遭竊這事實對咒術者來說確實是一種「罪」,木暮這麼認為。為了贖「罪」,到頭來這件事還是得由自己解決。

只是他想不出解決的方法,看不見的敵人該如何追捕?

至少孤軍奮戰難以解決這個問題,木暮不得不如此判斷。

話雖然這麼說,又找不到其他方法可以解決。

「這下……該怎麼辦……」

木暮有氣無力地咕噥著,忍不住自嘲。

然後,他猛然驚覺一件事。

——這麼說來,那個地方就在這附近。

早乙女留下的那張地圖上面的場所,地圖上圈了起來的那個地方,離這里只有徒步幾分鍾的距離。

老實說,這麼做雖然愚蠢,但他也累得不想再動腦思考了。他從一旁的自動販賣機買了罐咖啡,邊喝邊走向地圖上面的那個場所。

從居酒屋和連鎖餐廳櫛比鱗次的鬧區往後面一條巷子繞去,只能說這地方不愧是澀谷,在這時間也是人潮絡繹不絕。木暮漫步走著,很快找到了目的地。

「……就是那里嗎?」

木暮再一次拿出地圖確認地點,就是這里沒錯,前面確實有一根電線杆。

不過那只是一根尋常無奇的電線杆,木暮筋疲力盡,漠然盯著那根電線杆,把手中的咖啡喝完。

他用手指抓起罐子搖了幾下,確認罐子里面真的空了之後——

「……我看我是頭腦壞掉了吧……」

他不滿地說,接著把空罐丟向電線杆。

效果絕佳。

「哇啊!」

他一時間搞不懂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維持著丟出空罐的姿勢瞠目結舌,全身僵直。

「搞什麼鬼哩,就算看穿也不需要把罐子丟過來吧。」

這麼抗議的人是個為了閃避空罐,結果從椅子上摔下來的年輕算命師。乍看之下像是常見的用手相或是易經占卜的算命師,但是放在路旁的小桌子上面沒有特地寫上「手相」或是「卦」這類的文字,上面只有寫著「一次千圓」的價目表。

不過,這並不是讓木暮如此愕然的原因。

那位算命師在電線杆旁放著一張桌子,坐在椅子上做生意。可是在他出聲摔下去之前,木暮完全沒有察覺他的存在,就算把空罐往那里丟過去的時候也一樣渾然不覺。

——隱形?

肯定沒錯,而且那不是單純的隱形,連桌椅也徹底藏了起來。不管再怎麼松懈,那可是讓見鬼——自己這種程度的見鬼——從正面凝視,也無法看穿的高明隱形術,完全是專業級的甲級咒術。

那人頭上故意戴著一條類似算命師的頭巾,身上穿的卻是陰陽塾的制服。木暮認得戴著眼鏡的那張臉,那是同班的男同學,而且和木暮一樣住在宿舍。

其實他就是今天早上上課時,在課堂上讀馬報的那位同學。

插圖231

「……你是早上那個……」

「什麼?早上怎麼哩?」

「呃,沒事……」

「真是饒了我吧,我只是因為發現木暮同學所以藏了起來,沒有別的意思哩,要是你看不過去哩,出個聲就行了吧。」

「……抱、抱歉。」

同學嘮嘮叨叨抱怨著,把倒在地上的椅子搬了起來。木暮有些不好意思地向他道歉,同時忍不住冒出這樣的想法。

我做得到像他剛剛這樣的隱形嗎?

恐怕是不可能。

「……你知道我的名字嗎?」

「嗯?當然知道哩,畢竟我們同班又住在同一間宿舍嘛。」

「話、話雖然是這麼說沒錯。」

「啊,我懂哩。木暮同學不記得我的名字吧?不過看你就不像會記住班上同學名字的類型哩,何況你和大家都不熟哩。」

嘿咻,算命師像個老頭子喊了出來,坐回椅子上。

然後,他終于讓自己正對著木暮。

「大友,我的名字是大友陣哩。」

「……你在這個地方做什麼?」

「看了就知道吧,我在幫人算命,打打零工哩。」

「打零工?」

「收入很不錯的哩,雖然跟實力好壞無關,但都是多虧了這套制服哩。」

算命師——大友晃了晃木暮卷起的制服袖子。

「陰陽塾在這附近很有名哩,這套制服又很有特色,很容易記住哩。只要說陰陽師的優秀候補生便宜幫忙算命~自然會有客人上門哩。」

「……你也懂得占卜嗎?」

「基礎之後在陰陽塾應該也會教到哩,像是八卦或是泛式六壬,因為占卜是陰陽術的基礎哩,雖然我做的其實應該歸類為乙級咒術。」

「……這樣沒問題嗎?」

「什麼問題?」

「像這樣擅自打工……」

「所以我才會藏起來,雖然還是讓人看穿哩。」

大友說著,整個人顯得悶悶不樂,看來應該是私下打工,利用陰陽塾的招牌非法賺些零用錢,這種行為確實是不會想讓塾里的人發現。

「其實我才有問題想問你哩,我看你不像碰巧經過,特地來這里找我有事嗎?」

「呃,這個……」

這下該怎麼解釋,說實話,頭腦還不是很能夠運轉。木暮一反平常的樣子,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愣愣地盯著大友。

這時,大友不知為何「——唉。」忽然大歎一口氣,接著無可奈何似地說:「……難不成是為了式符的事情嗎?」

大友這突如其來的問題,聽得木暮渾身緊繃。

——這家伙為什麼知道這件事?

難道犯人是他嗎?木暮反射性地出現這樣的想法,下一瞬間又比當初出現這個想法時更肯定地認為沒有這個可能性。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不過他的直覺告訴他犯人不是眼前這個家伙。

接著,他心里又浮現出幾個理由,像是大友剛才那副驚訝的模樣不像演出來的,而且如果自己要陷害的人忽然出現在面前,看穿自己的隱形,不可能做出那樣的反應,之後的問答也不合理。

尤其是在設下陷阱的隔天早上,他不可能還坐在當事人的斜前方讀馬報,木暮如此斷定。

既然如此,他為什麼知道式符的事?

「難不成你知道群架那件事嗎?」

「什麼?群架?」

「昨天——有塾生使用甲級咒術,在外面和人打架。」

「……居然發生了這種事?啊,白天你被老師叫出去哩,就是因為這件事嗎?」

「沒錯,你不是因為這樣知道式符的事情嗎?」

木暮這麼一追問,大友立刻露出大事不妙的表情,把視線移開。

「呃……對不起哩,是我……誤會哩……」

「別跟我打馬虎眼,你為什麼知道式符的事!」

「那個……靠算命……」

「你說過那其實是乙級咒術吧!快把你知道的事全部說出來!」

早乙女也是一樣,這個班上充滿一堆態度曖昧的人,而木暮絕不是個有耐心的人。看見木暮怒氣騰騰,大友似乎終于死心,「好啦、好啦。」他一臉不滿地揮著雙手。

「總之先把事情整理一遍哩。昨天的群架是什麼意思?為什麼你會被老師叫出去?為什麼你會來這里?而且時間都這麼晚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哩?」

木暮使出擅長的凶狠目光,瞪向低姿態的大友。奇怪的是,對方的反應不怎麼害怕。早乙女也是這個樣子,難不成是自己的凶狠目光愈來愈溫和了嗎?

要說大友值不值得信任,其實木暮不認為他值得全盤信任。不管是街頭算命的打工,還是早上的馬報,他明顯是個怪異的家伙。尤其是那一口奇怪的關西腔,總讓人覺得十分可疑。

不過從先前的隱形看來,他絕非泛泛之輩。而且他的隱形技巧這麼高明,在塾里卻是深藏不露。實際上,班上大概沒有一個同學注意大友。他這麼做是韜光養晦,這種家伙實在不值得信任。

可是……

——算了。

木暮早已經是心力交瘁。

占卜確實是陰陽術的基本,那麼目標成為專業陰陽師的自己用占卜推算自己的將來也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不論結果是凶是吉都是自己的運氣,只要這麼想,感覺倒也沒那麼糟。

木暮自暴自棄地笑著,籲了口氣。

然後,他平心靜氣地交代起來龍去脈。

大友聽著他的話,不時在某些關鍵的地方做出反應,神情僵硬。

「……原來如此,你的式符掉在斗毆現場哩……然後咒搜官來塾里……原、原來如此……」

他一臉嚴肅,交叉著雙臂不住沉吟。沒想到他會聽得這麼認真,不過這樣依然無法掃清大友給人的疑惑。

「接下來輪到你講了。」

「好啦,別那樣瞪我哩……我想想,式符的事先擺到一邊哩,從打架的事情開始講吧。」

大友先這麼說道,神情像是陷入沉思,似乎正在猶豫該從哪里講起。

「……唔,說得也是……其實塾生在『校外』使用甲級咒術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哩,畢竟很方便嘛,偷偷瞞著塾里做些『見不得人』的事情也是常有的事哩。」

「是嗎?」


「嗯,大致上都只是用在自己身邊的事情,偶爾也會有人用來做生意哩。」

「……像是學人當起算命師?」

「我早就說過自己這是乙級咒術哩。總之咒術的應用范圍廣,像剛才那樣的隱形術視用途也可以用來賺錢,雖然能賺到錢的大多都是不法的場合哩。」

事實上,陰陽師使用的甲級咒術如果用在非法用途,可以產生絕大的效果。陰陽廳讓咒搜部擁有龐大的權限,也是因為取締咒術犯罪者是項極為重大的職務。

「不過要是做得太過火哩,恐怕會引來咒搜部的注意,大家是聰明人,都很清楚這一點哩。塾里沒有人和『成人』做生意,至少在我知道的范圍內是沒有哩。所以說,大家做生意的對象大多都是『小孩子』哩。」

「小孩子?」

「真要說起來是像我這種年紀的小鬼頭,比方說幫忙在學校的考試作弊,或是在表演的舞台上使用簡易式或是幻術哩。另外像是聯誼的時候讓女孩子迷上自己,有很多種需求哩。」

「……用這種方式賺錢嗎?」

「沒錯,不過陰陽塾的塾生基本上都很自重哩,很少會做出犯罪行為。因為對方是小鬼頭,賺到的錢不多,頂多只能算是玩玩而已哩。只是也有些家伙游走在犯罪邊緣,那就是跑去當小混混的保鏢哩。」

「保鏢?」

還真是個老套而且過氣的字眼,「說是『傭兵』也可以哩。」不過大友極為認真地點著頭說。

「澀谷這地方不良少年橫行哩,當然,大人——比方說和黑道比起來,雖然是溫和多了,但其中也有不少壞得不輸給大人哩。這些小混混各自形成幫派,常常爆發沖突哩。」

「……像是昨天那場斗毆嗎?」

「我看那肯定是小混混的幫派斗爭,之前也聽說過類似的風聲哩。」

「類似的風聲是什麼意思?」

「據說最近有人在幫派斗爭的時候用上咒術哩。小鬼頭有小鬼頭獨自的消息管道,只是在這種地方算命也能聽說到那一類的消息哩。本來我以為只是謠言,既然你的式符讓人用了,可見果真有這麼一回事哩。」

盡管木暮的式符遭竊,但一般人不可能懂得如何使用。基本上不管是咒符還是咒具,除非是懂得使用甲級咒術的咒術者,否則無法發揮原本的效果。其中也有例外——例如在緊急時使用的治療符,上面有普通人也能使用的術式。雖然也有這一類的咒物存在,不過木暮的式符本身沒有那樣的術式,因此可以斷定這件事必定有咒術者介入其中。

木暮把雙手咚地敲在桌上,往大友探出身子。盤著手臂點頭低吟的大友一臉無奈,回望著木暮。

「……那個保鏢是誰?」

「我也不知道哩。」

「真的嗎?」

「真的哩,反正我也沒興趣知道。」

木暮目不轉睛地盯著大友從眼鏡鏡片後方看向自己的雙眼。

他恐怕是真的不知道對方的真實身分,而且那個保鏢應該是秘密行動,避免讓塾里發現。如果不是身邊的人,當然不可能知道。

「……不然,昨天打架的是哪兩組人——」

「這我也不知道哩,何況我也是從你這里聽說有人打架的事情。再說你心里沒有底嗎?你的式符不只被偷還被用哩,這種事情不可能是碰巧吧?」

大友說得一針見血,木暮聽了之後什麼話也沒說,直接站了起來。他籲了口氣,甩開頭,忍住沒咂出聲音。

雖然慶幸能得到詳細情報,但結果還是一樣缺乏最重要的線索。事到如今,看來只能等對方主動出招。當然,等到犯人展開下一步行動,對木暮造成致命性傷害的可能性非常高。

「……打擾了。」

他簡短地拋下這麼一句話,接著轉過身。

這時,「……木暮同學,你身上有一千圓嗎?」大友叫住他。木暮越過肩膀轉頭望去,有好一會兒只是一聲不吭地瞪著泰然自若的同學。貼在桌上的那張紙映入眼簾,算命一次千圓。

「……你那不是乙級咒術嗎?」

「乙級也是正統的『咒』哩。」

「…………」

——難道他還知道什麼事情嗎?

大友很有可能為了賺錢隱瞞情報,不管是什麼情報,只要用一千圓就能買到絕不算貴。而且如果他膽敢招搖撞騙,別以為可以全身而退。

木暮再一次轉向大友,眼里散發出蠻橫的目光,一邊掏出錢包。

他像是用力一砸,把千圓大鈔放到桌上。

大友有如野貓看見柴魚干,「謝啦。」咧嘴笑了起來。然後,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迅速收拾起算命用的工具。「欸。」木暮高吊起單邊的眉毛。

「你不是要算命嗎?」

「是啊,錢拿到了當然要認真算哩,你要算的是擅自使用自己式符的犯人吧?」

大友說著,取下戴在頭上的頭巾。

「正所謂相逢就是有緣哩,我就幫你這個忙吧。」



之後,木暮跟著大友,在澀谷夜晚的街頭上徘徊。真要說起來,木暮比起徘徊更像是不明所以地跟在大友背後,大友則像是帶著明確的目的到處行走,在每個停下腳步的地方和各種不同的人搭話。

漫不經心走進去的便利商店店員、街角的小吃攤、卡拉OK負責招攬客人的店員、碰巧撞見的醉漢,甚至是派出所員警。令人驚訝的是,這些人他似乎全部認識。他有禮又隨和地和對方搭話,從他們那里探聽消息。走在路上時,他也不時操作手機,用電話或是簡訊與他人聯絡。

大友疑似在調查昨天雙方人馬爆發沖突的事情,不過最讓人驚訝的還是他豐富的情報來源。

「……既然你住宿舍,表示你是今年春天才來到東京的吧?」

「是啊。」

「為什麼你的人脈那麼廣?」

「哈哈,這是算命的額外收獲哩。就算不是客人,也可以靠關系和很多人連上線哩。」

話雖如此,但這樣的情形實在非比尋常,簡直像算過命後,和所有來算命的客人都繼續保持聯系。從沒聽過世上有這種街頭算命師。

「只要有心而且積極行動,自然可以拓展人際關系哩。在現在這個世界,最厲害的是掌控情報的人……不過我的情形算是天性使然哩。」

「天性?」

「該說是求知欲還是好奇哩……其實就是愛湊熱鬧哩。」

大友嘻嘻笑說。果然是個怪人。

不過,同樣來到東京度過了這麼長一段時間,不同于只是覺得不耐煩的木暮,大友穩固地建立起自己的「地盤」。這麼一想,木暮覺得有些不甘心。

「木暮同學在來到陰陽塾前哩,好像跟著一位很有名的修驗者修行吧?」

「……你怎麼知道?」

「班上同學都知道哩,畢竟你之前在實技課上展現過高超的實力哩。」

大友提到的話題讓木暮不禁沉下臉。

現在回想起來,當木暮在第一次的實技課上意氣風發地大顯身手時,這個男人卻是不動聲色地隱藏起自己的實力。當然,那堂課教導的不是隱形術,不過隱形技巧這麼高明的家伙,其他甲級咒術想必也不會差到那里去。俗話說真人不露相,但是看在遇上挫折的木暮眼里,實在不由得認為這樣的行為太過「狡詐」。

「你也有師父嗎?還是你家代代都是陰陽師?」

「我的祖父是專業陰陽師,也有取得陰陽廳的正式資格哩。」

「所以你剛才的隱形術是祖父教的?」

「算是吧,因為雙親沒有才能,打從知道我是見鬼之後,祖父簡直是干勁十足哩。他在前年過世了,不過從我還不懂事的時候起,就教了我很多哩。」

大友笑說。木暮第一次聽說同學的過去和家里的事情,聽得興致盎然,「哦。」應了一聲。

「祖父說過哩,所謂的咒術終究是用在人身上,所以咒術要使得好哩,必須確實了解人心。人心怎麼有辦法了解哩……聽來很像老人家亂說話吧?何況目前的陰陽師都是以對付靈災為主哩。」

「……換句話說,建立人脈,像剛才那些打工算命,也算是為了理解人心的修行嗎?」

「說修行太誇張哩,打工就是打工,和人來往又是另外一回事哩。」

大友的語氣輕佻,實際上他做的事情和木暮在山里的「修行」差異極大。

現在的咒術——廣為人知的『泛式陰陽術』名為陰陽術,其實里面結合了密教、修驗道和神道等各種日本自古傳承至今的咒術。范圍廣泛,內容深奧,因此沒有什麼「最適合的修行方式」。

兩人交談時,大友的手機仍定時響起,他也逐封確認簡訊,或是接起電話交換情報。木暮在一旁看著大友這個樣子,腦中忽而掠過「式神」這個字眼。

在專業陰陽師成為公務員,『泛式』成為官方咒術的現在,提到「式神」指的就是人造式——至少是靈性、咒性的存在。

不過,「式神」原本的定義更加曖味。廣義來說,成為術者的手足,受到使役並且服侍術者的存在都可以統稱為「式神」。這麼說來,在這一瞬間,大友讓手中的式神全體出動,和剛才木暮派出簡易式是一樣的。

「……很好,總之是搞清楚狀況哩。」

掛斷不曉得是第幾通電話,大友忽然這麼宣告。木暮赫然一驚,全身緊繃。

「知道犯人是誰了嗎?」

「不不,沒辦法知道得那麼詳細哩。而且搞清楚狀況後,反而更搞不懂是怎麼一回事哩。」

「什、什麼意思?」

大友沒理會向自己逼問的木暮,傷腦筋地搔著頭。

嗯,他垂下嘴角。

「首先是昨天的爭執,那果然是『傑鐸幫』在鬧事。」

「那又是什麼?」

「剛才我提過有人在幫派間的爭執使用咒術吧?那就是『傑鐸幫』哩。『傑鐸幫』里有陰陽師,這一點似乎沒錯哩。」

「所以說是他們嗎?」

「那可不一定哩,至少我認為不是。」

「為什麼?」

「那位陰陽師不是受到雇用的保鏢,疑似是正式成員哩,據說整天和那些小混混厮混在一起,不像是陰陽塾的塾生哩。而且假設是塾生,應該可以得到更詳細一點的情報哩。」

這麼說來確實有理,塾生白天需要上課,可是如果不是塾生,也很難想像外界人士特地偷走木暮的式符。不消說,木暮和這個『傑鐸幫』完全扯不上關系。

「不然……這是怎麼一回事。」

「嗯,不知道哩。」

「欸。」

「不知道——不過可能性有很多哩。『傑鐸幫』最近的活動很活躍哩,和其他幫派的沖突也多,說不定是敵對幫派雇用保鑣,和那個陰陽師對抗哩……」

大友這麼回答,不過似乎不是很滿意這個推論。他又盤起手臂低吟,煩惱了起來。木暮同樣咬緊牙,陷入沉思。

不良少年的幫派斗爭。對抗時使用的咒術。陰陽師。

事件的背景愈來愈清楚,除了最關鍵的地方至今仍是一無所知。

犯人為什麼偷取「木暮的」式符?

「……這……」

「嗯?」

「……這是因為班上同學看我不順眼,故意設下陷阱要把我趕出塾里吧?說不定那個家伙是從旁利用幫派斗爭,把斗毆當成使用咒符的時機……」

這並非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吧,畢竟犯人的目標是木暮,如果只著眼于幫派斗爭,根本找不出犯人。

可是大友聽見這個推論後,不同于陰郁的木暮,他愣愣地眨了下眼睛。

「什麼?不不,你在胡說什麼哩,木暮同學?至少『使用』你的式符的不是班上同學哩。」

「什麼?你怎麼能這麼肯定?」

「……沒想到你這麼遲鈍哩。」

「你說什麼?」

面對木暮窮凶惡極的模樣,大友微微苦笑了出來。

「這種事動一下腦筋想就知道哩。你想一想實技課的情形,我們班上有同學的實力強到可以使用你的式符嗎?」

「——」

木暮忍不住瞠目結舌,這確實是個盲點。

木暮自創的簡易式使用的是由師父那里學來的獨門術式,簡單來說不是自排車而是手排車。雖然不容易使用,不過方便自由運用,提升馬力也很簡單,換句話說就是適合本事高強的人使用的術式。

可是班上同學連市售的簡易式也操縱得亂七八糟,因此不只是操縱木暮的簡易式,說不定連能不能順利生成也有問題。

「在『校外』使用甲級咒術需要經過兩到三年——大約是三年的訓練哩。因為需要在塾里磨練實技技巧,才能加以運用哩,要是沒有足夠的能力,要使用也沒辦法哩。」

這說法十分有道理,讓人說自己遲鈍也只能認了。木暮頓時羞得無地自容,面紅耳赤。大友斜眼瞥向木暮,目光有些冰冷,又帶著一點錯愕,但是感覺不出厭惡。

「你以為自己在班上不受歡迎吧?」

「…………」

「你誤會哩。」

「誤會?」

「大家不是討厭,單純只是害怕哩。這不是廢話嗎?同一間教室里有個比講師還要厲害的家伙,而且老是臭著一張臉,脾氣又不好哩,這種人有誰會想和他扯上關系哩,不可能嘛,對吧?」

「…………」

大友的口氣冷淡,聽來反倒冷靜而且客觀。

先和自己保持距離的是班上同學,木暮輕易接受周圍這樣的態度也是事實。然而他卻因此火冒三丈,獨自宣泄不滿的情緒,壓根沒有想過要主動改善這樣的狀況。

班上的確依家族地位出現等級上的差異,不過重新想想,情形真的只是如此嗎?班上的氣氛是只依等級構成的階級社會散發出來的嗎?

不可能有這種事,在等級之外,還有其他無數的人際關系並存。應該說,真正拘泥等級高低的,不正是極力否定的木暮本人?

「…………」

各種想法在木暮的心中來去,不過他現在特地把這件事拋在腦後。他合上雙眼,集中精神,讓心情沉穩得有如平靜的湖面。

當務之急是解決這起事件。

「……總而言之哩。」

大友把話題拉了回來,時機抓得像是在靜待木暮整理好自己的思緒。木暮不發一語,輕輕點頭,聽大友繼續往下說。

「這只是我的猜測哩——」大友事先提醒,「首先是咒捜部的動作太快哩。你的式符被人使用是在昨天晚上,可是隔天白天你就被叫出去哩,咒搜部再怎麼優秀,這樣的效率都太驚人哩。何況這是和未成年人有關的事件,根本輪不到咒搜部管,一般來說應該會更費事哩。」

「……也就是說?」

「咒搜部早就鎖定目標哩,所以動作才能這麼快。」

木暮聽見板起了臉孔。

「咒搜部鎖定我?為什麼?」

「不是你,是陰陽塾哩。犯人大概也知道自己讓咒搜部盯上吧?所以急著要把罪推到你身上哩。」

「慢著,『傑鐸幫』那里的陰陽師不是塾生吧?為什麼咒捜部不是鎖定幫派,而是陰陽塾?」

「就是這樣我才說『搞不懂』哩。從狀況來看哩,使用你的式符的很有可能是『傑鐸幫』的陰陽師,可是那家伙不是塾生哩。他不只不可能把罪推給你,也沒有機會知道你的存在哩……換句話說。」

「……有另一個塾生牽扯在里面?」

「這種情形非常有可能哩。」

大友也同意木暮的推測,可惜兩人目前完全沒有關于另一人的情報。

「……大友,拜托你。如果你知道『傑鐸幫』的巢穴,快告訴我。」

「『巢穴』這說法還真老舊哩,就算你知道了又怎樣?」

「我要沖進去。」

也許是早就料想到木暮的回答,大友的神情不顯得驚訝,而是無奈。

「犯人可是想把罪推給你身上哩,你沖進去豈不是正中下懷。」

「我想不到其他方法,何況我也沒時間慢慢等了。」

「什麼意思?」

「我說過吧,犯人偷走兩張式符,所以還有一張。」

這同時也是攸關尊嚴的問題,而且萬一遭竊的式符因為不當使用導致有人受傷,自己必然無臉面對師父。如果發生這種事情,還不如因為大鬧而被陰陽塾退學。

聽見木暮的主張後,「啊……這……這樣啊……」大友臉色難看地說。接著他在額頭擠出皺紋,「嗯……!」沉吟著不停苦惱。

「……沒辦法哩,干脆來進行『反噬』哩。」

「反噬?」

大友一副像是豁然開朗的模樣,朝詫異的木暮咧嘴一笑。

「就是設下陷阱反擊哩,反正這麼做也不麻煩,值得試一試哩。」



澀谷是個不夜城,太陽下山後,街上始終燈火通明。人們也不在乎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在人工的光芒照耀中,各自依從自己的時間行動。

光同時也會產生黑暗。在永不消失的光亮與保持清醒的人們身旁,澀谷這地方懷抱著無數的黑暗面。

黑暗里,有個男人融入其中。

距離公園稍遠的高架橋下,飄散著冷清而不像澀谷這地方該有的寂寥氣氛。不時可以聽見男人用打火機點火的聲音,煙嘴在幽暗中悠悠閃爍著亮光。

那是個年輕男人,年紀不到二十,一頭棕發搭配皮衣外套和工作褲,全身穿戴著金制或是銀制的裝飾品,左右腰間掛著咒符盒。

男人用手機確認時間,接著咂了一聲,把手中的香煙丟在地上。他用鞋底把火踩熄,又點了一根煙。他抽了一口,隨即聽見幽暗的高架橋底下傳來慌張的腳步聲。

「……昌、昌人?」

「嘖!慢死了,昌治!居然敢讓我等這麼久!」

「對、對不起。」

從高架橋下跑過來的一樣是個少年,大概只比男人年輕一、兩歲。他急忙跑到男人身旁,交出手上的運動包。

「……給你。」

男人粗魯地搶過包包,確認里面的東西後又咂了一聲。

「什麼嘛,這樣根本不夠。」

「這、這麼短的時間里面沒辦法拿太多,老師會發現的。」

「怎麼可能發現,塾里的咒符多到滿出來了吧。」

「一、一年級的實技課很少……要是進出倉庫太頻繁會被懷疑的。」

「這種事情可以想辦法解決吧,真是個沒用的家伙。」

「……對不起。」

看見凶狠瞪著自己的眼神,少年嚇得把身體縮成一團,向對方道歉。

「……所以呢?那個式符拿來了嗎?」男人冷冷地說。

「啊,在這邊的口袋——」

少年伸出手,從包包口袋里掏出一張式符。

「聽說昨天有咒搜官來塾里,只要再用一次這張式符,肯定能成為決定性的關鍵。」

聽見少年這麼說,男人哼了一聲,接過式符,眯細了雙眼凝「視」。

然後他「啊?」了一聲,皺起了臉。

「這個術式是怎麼回事……跟之前的不一樣啊。」

「咦?怎麼可能——」

「……這到底是什麼鬼?幻覺?背面……欸!這該不會是什麼記號——!」

「挺敏銳的嘛。」

男人和少年嚇了一跳轉過頭,像是整個人跳了起來。

「看來你這家伙的『視』力還不錯。」

「木、木暮同學?為什麼你會出現在這里!」

看見木暮出現在高架橋下面的入口,少年頓時臉色慘白。

少年是木暮的同班同學,名字叫古屋昌治,家族地位在班上屬于較高的等級,但是因為是在某次實技課上前來挑釁的人里面沒有看見的臉孔,木暮平常也沒有多注意他。

一旦真正見到犯人,木暮心里沒有湧起多大的感慨,他的名字也是問了大友才知道。自己平時和班上同學有多麼疏遠,這時候他終于無奈地感受到這一點。

木暮手里提著一把木刀,他把刀鋒背在肩上,面無表情地盯著昌治。

「……我懂了,原來你是把塾里的器材偷出來啊。畢竟咒符不是不用錢的嘛,這下我終于明白咒搜部為什麼鎖定陰陽塾的理由,然後你們打算把我推出去當代罪羔羊……」

昌治聽見他這番平靜的話語,忍不住顫抖,而且從沒有反駁這點看來,應該是說中了。背後的男人咂舌,「蠢蛋。」把昌治踢飛出去。少年發出可憐兮兮的慘叫聲,摔在柏油路面上。

「你完全上當啦,白癡。還敢問『為什麼出現在這里』,還不是因為你中了對方用式符設下的陷阱,連偷個東西也偷不好,廢物。」

男人——昌人露出充滿憤怒與輕蔑的目光,俯視著昌治。接著,他把視線轉向木暮,鄙夷地哼了一聲。

「你就是木暮啊。」

「……你是『傑鐸幫』的陰陽師吧。」

「哼,消息滿靈通的嘛,聽說你是個蠢鄉巴佬。」

「你和古屋是什麼關系?」

「我只是他的『前輩』罷了,很照顧他呢。」

「騙人,你不是塾生。」

「呵呵,那可不一定。」

昌人獰笑著與木暮對峙,木暮則是冷冷地盯著昌人。


這時——

「哦,我懂哩,原來是中輟組。」

聽見這個聲音,昌人與昌治再度提高警覺。不同于他們的反應,大友的態度悠然,出現在木暮背後。昌治目瞪口呆,「大友?」喊了出來。大友朝昌治露出了一個親切的微笑。

木暮始終盯著前方。

「中輟組?」

「也就是『前』塾生哩。據說陰陽塾的實技課內容相當困難,有很多塾生跟不上進度所以選擇退塾哩。不過我看他很有可能單純只是因為品行不良遭到退塾,另外——」

大友看向昌人與昌治兩人。

「這兩個人的關系說不定是『親戚』哩。從他們對話的語氣聽來哩,昌人是主家,昌治是分家,所以昌治在昌人面前抬不起頭哩,只能讓他盡情使喚吧?」

大友指出這一點時,兩人似乎倒抽了一口氣。大友不可能事前獲得這些情報,自信十足的語氣大概是在誘導對方開口吧。「是這樣嗎?」木暮向昌治確認,昌治沒有回答,不過看來大友說得沒錯。

木暮露出自己最擅長的可怕神情,「無聊死了。」唾罵道。

「……嘖,你們別以為可以平安離開這個地方。昌治,來幫我的忙,我要痛他們一頓。」

「昌、昌人?」

昌治的臉上沒了血色,相對的,大友在木暮的背後問:

「……需要幫忙嗎?」

「不用。」

「這樣啊。」

大友輕松笑著,踩著悠哉的腳步拉開距離。不過大友一跨出腳步,昌人把這行動看成了逃亡的徵兆。

「休想逃——急急如律令!」

他迅速從咒符盒取出咒符,不是朝木暮而是朝大友擲去。木行符。咒符注入咒力後變幻成藤蔓,往打算退到後面的大友展開攻擊。「咦咦?」大友發出了窩囊的慘叫聲。

不過,在咒符經過身旁的瞬間,「咻。」木暮一手揮下肩上的木刀。

緊接著,木暮附在木刀上的靈力以靈壓轟飛了咒符的咒力。

咒術崩壞,化成紙片的咒符落在地面。「什麼!」昌人不由自主瞠目,連大友也嚇了一跳。昌治愣在原地,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那、那是什麼咒具?」

「——咒具?這只是一把普通的木刀而已。」

「少跟我開玩笑!不然為什麼——」

昌人怒吼到一半停了下來,神情愈來愈難看,因為他終于明白木暮「做了什麼事情」。不只是他,「視」著木暮的大友也是面色僵硬,「欸、欸——」語氣緊張地說。

「木、木暮同學?別搞出人命哩。」

他的口氣聽來不像開玩笑,「我知道。」木暮的回應非常冷酷。

「我不會殺了他們,只是……難得有這個機會,好久沒有盡情伸展身手了。」

木暮說,靈力猛然膨脹,拿出了「真本事」。大友倒抽一口氣,昌人和昌治不禁啞然失聲。三人里面,沒有一個人親眼見識過如此強大的靈力。

「可、可惡!急急如律令!急、急急如律令!」

昌人大叫,接連擲出咒符。連續使出的符術證明了他確實有兩把刷子,不過木暮完全沒看在眼里。他不發一語,木刀每一揮下,昌人符術上面的咒力便遭到轟飛。

木暮沒有使出甲級咒術,他只是以壓倒性的靈壓轟散昌人的咒力。就算在專業陰陽師里面,也找不到幾個人可以做出這種事情。

木暮一步又一步逼近,雙方的距離逐漸縮短,昌人的符術依然無法攻擊到木暮。到了最後,昌人疲累地垂下雙臂,愕然站在原地。

他氣喘籲籲,木暮的模樣卻是十分平靜。他判斷昌人已經到達極限,冷冷地將木刀指向他。

「——哞。」

他以低沉的嗓音吟誦,沉重的咒力以木暮為中心向外湧出。

「——毗悉毗悉。」

咒力指向昌人的方向,後方的大友忍不住看得出神。

「——伽羅伽羅。」

咒力纏上昌人,不過昌人完全沒有行動的意思。在被咒力壓倒之前,他早就被木暮的魄力震懾。

「——悉摩利。」

術式成形,昌人渾身一顫。接著他維持顫抖的姿勢,全身動彈不得。他驚呼一聲「呃!」之後,甚至連呼吸也停了下來。雙眼睜得極大,視線焦點霧散。

「婆娑訶!」

咒力齊聲低吟,束縛住遭咒術攻擊的昌人。昌人無計可施,昏倒在地。他倒在柏油路上,接著一動也不動。一旁跌坐在地上的昌治宛如渾身凍結,屏住了氣息。使出甲級咒術的木暮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平靜地放下木刀。

不動金縛術。不過,大友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見識到如此強力的金縛。

「……他、他還活著吧?」

「啊啊,只是可能得昏迷個兩、三天。」

「……你這家伙真是厲害哩。」

「會嗎?我倒覺得你也是個狠角色。」

聽見木暮這麼說,大友像是出乎意料,盯著同學的背影。

緊接著,正當他臉上難得出現悔恨的神情時,他赫然轉過了頭。

「啊,糟糕哩。」

兩只鳥劃過風,從高架橋下飛了過來。木暮也嚇了跳,趕緊擺起防禦架勢。

那是燕子,不過是藍色的燕子。是式神,而且是由咒搜官使用、類型為捕縛式的式神。

「不許動!這里是陰陽廳咒捜部。」

從木暮和大友背後,身穿西裝的三名男子踏著響亮的腳步聲跑了過來。他們是咒搜官,木暮馬上確認起他們的長相。塾長室里的那位咒搜官不在,這下事情可能會有點棘手。

「木暮同學?」

「……知道啦。」

用不著大友提醒,他沒有蠢到在這種時候做無謂的抵抗。木暮把木刀拋到腳下,老實舉起了雙手,大友也是一樣。然而,趕到現場的咒搜官們始終一臉嚴肅,不敢稍有松懈。

恐怕他們是從遠處「視」得木暮剛才散發出的咒力吧,會趕來這種地方,這肯定是最直接的原因。他們包圍明顯沒有抵抗之意的未成年人,隨時保持備戰狀態,絲毫不敢大意,由此可以看出他們確實將木暮的咒術認定是一種「威脅」。

萬一被逮捕,不管事實如何都會留下前科。如果發生這種事情,實在對不起被卷入的大友。大友說得沒錯,這時候哪怕只是表現出一點抵抗的意思,都不是好主意,可是再這麼下去……

「請等一下!」

聲音從高架橋下面的另一頭,通往公園的方向傳來。包括咒捜官在內,木暮、大友和昌治也驚訝地往那里看了過去。

「……老師?」

那是他們的導師若宮。她怎麼到這里來了?木暮難掩困惑,接著看見和老師一起跑來的嬌小人影時,他不由自主睜大了眼睛。

「早、早乙女?」

錯不了,那個人就是早乙女涼。她臉上照樣是面無表情,理所當然似地站在若宮身旁。「呃。」大友發出了輕微的哀號聲。

「那個女人怎麼會來這里?」

「你們認識嗎?」

「因為是同學嘛——木暮同學你也認識她嗎?你不是對班上同學沒興趣……」

「不,我本來不認識……是她建議我丟空罐……」

「什麼?你到我這里來是受到那個家伙指使嗎?」

兩人竊竊私語時,若宮和早乙女趕到了咒搜官身旁。

若宮朝加倍提高警覺的咒搜官們表示:

「我、我是陰陽塾的講師,這些孩子是陰陽塾的塾生。由我和他們同行,麻煩告訴我事情經過。」

說完,若宮深深地低頭致意。



最後,木暮和大友遭判處停學一周的處分。

「真是飛來橫禍哩。」

「我道歉過很多次了吧,你這家伙未免太固執了。」

木暮不耐煩,念著懶散地靠在椅背上的大友。

兩人此時正在男生宿舍餐廳,時間是下午一點。宿舍管理員好心幫他們准備了午餐,他們吃完午餐,無所事事地閑聊著。今天終于熬到停學第三天,反正不能到塾舍上課,不如溜出去玩,可惜停學期間不得外出,連離開宿舍也不行。原本往返宿舍與塾舍的無聊路途,實際上是多麼有意義的一件事,木暮時時都有深切的感受。

後來木暮等人被帶回陰陽廳時,不只導師,倉橋塾長也趕了過來。她和咒搜部部長交涉,天亮前順利讓對方答應由陰陽塾把人帶回。據說塾長不只和咒搜部部長有深厚的交情,兒子也在廳里擔任要職。

雖然知道塾長在咒術界占有一席之地,不過這次總算親眼見識到她的影響力。今後不能再對她的式神阿爾法和歐米加沒大沒小,木暮暗自發誓。

『傑鐸幫』的陰陽師古屋昌人遭到逮捕,現在還躺在醫院接受陰陽醫的治療。如同木暮當初的宣言,他好像在今天早上才清醒過來。

另一方面,古屋昌治和木暮等人一樣遭到停學處分。只是除了停學,包括他還有他的雙親在內,也和塾長以及若宮進行了面談。

昌治對昌人唯命是從的理由和大友猜想的一樣,受到家族關系很大的影響。為了解決根本問題,由塾長親自出面前往訓誡古屋家。

「在咒術界蔓延的舊習不符合現在的時代……不過畢竟已經是根深蒂固哩。塾長過去說服也不知道有沒有用,說不定就這麼直接退塾,不申請複學——也是有可能的哩。」

「……看他怎麼決定吧。」

「嗯?」

「接下來要怎麼做,是古屋自己的問題。」

「……說得也是哩。」

昌治打算把偷符的罪行推到班上同學頭上,追根究柢似乎是昌人下的命令。會選擇木暮做為目標,不是因為個人恩怨,單純只是因為他在班上形單影只,當成犯人很有說服力。木暮自己從客觀的角度思考,也覺得相當合理。

他沒有支持昌治的意思,但事到如今對他也沒有敵意,反倒認為這是一次很好的教訓。只要稍有不慎,就連那種家伙也可以輕易偷走自己的咒符。他將這個教訓銘記在心,警告自己需要時時保持緊張感。

他一邊想著這種事情,一邊像這樣整個人懶洋洋的。

「陰陽師被抓走之後,聽說『傑鐸幫』馬上被其他幫派滅掉哩。這件事里面沒有一個人得利哩,真受不了。」

大友嘀咕抱怨著,然而木暮的意見與他相反。

「……我倒不這麼認為。」

「嗯?你說什麼哩?」

大友睜著一雙死魚眼,習慣性地拋出問題。木暮苦笑,「沒什麼。」敷衍了過去。

如果是事件發生前的自己,即使遭到停學處分,也找不到像這樣和自己一起消磨時間的人,遑論一邊發牢騷,一邊用午餐的對象。

尤其在現在的自己心中,干脆退塾算了的這個念頭消失得一干二淨。這麼看來,這次的事件並非沒有任何人得到好處,甚至決定了木暮一部分的人生。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禍福相依吧。」

「什麼?你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哩,難不成是閑到腦袋壞掉了嗎?」

「……欸,陣。」

「啊?你別突然叫得那麼親昵哩。」

「以後你那個打工也算我一份。」

「什麼?開什麼玩笑哩。要是像你這種家伙站在旁邊,客人都不敢靠過來哩。」

「老實說,我正愁沒錢可以玩。」

「誰管你哩,你可以去圖書館讀免費的書哩。」

「仔細想想,難得來到澀谷,怎麼可能不出去玩。」

「……你有聽見我說的話嗎?」

大友陰沉地瞪著木暮,木暮莫名覺得好笑,呵呵呵低聲笑了起來。說不定他真的閑到腦子壞掉了。

然後,他稍微正經了一點。

「對了,有一件事我到現在還是搞不懂。」

「什麼事哩?和這次的事件有關系嗎?」

「對……關于那張拿來當作誘餌的式符。實際上古屋真的上鉤,又來偷式符,可是……他們偷走的兩張式符只用了一張,為什麼需要冒險再來偷一張式符?」

木暮一提出這個問題,原本責備他的大友忽然「這、這個……」表現出不知所措的模樣。

木暮沒將他的反應放在心上。

「其實我根本不在意那些家伙為什麼來偷式符,我想不通的是你認為他們會再來偷符的理由。正常來說,他們根本不可能掉入陷阱吧?可是你那時候表現得胸有成竹,為什麼?」

起先聽見大友的提議時,木暮也提出過這個問題。那個時候因為大友堅持——結果這個方法也成功了,可是疑問依然留在心里。

「也沒什麼大不了……是直覺,直覺哩。」

「少騙人了,你有可能只靠直覺設下陷阱嗎?」

「沒這回事,我也是碰運氣哩。」

「……搞什麼,為什麼不說清楚?難道你還有什麼事情瞞著我沒說出來嗎?」

木暮的目光愈來愈凶狠,大友的舉止也跟著愈來愈慌亂。接著,大友一副像是試著找借口搪塞過去,「不是那樣的哩。」正要否認時——

「——我知道了,一開始偷走式符的是大友吧。」

木暮和大友差點從椅子上摔了下來。

另一方面,突如其來插入兩人對話的是個不知道什麼時候闖進餐廳的少女,她若無其事地走到兩人所在的桌邊,拉開椅子,擅自坐了下來。

啞然的兩人異口同聲大叫。

「早、早乙女?」

「——叫我涼就可以了,禪次朗同學。」

「你、你為什麼在這里?你不是應該在塾里上課嗎?再說這里是男生宿舍哩!」

「別在意這種小細節,陣同學。」

「這不是什麼小細節!啊啊,對了,剛好我也有事要問你——不,等一下,早乙女,你剛才說什麼?一開始是誰偷走——」

「就是陣——」

「啊!我想起來哩!是你把我的事情告訴木暮同學的吧,早乙女?還要他朝我丟空罐子哩,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什麼嘛,陣同學,叫我們涼和禪次朗就可以了。」

「別擅自幫我決定稱呼!陣,難不成我的式符真的是你偷走——」

「事情不是這樣的哩。之前有一次上實技課的時候哩,因為你用上奇怪的術式,我覺得有點在意哩,那不是偷,只是借一下哩——」

「竊盜犯真讓人看不下去。」

「吵死哩!你到底為什麼出現在這里哩!」

忽然出現的早乙女面不改色,完全沒理會驚慌失措的兩位男同學。

在將近十分鍾聲嘶力竭的質問後,木暮終于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

大友想到可以用式符設下陷阱也就是知道昌治手邊沒有式符,是因為另一張式符就在他手上。木暮在某次的實技課上將同學打得落花流水,大友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對原創術式的式符產生了興趣。後來因為想確認式符上面的術式,他偷偷借走了一張結果就這麼忘記歸還。

「搞什麼鬼啊!」木暮扯開喉嚨大叫。

「真的很對不起!我沒有惡意哩!……啊,給你,式符還你。」

「不用了!你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告訴我?」

「要是我說哩,木暮同學你會生氣的吧?」

「廢話!」

原本以為他居然這麼不遺余力提供協助,原來背後還有這一層原因。真相曝光後,大友一再道歉,最後哈哈笑了起來,企圖掩飾自己的過錯,實在令人傻眼。

接著,道歉的大友惡狠狠地斜眼瞪向早乙女。

「早乙女!先不管我為什麼幫忙的理由,你怎麼會插手管這件事哩?還故意把我打工的地方告訴木暮同學。」

「沒、沒錯,這件事我也想問。我們沒說過幾句話,你那個時候為什麼會來找我?」

不知不覺中,早乙女幫自己倒了杯熱茶,平心靜氣地喝了起來。她疑似是趁兩人爭執不休的時候,擅自使用宿舍里的東西。她臉上照樣是面無表情,冷靜一想其實是很厚臉皮的行為。

她啜飲著茶說:「我只是好心而已。」

「騙人,如果你真的有那麼好心,就不會指使別人朝我丟空罐子哩。」

「尤其是你為什麼要我去找他?那個時候你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吧?也不知道有人打群架。」

「我知道。」

「你、你知道?」

「我人剛好在場,又看見熟悉的式神。」

「……居然有這種事。」

木暮認為這話聽來不像真的,可是如果實際上人在現場,又看見式神,在木暮午休時被老師叫去的時間點,她或許就已經聯想到可能與這起事件有關。實技課上,早乙女也見過木暮的簡易式式神。

「木暮同學,你差點被當成犯人對吧?因為當替死鬼太可憐了,我只是稍微幫一點忙。」

「……可是為什麼要找陣?」

「他很清楚附近發生的事情。」

「怎麼回事,你們早就認識了嗎?」

木暮輪流看著大友和早乙女,「怎麼可能哩。」大友不悅地抱怨說。

「只是之前有一次打工的時候讓她發現哩。」

「所以早乙女看穿你的隱形——」

「不是哩,我還來不及隱形就讓她發現哩,這個神出鬼沒的女人……」

大友氣呼呼的,木暮忍不住點頭同意他的意見。大友是個奇怪的家伙,不過論奇怪程度,早乙女遠勝過他。真要說起來,這個時候像這樣——在上課中——坐在男生宿舍餐廳的椅子上喝茶,這件事情本身就很怪異。

「什麼叫做『當替死鬼太可憐』哩,如果你真的這麼覺得,怎麼不當場提供證詞,表示操縱式神的不是木暮同學哩。」

「…………」

「啊,這家伙忽然不說話哩。果然好心只是表面上的哩,實際上打的是其他主意。」

「有什麼關系嘛,事情都解決了。」

「別想一個人置身事外哩。」

「什麼嘛,大男人的嫉妒心真難看。」

「不是那個問題哩。」

木暮有些傻眼地看著兩人對話,然後他冒出了這樣的想法:

這起事件當中,自己是最直接相關的當事人,但是……其實自己只是讓兩人隨心所欲「使役」的小丑——「式神」嗎?然後,他又這麼想:他們不是專業的陰陽師,和自己一樣只是個塾生,是自己的同學。這種家伙若無其事地潛藏在陰陽塾里,說不定這里其實是個和自己以為的完全不同,是個「不容小覷」的場所。

「——總之。」

早乙女干脆地無視大友執拗的追究,轉頭看向木暮。

「你讓我的心情暢快多了,謝謝。」

「什麼意思?」

「鐵錘。」

「…………」

早乙女一樣是面無表情,但是只有在那麼一瞬間,她的眼里稍微閃現出愉悅的光芒木暮有這種感覺,只是他也已經懶得再問任何問題。

另一方面,早乙女平靜地繼續說了下去。

「難得有這個緣分,大家以後也好好相處吧。」

「呃,這個……」

「什麼嘛,太好哩,木暮同學,你交到朋友哩。」

「等、等一下,別把這種人推給我!再說和她有緣的是你吧。」

「別開玩笑哩,奇怪的女人不能碰,這是我祖父留下的遺言哩。」

「少亂說話了。」

「……哎呀,難不成這是兩個男生爭奪一個女生的場——」

「這不是爭奪,是推來推去!你還是快回塾舍去吧!現在再問這個問題可能太遲了,但你到底為什麼出現在男生宿舍?」

「為什麼呢,不如先來喝杯茶吧?」

「不需要哩。」

不知不覺中,餐廳里慵懶的氣氛變得熱鬧非凡。

那一天,直到住宿生們放學回到宿舍,三人始終不厭其煩,天南地北地閑扯著無聊的話題。

當然,那個時候的木暮不知道,比起留在陰陽塾這個選擇,今後這兩人更是左右自己人生的重要存在。

他們和她開始被稱為『三六的三黑鴉』,則是在不久之後發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