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行走人間的佛子

地面上落著一只斷臂,佛祖留下的銅鈴,在地面上緩緩滾動,滾進微粘的血水里停下,鮮血與黃銅的顏色混在一起,顯得有些妖異.

雷霆般兩擊,甯缺的修為消耗不少,臉色變得有些白.他彎弓瞄准箕坐在石尊者像下的程子清,確認這名劍閣強者再也無法對自己構成威脅,于是沒有射出第二箭,因為此時每一枝鐵箭,對他來說都極為珍貴.

簡單的一箭,便讓劍閣二號人物重傷不起,他很滿意結果,卻不會對劍閣生出輕視,因為他明白,如果不是莫山山的幫助,根本做不到這一點.

本命劍再如何珍貴,終究不是真實的生命,甯缺能夠明白這一點,在戰斗中毫不猶豫地做出抉擇,卻沒有多少修行者能夠在那麼短的時間內,想明白這件事情,所以程子清先前在戰斗里的表現,讓他很是佩服,甚至有些吃驚,看來那位傳說中的劍聖,果然不是那些徒有虛名的人物.

佛殿里一片死寂.

甯缺吃驚于程子清在戰斗里的表現,卻不知道他和莫山山在戰斗里的表現,更是令眾人震驚無語--書癡已經晉入知命境,甯缺也已經進入知命境,但他們畢竟是年輕一代修行者,晉入知命不過短短數月甚至十余日,怎麼就這般輕松地戰勝了享有盛名的劍閣強者,甚至還重傷了懸空寺的高僧?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書癡已經成為神符師,神符師基本上可以碾壓同境界的所有知命境強者,而甯缺又擁有可以越境挑戰的恐怖元十三箭,而且兩個人在荒原上便培養出來了不須言語的戰斗默契,所以看似不可能的結局,其實早已注定.

不是所有人都能看懂這場戰斗里的所有環節,但人們看到了書癡出手,曲妮瑪娣看著莫山山,陰沉詛咒說道:"你會讓大河隨著世界一道毀滅!"

莫山山出手便是自己最強大的本命神符,念力消耗巨大,臉色微白,聽著曲妮瑪娣的話,想著世界毀滅的前景,身體不由輕輕一顫,臉色變得愈加蒼白.

然而看著甯缺背上的桑桑撐著黑傘在佛光里虛弱可憐的模樣,她的表情漸漸回複平靜,清楚自己終究還是不會後悔.

安靜的佛殿外,響起粗重的喘息聲,眾人望去,只見大黑馬渾身濕透,身後拖著沉重的車廂,車輪後方是兩道深刻入石的車轍.

甯缺背著桑桑,走進黑色車廂.

那道如金似玉的佛光,隨之籠罩住了黑色的車廂.

大黑馬驚恐難言,心想自己好些天沒有吃過素,莫非這便是報應.

甯缺哪里知道這憨貨心里在想些什麼,右手按到冰冷的車廂壁上,啟動符陣,然後一腳踹到大黑馬的屁股上,喝道:"還不快走!"

大黑馬強行壓抑住對佛光的恐懼,發出一聲暴戾的長嘶,拖著車廂,便向殿前石坪上正在頌讀佛經的數十名黃衣僧人沖去!

就在離開之時,一個小匣從黑色馬車里飛了出來,落在莫山山的懷里,莫山山看著懷中那個小匣子,心想這會是什麼?

…………大黑馬連聲長嘶,呲著白牙,暴戾無比地沖向殿前的僧人,大有佛擋殺佛,僧擋踏僧,誓要沖出一條血路的感覺.

從佛殿到後寺大門的石坪間,僧人的數量並不多,大部分僧人都是四人一組坐在車道兩旁的地上,頌經維持鍾聲以及籠罩爛柯的佛光大陣.

看到黑色馬車挾著風雷之勢沖來,車道上的那些僧人面露驚恐之色,紛紛站起,向兩側走避,卻依然保持著合什的姿式,頌經之聲也沒有停止.

僧衣大亂,僧眾如潮水一般向兩邊分開,露出最後方一名僧人.

那名僧人依然盤膝坐在地上,沒有避開的意思.

那名僧人穿著一件破爛的木棉袈裟,頭上有極薄的一層青黑發茬,其間隱約可見極少的一些白色,發茬並不鋒利,卻像他的人一般肯定堅毅,給人一種感覺,就算是整片天穹塌下來,也會被他頂住.

僧人神情甯靜看著向自己沖來的黑色馬車,緩緩站起身來.

他坐著時,就是名普通的僧人.


他站起來,便是一尊佛.

…………前路見佛.

居然真的有佛擋在路前.

大黑馬驚懼不安,然後終究是被它天生的暴戾情緒所壓制,它狂嘶一聲,半人立而起,屈起兩條如鐵般的前蹄,便向那僧人胸口踩了下去!

僧人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大黑馬,動了一念.

一念之間,爛柯寺十七口古鍾鳴聲愈發悠遠,後寺石坪間天地氣息隨之肅斂.

一道狂風起于僧人那件破爛的木棉袈裟,挾著極西荒原的石礫,噴薄而出.

大黑馬淒慘地嘶鳴一聲,被狂風卷起,倒掠而回!

黑色馬車被它帶動著,連退十余丈,重重摔在佛殿前的石階下.

一聲巨響!

黑色馬車從哪里來,現在便回到了哪里.

有那名僧人攔在路前,它便無法離開.

都說佛擋殺佛,可佛真的能殺死嗎?

僧人法號七念,懸空寺講經首座的大弟子,佛宗天下行走,被視為世間最接近佛的人,當他出現在世間人前時,便是佛子.

…………黑色馬車重重地摔落在地上,砸的石階斷裂粉碎,一片狼籍,自瓦山頂峰降落的佛光,平靜地照在此間,氣氛悲憫而冷酷.

佛倒在地上的大黑馬倒痛苦低嘶幾聲,噴掉帶著血水的粉色沫子,屈著前蹄,後蹄拼命用力,在亂石里吃力地蹬動好幾下,終于在佛光里站了起來!

看著這幕畫面,七念神情微異,沒有想到這匹黑馬的意志力竟是如此強悍,居然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站起,還敢站起.

黑色馬車的車廂由精鋼鑄成,是顏瑟大師最珍貴的遺產,雖然砸的殿前石階成了一片廢墟,車廂卻沒有變形,只是車門已經碎裂.

傾覆的車廂里,甯缺也站了起來,他扶起不停吐血的桑桑,把她背到身上,然後用繩子緊緊地捆緊,取下肩上的鐵弓,望向車前十余丈外那名僧人.

佛殿前的石坪里,數十名爛柯寺黃衣僧人還在不停地頌讀著佛經,從瓦山頂峰落下的佛光,雖然沒有盂蘭鈴的指引,落在黑色馬車上的光柱變得稍微黯淡了一些,但籠罩著整個爛柯寺的佛光大陣則是變得越來越強.

爛柯中寺里的修行者們,此時不知從何處知道了光明之女桑桑便是冥王女兒的消息,紛紛湧入後寺,神情震驚而又複雜地看著那輛黑色馬車,但無論他們此時的真實心情如何,如果黑色馬車想要逃離,他們必然會出手.

甯缺猜到了那名僧人的身份.

面對著強大的佛宗天下行走,面對著爛柯寺的佛光大陣,面對著整個世界的修行者,大概很多人都會產生絕望的情緒,甚至就此黯然放棄.

但甯缺不會.

…………沒死,那就不用絕望.


死了,就不用絕望了.

…………在生存面前,從來都沒有放棄這個選項,對甯缺來說,這是一個最簡單的道理,所以他沒有絕望.接下來他要做的事情很簡單,就像這些年來一直在做的那樣--盡一切努力爭取活下去,直到死亡真的來臨.

于是他彎弓,搭箭,射向七念.

他的動作比以前更穩定,更快,更流暢.

不知道是因為身在古寺的原因,還是因為聽到了太多鍾聲,或是佛光在頂,抑或攔在馬車前的是位佛子,他射箭的動作,竟隱隱帶有了幾分佛法的甯靜意味.

尋常事物尋常法,便如佛祖拈花,自然而無一絲戾氣.

七念看著甯缺一箭射來,默自贊歎,然後禪念再動.

禪念一動,爛柯寺十七座佛殿十七座古鍾,隨之而動,悠遠的鍾聲忽然間變得如雷鳴一般莊嚴而帶著無上佛威,在寺內不停回蕩.

古寺佛鍾,有音無體,道道鍾聲連綿不絕而至,便如潮水一層拍打著一層,瞬息之間,充盈爛柯後寺的所有空間.

元十三箭強大到可以幾乎無視時間,卻不能完全無視空間.

鐵箭能從空間一處陡然出現在另一處,靠的是無法想像的速度,箭身實際上依然是要從這些空間里穿過.

當鍾聲如潮水般,把古寺里的空間都拍打的變形起來時,那麼鐵箭穿過這些空間之後,自然無法像在真實空間里那般命中目標.

蓬的一聲微響,鐵箭尾端的白色空氣湍流漸漸消失.

那枝鐵箭也消失無蹤,不知去了何處.

僧人七念依舊平靜站在黑色馬車前.

片刻後,極遠處一處山崖坍塌的聲音,才嫋嫋傳到寺內.

…………佛經曾言.

佛在心中,與世人相距極近,哪怕你不守戒律,日夜酒肉穿腸,嬉笑人間,只要你所思循了佛理,那麼依然能夠成佛.

然而佛又極遠,哪怕你日夜謹守戒律,誠心頌經不止,只要你偶行踏錯,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做了不合佛理的事情,那麼你依然不能成佛.

佛近在眼前,卻遠在天邊.

便如甯缺的這一箭,已然自然如佛祖拈花.

但他要射的是人間的佛.

所以那箭便只能去了天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