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4章 侵略者的憂郁

我——獨自歎息。

在艾爾丹特皇城。

雖然今天是每三天前往城堡的日子——但老實說我不想離開自己的房間。很久沒有這種想法了。不,如果從來到艾爾丹特帝國開始計算,可是第一次。

原本進城後還得去學校……但我仍然沒那個心情。

沒想到連當了老師,也會對上學感到郁悶。突然想到高中老師說不定也有過這種心情,所以試著回憶一下。

……但是想不以來。

他們的臉已經籠罩著一層遺忘的霧而模糊不清。加上我閉門不出的時間,已經有一年半沒看到他們,所以這樣也相當合理。就連同班同學——也像在故事中登場的人物一樣,在我的腦海中開始變得非常不真實。

對我而言,艾爾丹特帝國在這半年來,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相較之下,關于另一邊世界的記憶已經模糊不清。

但是——

「…………」

早晨的陽光灑進城堡中庭,我沐浴在朝陽之下,卻無精打采、垂頭喪氣。

自從那次,我想了很多。

也向美野裏小姐提出問題。

她雖然略顯猶豫,但或許覺得事到如今沒什麼好隱瞞,大致上都回答了。

日本政府果然打從一開始就有意侵略異世界。

透過超空間通道連結的異世界。

日本政府在這塊「尚未開發的土地」上聞到大筆「利益」的味道。

異世界是一座寶庫。

譬如近來熱門的「生物資源」議題。

簡單說來,人類了解到特定地區原有的細菌或某種動植物,可加以利用換取大筆金錢。無論在農業、醫療、工業甚至軍事方面皆然。因此隨著各國生物技術的進步,為了獲取更有利用價值的基因資料,探勘的觸角往上延伸高山,往下延伸至海溝。

但隨著人類知道生物資源可能帶來的巨大財富,擁有那種資源的土地所有權人,或是那塊地所屬的國家,開始主張對生物資源的所有權——也就是主張其中的生物資料所有權。

于是隨意開鑿土地,尋找細菌的時代逐漸告終。

這時候——異世界突然出現。

政府的相關人員大概欣喜若狂吧。

在這個和我們徹底隔絕的世界,究竟存在什麼樣的生物資源呢……光想就已經昏頭。其種類已經不是用萬或億的單位計算吧。而在異世界之中,還沒有人主張生物資源的所有權。

可說予取予求。

除了生物資源以外,就像白人以幾近詐騙的手法向原住民買下曼哈頓島一樣——對方世界只有中世紀左右的水准,利用他們的無知加以欺騙並壓榨,可說輕而易舉。

例如在沒有電子技術的世界裏,稀金屬或稀土不過只是一般的土壤或岩石。當然,前提是異世界有這種物質才行。

那麼…………

在這個異世界,特別是將艾爾丹特帝國納入統治時,最簡單的方法是武力侵略。但又不能動用自衛隊。

並不是因為憲法第九條(注:日本憲法第九條規定放棄戰爭、不維持戰力、否認交戰權。)還是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

如果動用武力,必須運送一定數量的武器與兵力,而超空間通道非常狹窄,另外如果隨便派遣大批兵力,也可能被其他國家察覺。

特別是美國和中國不可能坐視不管。

如果被別國發現,以日本唯唯諾諾的個性,在異世界的優先保障權益很可能被別國搶走。先不管用什麼名目,美國都以「維持國家的石油供應」為目的,大力介入中東情勢了,一定會隨便找些理由介入。

而且……就算在極度保密的情形下派遣自衛隊,能不能真的打贏也是個問題。

有部小說和電影叫做《戰國自衛隊》……並不是裝備近現代的武器就一定有利。以壓倒性的數量彌補技術水平的差距,這種例子在近現代戰史上不勝枚舉。

而且異世界還有魔法。

日本還不了解這是憑借什麼原理運作,搞不好只是我們沒發覺,其實日本與艾爾丹特很可能連物理原則都不一樣。自衛隊的現代武器,可說是電子工程與物理學的結晶……所以身處物理原則相異的世界,可能在緊要關頭突然發生出乎意料的故障。

目前輕裝甲機動車似乎可以運作……但如果要發動引擎時才知道「其實我們這裏是用火精靈」,技師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而且也不知道他們魔法的程度、用作軍事武器的威力如何。

要是魯莽地展開突襲,難保自衛隊不會被什麼「嘛呢嘛哩哄」之類的咒語變成一堆青蛙。

所以日本政府退而求其次。

采取文化侵略。

以往基督教的傳教士是和毒品並列,做為侵略的前鋒為當權者所用。

宗教是強大的洗腦裝置。

我們不知道孕育宗教的創始人或其親傳弟子怎麼想,他們大概沒料到自己的教誨會用在這種地方。宗教産生的向心力,只要翻開史書就一目了然,可以引起大規模的叛亂與戰爭。就算不直接使用武器,也能從內部搞垮敵國。

不過現在的日本並沒有「沈迷性質」強烈的宗教。

佛教或神道因為淡化了這種劇毒般的特性,所以普及到人們的生活中——相反地,各種保有強大「沈迷性質」的新興宗教,如果由政府操縱反而更加危險。要是處理不當,只是在島內産生一個敵國罷了。

所以他們才想到。

有沒有類似毒品和宗教,但又比較好掌控的?

禦宅文化正符合他們的要求。

踏進日本政府准備的陷阱,那個傻呼呼的笨蛋阿宅——就是我。

「該死……」

這種情形就像石頭開始滾動一樣。

現在就算我退場——日本政府大概只是去找下一個笨蛋阿宅,讓他接手我的工作。而且那家夥說不定對于侵略異世界不會有任何猶豫。

既然如此,就算我這時候拒絕進行計劃也沒意義。

就像的場先生說的一樣,只會被「處理」掉而已。

「…………」

該怎麼做好呢?

幹脆裝做一副什麼都沒發現好了?

說是侵略,也和中世紀所謂的侵略不同。不管怎麼說,日本政府應該不會幹出什麼殘忍的勾當,例如把艾爾丹特帝國當成殖民地,大舉屠殺人民或抓來當奴隸。

不對……真的是這樣嗎?

日本政府應該不會采取過時的的奴隸制度。

不過毫無疑問會産生壓榨式的社會結構。

結果使貧富差距擴大,讓原本就有階級差距的艾爾丹特帝國,窮人越來越貧困,而由少數人掌控的獨裁政治則更加殘暴……不用看也知道像北方的某個國家。這種架構不管在我們的世界或異世界,應該都是一樣。

「…………」

感覺好像做了一場惡夢。

而且是漫無止境,令人討厭的那種。

我用雙手抹臉,然後朝下盯著自己的手掌。

不過現實就是現實,無法撼動。現實這場永遠不會醒來的惡夢,真真切切擺在我眼前。

當我郁郁寡歡地想著這些事情時,有人從後面拍了我的肩膀。

「——?」

訝異地回頭一看……居然是銀發美男子,眉頭深鎖地盯著我瞧。他是騎士迦流士,艾爾丹特帝國的年輕高官……身為騎士卻又肩負大臣重任的大人物。

「你的表情非常郁悶啊。」

騎士迦流士這麼說道。

「怎麼了,慎一?」

「咦咦,啊,那個……」

我回以敷衍的笑容。

再怎麼樣也不可能對這個人揭露內情吧。

跟他說「我好像是侵略的前鋒部隊」之類的。

我因為尷尬而低頭,雖然知道這麼做反而會讓對方覺得事有蹊蹺——但實在做不出其他反應。

「嗯……?」

就算把視線往下,多少還是知道騎士迦流士以不解的表情看著我。如果他會漫不在乎地離開,打一開始就不會叫住我。

過午不久的溫暖陽光,讓空氣暖了起來。

不愧是皇帝的居城——艾爾丹特城。在白堊岩露台上,從扶手看過去的景色,仿佛植物園一般廣閱。

我感到沈重的壓力,將身體依在扶手上。

「…………」

我低著頭往回看向露台。

在不遠處的貓腳桌,擺滿茶具與銀盤,盤子上則盛著小蛋糕。佩特菈卡在享受她的下午茶,而一同參與的有繆雪兒與美野裏小姐。繆雪兒不自覺地想替她們倒茶,但美野裏小姐與佩特蒞卡制止了她。

真是和平又溫馨的一幕。

不過在那邊的……是侵略者與被侵略者。而受到侵略的一方毫不知情。如果佩特菈卡或繆雪兒知道真相——知道日本政府的想法,她們會怎麼做呢?在我眼中,這場茶會相當危險……看起來仿佛空中樓閣。

「——慎一。」

這聲音讓我的意識回到眼前的騎士身上。

迦流士不是看著我,而是和我一樣往佩特菈卡那邊看去說道。

「你……之前……對我談過『騎士道』嘛。」

「咦?啊——對啊。」

突然舊事重提,讓我有點不知所措。

仔細一想,我明明只是侵略者的爪牙,還真是大言不慚。

「舉例來說——如果你帶來的文化,破壞我們長年建立的價值觀。」

「!」

這句話讓我全身凍住。

但騎士迦流士並不在乎——或是沒有發現而繼續說道。

「我是衆人景仰的艾爾丹特帝國騎士,心中也秉持這份自覺……我一直這麼認為。但看到你帶來的漫畫中描繪騎士,內心受到很大震撼。正確說來是陛下念給我聽,『真正的騎士就該如此』……那是你們國家的騎士道嗎?」

「……那是……」

所謂的騎士道或武士道,原本是在和平世界中,為了管理只會打仗的莽夫,讓他們過著安穩的社會生活,所以在事後建立的一種觀念。總而言之,那也是一種政治洗腦的工具,不是在某種必然之下産生……

「起初我很生氣,覺得祖先代代相傳的騎士道遭到否定。不,這種感覺至今仍然沒有改變。」

騎士迦流士的口氣和內容相反,相當平靜。

「然而最近……偶爾會覺得輸了。」

「……咦?」

奇幻世界中談到騎士的作品,多半是懲惡揚善。要說理所當然也是啦——他們鋤強扶弱的英姿,往往被描繪成英雄。

說得好聽一點,他們是為了貫徹理想而戰鬥的偶像。

真正的騎士迦流士,是怎麼看待那種形象呢?

會認為自己輸給異世界的偶像騎士,認輸投降嗎?

如果真的是這樣——一定令他感到極度屈辱。

騎士迦流士以下巴指著,仿佛要沈默的我有點反應。

「我以前從沒看過這種情形。」

回頭一看,佩特菈卡沈浸在陽光下,很愉快的樣子。繆雪兒坐在對面,也露出溫柔的微笑,而美野裏小姐似乎也很高興。雖然負責斟茶的女仆不是繆雪兒一但似乎連站在牆邊的她也一同浸淫在安詳的氣氛中,看起來好像也很高興。

「陛下她——佩特菈卡她……」

迦流士低聲說道。

「雙親因為政治鬥爭,很早就過世。王位的繼承權之爭……兩邊各向對方下毒而死。先皇為此心生感歎,也在一年後駕崩……最後由年幼的佩特菈卡繼承皇位。」

「…………」

我原本就在心裏暗想,佩特菈卡這樣的小孩居然身為一國之君,應該有什麼隱情才對——

不對,等一下喔。

所謂皇位繼承權之爭,大概是……

「……嗯嗯。」

騎士迦流士似乎看出我內心的想法而苦笑。

「下毒害死佩特菈卡雙親的,就是我的父母。」

「…………!」

「佩特菈卡之所以繼承皇位——當然是因為順序上她擁有第一繼承權。但更重要的是第一皇太子派與第二皇太子派,雙方派系為了保住自己地位而協商的結果,也就是妥協下的産物。她名義上位居皇帝之尊,我則肩負攝政之責,讓兩派都得以存活而免于毀滅。」

「……這樣的話……」

代表佩特藍卡只是傀儡皇帝……

「佩特菈卡當然也很清楚。我想就是因為了解,所以面對皇帝的位子一直戰戰兢兢。自己的長輩互相下毒而死……為了不讓悲劇重演,她打算好好扮演皇帝的角色,同時似乎也會顧慮我的想法。」

「…………佩特菈卡她……」

沒想到她的處境是這樣……我都不知道。

不過仔細想想,一看就知道皇帝是小孩子,這樣反而很奇怪,其中的權力結構當然有所扭曲。

「所以我是第一次看到佩特菈卡——算是我的親戚妹妹——在她父母過世後露出那年紀應有的笑容。」

「…………」

不知道騎士迦流士怎麼看待我這瞠目結舌的樣子——但他略顯寂寞笑著說道。

「雖然佩特菈卡有『心腹大臣』,卻沒有人算得上『朋友』。她之所以能真正敞開心胸——都是因為你,還有你帶來的文化。」

騎士迦流士明白地肯定著。

「謝謝你。」

這番話毫不做作。

或許……這位美形騎士某一天會希望自己對佩特菈卡而言,只是個「善良的親戚大哥哥」而已。

「不過…………」

我還是沒辦法說出口。

這不過……只是碰巧罷了。

因為我帶來的禦宅文化……只是侵略的武器。

「雖然不知道你在煩惱什麼,慎一。但你要擡頭挺胸,因為你不僅拯救了弱者,也拯救了陛下。」

騎士迦流士語畢轉身離去。

他走向佩特菈卡,加入她們的茶會,而我看著迦硫士遠離的背影——還是只能歎息。

哪有什麼好自豪的呢?

美野裏小姐站起來讓座給騎士迦流士,朝我這邊走過來。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看著我跟騎士迦流士然後笑著。

「慎一君。」

美野裏小姐站在我身旁,湊到耳邊低聲說。

「氣氛好像不錯嘛,感覺不容別人打擾呢。」

她頂著我的胳肢窩,就像女學生對同性朋友打探青澀的戀愛小八卦一樣。

「才沒這回事!」

我帶著哭腔回答道。

「才不會有你期待的那種BL或鹹濕發展!」

「又來了,不用害羞嘛。」

美野裏小姐說道。

這個人……

「——美野裏小姐。」

我突然改變口氣。

「…………如果我說不幹了,會怎麼樣?」

「…………」


她隔了一陣子才回答。

「奉勸你無論如何也不要在的場局長面前說出剛剛那些話。」

美野裏小姐以認真的表情說道。

「你已經知道自己的身分,也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政府怎麼處理知道太多的人,在你喜歡的漫畫、動畫或小說——還有各種媒體作品上都演到爛掉了吧。」

「……你說得沒錯。」

我知道,就是因為知道才更沈重。

這時候——仿佛是故意挑時間一樣,佩特菈卡的聲音傳過來。

「嗯,禦宅文化真不錯,可以增廣見聞、拓展世界觀!往後也要在貴族間進一步推廣,做為基礎教育,接著慢慢讓平民也有機會學習。還有,政治與審判也要采用禦宅文化的觀點——」

「——不可以!」

我幾乎反射性地怒吼。

露台上的氣氛瞬間凝結。

剛才融洽的氣氛瞬間消失無蹤——充滿詭異的緊張氣氛。

佩特菈卡與繆雪兒都驚訝地瞪大著眼,騎士迦流士則以訝異的表情盯著我,而女仆們更是帶著害怕的表情站著一動也不敢動。

接著——

「為什麼?」

佩特菈卡皺著眉頭問道。

「有什麼問題嗎?慎一,為什麼說這種話?」

「…………」

我無法回答。

怎麼可能說得出口。

「慎一——你不是禦宅文化的傳教士嗎?」

「這個……」

我只是想把禦宅文化帶進這世界。

單純就是動畫、漫畫、小說與電玩。原本以為這些東西僅止于此,沒有任何其他用意。虧我還是個阿宅——居然錯估了自己深愛的東西有多大「威力」。

用藥過量就會中毒。

對于沒有抵抗力的人而言,藥品和毒品差不了多少。

艾爾丹特帝國沒有體驗過真正的娛樂文化,這時傳入禦宅文化,滲透力超乎我的想像而不斷擴展。簡直像生化武器一樣,以驚人的速度增加感染人數。這就是文化傳染病的大流行。

想當然而……急遽的變化會引發各種摩擦。

有時會帶來正面結果,這點無庸置疑……就像佩特菈卡與繆雪兒交好。但同時也可能引發各式各樣的問題。

破壞終究是破壞。

原有的體制或概念産生裂痕,為了統整而東拼西湊,理論之間互相沖突。孕育出禦宅文化的世界,是以自由平等為基礎,但如果突然引入階級社會——有時候可能成為反政府思想的溫床,顛覆國家體制。

以往國家的消息受到政府控管,但在網路普及後就無法壓制人民,使制度毀于一旦,這種例子隨處可見。

如果這樣,艾爾丹特帝國——還有佩特菈卡會怎樣呢?

社會原本運作的體系瓦解,權力退化成有名無實……組織無法充分發揮功能,接著發生叛亂,無法以原有的方法維持國家。

剛好正中日本政府的下懷。

是我多慮嗎?這種想像是笨蛋的幻想嗎?

如果真是這樣……該有多好。

「慎一?」

佩特菈卡擔心地向我問道。

我卻無心回答她。

做到什麼程度會變成侵略?

從哪裏開始才算啓發呢?

帶來自由與平等的概念——真的是正義嗎?

我在看不到出口的思緒迷宮中,痛苦呻吟。

*

「雖然早就想到有一天會這樣……」

門的另一端傳來驚訝的口氣。

或許是故意說給人聽吧。整棟宅邸蓋得富麗堂皇,但或許是建築技術的問題,大體上艾爾丹特帝國的建築,氣密性與隔音效果都不好,聲音很容易傳遍整棟房子。

先不講這個……

「…………」

我倚在辦公室的門上,蹲坐下來。

就某方面來說,這種姿勢真令人懷念——是自宅警衛的狀態,閉門不出的姿勢。雖然上了鎖,但因為繆雪兒或布魯克可能有備用鑰匙,所以用繩子將門把緊緊拴住,和牆邊的燭台綁在一起。

不過要是美野裏小姐等人認真起來,要沖進來也很簡單。

「少爺一回來就關在房裏……」

也能聽到繆雪兒擔心地說道。

雖然很高興她為我操心,但對于現在的我而言,就連這樣也覺得沈重而痛苦。

「少爺究竟怎麼了……?」

「我也摸不著頭緒。」

美野裏小姐說。

以美野裏小姐的立場,確實無法說出口吧。

要怎麼說我「身為侵略的前鋒部隊,對于自己把事情搞這麼大感到相當恐懼」呢?

「…………」

這時候……突然聽到走廊傳來皮鞋一步步接近的聲音。

「——的場局長。」

美野裏小姐這句話,告訴我那皮鞋聲是誰。

的場甚三郎,遠東文化交流推進局局長——是這次異世界文化侵略計劃的總負責人。

「情形真不妙。」

的場先生的口氣聽起來非常輕松,仿佛不幹他的事一樣。

「抱歉啊,繆雪兒,可以請你回避一下嗎?」

美野裏小姐這麼說之後,聽到繆雪兒回答「好的」便離開。我的房門口似乎只剩下美野裏小姐與的場先生。

「糟糕啊。」

「不,這不算什麼——」

美野裏小姐似乎想幫我解圍一樣說道。

「反正那種年紀的少年,大致上情緒都不太穩定。」

「如果是以前,我會接受你的說法。」

的場先生歎了口氣。

「事到如今——上面的人可不允許計劃進度落後。好不容易有一部分人中了禦宅文化的毒,基本上只要有一定成效,接下來就是讓情形穩定,進一步擴大。」

簡單來說就是讓更多人上癮——這也要大量生産是嗎?

我之前曾隱約感覺到,日本政府因為禦宅文化的傳教工作比想像中順利而相當滿意。譬如預算增加——毫不吝嗇地提供昂貴機具。用來觀賞動畫的投影機也是最新機種,電腦等設備同樣如此。

不過……會投入這麼多預算,當然表示有這麼大的期待。

也就是說他們要明確的成果。

需要某種明白的數據,或是清楚留下某種佐證。

「已經有人提議,要是這小子不堪用,就把他換掉喔。」

這句話說得平淡,但我感覺到背後恐怖的氣息。

難道可以讓我交接給別人,卸下職務,想去哪就去哪嗎?——應該不會這麼好吧。

也就是說……

「請等一下。」

美野裏小姐略顯慌張地說道。

「會有現在的成果,是靠他……靠著加納慎一的功勞,也可以說是他的才華。」

「…………」

我肩膀靠著門板,同時無聲地笑了。

才華,才華是嗎?

阿宅的才華。

侵略異世界的才華。

破壞文化的才華。

我真的是……無可救藥的廢物阿宅。

「如果接替他的人保證能擔起重任就算了,但局長您也知道,可不是隨便找個阿宅代替就行!他已經贏得艾爾丹特皇帝的信任了!」

看來美野裏小姐果然在幫我說話。

不過現在的我,沒辦法打從心底感到高興。

因為心中深深覺得……「之前就連美野裏小姐都在騙我」。

「操之過急可能功虧一簣。就當這陣子在休息吧,我想有這段期間也不錯——」

「古賀沼小姐。」

的場先生打斷了美野裏小姐的話。

「這要由上面判斷喔。」

「…………」

就算隔著門板也知道,美野裏小姐啞口無言。

相較之下,的場先生繼續輕描淡寫地說道。

「……希望你不要誤會。」

「誤會什麼?」

美野裏小姐的口氣中帶著剌。

她雖然是日本政府的人,但身為一個宅女,心中某部分也不喜歡日本政府的方針吧。

「這是我的場甚三郎個人的『感想』,並不代表遠東文化交流推進局局長。」

的場先生設下這個大前提。

「就算他現在這樣,我還是滿喜歡這小子。所以希望他可以繼續努力擔任『安繆特克』的總負責人。」

那又怎樣。

事到如今講這番話,我怎麼可能相信。

就算是真心話好了,又有什麼意義呢?

「你應該聽得到吧,加納慎一君。」

的場先生隔著門對我喊道。

「沒什麼時間嘍。我們高層和你的父母不同,沒什麼耐性、也沒什麼肚量。他們不會坐視你這樣閉門不出。又不是要你去殺人,只要像以前那樣推廣禦宅文化就好,這樣就行了。」

「…………」

我沒有回應。

為了不想再聽到的場先生的聲音——我用身旁的毛巾把頭蓋起來。

*

雖說是可想而知。

「…………」

就算把自己關在房間,但人的生活起居不可能光靠那個空間解決。繆雪兒會把三餐拿到門口,但有進就有出——我還沒辦法豁出去在房間解決,而且這裏又沒保特瓶。

所以說……

「…………」

在確定美野裏小姐與的場先生不在走廊後,我小心地離開房間,避免發出腳步聲。這時已經是深夜了——宅邸中一片寂靜。

我先往一樓的廁所邁進,走下樓梯——接著……

「…………」

我倏然停下腳步。

一個大家夥橫躺在陰暗處。地板原本應該是平坦的,但他默默攤在上面,加上幾乎一片漆黑,實在令人害怕。

「……布魯克。」

我歎了口氣,向整只躺在地上睡覺的蜥蜴人說道。

「拜托不要在陰暗的地方睡覺,會踩到啦。」

「……真是……對不起……請盡管踩……不要客氣……」

這番話如果對女孩子說,會讓人誤會他有奇怪的癖好,但對布魯克而言——應該說是在艾爾丹特中,具有不同的涵意。

「喂……布魯克。」

我當場蹲了下來向布魯克說。

「你以前說被打也是工作的一部分,難道不會對這種身分感到不滿嗎?」

不管有多強壯,沒有人心甘情願被打。

布魯克坐起身子,懶洋洋地雙手抱胸歪著頭。

「啊……太複雜的事俺不懂啊。」

這麼說之後,布魯克繼續說道。

「蜥蜴人啊……不管在哪個國家……地位都好低……」

「……這麼說來好像沒錯。」

學校也看不到蜥蜴人的孩子。

不過練兵場倒是有。

雖然精靈與矮人的地位不如人類,但終究是以整個種族的平均來看。精靈或矮人之中,也有人在艾爾丹特帝國做出一番成就,打出自己一片天。而這種人會把自己的孩子送來我們學校。

但蜥蜴人就算出人頭地,也有一個上限。

基本上他們身處的位階很低——就算小有成就也沒辦法把自己的孩子送來學校。

「少爺帶來的……『禦宅作品』也是……咱們蜥蜴人……出現的時候都是壞蛋啊……」

「咦?啊……唔,這個,或許沒錯……」

蜥蜴人的外表看起來的確比較凶狠,是代表性的「卑鄙壞蛋」。

看著我因為尷尬而結巴——布魯克的嘴角開心地往上揚。

雖然知道那是笑容,但仍然有點可怕。

「……少爺,您這樣的人真少見。」

「咦?是這樣嗎?」

「俺……不是要……向您抱怨。雖然……跟其他種族比起來……待遇比較差……、這點很沒意思……但也很合理……」

「咦?」

「您知道嗎……蜥蜴人以前……是人類的敵人。」

「是這樣嗎?」

看我這麼驚訝——布魯克簡單地向我描述他們的曆史。


蜥蜴人和其他種族不同,屬于爬蟲類——也就是變溫動物,而且還是卵生。

另外和其他種族相比,整體上對痛覺比較遲鈍,又具備相當強健的體魄。

因為生態不同,所以蜥蜴人和胎生恒溫動物——也就是皮膚柔軟的人類、精靈、矮人、狼人,形成完全不同的價值觀,可以說是理所當然。

他們的道德觀念似乎和人類大相徑庭。

蜥蜴人喜好殺戮。

他們天生具備強烈的攻擊性……除了單純獵食以外,也會從「襲擊」、「殺戮」等行為感到快樂。進行大規模狩獵是他們興趣或文化的一部分。

「……這樣啊,和釣魚或打獵一樣……」

在現代日本,雖然不是全部這樣,但在釣魚和打獵等行為中,有部分是因為這些人的「興趣」而不是為了生活所需。結果為了自己享樂而殺死其他動物——雖然有人指責這樣很殘忍,但也有人認為是一種文化,應該加以保護。

先不管這個。

如果屬于興趣或文化,自然會變得更加複雜、更加高深。

也就是說——在蜥蜴人的文化中,強大對手是他們的好目標。和自己一樣具有一定程度的智慧,又會使用工具和武器的生物——就是精靈、矮人、狼人及人類。

特別是人類……他們不像狼人那麼敏捷、不像矮人那麼強壯、沒有精靈那樣充滿魔力,也就是說人類的個別能力最差勁。因此成為他們最適合的獵物。

蜥蜴人長年享受著狩獵人類的樂趣。

不過……正因為人類這種動物很脆弱,所以只要聚在一塊,就能把特色發揮到極限。一打起仗來,人類會運用精巧的戰術與戰略,從完全不同于個體能力的角度來打仗。

人類有著精密的組織分工,團結一致——以「國家」的型態,和蜥蜴人爆發大規模的種族之戰。

接著……結果就像現在看到的一樣。

蜥蜴人是變溫動物,一旦進入長期抗戰就漏洞百出。像是無法在冬季的戰場上自由行動,或在早晚活動能力降低時不斷打輸……最後戰敗,以奴隸的身分融入人類社會。

「……奴隸。」

我目瞪口呆。

布魯克抓了抓粗糙的後腦說道。

「和人類一起生活……好幾百年了……原本還會互相搶劫……掠奪……都理所當然……咱們這種……特別嗜血的個性變得很溫和……會安于現在的地位……也是因為了解到……平靜生活的好處……俺……很滿意現在的情形。」

「這……這樣嗎?」

我這麼問的同時,也回想起之前愛比雅對我說的話。

他們因為融入人類社會,被迫過著和原本不同的生活。

但他們「似乎」不覺得現在這樣很悲慘,也不認為有必要改變。

「……少爺。」

雖然四下無人,但布魯克還是環視一周確定後……小聲地說道。

「這些話是您我才說的……其實啊……有人向族長會報告……離開人類社會的族人……還是像以前那樣四處搶劫……」

「…………」

愛比雅也說過類似的事情。

很可能……精靈與矮人也有同樣的情況。

「咱們也……不是很團結……還是很多人不滿意現在的地位……選擇過著古早的生活……不過……自從體驗過和人類一起生活……再好好思考……那些家夥幹的事……族長會的結論是『就安于現狀』……」

「…………」

這是一番掙紮後的抉擇呢?還是單純的「逃避」呢?

雖然我不了解——

「那俺去外面燒柴火……烘著睡覺……少爺晚安……」

「……嗯嗯,晚安。」

我看著布魯克低頭一步步離開。

心中有種煩悶的感覺。

去廁所方便後,這種感覺依舊沒有消失——

內心有塊疙瘩。

雖然無法用言語形容——但好像想抓住或碰到某種東西一樣。

為了把這種感覺弄個明白,于是我走向愛比雅的房間而不是自己的。

「——愛比雅。」

進入房間後——看到愛比雅依舊盯著插畫教學書籍,默默地動手畫圖。不過她這次似乎馬上發現我的存在。雖然沒有回頭,但搖了搖尾巴邊道。

「慎一大人。」

「怎麼?」

「這個我怎麼也學不會——是工具有哪裏不一樣嗎?」

她轉身把插畫教學書打開給我看。

上面印著的字是——「Photoshop活用上色法」。

啊……這個嘛,雖然用筆不是辦不到,但非常困難喔。」

我苦笑著說道。

「這個嘛,只要使用噴筆或許可以做到類似的效果……不過這是電腦做的。」

「奔比?店擾?」

愛比雅第一次聽到這些字,讓她摸不著頭緒。

魔章戒指基本上會連結我們的意識,具有代換雙方語言的效果——但如果對方的概念對不上我說的話,就無法翻譯過去,只能單純傳送名詞。

噴筆自然不用多說,在我把電腦帶進這個世界前,他們本來就沒有這個概念——而且愛比雅都在看書,還沒碰過宅邸的電腦。

所以跟她講都講不清,難怪看了教學書也不懂。

「就是啊,我辦公室的牆邊不是有個箱子。用數位方式加工插圖,還能上網的那個工具——不過這裏沒網路。」

當我把話說出口,飄蕩在腦中那個模糊不清的概念,凝聚成某種型態。

對了,網路,就是網路。

例如……中國。

雖然我們覺得那個國家對資訊實施徹底的控制,但實際上制度並非「滴水不漏」。網路本身是模糊又廣泛的概念,如果要統一管理,絕對會出現漏洞。

結果中國在網路普及下,同時也讓許多人接觸以前未曾聽聞的訊息。中國這個國家或民族的本質,最後當然不會因此改變——因為還是有很多人只相信官方媒體的報導,不過有人討厭日本,也有人轉為親日派。這些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這樣啊。」

仿佛看到劃破黑暗的一道光芒。

*

我回到辦公室整理思緒。

光芒不過只是光芒。

要脫離黑暗,必須朝著光芒一步步前進。

「…………」

我默默打著鍵盤。

將心中的想法逐條打在電腦畫面上——雖然只有這樣,但將模糊的想法嵌入文字框架後列出來,會突然變得很具體。

這麼說來,身為輕小說作家的爸爸,也說過類似的話。

如果只在自己的腦中思考,只是妄想罷了。

妄想只是不斷流動的妄想,最後還是沒辦法超脫妄想的範圍。

必須仰賴工具傳遞給別人——像是語言、插圖、旋律等等,才能構成一種形體。

管他只是便條紙或閑聊一場,只要從自己的腦中釋放出來,就是「有所作為」的第一步。

我想做的。

就是——

「不好意思……少爺?」

一股輕聲細語傳來,口氣中似乎深怕打擾到我。

因為我在專心打字,所以非常驚訝,全身僵硬地回頭看著房門。

「……繆雪兒?」

已經很晚了。

愛比雅充滿不知所以的「拼勁」,布魯克則是搞不清楚究竟醒著還睡著,所以先不管這兩人——但我以為繆雪兒應該已經睡了。

「還沒睡嗎?」

「是的,請問——可以進來嗎?」

繆雪兒果然還是一副害羞的樣子問道。

我考慮了幾秒後——向她說「請進」。

老實說這幾天我誰都不想見,一直「閉門不出」……最怕見到繆雪兒。

並不是因為討厭她。

只是真的——害怕到看著她的臉就很難過。

但是。

「打擾了。」

繆雪兒說道並進入房間。

而且還端著托盤,上面有一組茶壺與茶杯。

「……那是?」

我張大眼睛看著那套茶具。

這棟宅邸沒有開飲機也沒有保溫瓶。

而且也沒有瓦斯爐或電磁爐。

就算臨時想泡茶也不是隨時有熱水。即使用小爐子或以魔法召喚火之精靈,生火煮水總得花費一番功夫與時間。

不可能碰巧經過房間,看到燈還亮著所以順便沖茶。

也就是說……繆雪兒經常准備熱水、泡好茶,反複經過我的房間……一直在等我。為了讓我隨時踏出房門都有熱茶喝。

我對她滿懷歉意。

「——抱歉。」

「咦?為……為什麼?」

繆雪兒驚訝地眨著眼睛。

突然有人向她道歉,令她摸不著頭緒。不過從她的個性來說,這倒是理所當然。

插圖7

我尷尬地將眼神從她身上移開,搔搔臉頰說道。

「不是啦,那個……想說讓你擔心了。」

「啊……就是啊。」

老實地點頭後——繆雪兒似乎發現不妥而急忙搖頭。

「啊,不會,可是……那個,關心少爺的身體狀況與心情,是女仆分內的工作以您不需要道歉……」

或許繆雪兒說得沒錯。

不過——她的用心還是讓我很高興,想要對她有所表示。

「那……」

我思考了幾秒鍾後說道。

雖然要重新說一次會有些不好意思——

「謝謝你,我很高興。這樣……可以嗎?」

「…………好的。」

繆雪兒臉頰泛出紅暈……害羞地低下頭。

我們相遇,在同個屋簷下住了半年多。

但她總是讓我百看不厭——一舉手一投足都是新奇又可愛。

不過,正因如此才讓我害怕。

怕她看著我的眼神摻雜厭惡、失望或抗拒的色彩。

怕她知道我的真面目。

不過——

「繆雪兒。」我坐回椅子向她問道。

「我好像是侵略者啊。」

「……咦?」

繆雪兒一臉訝異地眨著眼睛。

突然有人這麼說,她能做出的反應也只有大吃一驚。

「侵略者……是嗎?」

「沒錯。日本為了將神聖艾爾丹特帝國納入從屬,所以派我過來。似乎是讓我打前鋒,利用禦宅文化讓這個國家的人變成行屍走肉。雖然武器不同,但立場等同和這個國家打仗的敵國手下。」

腦袋裏某個角落,仍然有一個我在嘶吼著「不要講了」。

如果再多嘴,受到繆雪兒抗拒……厭惡、失望、藐視的話,可能沒辦法重新振作起來。我隱約可以預料,到時候受到的打擊,應該沒辦法和之前向青梅竹馬告白被甩相提並論。

不過……

「或許——沒有我的話,對這個國家還比較好。我可能沒辦法跟你們在一起。」

「…………」

繆雪兒驚訝地屏住呼吸。

雖然她一時說不出話來,不過——

「我……我不知道。」

繆雪兒手足無措地說道。

突然提到「侵略」這種國家大事,繆雪兒既非皇族也非貴族,的確只會感到倉皇失措,不知道怎麼反應。

但是……

「對不起……我……人笨……又沒讀過書……」

怎麼會呢,我不覺得你笨啊。

說沒有「讀過書」或許沒錯——但完全不是她的問題,只是因為沒機會學習罷了。

「少爺您……很善良……是很善良的人。」

繆雪兒的頭越來越低——好像還嫌不夠低一樣蜷起身子,雙手緊握圍裙說道。

「……對我這種人……那麼仁慈……」

「什麼仁慈……哪有……」

我根本沒做什麼值得她特地稱贊。

而且——

「這可能是為了侵略所演的一場戲啊。」,

「……可是您替我說話……向皇帝進言啊……」

繆雪兒倏然擡頭看著我說道。

在這一瞬間,雖然我不知道怎麼回事——但她提的可能是我剛到神聖艾爾丹特帝國,在她和佩特菈卡交好前,我在佩特菈卡面前幫她講話的事。

「不管少爺……您打算做什麼……在皇帝面前替我這種下人說話……應該什麼好處都沒有吧……」

「這是因為——」

看到她緊抓不放的眼神——讓我說不出話來。

繆雪兒說的沒錯。

要說替繆雪兒講話有什麼好處,只是因為自我感覺良好而已。不管繆雪兒怎麼看待我——抱有好感或厭惡,對我的工作都不會有影響。雖然要照顧我的生活起居,但對繆雪兒來說不過是工作——也就是義務罷了。即便討厭我也不能因此敷衍了事。


身為「安繆特克」的總負責人,向皇帝回嘴反而糟糕上好幾倍、好幾十倍,甚至好幾百倍。

「…………就連讓我們一起用餐……我也很高興……是少爺讓我體驗到……原來吃飯麼開心……」

「……繆雪兒。」

「不過我……沒辦法……為少爺做些什麼表達謝意。」

「別說謝意——沒必要這樣。」

「我好羨慕……愛比雅小姐。」

繆雪兒說道。

和她之前說的話一樣——

「她能替少爺做事……」

「你也幫我做很多事啊,而且幫了我超多的啦!」

所以我也再說了一次。

舉凡煮飯、打掃、洗衣,就算對繆雪兒來說只是工作,我還是非常感激。所以我很感謝繆雪兒,怕她討厭我——

「…………」

想到這裏,我發現了。

從繆雪兒的角度來看我也是一樣。

這和我怎樣看待她,一點關系都沒有。

所謂的事實——會因為個人角度不同而産生各種變化。既然如此「事實」端看每個人如何看待。對我而言,對繆雪兒的感激是事實;對繆雪兒而言,覺得我很善良也是事實——啊啊,開始搞不清楚了,不過……

「少爺——慎一少爺。」

繆雪兒說道。

「別說我們不能在一起……這樣太可怕……太令人傷心了……」

「…………」

「拜托……拜托您……一定要留在這裏。」

啊啊,這個女生……真的像故意一樣,招招打在我心頭。

之後策劃的行動,有點像賭上一切的冒險。

不知道是否能一切順利。而且如果失敗,我的身分可能大幅改變,甚至可能要離開這棟宅邸,連和繆雪兒他們道別的時間都沒有。

所以我想要一股「沖動」。

更精確一點,就是希望有人對我說「請你留在這裏」。在孤注一擲之前,希望有人能推我一把。

不對,不是「有人」。

就是繆雪兒。

對我而言,她是我來到神聖艾爾丹特帝國後第一個接觸到的「自己人」真要說的話,對我而言她最能明白地代表「異世界」。

所以希望繆雪兒能鼓勵我。

所以我也一直想問繆雪兒。

像我這樣的人——可以待在這嗎?

「我知道了。」

我點頭說道。

「謝謝。」

「……咦?」

在這一瞬間,繆雪兒凝視著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

「不客氣……!」

她以開朗的笑容對我說道,就像花朵綻放一樣。

*

陽光剌眼。

現在還是早晨——我的手表顯示上午六點。

不過艾爾丹特帝國的人都很早起,已經是人們起床出門工作的時冗。現在也不是貪睡的時候,而且我其實從昨天就沒睡。

我站在厚重的門前。

門後就是謁見室。

這裏是正式晉見皇帝,聽宣接旨或上奏事項的地方。說是艾爾丹特帝國的權力核心也不為過。雖然以前來的時候不這麼覺得——但在這裏說的任何一句話,都會牽動成千上百,甚至可能是上萬人的命運。

要我不緊張實在沒道理。

兩名禁衛騎士通報「加納慎一大人入殿!」後,這道厚重的門便緩緩打開。

「少爺。」

繆雪兒跟在身旁為我打氣。

「…………」

同樣在站在旁邊的美野裏小姐,只是面無表情地點頭。

站在她的立場,實在不方便表現出偏袒我的樣子吧。或許這就是當官的難處。

「嗯,放心。」

我點頭說道,接著踏進謁見室。

這裏和之前看到的沒兩樣。

高聳的天花板搭配鋪成一條路的細長紅毯,地板在盡頭處拉高幾階,上面擺著皇帝的禦座。

在禦座下面幾階的地方,則由帝國宰相與大臣等十多位重要官員,穿著華服一字排開,在高處看著前來謁見的我。其中也有騎士迦流士與劄哈爾宰相。

而坐在禦座上的,不用說當然是少女皇帝佩特菈卡。

「…………」

高官的眼睛個個緊盯著我。老實說感覺像「這家夥來幹麼」。

這次——我還沒表明為什麼要求正式謁見佩特鏈卡。

沒有說明原因就要求謁見,原本理當駁回,但似乎是佩特菈卡與騎士迦流士給我一個方便。

只是攜帶武器的美野裏小姐,以及身為女仆的繆雪兒不准進來。

似乎從那次恐怖攻擊後,這方面的出入限制就變得很嚴格。

先不管這點——

「終于來啦,慎一。朕快沒耐心了!」

佩特菈卡以清亮的聲音說道。

一旁的劄哈爾宰相看似故意地清了清喉嚨。

「今早慎一大人表示有意參加早朝……」

「朕立刻同意。」

佩特藍卡以獨裁者般強硬的口氣說道。

「朕有感日本傳來的禦宅文化,現已造成我國不可忽視的影響,你身為傳教士,其想法值得一聽。」

「…………」

高官之間開始議論紛紛。

這也難怪,一個來路不明的傳教士突然出現,得到皇帝的恩寵——不是那種意思的喔——甚至對政事還有發言空間,他們當然對我感到懷疑。這麼說起來,我很像日本史的道鏡(注:奈良時代的僧侶,曾入宮為孝謙天皇治病,據傳與這位女天皇有染,並因此得以參與政事。)、俄羅斯史的拉斯普丁(注:帝俄時代的妖僧,繁皇太子醫病而深受皇後信任,因而掌握極大權力。)都是「謳騙並拉攏女皇的亡國之徒」。

「雖然我對政治是個大外行……」

我苦笑著低語並往前走——站在貴族團團圍住的佩特菈卡跟前。

接著環視那群排排站的貴族,為了讓在場所有人都聽見而高聲說道。

「我有一項建議。」

一半帶有戒心、一半帶著興趣。

投射而來的眼神中,大概是這樣的比例。

諸位高官貴族應該十分注意我的一舉一動。要是我想謳騙並拉撤女皇,可能會對他們的權力劃分造成極大影響。或許他們腦中盤算著,可以利用的話就好好利用,成為阻礙則一腳踢開。

「旨在傳遞禦宅文化的『安繆特克』,以及『安繆特克』經營的學校都成立了一段時間。」

我努力讓顫抖的聲音平靜下來。

冷靜點,加納慎一,這時候正是關鍵。

「目前某些人的日文程度已經可以流暢進行日常對話,也有很多學生會讀寫日文,差不多可以邁入下一個階段。」

「……您的意思是?」

代表貴族的劄哈爾宰相問道。

「我要從各方面著手。例如——現在這樣下去,是以貴族和富商為主,向人民推廣禦宅文化以及了解禦宅文化所需的日語。但這會導致——只有極少數人才能直接接觸禦宅文化——非屬貴族的一般人,則由學校的學生告訴他們那些知識,也就是透過『轉述』。」

「所以?」

騎士迦流士很顯然很有興趣,催促我講下去。

我大力點頭之後繼續說道。

「——我要將學校開放給一般大衆,包括平民,而且還要傳入他國。」

「……!」

貴族之間一陣嘩然。

很好,這時候得乘勝追擊。

我稍微提高音量,——口氣把話說完。

「四處經商的小販,做生意的時候很注重地方情勢。他們已經注意到艾爾丹特帝國的貴族熱衷禦宅文化。以往我從日本帶來的作品數量有限,所以禁止買賣……但未來要開放買賣,也要開放流通到國外。」

我再次環視貴族,接著做出結論。

「我們要透過行商小販將禦宅文化帶出艾爾丹特帝國『以外』。」

「意思是要我們帝國『采購禦宅文化做為出口産品』嗎?」

聽到佩特藍卡這麼說,貴族們又開始議論紛紛。

以往我帶來的禦宅文化,只在艾爾丹特帝國內造成流行。無論好壞,都在「安繆特克」的統一管理與規範下,沒有其他選擇。

但是……如果當作「艾爾丹特帝國的商品」對外出口又會如何呢?

艾爾丹特帝國對日本政府的支出當然會大幅增加。因為沒有通用貨幣,所以要拿礦物資源或食品原料等等,對日本也有價值的東西交換。就這點來說,帝國與日本政府尚未維持「合理的交換彙率」,任誰都能想到可以從中大撈一筆。

不過——

「不過,這主意不差。」

騎士迦流士這麼說道。

「只要和其他進口商品一樣,在進出口時課征些許通行稅,就能帶來龐大利潤。另外禦宅商品的價格如果能由我方擬定,其本身即可能帶來莫大財富。」

不愧是聰明人,把我想說的都說完了。

而且——

「開放學校給一般大衆也很有意思。如果不論身分,能讓國外留學生有意前來……就能借此賺取外幣。」

「不過這個……」

其他貴族慌張說道。

「這不就是大開門戶,讓別國間諜或密探佯裝留學生進入國內嗎?」

「不對,就算是現在,也有不少間諜已經潛入國內了。」

騎士迦流士正色說道。

「所以倒不如把他們集中在一處加以監視。那些密探或間諜根本是抓一個派一個,但只要原本的人還在,下一批就不會進來。更進一步說來,留密探或間諜一條命,讓他們獲得我方釋出的假情報,還能回傳敵國。」

「…………!」

貴族們面面相覷。

「況且——如果同時帶動人潮與錢潮,四處經商的小販或其他人,反而會帶來別國的消息。」

「說得沒錯。」

我點頭說道。

很好——就像騎士迦流士立即了解到的一樣,屏棄陳舊的觀念,以長遠眼光來看,對艾爾丹特帝國有益無害。

拓展新市場會形成新的收入來源。既然可以在艾爾丹特帝國造成流行,禦宅文化在別國引爆流行的可能性絕對不低。雖然國民性多少有些不一樣,但是禦宅文化具備豐富多樣性,總有辦法加以吸收。

「因為現在已經普及到艾爾丹特的民衆之間,所以我們可以試著派走唱的——也就是吟遊詩人去試探各國反應。」

我越講越激動。

由精靈發明的說唱輕小說,目前已經在街頭巷尾引起風潮。酒吧就不用說了,甚至農民在工作時也會隨口哼唱。貴族還會舉辦欣賞會,邀請有名的吟遊詩人。

「……原來如此……」

舉出生活周遭的例子後,貴族們似乎發現具體可行,意見開始轉趨正面,紛紛認為不錯。

很好,看來很順利。

當我覺得情勢還不錯的時候——

「等等,加納君!」

謁見室的入口處傳來呐喊聲。

回頭一看——的場先生站在那裏。

「這樣太超過了——」

「為什麼呢?」

我沒讓他把話講完便反問道。

但我當然知道——他反對的理由。

日本政府吸取艾爾丹特的資源時,首先以禦宅文化將艾爾丹特帝國洗腦——變得跟傀儡一樣。要是掌握主導權之前,這招就被艾爾丹特帝國拿去用,根本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什麼做得太超過呢?」

的場先生說不出來——接著擺出苦瓜臉。

「………………超過了,你的權限。」

在皇帝還有衆多貴族面前,就算是的場先生也不能明著恐嚇我。

活該。

我稍微體會到當壞人的感覺,同時對著沈默不語的的場先生奸笑一下。

「這不是我的權限啊,是由艾爾丹特帝國執行。我只是提出建議罷了。」

禦宅文化帶給艾爾丹特帝國的影響,已經無法停止。

只要日本政府沒有隨便找個理由封閉超空間通道——不久之後會傳遍全世界吧。就算我再怎麼著急也無法改變。

無論是不是禦宅作品,只要大衆接受,文化會自然而然傳遞擴散。

這點並無好壞之分,要說有的話——那就是以政治因素單方面加以控制。

既然如此,不要強迫推銷,也不要刻意推廣,只要讓享受作品的人可以自由選擇就好。

建立這樣的環境,艾爾丹特帝國甚至異世界的人,就能以自我意志選擇取舍,最後成為這個世界的文化。因為不管接受與否——都是透過他們長年建立的文化或曆史來判斷。

「原來如此,真有意思。」

佩特菈卡從禦座起身說道。

她有意推行,騎士迦流士也一樣。原本就贊成文化交流的劄哈爾宰相想必也相同。只要皇帝的得力左右手都贊成,其他貴族也能各自嘗到甜頭,當然沒人可以阻、止這個情況。

事到如今——怎麼處置我都沒有意義。

我反而徹底盡到「推廣禦宅文化」的職責。

的場先生在表面上沒有道理責備我。

不過——

「…………」

同時我注意到。

的場先生的表情——那張向來貼著微笑的平凡臉孔,已經不再出現任何情緒。我也同時注意到這代表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