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不戰而別亦無憾

這是人類有文字記載的曆史里,時間最場,覆蓋范圍最廣的一場雨,從盛夏一直持續到秋意漸至,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雨水不停自天而降,落在山川原野湖泊之上.被雨水沖刷浸泡後,山崖開始崩塌,官道毀壞,河流決堤,洪水泛濫成災.

如此嚴重的天災,足以令整個人間都感到絕望,好在西陵神殿及諸國皇室迅速展開了賑災,人類再一次在嚴重的自然災害面前,展現出可怕的生命力與忍耐力,沒有被擊倒,而是平靜接受然後努力抗爭.

大雨同樣落在荒原上.原野被澆灌的泥濘一片,酥軟不堪,在上面行走變得異常困難,牧民無法放牧,只好躲在帳蓬里苦苦捱日,就連馬賊群,都藏回了梳碧湖畔的山林里,對著雨水不停哀歎.

荒原戰爭結束後,大唐軍隊分兩路回撤,其中東北邊軍一屬,在雨落之前,便抵達了南方的土陽城,而跟隨禦駕的北大營鐵騎,在賀蘭城多停留了一段時間,然後便被這場延綿不絕的大雨強行留了下來.

雖然帝國不惜人力物力,連續數百年不停投入,但賀蘭城畢竟遠在荒原深處,城中建築有限.數萬北大營鐵騎,把所有的營帳和城中的住宅征調住滿,還是有很大一部分被迫安置在城樓里.

城樓高入崖壁之間,入夜寒風穿行其間,本來夏秋之交的氣溫應該適合露營,怎奈何連大雨澆了好些時日,秋意提前來到荒原,溫度陡然降低,賀蘭將軍汗青為了這些北大營鐵騎的保暖,這些天費盡了心思.

最麻煩的還是糧草給養的問題.

賀蘭城中儲備著很多糧食,但多了數萬唐軍還有無數戰馬,承受的壓力瞬間增大,眼下還能勉強支撐一段時間,但如果這場雨再繼續下,南方的糧草運不過來,他們也無法離開,那麼賀蘭城便要面臨斷糧的危險.

各種各樣的問題,各種各樣的麻煩,合在一處便成了各種各樣的危險,然而無論是北大營的鐵騎統領,還是汗青將軍,都不敢用這個問題去請示他們最應該請示的皇帝陛下,更不敢驚動皇後娘娘或黃楊大師.

因為皇帝陛下病了,病的很重.

…………大唐皇帝李仲易,是一個重情重義之人,但這並不代表他迂腐不通世務,做皇子的時候,他便是世間最強大的將軍,登上龍椅之後的這近二十年他顯得很平靜低調,但絕對沒有誰敢輕視他.

對南晉皇帝,月輪國主,燕齊宋陳這些國家的君王來說,大唐皇帝絕對排在他們想看到的死亡名單的第一位,無時無刻,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中祈禱他患上不治的絕症,詛咒他在重病中死去.

事實上沒有多少人知道,在很多年以前,李仲易便得了病,而且這個病很重,一直陪伴著他,入腑刻骨無法治愈.

夫子看過皇帝陛下的病,或者是這個病太麻煩,或者是夫子看到了這場病後的命運的深淵,所以只是開了個藥方,而沒有動用人間之力.

這場病一直拖到了天啟十八年的秋天,隨著黃金巨龍降臨人間,隨著這場連綿不絕的寒雨,隨著一記命中注定的流矢而暴發.

皇帝靠在榻上,臉色蒼白,手里攥著一塊手帕,帕上有血漬.

皇後低頭無言,輕輕地揉著他的胸口,想要讓他感覺更舒服一些.

"這幾年長安城里死了很多人,有很多陪伴過父皇甚至是祖父的老人們,都走在了我的前面,如今便是院長也離開了我們."

"如今我也不行了."

皇帝握住她的手,說道:"天要亡我大唐,非戰之罪……即便如此,我也沒有任何畏懼之心,因為我堅信大唐必將獲得最後的勝利."

滾燙的眼淚,從皇後娘娘的眼里滴落,此時皇帝正握著她的手,于是淚珠便在兩只緊緊相握的手上摔成了水花兒.

"我是世間最有權力的男人,娶了自已最喜歡的女人,最後死在征戰四方的路途上,這樣的一生真的沒有什麼遺憾,所以你不要悲傷."

皇帝說道.

皇後抬起頭來,帶著滿臉淚水說道:"但我有很多遺憾,我還沒有看到你老後的模樣,我沒有讓你看到小六子長大成人,我更後悔當年奉宗門之命南下長安,誘你騙你最終把你害成現在這樣."

皇帝微笑說道:"誘我騙我害我,最終你還是愛上了我."

聽著酸甜情話,皇後終于帶淚而笑,問道:"你有沒有怪過我?"


"要說從來沒有怪過你,那是假話,畢竟誰不想多活一些時間?"

皇帝伸手,擦去她頰畔的淚水,說道:"不過後來想著,你我之間這場戰爭,終究以我的勝利而告終,那我負些傷也是光榮的痕跡."

皇後輕輕抱著他,喃聲說道:"從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輸了."

皇帝滿足的笑了起來,他這一生打過大大小小無數場戰斗,但唯獨是這一場最令他銘心刻骨,最為看重勝負.

"我若不為帝,便是書院一學生,現在想來,那樣的人生或者更有意思,不過我終究是把夫子當老師的."

皇帝疲憊地笑了笑,看著她說道:"如今老師去天上做事,我們還要在人間做事,我隨老師去後,你知道該怎麼做吧?"

皇後娘娘說道:"陛下放心,我知道怎麼做."

皇帝說道:"我讓小六子拜大先生為師,是要他學仁愛之道,那兩個孩子如果不亂來,便……留他們一條生路."

皇後娘娘不再流淚,非常平靜地說道:"我會把這些事情做好."

"那我就放心了."

皇帝說道,然後緩緩閉上眼睛.

黃楊大師走進房間內.

皇後看著仿佛熟睡的皇帝,看了很長時間,然後把手腕上那串念珠取下,套到他的手腕上,又低身在他額頭輕輕吻了一口.

黃楊大師雙手合什.

片刻後,房間里響起頌經聲.

往生經.

…………長安城里也在下雨.

雨勢很大,還夾雜著雷聲,偶爾有閃電亮起,把寂清空曠的宮殿,照耀的有如白晝,哪怕有罩,燭火依然搖動不安.

如果沒有燈罩,大概那些燭火早就已經熄滅了吧?

李漁坐在案後,看著柱旁如珊瑚般美麗的燭台,想的有些走神.

她的黑發微濕,身上的宮裙也有些濕漉,應該先前是冒雨去了某處.

她的臉色有些蒼白,但不是因為害怕雷電暴雨,因為她認為自已做的事情都是對的,哪怕居于昏暗殿室,亦不虧心.

看著殿外的夜雨,兩行眼淚從她的眼角淌下,滑過蒼白的臉頰,落在案上的奏折上,把其中一行墨字洇濕.

李漁醒過神來,命太監取來蘸水粗紙,仔細地將奏折上的濕痕抹掉,然後擦掉臉上的淚水,平靜而專注地繼續審看奏折.

這封奏折是帝國各郡的水災情況彙總,非常重要.

她拿起毛筆,開始批示奏折.


守堤,蓄水,賑災,防疫,軍力調動,盯住東荒上那些游騎.

大唐很大,事務繁多,她已經適應習慣,處理的井井有條,隨著審批奏折工作的繼續,她的神情變得越來越平靜,甚至顯得十分堅毅.

…………深夜時分,結束了一天繁忙的政務,李漁披上大氅,沒有帶太監宮女,孤身一人,在羽林軍和侍衛的重重保護下,離開了皇宮.

她去的地方並不遠,就在皇城對面的南門觀.

籠罩在大雨里的南門觀,顯得格外淒清安靜.

李漁走進道殿,道殿黑色桐木地板深處,軟褥之畔點著一盞油燈,照亮了大唐國師李青山憔悴而瘦削的臉.

她走到李青山身前,緩緩雙膝跪下,聲音微顫說道:"父皇,走了."

李青山緩緩閉上眼睛,然後再睜開,眼眸里只有悲傷,沒有震驚.

數百年來,賀蘭城在連續數月內,連續動用了兩次千里傳書符陣.

第一次是因為那輛黑色馬車.

第二次是要把皇帝陛下離開人間的消息傳回長安城.

此時整座長安城里,只有寥寥數人知道這個消息,李漁依靠南門觀的幫助,暫時守住了這個秘密,此時看國師李青山的神情,便知道對方已經知道--既然她是靠南門觀才能守住秘密,自然無法瞞過南門觀觀主.

李青山看著跪在自已身前的她,虛弱說道:"你要做什麼?"

李漁說道:"我要看遺詔."

大唐皇位傳承的遺詔,竟然不在皇宮里,而是在南門觀中!

李青山說道:"按照唐律,遺詔應在文武百官之前當眾公布."

李漁低頭,看著自已濕透了的裙擺,說道:"文武百官現在還不知道."

李青山說道:"他們終究是會知道的."

李漁說道:"我沒想把父皇離世的消息隱瞞太長時間,稍後便會通知各處."

李青山說道:"那殿下為何會提前來到這里?"

李漁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因為……我不放心."

李青山也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李漁的頭垂的更低,水珠從烏黑色的發端滴落.

她的身體隨著水珠一道下落,額頭觸到烏黑色的地板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