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癡

憤怒來自不同,立場不同,姓名不同,生命本質的不同,豆花咸或者甜,粽子葷或者素,以及生或者死.

"因為選擇不同,便要起念殺人?你知道我很冷血,你殺唐人,會讓我憤怒和心痛,但並不會讓我改變主意."

甯缺看著已成血海的菜場,看著菜攤周遭的斷肢殘臂,說道:"你是人類選擇的,沒有人類你不會出現,你不能這樣對待他們."

桑桑皺眉說道:"我醒來確實是人類的選擇,難道就因為這樣,我就要被人類決定生死?難道父母就能決定子女的生死?"

甯缺說道:"沒有人想你死."

她平靜而堅定說道:"當年我在人間出生,便被那個主婦令管家偷偷送出府,要把我淹死在糞坑里,也正是那天,在柴房里,另一個管家拿著柴刀向你逼去,我的生死險些被人決定,你的生死也險些被人決定,最終你奪過了那把柴刀,而我活下來後,也不想再被別人決定自己的生死."

甯缺沉默片刻,說道:""是的,生死只能由自己決定."

桑桑說道:"我活著,便不想死去."

甯缺心里的憤怒漸漸變成惘然,他不知道該怎樣勸說她平靜下來,她微微顫抖的雙手能夠殺人,她動念也能殺人.

他走過血海,來到她身前,伸手握住她的手,把她輕輕拉進自己懷里然後緊緊抱住,在她耳畔難過說道:"我也不想你死."

桑桑的身體有些僵,然後漸漸變得柔軟,有些笨拙地靠在他的肩頭,因為體量差不多高的緣故,看著有些不協調.

"我甯願自己死,也不想你死."

二人站在血海與殘破的尸身間緊緊相擁,神情平靜甚至有些神聖,無數極淡的光點像星輝般從他們身上飛舞而出,向四面飄去.

光點落下,菜場地面上有些粘稠的血汙漸漸變淡,直至淡至不可見,血水里的尸身也消失不見,仿佛得到了神聖的淨化.

菜場里再也聞不到刺鼻的血腥味,只能聞到雞屎味,河魚的土腥味,洋蔥令人感動的味道,以及青菜特有的氣息.

那些青菜上還有露水,晶瑩剔透,襯得菜色青翠誘人至極,攤上新出土的嫩筍被排的很整齊,還帶著泥土,不覺髒反而極美.

菜場里響起呦喝聲,討價還價聲,母親打孩子,小狗爭骨頭,野貓受驚嚇,啪啪,汪汪,喵喵,熱鬧的一塌糊塗.

"就這水蔥,要您兩文錢不貴吧?"

甯缺睜開眼睛,看著賣菜的大嬸正把一把水靈靈的嫩蔥伸在自己面前,臉上滿是得意的神情,似覺得你不買能好意思嗎?

他笑著搖了搖頭,輕拍懷里的桑桑讓她醒來,然後牽著她的手,向菜場外走去,手里沒有提米菜,卻不擔心回到小院里沒有吃的.

只要有情,飲水也飽.

…………桑桑沒有離開,她和甯缺繼續在朝陽城里過著尋常的日子,躲著外間的風雨,在小院與菜場之間行走,在溪畔散步.

甯缺負責做飯,桑桑負責吃飯,偶爾心情好,她會親自下廚,給甯缺做碗煎蛋面,那碗清湯煎蛋面里,還是只有四顆花椒,三十粒蔥花.

過日子這種事情,如果要避免乏味和厭倦,就要想著法子尋找新鮮的趣味,看沒有見過的風景,或不時重溫舊時.

甯缺很聰明,依靠記憶里的味道,自學酸辣面片湯成功,根據桑桑的表情反饋,味道至少有臨四十七巷那家七成的水准.

他在院子里那棵樹下埋了兩罐黃酒,在灶房里做了壇泡菜,里面塞滿了漿豆嫩姜和青紅兩色的朝天椒,啟蓋時誰都會流口水.桑桑對他做的泡菜很滿意,但不知道為什麼,她還是最喜歡吃最簡單的醋泡青菜頭.


他們經常出院散步,看湖上的落日,聽寺里的鍾聲,把朝陽城逛了個遍,仿佛就像這座慵懶的城市般,也變得懶散起來.

春雨如煙時,他們踏遍了傳說中的七十二座寺廟,秋高氣爽時,他們去了月輪國別的一些大城市,寒雪紛飛時,他們去了北方,在雪擁藍關的肅殺風景里,看了整整一夜,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們始終牽著手.

可能是因為走的時間有些長,桑桑有些累,回到小院里便去睡覺,從那天開始,她便變得有些嗜睡,而且睡眠時間越來越長.

她睡覺的時候,甯缺就躺在她的身邊看書,一聽手拿著書卷,一只手伸進被窩里握住她的手,有時候翻頁後忘了把手再伸回去,熟睡中的桑桑會下意識里伸出手來,把他的手拉回被窩里,緊緊抱在胸前不肯放開.

某個秋天某日,朝陽城里都在說白塔寺高僧放生的消息,甯缺聽說數桶泥鰍和各種魚被投入湖里後,會出現很搞笑的血腥畫面,覺得很有意思,准備帶桑桑去看,她有些疲倦不想出院,于是便自己去了.

放生確實很熱鬧,那些泥鰍黃鱔和各種魚類的自相殘殺,也確實很血腥,那些高僧做出來的事情確實很搞笑,甯缺看完後正准備回家,忽然生出一種怪異的感覺,看著湖面和湖對岸的白塔,總覺得這里少了些什麼.

黑壓壓的信徒與游客漸漸散去,暮色漸濃,白塔寺漸趨安靜,他站在岸邊看著湖塔沉默不語,那種感覺始終揮之不散.

便在這時,寺里響起晚課的鍾聲.

這道鍾聲,同時在他的心里響起.

佛鍾可以清心,可以助信徒禪定,甯缺的識海深處有蓮生的意識碎片,自然感應更為清晰,下意識里向禪寺深處走去.

循著鍾聲,他來到白塔寺正殿前,只見檻內有數百名僧人正在虔誠頌經,隨著經聲,殿內的那尊佛祖像顯得愈發慈悲.

佛祖在靜靜看著他.

經聲入耳,便是佛音,美妙至極.

甯缺站在檻外,漸漸癡迷其中.

小院內,桑桑醒來.

枝頭那只黑鴉,怪叫一聲,振翅而飛.

她的目光隨著黑鴉,落到了天空上.

她覺得天空有些眼熟,很是好看.

她看了很長時間,神情漸癡.

癡,起于情.

情愛里無智者.

情不知所以.

癡,便是愚.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