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三章 愛比雅與阿瑪緹娜

「哇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愛比雅小姐提高了音量。

她張開四肢,匍匐在「贗龍」——貌似是羅伊克大人給贗品巨龍取的簡稱——頭部的根部附近,沒有固定身體的東西。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興奮的緣故,她的尾巴拼命的搖著,讓看的人有點擔心她會不會掉下去。

我們也同樣處于緊緊抓住「贗龍」背部的狀態,但是大抵上還使用了固定身體的金屬配件和皮帶,即使如此,從「贗龍」的身體邊緣俯視地表時,還是會對過高的高度感到不安。

「…………」

那是相當不可思議的景象。

從地面上看起來仿佛會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巨大群山,如此在眼下舒展開來,反倒像是小孩子玩沙時所堆出來的作品——仿佛只要一揮手擡腳就會崩壞,看起來如同小型的物件。

先前在龍騎士大人們運載的過程中,我們處于近乎和行李一起被裝箱的狀態,沒有欣賞風景的閑情逸致,可是——像這樣再次沐浴在掠過空中的風及灑落的光芒中,特別有「飛在空中」的實感。

也難怪愛比雅小姐會樂瘋了。

從這裏開始,前方就是巴罕拉姆的領土了。

越過國境容易得讓人錯愕。

大致上,由于「贗龍」披著僞裝用的布制「皮」,在隔著一定距離從下往上看的情況下,看起來就像是真正的巨龍吧。

順便一提,若是龍騎士大人們所騎乘的飛龍,由于可以看到上頭安裝的鞍與鎧甲的獨特形狀,巴罕拉姆的民衆打從一開始就不可能錯認。這麼說起來,我曾經聽說過——在巴罕拉姆的國土上,龍或蜥蜴的種類原本就相當繁多,其中也有性情溫馴,被用來拉車或是當作家畜飼養的品種。

「差不多要降落啰!」

美野裏大人逆著風高聲說。

「降落在那邊的森林。」

美野裏大人所指的,是在眼下無垠的沙土與岩石大地上——一座孤零零的小森林,其存在仿佛被周遭孤立一般。

「了解!」

羅伊克大人回答,並且開始調整風的魔法——我也配合著他操縱風,慢慢降低速度與高度,再靠著羅蜜妲大人改變翅膀的角度,我們所乘坐的「贗龍」……順利地接近地面。

龐大的軀體沙沙沙的削過樹梢後,我們找到比較開闊的地點——著陸。

猛烈的勢頭在滑行間翻起大片的草與土,但是沒有多久,「贗龍」便平安無事的停了下來。

「呼……」

果然還是相當緊張吧,美野裏大人安心的呼出一口氣。

「各位,辛苦了。不過很抱歉,我們可沒有休息的時間喔。」

「是!」

羅伊克大人和羅蜜妲大人頷首。

「畢竟我們不能把這個開到大街上,所以,羅伊克和羅蜜妲留在這裏待機,用樹枝和樹葉把「贗龍」藏起來,別被人發現了。行李也會留下一半,看守的事就拜托你們了。」

「咦?不行啦!」

羅伊克大人搖頭。

「我也要跟著美野裏老師一起去。」

「不行,接下來的部分是貨真價實的秘密行動——要是做出什麼愚蠢的舉動,就算被人從身後刺一刀也不奇怪。我沒有多余的心力保護你們所有人,人數上越少越好,更何況「贗龍」和行李也需要有人看守。」

「可、可是——那,這些交給羅蜜妲。」

「為什麼是你來擅自安排啊!?」

羅蜜妲大人皺起臉。

「不行,我說過絕對要聽從我的指示吧?由你們兩個人來看守,一個人的話做事也有極限。」

美野裏大人說。

然而,對于看起來更加不滿的羅伊克大人,美野裏大人露出苦笑,補上一句。

「那麼——如果需要你們的協助,我會用這個聯絡。」

美野裏大人遞給羅伊克大人的,是個像是盒子又像是棒子的細長方形物體,似乎是日本的魔法道具——叫做通訊器,可以從相隔甚遠的地方進行交談的機械。

「這是——」

「等一下會教你使用的方法。萬一必須緊急逃離時,需要你們駕駛「贗龍」趕來……可以拜托你們嗎?」

「沒、沒問題,請交給我!」

羅伊克大人拍著胸口說。

美野裏大人對羅伊克大人和羅蜜妲大人點頭——然後回頭看向愛比雅小姐。

「接下來,愛比雅,把行李卸下來,還有裝在皮袋裏的那個。麻袋放著就好。然後,不好意思,一半的行李可以拜托你嗎?」

「……知道了。」

一轉方才的模樣,看起來無精打采的愛比雅小姐說。

她並不是討厭拿行李,而是對于以相當于背叛祖國的形式歸來一事,感到抗拒吧。

「剩下的行李由我和繆雪兒來拿。」

「是。」

「羅伊克和羅蜜妲進行隱藏「贗龍」的作業,愛比雅和繆雪兒背好行李。動作要盡快!」

「是!」

我們——除了愛比雅小姐以外——氣勢滿滿的回答。 * 我心不在焉的坐在房間裏的椅子上。

直到剛才,克拉拉都還像平常一樣陪在我身旁……不過似乎有什麼事情出去了。

多虧如此,我現在才能一個人待在房間裏——毫無顧慮的沈浸在思考中。

從參觀那場「婚禮」後,過了兩天。

接下來該怎麼做……我怎麼也無法厘清思緒。

這個國家稱國王為「父親」,謳歌全體國民為平等的家族。

這種制度本身,不一定是壞事吧。

我所感受到的不協調的感覺,不過是因為我是來自巴罕拉姆之外的人,僅僅如此……那樣的情況對阿瑪緹娜他們而言,大概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

但是——

「……該怎麼說……果然還是很可疑啊……」

雖然說是國民人人平等。

在有國家這種體制的前提下,自然多少會産生一些差距。能夠與接近權力核心的人同樣獲取甜美的汁液——之類的,這種事在我們的世界,同樣謳歌萬民平等的共産主義國家裏,也是件很普通的事。

萬民平等這句話本身就是種理想論,並不實際。

頭腦、體力、感性、容貌。

根據這些條件的優劣,人類自然會有所差別。打從出生的那一刻起,人類就不是平等的,而且是全然不同。有在各個領域被譽為天才的人,也有像我一樣除了禦宅興趣以外簡直一無可取的人。

那麼,將這些能力上的差異,以國家設立的制度或機構強制擊潰——這麼一來,也就代表著對能力出衆的人加以壓制,這樣果然還是差別待遇吧。

「說到底,如果現狀完全沒有問題的話,也就不會刻意要求我強化『王父大人』的領袖魅力了吧。」

沒錯,阿瑪緹娜為了要我鞏固「王父大人」的支配,叫我制作出讓國民對巴罕拉姆國王産生狂熱的作品。

總而言之就是洗腦宣傳。

不過由于欠缺拍攝電影的器材,所以要做的東西和在神聖艾爾丹特帝國所做的不一樣,簡單來說,似乎是要編造「王父大人」的逸聞,讓「王父大人」集國民二話不說的尊敬于一身。

考慮到魔法技術的問題,電影之類的雖然不可能,不過應該可以做到投影型連環畫劇程度的東西。在原本就缺乏娛樂的世界裏,僅僅如此就能帶給人們極大的影響吧。在我們的世界裏,在那個還沒有電影放映機也沒有印刷機的時代,以「故事」這種娛樂的力量驅動掌權者與國民的情節,多得像山一樣。《天方夜譚》就是一個起始佳例。

但是,若是「王父大人」的支配力,原本就徹底遍及這個國家,那麼應該沒有重新打造這種東西的必要。

意思就是,他們為了特地進行「再教育」,或者說是「追加教育」,賦予「王父大人」權威的「神話」成為必要的工具。反過來說,不這麼做的話,國民間對「王父大人」的不滿可能會爆發出來。

「唔——嗯……」

在我眼裏看起來,這果然只是個不穩定的獨裁政權。

國民泰半是農民之類的——就我來看反而會讓人想到那個惡名昭彰的波布(注6)政權。當然,包含國際情勢或者其他條件在內,要把當時的柬埔寨和現在的巴罕拉姆相提並論是不合理的,畢竟,巴罕拉姆政府又沒有將可能反抗的知識階級趕盡殺絕。

算了,那個先放一邊不談。

結果,是因為我對自己本身——或者說是身為一名禦宅族的知識與感覺,被當作支配國民的工具這件事有所抗拒。之前我也曾有過受騙而當了文化侵略幫凶的經驗,

這些話或許不適合由我來說,但是,做為文化或政治工具被人利用,這種事我果然還是無法釋懷。當然,我明白要將文化從政治中完全地分離獨立出來,是不可能的事。

正當我思索著這些事時——

「——加納慎一。」

有人敲了房門並且叫了我的名字。

是通往外頭的那扇門。

不等我回應便開門走進來的——是阿瑪緹娜。

「想法差不多該整理好了吧?」 注6 Pol Pot,于一九七六至一九七九年問出任民主柬埔寨總理,由于奉行極左政策和大屠殺,普遍遭受國際社會譴責。 「想法?」

「從克拉拉那裏收到報告,說總覺得你像是在煩惱的樣子,所以才試著讓你一個人待著看看。」

「……啊。」

克拉拉不在是因為這個緣故啊。

話說回來,她果然是負責監視我的人,哎呀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打造王父大人的神話的構想,構思出來了嗎?」

「…………神話。」

不行,不能笑出來。

不知打哪兒來的禦宅族,隨便拼湊出來的通篇謊言即將成為神話——嗎?哎呀不過神話說不定意外的原本就是這種東西。在幾百年、幾千年的講述流傳過程之中,適度地幹涸、喪失新鮮感,然後只留下相似的情節。

畢竟大多數的神話不但情色,閨房情節也很多,還有層出不窮的奇怪能力,如果將舞台設定為校園的話,就像是哪裏來的輕小說——不對,姑且不談這個。

「……那個,阿瑪緹娜。」

「什麼事?」

「我確認一下喔,」

我慎重地斟酌用詞發問。

「阿瑪緹娜你所說的『神話』是什麼樣的東西?」

「……?」

看樣子似乎是沒想過會從我這裏聽到這種問題。

阿瑪緹娜一時間皺起眉頭,看起來像是在思考著什麼事情一般——

「比方說,這個國家裏殘留著第一代國王的神話,在敵國的侵略下受苦受難的我國國民,毫無抵抗之力……此時第一代國王高呼『願吾等人民勝利』,言語中的力量掀起龍卷風,橫掃殘忍暴虐的敵軍這種。」

「啊啊……沒錯沒錯。」

光顧著要建立權威所做出來的東西,整合性果然怎麼樣都無所謂啊!

關于為什麼能夠做到那種事這點,由于無法用科學或邏輯來加以說明,所以也無可奈何。

『因為●●大人偉大且正直,所以能夠做到那樣的事。●●大人萬歲!』

最後就這樣,為一切做出結論。

但是……

「那個啊。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什麼事?」

「這個國家說起來,在某些地方有微妙的落差,或者說不一致,總而言之有這種情況。例如說,阿瑪緹娜你們所穿著的服飾,還有建築物的樣式之類——並沒有統一感對吧?」

「…………」

阿瑪緹娜無言地皺起眉頭。

「難道說,巴罕拉姆的情況在最近,或者在近幾代國王統治的期間,改變了相當多?」

枯燥乏味的街道規劃。

簡陋且樸素的人民衣著。

微妙地富有民族文化色彩的某些建築。

民族色彩豐富的婚禮服飾。

該怎麼形容呢,所見到的一切,都給我過于極端的印象。

這難道是由于之前數代國王交替,國家方針大大地——根據情況産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的結果嗎?

舉例來說,在我們的世界裏,也有像中國的文化大革命那樣……姑且不論是非對錯,但在那之前及之後,中國這個國家的氣氛為之一變。或者像是日本在太平洋戰爭中戰敗後,由于美國的主導,國家體制大幅改變,結果導致文化方面也大幅變貌。

「…………」

一時之間,阿瑪緹娜像是在思考著什麼事情般。

「……你知道?」

她這麼嘟噥了一句。

「嗯,不由得就這麼猜想了。」

我點頭。

然後——根據阿瑪緹娜接下來所告訴我的事。

巴罕拉姆原本似乎不是一個多富裕的國家,而是在貧瘠的國土上,人人如同候鳥一般,為了尋找有限的水源和食物,大多采取遊牧形式,從一塊土地上移動到另一塊土地,一塊土地枯竭了,在那裏自然複蘇之前,就繼續繞到別塊土地上。以前似乎是這樣的生活形式。

國王至各都巡視,也是那個時期留下來的遺風。

但是,自數代以前的國王開始,國家方針大幅改變。

由于原本就具有高度團結的國民性……因此人人遵從國王的嶄新方針,團結一體,邁向富國強兵,進攻周邊各國吸收領土,確保豐富的水源和肥沃的土地,讓糧食供給得以安定,國民的人數也逐漸增加了。

最後——巴罕拉姆的民衆漸漸不再需要在國土內來回移動,定居在同一地點的國民增加了。由于舍棄了以旅行為主的生活模式,國民人口大幅成長,也開始有余力進行土地改良之類的技術,不知不覺間,巴罕拉姆已經成長為足以和神聖艾爾丹特帝國匹敵的強大國家。

因此,那位數代以前的國王,在巴罕拉姆被視為英雄崇拜著。

然而……生活型態改變後,文化也跟著改變。

「齊心協力增強國力」成為一種正義,個別的不平或不滿之聲,被視為「擾亂協調」而遭到擊潰;舊有的習慣和風格迅速衰微——更確切的說,因為礙事,所以被加以排除。

其結果便是如今的巴罕拉姆。

但是……

「阿瑪緹娜真是不簡單呢。」

「……嗯?」

「該怎麼說,和當局者迷的意思一樣……要是身在那個國家裏,就會不明白某些情況,有這種所謂的客觀視點吧。我覺得阿瑪緹娜好像就擁有這種視點。」

一般來說,個人要掌握曆經這麼長期的重大變革的全貌,是相當困難的,身在曆史洪流之中的人,總會欠缺俯瞰整體事態的視野。實際上,大多數的巴罕拉姆國民,大概連說明「為什麼會演變成今日的模樣」的知識和理解力都沒有吧。

但是,至少我會認為,阿瑪緹娜遊說巴罕拉姆曆史的語調,就像是站在第三者的角度來看一樣。

「……因為我經常因公前往國外。」

阿瑪緹娜臉上突然掠過一抹像是苦笑的神情。

「因此反而經常從不像本國人民的角度,來看這個國家的情況。真是種不好的傾向呢,實在是被那些外國的偏差思考毒害了。」

「…………」

當真是這樣嗎?

「偏差」的到底是哪一方呢——我這麼想。

插圖 走出森林——大約經過半天。

我們度過沙漠與岩石的荒地抵達街道,沿著街道走著,往最近的一處街區前進。

街道上,偶爾會看見巴罕拉姆的人們,或者像是從他國繞道而來的巡回商人的身影,但是整體看起來人影零星。

即使被告知在這前方有塊街區,一時之間還是難以相信。

「確實……在前面有座『東都』對吧?」

美野裏大人從懷中拿出一樣道具——和慎一大人使用的形狀相同,但是顏色相異的不可思議機械,似乎是叫做智慧型手機的樣子——美野裏大人一面觸碰它一面說。

「根據神聖艾爾丹特帝國那邊的情報,東都雖然不是首都,但是以街區來說相當大……以日本的地區來比喻,大概是名古屋或大阪之類吧。慎一被帶到這座『東都』的可能性多少有,不過……」

是的,說起來巴罕拉姆是很遼闊的。

他們應該不至于把慎一大人帶到農村去,所以我們理應鎖定的,大概是有軍事或政府設施的大型街區吧。但是,光是這樣,在巴罕拉姆就有好幾處地方,身為外地人的我們根本無法區別。

「你怎麼看?」

「我……我也不知道……」

當時揚言要自己一個人救出慎一大人的我,打從一開始就連找出慎一大人所在的方法都沒有。

「這個果然只能詢問在地人了嗎……」

美野裏大人說道——並且轉頭看向身旁的愛比雅小姐。

「愛比雅,你覺得慎一會在哪裏?」

「…………」

愛比雅小姐依然沈默不語。

她只是露出恍惚的表情,眺望著道路的遠方。

順帶一提,由于愛比雅小姐身上背的行李接近我們的兩倍,畫面乍看之下相當不得了,與其說是愛比雅小姐在行走,看起來更像是行李自行動起來,而且緊緊跟著愛比雅小姐一樣。

但是,愛比雅小姐似乎也不是因此感到疲憊的樣子。

她只是一臉呆滯的模樣。

「…………」

我和美野裏大人互看了一眼。

愛比雅小姐與其說是裝做沒有聽到美野裏大人所說的話,看起來更像是有什麼煩惱或心事而心不在焉。這麼說起來,打從降落在巴罕拉姆王國以來,愛比雅小姐的表情就失去了向來的開朗,臉上一直籠罩著無精打采的神情。

「愛比雅?」

「…………啊,在,什麼事?」

從旁邊被盯著臉看——而且在極近的距離下被喊著名字,愛比雅小姐這下才終于回過神來。她眨眨眼睛,看著美野裏大人。

「我剛才在說,你覺得慎一會在哪裏?」

「為……為什麼要問我?」

「因為,愛比雅原本是被送進艾爾丹特的巴罕拉姆間諜吧?」

美野裏大人笑著說。

「抓走慎一的人,大概也是同一個組織裏的分隊吧?我不認為這種文化水准的國家會有那麼多諜報組織。愛比雅的話,可以猜想被抓走的慎一可能會被帶到哪裏吧?又或者,在『東都』這附近有類似的設施嗎?我問的是這些。」

「…………我……我不是很清楚喔。」

愛比雅小姐從美野裏大人身上移開目光,再度陷入沈默。

看起來相當不自在的表情……果然是基于母國的忠誠心,對協助我們一事抱持著躊躇的心情吧。這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然而……

「我……是基層人員……和吉吉姐還有阿瑪姐不一樣……成事不足,所以……」

愛比雅小姐仿佛喃喃低語般說著。

吉吉姐、阿瑪姐這兩個名字,大概是愛比雅小姐的親人吧。

「總是被當做跑腿的……」

愛比雅小姐看起來大概是想說,她由于「能力不強,所以只從事最底層的間諜工作」。

「……所以,我真的完全幫不上任何一點忙喔……?」

愛比雅小姐用由下往上的視線看著美野裏大人。

美野裏大人用美野裏大人式的模樣,困擾地歎了口氣——

「那個,愛比雅小姐。」

我突然想起一件想要確認的事情,出聲叫了愛比雅小姐。

「愛比雅小姐,喜歡慎一大人嗎?」

「咦?啥欸!?」

不知是否被我的問題嚇到了——愛比雅小姐發出了歇斯底裏的聲音。

但是我沒有理會,繼續追問。

「還是討厭呢?」

「沒、沒有……!」

愛比雅小姐慌慌張張地搖頭。

「沒有那種事!怎麼可能會有那種事!?慎一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耶!不但讓我畫圖,還給我看各式各樣的畫,而且——」

說到這裏。

愛比雅微微低下頭——

「就、就連我。他都說過很、『很萌』……」

愛比雅嘟噥著說。

「還說我的耳朵和尾巴……不會惡心……」

慎一大人所說的「萌」字,在大多數的情況下含有「可愛」、「令人憐愛」的意思。

而且,人類的男性,極少對亞人種使用這樣的詞彙。人類是最優秀美麗的——而亞人種則是低劣的——這種看法不僅限于神聖艾爾丹特帝國,大抵上各個國家都是這麼認為。

正因如此……慎一大人的贊美著實讓人驚訝。

對愛比雅小姐來說如此,對我來說也是如此。

「我也是。」

我按著胸口說。

「慎一大人對于身為半精靈的我,也一視同仁——就像對待其他人一樣,甚至還教導我讀寫日語,維護受到陛下斥責的我。對布魯克先生和雪利絲小姐也非常溫柔……」

能夠和這樣的慎一大人在一起,我很開心——也很驕傲。

自從來到慎一大人的身邊,我的生活……不對,我的人生就此改變了。若是沒有遇見慎一大人,我現在一定還厭惡著身為半精靈的自己,憎恨著讓我的存在誕生于這個世界上的父母,抱著悲慘的心情活著吧。

「不是慎一大人的話不行。」

我在胸前握緊拳頭說。

「如果不是在慎一大人的身邊……那我不要。」

「繆雪兒……」

愛比雅小姐露出某種像是走投無路般的表情注視著我。

「無論如何,不管要做些什麼,我都想救出慎一大人,我明白對愛比雅小姐來說這是個無理的要求。站在愛比雅小姐的立場來看,形同是要你背叛祖國——你會對此感到猶豫也是當然的。但是即使如此,我——還是只能無理的拜托愛比雅小姐,請求你幫助我們。」

「…………」

愛比雅為難地閉上嘴巴。

取而代之的是——

「想救慎一的心情,我也一樣喔。」

開口這麼說的是美野裏大人。

「雖然他被抓走我必須負起責任這點是事實,但是即使不是我的責任,我也會像這樣來救他。」

「美野裏大人——」

「雖然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還在想說以後會變得怎麼樣啊。」

美野裏大人苦笑。

「冷不防就沖著胸部什麼的性騷擾……但是如今,撇開工作因素等等,我還是很喜歡慎一的。實際上——他相當可靠喔!雖然是個禦宅族,卻是個相當通情達理的禦宅族。」

美野裏大人的眼神望向遠方的天空。

「只有溫柔的話,是做不到那個樣子的,也沒有辦法變成那個樣子的。」

「…………」

我說不出話來。

聽慎一大人說,美野裏大人好像也是「禦宅族」。

也就是和我不同,和慎一大人誕生在相同的世界,在相同的世界裏被撫育成人,說著同樣的語言,同樣成為「禦宅族」的人。說不定也正因為如此,美野裏大人才能看到我所不能看到的東西。

老實說——我有點羨慕,也有點嫉妒。

「強行威脅並把你帶來,我很抱歉,但是——我想再一次拜托你,愛比雅,如果你說你不討厭慎一,那就助我們一臂之力,把他救出來吧。如果演變成必須與同胞戰鬥的情況,愛比雅一個人逃走也無所謂,所以至少,我希望你協助我們找到慎一。」

「…………」

愛比雅小姐一時間沈默的低著頭。

尾巴——無力的左右搖擺。

「這麼說……太狡猾了啦……」

愛比雅小姐嘟嘟噥噥著。

然後她繼續垂著頭一陣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真是的!!」

她突然對著空中大吼。

「我知道了啦,都來到這裏了,大致上也沒辦法折回去了,既然這樣,那麼就做到我能做的程度!」

我看見愛比雅小姐的尾巴注入了力量。

比起表情,比起語句,比起任何一切,她的尾巴——是最強而有力的證明。

她做好覺悟了,大概是這麼一回事吧。

「我是真的不知道慎一大人被帶到哪裏了,上頭所做的事情,完全不會讓我們這種間諜知道。不過,對于可能知情的人我倒是有點頭緒喔。」

「是這樣嗎?」

美野裏大人往前探出身子。

愛比雅小姐用力地點頭——

「要稍微走一段路,請跟上來喔!」

「咦,啊,那個,到底要去哪裏……?」

「啊,等一下愛比雅!」

愛比雅小姐仿佛完全感覺不到身上所背負的巨大行李,一派輕松地邁出步伐——我和美野裏大人小跑步追了上去。 * 無論再怎麼含糊其詞。

無論再怎麼掩飾表情。

無論怎麼做,心中真正的想法,有時候選是會自那些縫隙間流露出來。

盡管不曉得為什麼,但我總覺得……對于巴罕拉姆的現況,阿瑪緹娜其實並不認為「這樣很好」。在告訴我巴罕拉姆的曆史和現況的時候,她時不時會露出躊躇的樣子。

但是,阿瑪緹娜是這個國家的軍人。

而且不是一般所說的農夫兼士兵——而是職業軍人。

所以她有她的身分,即使多少感到有些異樣,或者不平不滿,也不被容許說出口,更不用說是改變國家的施政方針等等發言,更加不被允許——這些會被視為叛亂或謀反之類,屬于犯罪的想法。

所以……

「總而言之……」

阿瑪緹娜說。

「這樣你大致理解我國的情況了吧,希望你盡你最快的速度開始著手工作。」

「…………」

我說不出話來。

工作。

也就是要創造出提高國民團結力,並且進一步提升對國王忠誠心的作品。

再怎麼天花亂墜都可以——也不需要整合性,總之就是給我想個死命地贊美褒揚頌揚巴罕拉姆國王的「神話」劇情。

「…………」

感覺果然很差。

就算退一百步不管什麼原則主張——要協助他們創作出顯然充滿破綻的故事,這事關禦宅族的尊嚴。

所以……


「……抱歉。」

我無法正面直視阿瑪緹娜的臉。

我垂下眼——開口說。

「我不想做。」

很好——說出來了!

雖然我的聲音在微微發抖這點實在很丟臉,但是好想誇獎能夠明確拒絕的自己啊!嗯,加納慎一成長了!會說NO的加納慎一!

對此,阿瑪緹娜則是——

「……這樣啊。」

坦然地點頭。

…………啊咧?

「那就沒辦法了。」

「咦……?」

太過明理了,讓我有點掃興。

先前因為有所警戒,所以我一直把話憋在心裏,簡直像笨蛋一樣。難不成巴罕拉姆這個國家,比想像中更寬容大方嗎?只要好好地說明自己的見解就能被接受?哎呀——可是這樣的國家,應該不會把人拐走才對吧?

我在震驚之余同時想著這些事……

「讓你選擇吧。」

阿瑪緹娜說。

她面無表情——雖然一直都是這樣,不過總覺得,如今看起來比平時更加嚴厲。

「協助創作神話,或者是回絕,然後看著克拉拉被殺。」

「…………啥?」

我一時間不明白阿瑪緹娜在說什麼。

克拉拉?為什麼是克拉拉?

「你在說什麼……?」

「若是你不肯聽話,我就不得不采取這種手段。」

「不對,稍微等一下——所以說為什麼是克拉拉?而且還說要殺了她!?」

「…………」

阿瑪緹娜的表情絲毫不變。

難道說,克拉拉之所以不在這裏,不只是為了要給我單獨思考的時間——而且還是因為彼當成人質監禁在某處嗎?

可是,為什麼是克拉拉?

當然,如果因為我的緣故而有人被殺,那自然會産生罪惡感。

但是,所謂人質,原本就必須是要脅對象身邊親近的人才有意義。

確實,由于共同生活了十天左右,我並不是沒有對克拉拉産生任何感情……但是,克拉拉原本就是這個國家的人,對于偏向神聖艾爾丹特帝國的我來說,反倒可以說是屬于「敵人」一方。

所以,阿瑪緹娜的發言,從旁觀角度來看,就像是敵國士兵拿著武器指著自己人,說「不聽話的話我就殺了這家夥」一樣。該說是可笑還是用意不明嗎——而且,為什麼認為我會聽話,這點也是個謎。

「所以說為什麼——」

「你能夠眼睜睜地看著有過肌膚之親的女人被殺嗎?」

「……咦?」

「……嗯?」

微妙的氣氛橫在我和阿瑪緹娜之間。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你要對交配過的女人見死不救嗎?」

「半獸人每個都一樣,能夠毫不在乎地說出那種單字嗎!」

我忍不住呻吟。

那不是重點——

「交、交配,呃,那個,那種事,我並沒有做過。」

「……什麼?」

阿瑪緹娜貌似很驚訝。

哎呀,雖然表情沒有改變,但是正因為如此,她抽動的眉毛和臉頰,才更是打從心底感到訝異的證明吧。

「沒有交配嗎?你說你和克拉拉一起生活了十天,卻一次都沒有交配過嗎?」

「不要一直說交配交配的啦!」

女孩子一直重複這種字眼會破壞幻想的啊!

至少用「色色的事」、「那個」之類,像包著糯米紙的感覺說,或是說的時候要害羞的紅著臉,這點很重要啊!我認為非常重要!這是加納慎一的主張!

……這些暫且擱一邊不談。

「總之,那種事情我一概沒做!」

「沒有交配……?」

阿瑪緹娜眉頭一皺。

「嗯。」

「你對女人沒興趣?」

「不是。」

「難不成是有無法勃起的病……」

「才不是!」

所—以—說—!

不要用和愛比雅相同的臉說出那種話!

這種冷靜感沒有必要,這個樣子和愛比雅的落差實在太大,這個樣子……………………………………………………啊咧?

其實這樣就可以了嗎?

我好像在奇怪的方向領悟了,然後看到阿瑪緹娜焦躁地挑眉。

「那麼是為什麼?」

為什麼?你問我為什麼嗎?

那麼就回答你吧。

實際上我——其實是。

「Yes —— Lolita!」

我右手往斜上方舉起——取好「納●的科學是世界第一——!」(注7)的角度擺出pose大喊。

「NO—— touch!」 注7《JoJo的奇妙冒險》第一一部中的魯多爾,馮•修特羅哈姆的經典台詞之一。 呼……極致。

完美,沒錯,非常完美。

我露出滿意的笑容,注視著阿瑪緹娜——但她沒有一點感動的樣子,只是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我。

…………啊咧?

「克拉拉引誘過你吧?」

阿瑪緹娜用冰冷至極的語氣問我。

……渾身上下的梗都被無視了,這種強烈的寂寥感。

「欸,唔,嗯。」

確實是被誘惑過……正是那個,裝飾華美的圈套——也不對,應該是甜蜜的陷阱。通稱「仙人跳」的那種。

我記得在某本書上讀到過,古今中外,人類背叛所隸屬的組織,其原因Top 2是金錢和女人。

因此在諜報戰中,美麗的女間諜會接近掌握重要情報的男性,建立相愛的關系;反過來,充滿魅力的男性也會接近身處要職的男性的妻女,讓對方成為自己的俘虜,然後泄漏情報……這種手段似乎處處都常用。不過如果是像好萊塢電影那樣充斥槍擊戰的話,這也不能不算是一種和平且穩當的手段。

沒錯,阿瑪緹娜原本打算對我設下名為克拉拉的「甜蜜陷阱」。

然後——她盤算著,都經過十天了,我們應該老早就已經發展為那種關系了,于是才以此要脅我吧。關于這一點,沒有向克拉拉本人詳加確認,也不能不說是她的疏忽,但是說不定,也是由于克拉拉她本身相信了我有「做了色色的事就會死掉的病」,所以打算靠其他方法和我「變得親密」。

「是為了要讓我乖乖聽話,所以才將克拉拉安排在我身邊吧。」

「因為她是我的部下,我信得過她。」

「啊啊……果然如此。」

我歎了口氣。

雖然沒有出手,但是克拉拉殷勤地為我盡心盡力,這點還是讓我有點開心的。可是重新被明言告知那也是甜蜜陷阱的一環,還真是令人有點寂寞。哎呀,不過比起我,克拉拉更喜歡阿瑪緹娜這一點,只要看尾巴就能馬上明白了。

「可是,為什麼是克拉拉?」

「為什麼指的是?」

「就是……那個,克拉拉她還相當——年幼。」

一般來說,所謂的甜蜜陷阱,不是應該讓更性感誘人的大姐姐來進行嗎?當然,像這種胸部若有似無,太平公主系的蘿莉女孩,也是我的菜。

「你不就喜歡這種的嗎?」

「我?哎呀這個嘛——」

「聽說你是艾爾丹特皇帝的愛妾之一。」

「——什麼?」

阿瑪緹娜剛才說了什麼?

「你深得艾爾丹特皇帝佩特菈卡的寵愛吧?」

「你說寵愛——欸欸欸欸欸?」

我們確實感情很好!

不過,絕對不是這種,聽起來蘊含著淫靡成分的關系!雖然我有點憧憬!

「我們並不是那種關系!」

「是這樣嗎?間諜的情報在正確度上,因人産生的差異果然很大。」

哎呀,畢竟像愛比雅那樣的人也可以叫做間諜嘛……他們收集到的情報裏,大概也混進了含糊的風言風語或者流言蜚語吧。

「阿瑪緹娜你是情報部門……那種,調查敵國內情的地方的人吧?克拉拉大概也是吧?」

「沒錯。」

阿瑪緹娜點頭,一副「你現在才問這個做什麼?」的感覺。

「雖然說或許是工作,不過大抵上,那個,讓像克拉拉那樣的孩子,和說不上喜歡的人,那個,什麼……交配?不太好吧!」

「是工作的話,沒有什麼好或不好。」

阿瑪緹娜說。

唉……如果是對于和「王父大人」所指定的對象結婚都不會感到疑問的國民性,貞操觀念可能也全然不同。我和巴罕拉姆這個國家果然合不來。

「總之,你把克拉拉當成人質也沒有用喔。」

我這麼說著以防萬一。

「我沒有對克拉拉做出任何事,所以,對克拉拉也沒有特別的感情,用殺死克拉拉來威脅我也沒用,那種事隨便你想怎麼樣都行。如果你認為我說謊的話,大可去向克拉拉確認。」

我吐出就某種角度上看來薄情至極的話語——同時也自覺到良心在胸口深處隱隱作痛。但若是在此時退縮的話,我無疑會就任巴罕拉姆的「王父大人」宣傳部長。

冷靜下來,這種時候要努力狠下心來。

一旦知道沒有當成人質的價值,那麼克拉拉也就不會被殺了吧?

我這麼告訴自己——

「…………」

阿瑪緹娜不發一語。

她眉頭間出現幾道皺紋,貌似暫時陷入沈思之中——

「……這樣啊。」

阿瑪緹娜點頭。

喔喔,理解我說的話了嗎?

那麼趁著這個機會進行交涉,讓她把我也放了——

「那就沒有辦法了,雖然我實在不想這麼做……」

「……欸?」

阿瑪緹娜面無表情的接近我。

我反射性的向後退——但是背部很快就撞上了牆壁。

雖然她是女孩子,但是對手是狼人的話,我毫無反抗之力,這點在被「月事」來時的愛比雅推倒時,我就已經清楚的明白了。

當然,總不可能事到如今,阿瑪緹娜才打算自己進行色誘吧——

『我實在不想這麼做。』

阿瑪緹娜所說的——手段。

是指…………

「這個……那個……阿瑪緹娜——小姐?」

「…………」

阿瑪緹娜依舊一言不發。

我只能無力的看著逐漸逼近的她——總覺得情況開始往險惡的方向發展,我的面部開始抽搐。 * 阿瑪緹娜帶我來到一棟位于郊外的灰色建築物。

仿佛要避人耳目一般,建造森林之中的那棟建築,相當相當的高大……單就規模來說,大概比我們那邊的城堡還巨大吧。和集體結婚典禮的那棟建築物比起來,大了數倍之多。

而且……可以發現牆壁的構成是綿延不斷的連續和緩曲面。

由上往下看的話,大概是像巨蛋球場或體育場那種感覺的建築物吧。

不過這棟建築物的用途究竟是?

出入口前站著似乎是在看守的士兵,所以——我想大概是軍事設施吧。但是除此之外,出人口以外的場所都沒有看見士兵的蹤影。說到軍事設施,大多都會附設練兵場,照理說應該能看到大量士兵在進行訓練的模樣。

「這裏是……?做什麼用的地方?」

我試著詢問走在前方的阿瑪緹娜,但是她什麼也沒有回答。

甚至連回頭看這裏一眼都沒有。

大概是在生氣吧。

「……」

阿瑪緹娜看都不看我一眼的話,那我是否不要跟上去,偷偷的逃走——考慮過後,我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阿瑪緹娜的腳力大概遠比我好得多,即使能夠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拉開距離,出入口也有士兵。

所以——我還是只能安分地跟在阿瑪緹娜後頭。

裏頭的走廊莫名昏暗……而且相當缺乏生氣。地板和牆壁全部不是石造就是磚造,完全沒有任何裝飾性,看起來非常堅固的樣子,讓我聯想到監獄。

難道說,是打算將怎麼也不肯聽話的我送進監獄嗎?

從有女孩子陪伴的獨棟建築生活,轉而變為蹲苦牢的日子。

不過我拒絕了獨裁國家的要求,會變成這樣也是理所當然的——

「該不會是要把我送進監獄吧?」

「…………」

阿瑪緹娜果然還是沈默。

但是她一面走著,一面越過肩膀瞥了我一眼。

「咦?什、什麼?」

或許是我的錯覺也說不定。

她的眼神——看起來仿佛像是在同情我。

不是下獄嗎?等著我的是更殘酷的處置?

難不成是……處死!?

斷頭台或者絞刑或者槍殺之類?不對,這個世界沒有槍,槍殺不合理。那麼說來是炮烙之類,或者是把人埋起來,只有頭部露出地面,然後把頭鋸掉;又或者是把兩腳分別系在不同的馬身上,從胯下把人撕裂之類,這類處刑的方法我也在某本書上讀到過——不對不對不對不對!?

可恨啊,我這擅自暴走的想像力,描繪出這種讓人笑不出來的未來,太可恨了。

一面想著這種事,我一面走下樓梯,繼續在走廊上前進——

「……你自己看吧。」

阿瑪緹娜停下腳步。

在那裏的是露台——不對,是伸展台狀,突出牆壁並且沿著牆緣繞了一圈,約一樓半高左右的部分,距離目前的地板大概有五公尺以上的距離吧。

那是個直徑五十幾公尺的圓形豎穴。

牆壁和地板仍然是石造,或許和神聖艾爾丹特城一樣,是鑿穿巨大的岩石所建造而成的,在任何地方都看不到接縫。四處都貼著像是鐵制牌子的東西,上頭刻著與魔章戒指上相似的文字列,可是,那究竟是做什麼用的魔法道具呢?

算了,這種周遭的細節怎麼樣都好。

問題在于位于這個洞穴底邊正中間的物品。

不對——是生物。

「傀儡龍……!」

沒錯,那和先前我們拍攝電影時所見到的一樣,是額頭上被釘入楔子狀魔法道具的巨龍。

不知道是不是目前沒有意識,巨龍安分地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但是從徐徐上下起伏的背部可以知道,那很顯然不是具屍體。這頭巨龍它在呼吸。它是活著的…………

「你知道啊。」

阿瑪緹娜說。

「啊……嗯,之前,在它闖入艾爾丹特領土的時候……」

迦流士他們曾說過,這可能是巴罕拉姆的新型魔法兵器,現在看來那個推測是正確的。

「這裏是我軍的研究所。」

阿瑪緹娜說道。

「現在主要研究的,是傀儡的技巧。」

「……為了像那樣把楔子釘進去,進而操縱巨龍的技巧嗎?」

「不僅限于巨龍。」

阿瑪緹娜說。

「因為巨龍是半精靈生物,魔法難以生效,為此得編入補充改正的術式之類,所以才會變成那麼大的東西,雖然還很難稱得上完美,但是已經可以充分確保實用性了。如果是更小型的生物,只要能放在手掌那種程度大小的楔子就足夠了。」

「更小型的生物……?」

我有不祥的預感。

和那頭巨龍相比,任何生物都可以說是小型吧。

例如——

「——人類。」

阿瑪緹娜說。

「等等……該、該不會,」

我瞪大了眼睛說。

「要把那種楔子,釘進人的腦袋嗎?」

「沒錯,要釘進你的腦袋。」

「…………!」

對于這出乎意料的發言,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

不,老實說,我有想過……會不會是這樣呢!

傀儡這方面的技術逐漸往小型化發展,最後用在人類身上,男主角的摯友或親人變成敵人,令男主角苦惱著「該怎麼辦才好!?」,這種可是基本情節啊!

不對,現在不是說什麼基本情節的時候。

「什、什麼鬼啊!?不要啦,住手啊!」

「這是上頭所決定的。」

「上頭是什麼東西!不是說王父大人以下人人平等嗎!?」

不對,現在不是吐槽的時機,冷靜下來啊我——雖然這完全不是能夠冷靜的狀況。

「由于你不肯接受我等的要求,所以沒有辦法。」

阿瑪緹娜說。

「不過讓你在什麼都不知道的狀況下被做成傀儡,想想還是有些于心不忍,所以才讓你參觀這個並且說明情況。」

「你的溫柔完全用錯地方了吧!?」

即使我如此抗議,阿瑪緹娜的表情依然沒有變化。

啊啊……不知道所謂人類用的楔子是什麼程度的大小,腦袋如果被打進那種異物的話,我會變成什麼樣子呢?既然稱為傀儡,那麼我大概會被操縱,無法自己自由行動吧,到了那個時候,我的意識又會如何呢?

像是被抹消意識的機械一般——或者像是僵屍一樣,只有我的身體在行動?

那樣的話和死了沒什麼兩樣吧!

…………

…………話說回來。

等等喔。

「那、那麼做的話,什麼故事啊、神話之類的都編不出來喔!?我的意識會消失吧?人偶可是沒辦法進行創作的!」

「那也無可奈何。」

阿瑪緹娜很幹脆的說。

「我們放棄了。」

「放棄得好快!?」

「但是,把你帶來耗費了我等不少時間與費用。不是一句『沒有任何成果』就可以算了的程度,因此非得要有些結果才行。」

「所、所以說——」

「聽說,」

阿瑪緹娜眯起雙眼盯著我看。

「你是經由艾爾丹特那邊的『洞穴』,從其他世界過來的人類。」

「…………是這樣沒錯。」

所以說那又怎樣?

不對,等一下,巴罕拉姆連這種事都知道了!?

雖然說也不是什麼機密情報——

「于是上頭決定——試驗看看我等的傀儡術,對異世界的人類是否也能確實生效。將來征伐艾爾丹特以後,接著大概就是穿過那個洞穴,進攻加納慎一你的國家吧。」

「等等……!?」

這種連豐臣秀吉都會嚇到的野心是怎麼回事!?

我啞口無言——不知何時,兩名士兵走了過來,抓住我雙手的手腕。

「把這家夥帶走。」

「是!」

接到阿瑪緹娜的命令,士兵們強拉著我。

不對,等一下,現、現在就要施行嗎!?

「帶到第二保管大樓的七號單人牢房。加納慎一,施術日期決定後我再告知你吧,在那之前,你可要先做好覺悟。」

「啊,不是現在就要進行嗎?太好了姑且放心了——才怪!」

我的雙手被抓住了動彈不得,只好胡亂踢著雙腳大喊。

「做,做!我做!不管是神話還是傳說還是敘事詩我什麼都做!」

雖然覺得這樣實在很難看,但是情勢所逼還是要棄車保帥。

我只是不想死而已,頭部被釘進楔子,變成沒有自我、受人操縱的人偶,那和死了沒兩樣。

「…………」

阿瑪緹娜瞥了死命掙紮的我一眼。

啊,求饒成功?

「這件事已經決定了,無法撤回。」

「等等……!!」

我拼命試圖抵抗,但是,原自宅警衛的體力和兩名現役軍人的體力相比也只是枉然。我像個不聽話的小孩一樣啪嗒啪嗒地踢著雙腳,被兩名士兵拖著走過石造的走廊。

「……可以的話,我也不想這麼做啊。」

阿瑪緹娜目送著我,低聲說了這麼一句。

「那就想想辦法啊!」

「…………」

阿瑪緹娜垂眼。

啊啊——就說你果然放棄得太快了嘛!

「討厭!我討厭手術!用雷射手術刀只要五分鍾!就算是這樣,討厭的東西還是討厭啊!」

我大聲叫著一連串連自己都莫名其妙的話。

不知為何,明明沒有這麼要求,我的腦中卻開始響起「Dona Dona」(注8)的旋律——我一面聽著它一面抽抽噎噎著,無力的被拖過漫長的走廊。 注8 世界民謠之一。內容描述被帶往屠宰場的小牛的哀傷情形,借以諷刺納粹主義。 * 愛比雅小姐領著我們來到「東都」——被稱為伯爾弗伊的街區。

在所有東西都染上夕陽余暉色彩的時刻,我們抵達了此處。

這種時刻……若是在神聖艾爾丹特帝國,結束工作踏上歸途的人們,和緊抓住當天最後的買賣時間四處走動的小販,會讓街道熱鬧起來,還有家家戶戶在晚餐時,從爐竈裏傳出炊煙與食物的香氣。

但是,伯爾弗伊這個街區並不一樣。

不對,這裏有人們的身影,也飄著准備晚飯的炊煙和香味。

只是那一切……令人恐懼的相同。

穿著同樣衣裝的人們列隊沈默地走著,回到形式相同的家裏。每戶人家都飄出炊煙,雖然有刺鼻的辛香料香味,卻非常單一,沒有原本應該會混入各種料理香味而變得繁複的那股味道——仿佛每戶人家做的都是同樣的晚餐。

街道無疑是整齊而且幹淨的。

只是……總覺得太過幹淨了,甚至讓我覺得有點畏懼。

然後——

「所以……」

現在,我們在愛比雅小姐的向導下移動著,穿梭在不會引起其他人注目的小巷間。據她所言,她曾經在伯爾弗伊住過一陣子,對于這個街區的地理相當熟悉。

「愛比雅要找的人就在這個街區嗎?」

「是的。」

愛比雅小姐點頭。

「二姐就住在這裏。她是軍人,而且以她的年紀來說非常有成就,是個很了不起的人,所以我想她應該知道一些慎一大人的事。」

「你說姐姐是軍人,妹妹是間諜——你們是軍事家族?」

「唔……算是吧。」

對于美野裏大人的發言,愛比雅小姐有點害羞的搔了搔臉頰。

「其實爸爸和媽媽都是軍人,兩個姐姐也是。大家都很厲害……裏面就屬我最廢柴。」


「廢柴……?」

「我對功名和武術之類毫無興趣,反而是只要能畫圖就好。」

但是在巴罕拉姆,與藝術相關的工作由于「無法産生具體的實質利益」,因此被視為「卑賤的」。根據愛比雅小姐的說法,也就是——「無論畫得再好也不能填飽肚子」。

所以,愛比雅小姐在這個軍事家族中的處境,似乎相當不好。

「所以愛比雅你——才成為間諜嗎?」

美野裏大人詢問。

「嗯,就是這樣。」

當間諜的話,在工作中可以畫圖。

當間諜的話,也不會被拿來和姐姐或雙親比較。

所以——

「……啊,就在那邊。」

愛比雅小姐停下腳步,指著一棟房子。

即使她說在那邊,我也無法把它和其他房子加以區別。

「看起來似乎是正好剛回來呢。」

愛比雅小姐說。

凝神細看,透過窗戶確實可以發現屋內已經點起燈火,並且有人影晃動。

「那我這就去問問啰。」

「等等,愛比雅。」

美野裏大人說道——然後從懷中取出一根小小的棒子。

「帶上這個,像這樣放在身上。」

美野裏大人一面說,一面將那根棒子掛在愛比雅小姐的胸前。

「這是什麼?」

「只是普通的魔法道具喔。嗯,好了。」

美野裏大人輕輕地拍了拍愛比雅小姐的胸口。

「你去吧。」

「好,請你們兩位躲在這裏,不要被人發現了喔。」

愛比雅小姐留下這句話給我們,然後放下行李,往姐姐的家走去。愛比雅小姐能不能順利地從姐姐那邊打聽出慎一大人的所在呢?不對,在那之前,愛比雅小姐的姐姐是否真的知道慎一大人在哪裏呢?

由于不安,我不知不覺地歎了一口氣——

「繆雪兒。」

美野裏大人叫了我的名字。

美野裏大人手中所拿著的,是「智慧型手機」。她用指尖在上頭滑著……

「很好,拍到了。」

美野裏大人點點頭。

「那個是……?」

「我掛在愛比雅胸口的那個原子筆狀的小型攝影機,會把拍到的畫面透過電波傳送過來——這麼說你也不懂吧,總之是可以借此看到裏頭情況的魔法。」

美野裏大人說著,並且將「智慧型手機」拿給我看。

在那個的表面上,出現了「影像」——和放在學校的「電視」、「個人電腦」上頭所出現的「會動的畫」同樣的東西。

似乎正好是……愛比雅小姐與之前提到的那位姐姐重逢的時候。

「智慧型手機」上,出現了一位白發的女性——

「——哇喔!」

美野裏大人發出驚叫。

想必是被嚇到了吧,我也一樣。

「智慧型手機」上映照出來的,是一位和愛比雅小姐容貌相同的女性。

但是發色就像長者一般雪白。或許是顏色不同的緣故,看起來就像是不同的人——可是,那張臉確實和愛比雅小姐非常相似。

總覺得不可思議。

「不好意思,繆雪兒,透過這個魔章戒指無法生效,你能替我翻譯嗎?」

「啊,好的。」

如果不是彼此直接交談的話,魔章戒指的翻譯功能就無法生效。

由于是透過「智慧型手機」,所以美野裏大人似乎無法理解愛比雅小姐她們所說的話。

然後——

『我問汝,愛比雅,無意義來訪此處的理由。』

「……那個。」

我在腦中整理所聽到的言語。

插圖 巴罕拉姆的語言基本上和艾爾丹特相同……或者說,它們原本似乎是從相同的語言發展出來的,但是由于巴罕拉姆口音重,加上語尾變化的規則不同,部分說法也相異,所以我無法漂亮地翻譯成口語,腦中光是要忙著掌握單字的意思就已經竭盡全力了,于是不小心就變成了聽起來莫名生硬的語調。

『汝之勤務之終了時期,據我所知尚早,為何,為何?』

『肯定,肯定。然而,然而,我,』

愛比雅小姐說話時,像是感受到些許壓力。

勤務,指的是間諜的工作吧?

愛比雅小姐一時間繼續支支吾吾的說——

『我感躊躇——阿瑪姐。』

然後,她像是豁出去一般切入重點。

『我問汝,加納慎一,汝知此名否?』

就連我都明白。

那是相當直接的提問。

但是——…,』

她姐姐原本缺乏表情變化的臉——逐漸轉變為憤怒。但是其實也只是皺起眉頭的程度。

『……為何?我問,汝為何知曉加納慎一之名?』

『——!』

畫面晃動,是因為愛比雅小姐的身體在顫抖吧。

『阿瑪姐——我問,汝與加納慎一有何關系?』

可能是愛比雅小姐逼近她追問的緣故,姐姐的影像變大,只拍出胸口的部分。雖然看不到姐姐的臉——

『我問,慎一大人之所在,阿瑪姐知或不知?』

『「慎一大人」?』

姐姐的聲音裏摻入了懷疑的語氣。

『我問,汝與加納慎一是何關系?』

『恩、恩人,恩人——大概。』

『恩人?』

『我之間諜身分敗露之時,慎一大人庇護我!』

『汝……』

姐姐眯起一只眼睛。

『莫非。』

『我問,綁架慎一大人,與阿瑪姐有關系否?』

『我問,若有,汝當何如?』

『我請求,歸還慎一大人!歸還至我們身邊!』

『「歸還」、「慎一大人」,加上「我們」……』

皺著眉頭——姐姐低聲喃喃自語。

『阿瑪姐,我請求,將慎一大人——』

『——荒唐!!』

一聲大喝迎頭而來。

『呀——!』

『沒用的飯桶,哈納曼家之恥,我族巴罕拉姆之恥!使命未果,淪為敵國之走狗,汝之失態,難容!』

那個聲音裏飽含盛怒。

就連透過「智慧型手機」聽到的我,都忍不住縮了縮身體。

『背叛一事我否定!我、我,只請求救助慎一大人——』

『我言此舉正為背叛!汝豈非意欲違逆王父大人!?』

『我……』

愛比雅小姐的聲音頓時虛弱下來。

『所謂愚者,意指汝!汝當重新檢視己身言詞!我不知艾爾丹特灌輸汝何種想法,然——』

下一秒,姐姐的手上已經握了一把劍。

不知她是何時拔劍的——我完全無法看見她的動作,恐怕美野裏大人也一樣吧,就像是在拔劍之後才聽到聲音一樣。

『讓汝繼續丟人現眼,于我難容!就由我親手了結汝!』

劍尖現在恐怕正對著愛比雅小姐的頸項吧。

若是輕舉妄動,愛比雅小姐的喉嚨很有可能會被切斷。

但是——

『慎一大人他!』

愛比雅小姐像是要極力忍耐什麼似的發著抖,然後下一秒大聲地說。

『是我之救命恩人!是認同我之恩人!報恩何錯?』

『…………』

指著愛比雅小姐的劍的那一頭……可以看見姐姐的面容驚訝地扭曲。

愛比雅小姐與姐姐彼此瞪視著對方。

兩人之間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甯靜。

不久後——

『…………』

無力地歎了口氣並別開視線的——出乎意料的是姐姐。

姐姐將劍收回劍鞘。

然後……

『太遲了。』

『咦……?』

『加納慎一將被打入傀儡楔,此事決議已成。』

『傀儡楔……?』

我腦中想到的,是那頭闖入電影拍攝現場的巨龍。

我曾聽過慎一大人和美野裏大人稱它為「傀儡龍」,據說有可能是巴罕拉姆的新型魔法兵器。

要像那頭巨龍一樣,把楔子刺進慎一大人的頭部?

光是想像就令我難受得想吐。

『打入生物頭部,將其化作傀儡之魔法之楔。』

『阿瑪姐!何以能有此事,慎一大人將——為、為何,為何!?』

『彼人不聽從我等之要求。』

姐姐很幹脆的說道。

『彼人之技能,為我國所未嘗見,據調查艾爾丹特之密探所述,判定有其價值。為提高子民對王父大人之忠誠心,彼人之技能,實為有效。』

『…………』

『然而,彼人拒絕我等。將彼人帶到,需時間與金錢,故不能無所作為就此了事。我等所求唯實利,故將彼人用于人類用楔子之實驗——』

『否決!制止!斷不能——斷不能!慎一大人為我恩人!阿瑪姐即便將妹妹之恩人加以仇報也無妨?』

『閉嘴,叛徒。』

姐姐眯起眼睛說。

『或者,汝曾與加納慎一交配?』

『怎會——』

就連我們都明白了愛比雅小姐的恐懼。

『艾爾丹特有更重視交配對象之傾向。汝,擔任間諜之時間過長,被艾爾丹特之以風所毒乎?愚蠢,愚蠢!執著于交配對象,甚至于違逆王父大人——以及我等大家族,糊塗至極!』

『家族——何謂家族!』

愛比雅小姐的聲音裏混雜了某種陰沈。

像是怨恨,像是憎惡,又像是責難。

我也是第一次聽到向來開朗的她發出這種聲音——因此有點被嚇著。

『我與阿瑪姐是家族否!?是為相同父母所生之血緣姐妹!然而汝說,家族不需無用的廢物?』

『是汝背叛在先——汝行形似背離我等大家族巴罕拉姆之事在先——』

『先棄我者為汝!』

『…………』

姐姐被堵得無話可說。

『慎一大人認同我,此事我斷不會忘記!無血緣之羈絆,也非同一社會,且種族相異!然而慎一大人認同我,接納我,我不會忘記!我的畫、我的外貌、我本身,慎一大人皆——』

『…………』

『如今若問我誰為家族,我將回答——非巴罕拉姆,也非阿瑪姐你們,而是慎一大人,以及共同生活于慎一大人宅邸內之繆雪兒、美野裏大人、布魯克、雪利絲!接納我的衆人!』

『……!』

姐姐的表情因痛苦……和懊悔而扭曲。

『我——』

『退下。』

姐姐吐出這句話。

『我……』

『我命汝退下!』

「磅」的一聲,姐姐一拳擊在牆壁上這麼說。

『退下!廢物!叛徒!我不認同汝之話語——我與汝再也不是姐妹,也不是家族!汝為我敵!』

『…………!我明白了,然而,慎一大人之所在——』

『退下!立刻!否則好歹姐妹一場,家族一場,我將不留最後的情面!應知汝現在得以不于此地被斬殺,實為我最後的慈悲!』

『阿瑪姐……!』

『廢物,哈納曼家之恥!殺了留屍都讓人忌憚!艾爾丹特也好地表盡頭也罷,汝就丟人現眼地逃走吧!』

『…………』

姐姐的身影變小了一點,大概是因為愛比雅小姐往後退了一步吧。

照理來說只是這樣一件事情——我卻覺得愛比雅小姐和姐姐之間,仿佛生出了巨大的隔閡。

『退下!!』

『…………』

姐姐的身影從美野裏大人的「智慧型手機」上消失。

應該是愛比雅小姐背對著姐姐的緣故吧,「智慧型手機」上映照出來的景象嚴重地晃動——

「這下麻煩了呢。」

美野裏大人喃喃低語。

我看到愛比雅小姐從姐姐家中跑出來的身影。 * 監禁,第二天。

我被關進稱得上是典型的「牢房」。

石造的地板、牆壁和天花板,加上鐵欄杆的門,雖然大小很意外地有將近五坪……不過仔細想想,這說不定也是理所當然的。

這裏是研究將楔子釘進頭部,將生物制成傀儡的魔法技術的設施,所以原本就和監獄不同,一開始並沒有所謂的「單人牢房」。

這裏可能只是隔離並且觀察實驗用動物的設施——並不是專門給人類用的,若是要關進大型野獸,五坪左右果然也是必要的吧。

總之,這裏的構造近似于飼養動物用的籠子。

仔細一看就會發現,地板附近開了幾個類似清掃垃圾用的小洞——直徑不知道能不能讓一個拳頭勉強穿過去,果然就像是個籠子。如果地板被排泄物弄髒了,只要用水或什麼的一並沖幹淨流掉就好。

照明方面,只有在鐵欄杆對面的一盞煤油燈,整體上相當陰暗。

牢房裏,只放置了一張貌似是為了應急而拿木箱疊出來的床,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不對,裏頭的牆邊好像還放著一個水桶大小的圓筒形容器。

「……該怎麼辦才好呢。」

我在床上坐了下來,歎氣。

我原先還擔心所謂的監禁,就是要被銬上手銬,或者被五花大綁之類的……然而,在這間牢房裏似乎可以自由行動的樣子。

「逃獄——好像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大致上,我會使用兩種繆雪兒教我的魔法。

因此雖然我看似手無寸鐵,但是實際上並非手無寸鐵。

可是,唯一的攻擊系魔法「疾風之拳」無法連續攻擊——或者應該說,以我這種初學者程度的能耐無法連續攻擊——加上如果在這麼狹小的牢房中使用,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疾風之拳」對鐵欄杆無法産生效果,雖然水准尚淺,但要是那股力量從堅硬的石壁上反彈回來,就像是用自己擊出的魔法痛毆自己一樣,沒有比這更蠢的事了。

不對,在那之前——

「…………」

我眯起眼睛,用手指觸摸旁邊的牆壁。

在石造的牆面上——凝神細看,會發現上頭刻有連續不斷的細微凹凸。

總不可能是在牢房或籠子裏添加的裝飾,而且我總覺得,這和手指上戴的魔章戒指上頭所刻的符號很類似,所以——這裏的牆壁大概也施加了魔法。

佩特菈卡確實曾經說過,她的肌膚上施加了可以抵禦魔法對抗咒殺之類的術法,因此巴罕拉姆有同樣的技術也不奇怪。況且,要將能夠吸收魔力、操縱火焰的半精靈生物巨龍作為實驗用動物來使用,擁有阻絕魔法或使魔法無效化的技術,也是理所當然的。

總之,用「疾風之拳」破壞這間牢房逃走的這步棋,也被封鎖了。

在電影中,常出現裝病或躲在牆邊,然後出其不意的暗算來送飯的獄卒等手法。

可是我不清楚這棟設施的內部構造,即使能夠逃出牢房,也未必能夠逃到外頭。

不行,滿腦子負面思考的話,能做的事也會變得做不到。

再這樣老老實實地待下去,腦袋被刺進魔法道具變成活屍的可能性很高,因此即便行不通也不賺不賠,只能試試看了。

「話說起來,這個又是什麼?」

得利用所有能夠利用的東西才是。

我這麼思索著,走近了放在房內一隅,除了床鋪以外的唯一一件物品——圓筒形的容器,看來似乎是陶器制品。再次檢視,大小果然還是和水桶差不多大,有著兩個類似把手的東西,上頭還有蓋子。

這是——?

總而言之,我把蓋子拿下來看看,結果一陣惡臭撲鼻而來。

「嗚嗯……?」

我閉著一只眼睛看了看裏面,但是裏頭是空的。

意即這股惡臭是沾染在容器內部的——

「意思說這是,那個啊!是便壺啊!」

簡單來說這個就是廁所…………!

我急忙把蓋子蓋上,為這份悲慘歎了口氣。

就在此時——

「……慎一。」

鐵欄杆的對面,傳來呼喚我的聲音。

不用確認也知道是誰。

在巴罕拉姆,會叫我名字的人只有克拉拉和阿瑪緹娜而已,因為沒有加上敬稱,所以我自動判斷為阿瑪緹娜——……啊咧?這麼說起來,阿瑪緹娜向來都是叫我的全名「加納慎一」吧?

「我有話要…………」

阿瑪緹娜在鐵欄杆的另一頭說。

「算了,等一下再說。」

她突然從我身上別開視線,繼續說道。

「——欸?」

那是什麼反應?

不明所以的我偶然將視線落到自己的腳下。

那個便壺上。

「啊,不、不是這樣啦!我沒有要方便的意思!」

我急忙躲開,離開那個便壺,對著仍舊別開視線的阿瑪緹娜解釋。

話說起來——明明就可以平心靜氣的講出「交配」之類的詞,但是要看別人解手,即使是阿瑪緹娜果然也會害羞吧,當然我也沒有特別想被看的意思。

「因為是第一次看到這種東西,所以想說是什麼呢……」

「……這樣啊。」

誤會看來是解開了,阿瑪緹娜重新面對著我的方向。

站在鐵欄杆對面的阿瑪緹娜……

「…………?」

不知道為什麼,看起來好像有點疲憊。

當然,面無表情這點還是跟往常一樣沒變,所以或許是我的錯覺也說不定。

「我有事想問你。」

阿瑪緹娜將背靠上走廊的牆壁,雙手交叉說道。

「有事想問我?」

事到如今還想問什麼?

不過,總之看起來不是來告知我要開始執行死刑——其實是手術,我稍微松了口氣。呃雖然也有可能一說完話就馬上被帶去手術室之類。

「你認識愛比雅嗎?」

「……咦?」

居然會在這種時候,突然問起愛比雅的事,而且我也完全沒料到事到如今才被問起她的事,因此不自覺發出了癡呆的聲音。

「為什麼現在提起這個……?」

「不行嗎?」

「也不是不行啦……」

到底……是想問些什麼呢?她們倆果然是姐妹之類的,所以才會如此相似,她大概是在意愛比雅的工作情況吧,可是說起來,作為巴罕拉姆的間諜,愛比雅的表現實在是糟糕得不得了——

「那家夥在我們姐妹中排行老麼。」

阿瑪緹娜說。

「聽說你救過愛比雅一命,此事當真?」

「咦…………啊,啊啊,啊啊,可以算是那麼一回事……吧?」

我曖昧的點頭。

老實說,當時的我只是覺得初次見到的獸耳娘萌翻了,加上可惜愛比雅的畫技,並沒有什麼「救了她一命」的自覺。要說的話,就像是提出對自己方便的主張,偶然順便救了她一命——的感覺。

我姑且連同那些相關的事情一並說明。

「『萌?』」

「啊啊,嗯……那是我的國家的用語——就是指『可愛的』、『相當有魅力的』之類的意思。愛比雅很開朗,充滿朝氣,非常的可愛對吧!雖然也有很多冒冒失失的地方,不過那也算是另外一種可愛之處吧。」

「…………」

「加上她圖也畫得很好,由于我工作的內容,有個會畫圖的人在身邊會非常方便,因此有她在正好,所以要是她被處死那就困擾了——」

「就因為這種理由……?」

阿瑪緹娜搖了搖頭,一副無法理解的樣子。

「大致上,愛比雅她——」

「說起來,一開始見到阿瑪緹娜的時候,還以為是愛比雅用什麼方法變了發色,嚇了我一跳呢。」

因為她們倆的容貌真的是一模一樣。

說到這裏我才注意到。

愛比雅很可愛,愛比雅與阿瑪緹娜長得很像。也就是阿瑪緹娜很可愛。

我如此主張。

對著隔著一排鐵欄杆,而且還是與要把楔子釘進我腦袋裏的人一夥的對象,我這是在說些什麼啊!

如此一來,如果能像不知打哪兒來的美少女遊戲一樣,阿瑪緹娜突然因此感到害臊,幫助我逃離這裏的話,那就幫了大忙了——唉,我也沒笨到會去認真期待這種事情,也不記得對阿瑪緹娜有這種支線設定。

「……這樣啊。」

但是,總覺得阿瑪緹娜的語氣和表情好像和緩了下來,是我的錯覺嗎?

還是單純因為妹妹被人誇獎了感到開心?

「不過真的……愛比雅和阿瑪緹娜的五官很相像呢。」

「當然。」

阿瑪緹娜說。

「因為我和愛比雅是三胞胎。」

「三胞胎!?」

「有什麼好驚訝的?」

阿瑪緹娜莫名其妙的說,然後馬上又理解似的點點頭。

「啊——啊啊,這麼說起來,人類一次通常只生一個人吧。」

「什麼?難道狼人生雙胞胎或三胞胎是很普通的事嗎?」

「反而是生一個人的比較少見。」

「…………喔。」

這麼說起來,狗確實由于多産且順産,而被當成安産的象征。

無論是貓還是狗,同時生好幾只都是理所當然的事,說不定狼人也比較類似那樣,比起人類,他們反而更接近狗或狼。


「阿瑪緹娜是軍人嘛,還有一個人呢?」

「長女吉吉蕾雅也是軍人,父母也都是,我家多是軍人,一家子裏沒能加入正規軍的,反倒就那個笨蛋。」

阿瑪緹娜不痛快地說。

哎呀呀,不過也很難想像愛比雅身為一名軍人工作的樣子。

「那家夥是吊車尾的。為了逃避,所以去當了間諜。」

圖示為兩位優秀的姐姐和吊車尾的妹妹啊。

那麼愛比雅大概也因此感到丟臉吧,我也有一個名為紫月的莫名能幹的妹妹,所以也有被比較的不愉快經驗。

一邊是在國內執勤的正規軍人,一邊是潛入敵國,用完即丟的間諜。

雖然在與軍事相關這點上來說是相同的,但是身分立場上確實有相當大的落差。

在此之前之所以都沒有提及愛比雅的話題,難道是由于阿瑪緹娜有意識的回避開了嗎?因為不願認同吊車尾的她——之類的理由。由于阿瑪緹娜給人認真嚴肅的印象,感覺上若是有個能力不好的妹妹,會影響她的成就等等——

「真是的,她從以前就優柔寡斷,只會跟在我的後頭,卻在奇怪的地方……該說是果斷還是失控呢……她當上間諜的時候也是擅自決定,都沒跟我們商量……」

阿瑪緹娜喃喃抱怨著。

但是在她的聲音中——感覺不到對愛比雅的憤怒或憎惡。

我反而覺得像是蘊含著「這孩子沒用得可愛」之類……帶點苦笑的樣子。

「…………」

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這好像是我第一次接觸到阿瑪緹娜真正的心聲。

「是家人,又是姐妹,果然還是很擔心她吧。」

「啊啊,不過那個笨蛋——」

話到這裏停了下來。

阿瑪緹娜露出一副說漏嘴了的模樣,皺起眉頭來閉口不言。

然後她歎了一口氣,背部離開了牆上。

「……我待得太久了。」

她往鐵欄杆前進了一步——也就是靠近了我一步,然後說。

「話說回來,已經決定明天要把楔子打入你頭上了。」

「咦欸!?」

這什麼出其不意的告知!?

剛才總覺得氣氛好像還不錯?把我的期待還給我——話說回來,明天?是說明天嗎?tomorrow !?此話當真!?

「原本是要通知你這件事才來的。」

阿瑪緹娜說完以後,背對著我離去。

叩叩叩……石造的地板上,她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明天的話——」

我看了看手表。

現在的時刻是下午六點。雖然不知道所謂明天是幾個小時之後,不過最慢在從現在開始的三十個小時之內,我的頭頂會被楔子打穿。

然後逃離現況的方法——現在沒有。

「嗚啊……」

事到如今,絕望才襲卷而來。

無法忍受如此沈重的壓力,我把身體拋到床上。

雖然不知道巴罕拉姆的魔法技術是何等東西,但是腦袋讓人釘進楔子並且加以支配——根據情況,有時比死了更惡質。

然後,如果變成那樣,我大概……無論是艾爾丹特還是日本都回不去了。

「…………」

在這種狀況下,腦裏一般都會浮現雙親或者戀人的臉吧。

然而,閃過我腦海中的——是艾爾丹特的大家的臉。

繆雪兒、美野裏小姐、佩特菈卡、愛比雅、布魯克、雪利絲、騎士迦流士、劄哈爾宰相,此外還有學校的大家、的場先生……此時此刻,大家過得怎麼樣呢?

大概正為了我突然失蹤而感到擔憂吧?唔……的場先生的話有點不太確定。

「…………」

我仰望著單調乏味的牢房天花板,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 街區已經全數染上夜色。

星星點點的精靈式街燈亮著青白色的光,可是那些光線絕對說不上強,處處都潛伏著黑暗。總覺得有點蒼涼,灰色的街道上,幾處陰暗仿佛斑駁般四散……看起來像是幾個深不見底的小洞等在那裏,相當令人毛骨悚然。

我之所以會這麼想,是因為這裏是巴罕拉姆的緣故嗎?

還是說——

「……來了。」

美野裏大人壓低了聲音說。

我們現在在愛比雅小姐的姐姐——阿瑪緹娜小姐的住家附近。我們選擇了來往行人稀少的小胡同,並且潛伏在暗處。當然,愛比雅小姐也在場。

「按步驟來。」

「了解。」

聽到美野裏大人所說的話,愛比雅小姐點頭。

愛比雅小姐曾一度請求阿瑪緹娜小姐告知慎一大人的所在卻遭拒,然而我們也沒有其他頭緒了。慎一大人被抓到哪裏去,以及何時要將楔子打進慎一大人身上,在不先知道這些就無從著手的情況下——果然還是只能詢問阿瑪緹娜小姐了。

正因如此——即使是使用武力也要問出來。

「…………」

美野裏大人和愛比雅小姐一起走出陰暗處。

站在沿著小巷走回家中的阿瑪緹娜小姐面前。

「阿瑪姐!」

「……你還在啊。」

阿瑪緹娜小姐沒有一點吃驚的樣子,只是瞥了愛比雅小姐一眼,蹙起眉頭。

「那邊的女人又是什麼人?艾爾丹特的士兵?」

「……我不是艾爾丹特帝國的人,不過,嗯,立場上是站在愛比雅這邊的。」

美野裏大人聳了聳肩。

「喔?你也是異界人嗎?」

「啊啊,意思是你果然知道相關的事情吧。」

美野裏大人的語氣有點驚訝。

「果真是在泄漏情報嗎……啊啊,真是的。」

「阿瑪姐!我希望你告訴我們慎一大人的所在!」

「啰嗦。」

阿瑪緹娜小姐吐出這句話。

「我沒有告訴叛徒的打算,沒有稟告上頭你就應該覺得感激了。」

「……無論如何也不說?」

愛比雅小姐低著頭問。

「無論怎樣都不行嗎?」

「我說了,啰嗦,不行的話又怎樣?」

阿瑪緹娜也反問——恐怕是已經注意到了吧。

注意到愛比雅小姐和美野裏大人,是為了什麼而再度來到自己的面前。

美野裏大人她們和阿瑪緹娜小姐之間的空氣急速地緊張起來,即使是留在稍有一些距離的地方,我也能清楚地知道。

「不行的話……用武力也要讓你說!」

美野裏大人和愛比雅小姐幾乎是同時動了起來。

美野裏大人使出一記回旋踢,往阿瑪緹娜小姐的身體招呼過去,速度之快,仿佛要劃破空氣發出聲響一般,可是阿瑪緹娜小姐擡起左腕接下了這一記踢擊。

「你這個——」

阿瑪緹娜小姐的右手往掛在腰間的劍采去。

然而——

「——!」

與此同時,愛比雅小姐從和美野裏大人相反的方向撲上來。

緊握的拳頭瞄准阿瑪緹娜小姐的臉——看起來是如此。

「——喝啊!」

愛比雅小姐途中動作突然一變,往阿瑪緹娜小姐的身體撞去。但是這種程度的攻擊還是被輕松的看穿了,阿瑪緹娜小姐用腳把愛比雅小姐踢開。

「呀啊!?」

愛比雅小姐飛了出去。

可是——

「——唔!」

阿瑪緹娜小姐皺起眉頭一哼。

是因為腰上的劍不見了吧。愛比雅小姐在被阿瑪緹娜小姐踢飛的瞬間,用雙手雙腳抓住了吊帶並扯斷,然後搶走了她的劍。

打從一開始,愛比雅小姐的目標就是這個。

但是——

「哼!」

「——!」

美野裏大人展開了下一波的攻擊,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連續出拳,但是阿瑪緹娜小姐再次用掌輕松地接了下來。

一擊,一擊,再一擊。

或拳,或腿,或肘。

可是,所有招式都被一一擋開或者接下,美野裏大人的攻擊無法命中阿瑪緹娜小姐的要害。即使擦到其他各處,也無法形成決定勝負的一擊。

好強……!

當然,美野裏大人應該也沒有手下留情。

卻似乎無法打倒阿瑪緹娜小姐。那可是連巨龍都能賞一記回旋踢的美野裏大人——

……一看情勢沒有什麼進展,美野裏大人暫且退後,拉開了距離。

單就腕力和耐久力而言,人類無法與狼人匹敵,要是沒完沒了的打下去,最後陷入苦戰的無疑會是美野裏大人。

只是——

「愛比雅就算了,倒是你這家夥——」

阿瑪緹娜眯起眼睛說。

「相當不錯嘛!你是什麼人?」

「我沒有義務回答你。」

美野裏大人說。

「說起來你才是何方神聖?原本以為你和愛比雅身手差不多——」

「少瞧不起人了,被拿來和那邊那個廢物相提並論,簡直是屈辱至極。」

「嗚啊啊啊!」

愛比雅小姐把劍扔掉,再次撲向阿瑪緹娜小姐。

她直接縮短了間隔,朝著阿瑪緹娜小姐一陣拳打腳踢。

愛比雅小姐活用她身為狼人強韌且俊敏的身體一陣亂打。若是我的話,可能在最初的一擊就會被打倒了吧。那威力足以一擊必殺,她卻在一瞬間連續不斷地打出無數次攻擊。

然而……沒有擊中的話,也就沒有意義了。

阿瑪緹娜小姐的樣子仿佛一點也不焦急,她用手掌將愛比雅小姐的攻擊全數防禦——不對,是擋開了。單靠愛比雅小姐一個人完全贏不了阿瑪緹娜小姐——兩人有明顯的實力差距。

「還是一樣難看啊——」

才一開口。

「嘖!」

防禦得如此嚴密的阿瑪緹娜小姐——再次把愛比雅小姐踢開。

愛比雅小姐被踹飛出去。

下一秒,阿瑪緹娜小姐往正上方一躍。

「唔……!?」

美野裏大人不知何時繞到了她的身後一踢,挾著猛烈的勁頭橫掃過上一秒她所站著的位置。

仿佛連身後都長了眼睛一般毫無破綻。

阿瑪緹娜小姐在滯空期間扭轉身體,落在美野裏大人的背後,動作就像雜技表演者一樣。美野裏大人轉身連續出拳,但還是被阿瑪緹娜小姐用掌擋了下來——不對,

令人萬萬料想不到的,美野裏大人的拳頭被抓住,身體所能活動的幅度被大幅限制住了。

然後——

「——呼!」

一拳伴隨著銳利的呼氣聲同時發出,打在美野裏大人的胸下心窩附近。

「唔!」

雖然想擋開攻擊,但美野裏大人由于右拳被緊緊抓住而無法擋開這一拳,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哀鳴,連站也站不穩,單膝跪倒在地。

真的好強,太強了。

我完全無法相信眼前的光景,感覺到身體一陣顫抖。

我們事先早已知道,身為狼人的阿瑪緹娜小姐力量強大,動作迅捷,所以愛比雅小姐和美野裏大人才決定要兩個人一起上……卻沒料到阿瑪緹娜小姐就連赤手空拳都能如此強悍。

愛比雅小姐倒在地上,美野裏大人也是單膝著地的狀態。

但是阿瑪緹娜小姐並沒有特意要給予兩人致命一擊的樣子。恐怕是因為她非常清楚自己的強悍吧。就算兩人再度發動攻勢,她也能夠再一次將對手打倒在地,絲毫沒有問題。

那或許不是驕傲自負,而是事實。

然而那正是可乘之機,或者說,對我而言,那正是我所等待的時機。

咒語的詠唱已經完成了,我之所以躲在暗地裏待機,為的就是這一刻。美野裏大人和愛比雅小姐停止與阿瑪緹娜小姐交戰的此時此刻,反而是攻擊的好機會。

「『疾風之拳』!」

在我的魔法發動的那一瞬間。

我看到阿瑪緹娜小姐做出了投擲的動作。

刹那間我明白了那個在月光下閃耀光芒的物體是刀刃,于是不假思索的將舉起的手掌對准那邊,聚集在掌中的風之精靈們依我所指示的方向飛去——把朝向這裏飛來的小型刀刃彈飛。

是手裏劍。

手裏劍旋轉著掉落,刺入了附近的地面。

「……………」

我連忙進入第二擊的咒語詠唱。

相同的咒語的話,只需要一半以下的詠唱時間,就可以接著發動魔法——

「——!?」

下一秒,阿瑪緹娜小姐的身影來到我眼前。

「啊……!」

我被抓住頸部並且揮出去,畫出一個巨大的弧線——然後重重地摔在地上。雖然是背部落地,但是胸腔裏的空氣在那一瞬間被擠壓出來,我一時間因為疼痛與難受而失去意識。

「咳呃……」

「繆雪兒!」

我聽見美野裏大人為我擔心的叫聲。

然而我連回應的余力都沒有,或者說,我只能不住地咳嗽,連一個完整的字都說不出來。

而且——

「…………」

「嗚……哈……」

阿瑪緹娜小姐就這樣用手掐緊了我的頸部。

這是對付使用魔法的對手時當然且必然的戰術,為了讓對手無法詠唱咒語,首先要止住對手的呼吸。不選擇打擊而使用投擲技和絞技的原因,是為了在攻擊的同時,盡可能阻止對方詠唱咒語。

「啊…………!」

我抓住阿瑪緹娜小姐的手,試圖讓她松手,但是我的腕力遠遠不及身為狼人的她。

「放開繆雪兒!」

因窒息而被染成一片赤黑色的視野中——我看見愛比雅小姐從背後撲上阿瑪緹娜小姐。

但是阿瑪緹娜小姐依舊用右手扼住我的脖子,並且用空著的左手牢牢地抓住愛比雅小姐的臉。愛比雅小姐的拳頭揮空,沒能打中阿瑪緹娜小姐,不僅如此,阿瑪緹娜小姐更強硬地揮動手臂,抓著愛比雅小姐的頭往我旁邊的地面用力叩下去。

「好……好痛痛痛痛痛!」

比起被拽往地上撞,對愛比雅小姐而言,被抓住臉——手指掐進太陽穴和臉頰,好像更加疼痛。愛比雅小姐胡亂揮舞著手腳奮力掙紮,但是阿瑪緹娜小姐的手卻沒有松開。

「放棄吧,愛比雅。」

阿瑪緹娜小姐面無表情的這麼說。

不是劈頭而來的怒喝,反而是告誡一般平靜的聲音。

然而——

「不要……」

自愛比雅小姐口中發出的是拒絕。

「不要!不要!絕對不要!」

「愛比雅——」

「絕對、絕對、絕對不要!!」

愛比雅小姐胡亂揮動著手腳,一面掙紮一面大叫。

「你這笨蛋——那個男的就那麼重要嗎籲」

雖然只有一點點,但是阿瑪緹娜小姐的聲音裏,好像參雜了一絲焦躁。

「那個男的就那麼——」

「沒錯……!」

愛比雅小姐停下沒有意義的掙紮——用兩手反抓住緊掐著自己的臉的阿瑪緹娜小姐的手腕。

仿佛是要就這樣將它捏碎。

「唔——!」

即使在格鬥技術上有差距,但兩個人都是狼人,單就握力而言應該是勢均力敵的吧?我看到阿瑪緹娜小姐的表情因疼痛而扭曲。

而且……

「繆雪兒!愛比雅!」

與這聲叫喚同時——一道直視的話仿佛會灼傷眼睛的強烈白光籠罩我們,循著聲音回頭的阿瑪緹娜小姐,眼睛似乎從正面直接受到強光刺激。

「嗚——?」

或許是被震懾到了,阿瑪緹娜從我的咽喉和愛比雅小姐的臉上撤了手。

此時——

「——喝!」

在一片純白籠罩的光景之中,我看見美野裏大人的身影使出踢擊。

「咕嗚?」

阿瑪緹娜小姐在瞬間舉起單手試圖防禦,但是由于姿勢上的劣勢沒能站穩腳步——美野裏大人就這樣一腳將阿瑪緹娜小姐踢飛了出去。

阿瑪緹娜小姐落地時發出了沙沙沙的聲響。

但是因為身體並沒有直接受到踢擊的緣故,阿瑪緹娜小姐又迅速從地上一躍而起,單膝跪地重新調整好架勢。

「繆雪兒、愛比雅,你們沒事吧?」

美野裏大人站在我們身旁問道。

她的眼睛緊盯著阿瑪緹娜小姐,右手上拿著一個黑色短棒狀的物體,看來方才放出強光的似乎就是這個棒子。

「啊~真是的……真令人焦躁……又不能用槍,要是把我自己的Surefire (注9)帶來就好了。」

「啊?喔……」

就算要尋求我的認同我也聽不懂就是了。

姑且不談這個,早我一步爬起來的愛比雅小姐伸出手拉了我一把,讓我站起來並立于美野裏大人身旁。

阿瑪緹娜似乎正警戒著剛才的光——發出那陣強光的,大概就是那個叫做「Sure-fire」的棒子吧——她擺好架勢,卻不見有什麼大動作。

但是我們也見識到了她剛才的強悍,不敢貿然進攻。 注9 知名照明工具的制造商。 即使我詠唱魔法的咒語——從正面攻擊的話,阿瑪緹娜小姐也能夠避開吧。

此時……

「——!」

美野裏大人突然向後轉身,揮動握著那個「Surefire」的右手。一聲尖銳的金屬撞擊聲響響起之後,某個閃耀著光芒的物體被彈飛。

嵌入附近建築物牆壁裏的是——手裏劍。

那和方才阿瑪緹娜小姐所投擲的手裏劍是同樣的東西,但是,剛才阿瑪緹娜小姐確實沒有動作,手裏劍飛來的方向也完全相反。

意思是說——

「姐姐大人,您沒事吧?」

從我們身後陰暗處現身的,是一名和阿瑪緹娜小姐穿著相同形式軍裝的虎人少女,只是她的外表相當年幼,看起來只有十歲出頭,頭發和尾巴是鮮麗的嫩葉色。

「克拉拉……」

是那名少女的名字吧——我聽見阿瑪緹娜小姐低聲說道。

少女白軍服的袖口取出兩支手裏劍,擺出戰鬥的架勢。

「……這下不妙了呢。」

美野裏大人低語。

這麼一來就是三對二。但是如果那名少女也和阿瑪緹娜小姐差不多強悍,那麼即使在人數上有優勢,對我方而言也是相當不利的。

不對,除此之外——我聽見令人心慌的腳步聲從四處傳來。

看來是其他居民聽見我們打鬥的聲音出動了,如此一來無論如何都不會有勝算,反倒是我們會被逮捕。

「姑且撤退吧。」

美野裏大人壓低了聲音說。

「繆雪兒、愛比雅,把手牽好。」

美野裏大人從懷中取出一個圓筒狀的物品,將插在上頭的針狀物拉開,然後把那個東西丟到地面上。

究竟是要做什麼呢?

在我心中産生這個疑問的瞬間,從那個筒狀的物品裏,開始猛烈地噴出濃煙。

「什麼!?」

我聽見阿瑪緹娜小姐驚愕的聲音。

白煙在一瞬間籠罩了狹窄的巷弄——轉眼之間眼前伸手不見五指,恐怕阿瑪緹娜小姐和那名叫做克拉拉的少女也一樣吧。在這片濃煙中,我們手牽著手,被美野裏大人拉著奔跑。

然後——

「姐姐大人!」

「不用追了,克拉拉!」

煙霧中傳來阿瑪緹娜小姐和克拉拉交替的喊話聲。

「比起那個,你去聯絡研究所附屬的收容所,賊人的目標可能是那個加納慎一,你去傳達,明天正午的手術,直到將人移送到手術場地為止都不可大意!」

「是!」

名為克拉拉的少女的聲音響起,然後我聽到她小跑步離去的腳步聲。

「…………美野裏大人。」

我在煙霧中低聲對美野裏大人說。

「嗯,我知道。」

在濃煙之中,就連近在身旁的美野裏大人的臉都看不見,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是能從聲音明白她臉上浮現了一抹苦笑。

「從各種層面上說起來,真是個溫柔的姐姐呢,愛比雅。」

「……欸?」

愛比雅小姐驚訝地提高了音量。

「溫柔?哪裏溫柔了?」

「慎一在研究所附屬的收容所,明天正午要進行傀儡的手術,因此要從收容所移送至手術的場地——你姐姐剛才這麼告訴我們了對吧。」

「……啊。」

從她有點脫力的聲音聽起來,愛比雅小姐剛才好像沒有發現姐姐的用心。

「嗯,雖然也有可能是為了把我們引出來的假情報。」

「那樣的話未免太露骨了一些……」

脫離濃煙,放開彼此緊握的手之後,我們朝著街區外直奔而去。

或許是因為聽見了騷動,有幾棟建築物的窗邊點著燈火,可以看見裏頭人們的臉——但是都沒有要追捕我們的行動的樣子。畢竟他們只聽到聲響和喊叫聲,單憑這些,不可能知道我們是「敵人」吧。

「愛比雅,你怎麼看?」

美野裏大人邊跑邊問。

意思是能不能相信阿瑪緹娜小姐告知我們的那些事情。

「為、為什麼問我?」

「因為最清楚她為人的是愛比雅啊。」

「這——話是這麼說沒錯……」

愛比雅小姐躊躇著噤了聲。

這也不是不合理,直到方才為止,她們是不僅感情交惡,而且怎麼看都是當真在交戰的姐妹。被問到相不相信阿瑪緹娜小姐所說的話,愛比雅小姐一時之間也很難回答吧。

「…………」

在這陣沈默中,我們一口氣跑出了街區之外。

「哈……哈……哈……」

回頭看,沒有任何人從街區追上來的樣子。

我們倒在郊外的荒地上,壓低身子藏身在一塊格外巨大的岩石後方,在那裏調整呼吸——過了一段時間之後。

「——關于阿瑪姐的事,」

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愛比雅小姐說。

「我認為那不是在說謊。如果要說謊,要嘛打從一開始就不說……要嘛應該等我們離開了以後再對那個女孩做出指示才對……」

「說的對,我也這麼認為。」

美野裏大人綻開笑容——然後像是要慰勞愛比雅小姐一般,溫柔地拍了拍她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