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夕顏(2)

恬貴人一喜,柔順道:“是。

”複又淺笑:“皇上也有,怎的非要臣妾的?” 玄凌微哂:“朕瞧你有果也不顧著吃果子反愛說話,不若拿了你的果子給朕,免得白白放著了。

” 恬貴人面紅耳赤,不想一句話惹來玄凌如此譏誚。

一時愣愣,片刻方才勉強笑道:“皇上最愛與臣妾說笑。

”說罷訕訕不敢再多嘴。

錦簾輕垂飛揚,酒香與女子的脂粉熏香纏繞出曖昧而迷醉的意味。

似若無意輕輕用檀香熏過的團扇掩在鼻端,遮住自己嘴角淡淡一抹冷笑。

陵容這著棋果然不錯,甚得玄凌關愛。

然而…… 殿外幾株花樹在最後一抹斜暉的映照下殷紅如丹,花枝橫逸輕曳,和著後頭千竿修竹的翠影映在那華美的窗紗上,讓人不知今夕何夕。

我忽然覺著,這昌平歡笑、綺靡繁華竟不如窗外一抹霞色動人。

趁著無人注意,借更衣之名悄悄退將出來。

天際云遮霧掩一彎朦朧月牙,月光在郁郁的殿宇間行走,瑩白的,像冰破處銀燦燦的一汪水,生怕宮殿飛簷的尖角勾破了它的甯靜。

禦苑中花香肆溢,濃光淡影,稠密地交織著重疊著,籠罩在一片銀色的光暈中。

已是七月末的時候,夜漸漸不複暑熱,初有涼意。

鑲著珍珠的軟底繡鞋踏在九轉回廊的石板上,連著裙裾聲音,沙沙輕響。

走得遠了,獨自步上桐花高台。

台名桐花,供人登高遠望,以候四時。

取其“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1)之意。

梧桐,本是最貞節恩愛的樹木。

昔日舒貴妃得幸于先皇隆慶帝,二人情意深篤。

奈何隆慶帝嫡母昭憲太後不滿于舒貴妃招人非議的出身,不許其在紫奧城冊封。

隆慶帝便召集國中能工巧匠,在太平行宮築桐花台迎接舒貴妃入宮行冊封嘉禮。

直至昭憲太後薨逝,舒妃誕下六皇子玄清,才在紫奧城中加封為貴妃。

偶爾翻閱《周史》,史書上對這位出身讓人詬病卻與帝王成就一世恩愛的傳奇般的妃子的記載只有寥寥數句話,云:“妃阮氏,知事平章阮延年女,年十七入侍,帝眷之特厚,寵冠六宮,初立為妃,賜號舒,十年十月生皇子清,晉貴妃,行冊立禮,頒赦。

儀制同後。

帝薨,妃自請出居道家。

”不過了了一筆,已是一個女子的一生。

然而先帝對她的寵愛卻在桐花台上彰顯一角。

桐花台高三丈九尺,皆以白玉石鋪就,瓊樓玉宇,棟梁光華、照耀瑞彩。

台邊緣植嘉木棠棣與梧桐,繁蔭盛然。

遙想當年春夏之際,花開或雅潔若雪,或輕紫如霧,花繁秾豔,暗香清逸。

舒貴妃與先帝相擁賞花,呢喃密語,是何等旖旎曼妙的風光。

我暗暗喟歎,“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是怎樣的恩愛,怎樣的濃情密意。

大周四朝天子,窮其一生只鍾愛一妃的只有隆慶帝一人。

然而若帝王只鍾情一人,恐怕也是後宮與朝廷紛亂迭起的根源吧。

也許帝王,注定是要雨露均沾施于六宮粉黛的吧。

淒楚一笑,既然我明了如斯,何必又要徒增傷感。


斯人已去,當今太後意指桐花台太過奢靡,不利于國,漸漸也荒廢了。

加之此台地勢頗高,又偏僻,平日甚少有人來。

連負責灑掃的宮女內監也偷懶,扶手與台階上積了厚厚的落葉與塵灰,空闊的台面上雜草遍生,當日高華樹木萎靡,滿地雜草野花卻是欣欣向榮,生機勃勃。

我黯然,再美再好的情事,也不過浮云一瞬間。

清冷月光下見台角有小小繁茂白花盛放,藤蔓青碧葳蕤,蜿蜒可愛。

花枝纖細如女子月眉,花朵悄然含英,素白無芬,單薄花瓣上猶自帶著純淨露珠,嬌嫩不堪一握。

不由心生憐愛,小心翼翼伸手撫摸。

忽而一個清朗聲音徐徐來自身後:“你不曉得這是什麼花麼?” 心底悚然一驚,此地偏僻荒涼,怎的有男子聲音突然出現。

而他何時走近我竟絲毫不覺。

強自按捺住驚恐之意,轉身厲聲喝道:“誰?” 看清了來人才略略放下心來,自知失禮,微覺窘迫,他卻不疾不徐含笑看我:“怎麼婕妤每次看到小王都要問是誰?看來的確是小王長相讓人難以有深刻印象。

” 我欠一欠身道:“王爺每次都愛在人身後突然出現,難免叫人驚惶。

” 他微笑:“是婕妤走至小王身前而未發覺小王,實在並非小王愛藏身婕妤身後。

” 臉上微微發燙,桐花台樹木蔥郁,或許是我沒發覺他早已到來。

“王爺怎不早早出聲,嬪妾失禮了。

” 他如月光般的目光在我臉上微微一轉,“小王見婕妤今日大有愁態,不似往日,所以不敢冒昧驚擾。

不想還是嚇著婕妤,實非玄清所願。

”他語氣懇切,並不似上次那樣輕薄。

月光清淡,落在他眉宇間隱有憂傷神色。

我暗暗詫異,卻不動聲色,道:“只是薄醉,謝王爺關懷。

” 他似洞穿我隱秘的哀傷,卻含一縷淡薄如霧的微笑不來揭穿。

只說:“婕妤似乎很喜歡台角小花。

” “確實。

只是在宮中甚少見此花,很是別致。

” 他緩步過去,伸手拈一朵在指間輕嗅:“這花名叫‘夕顏’(2)。

的確不該是宮中所有,薄命之花宮中的人是不會栽植的。

” 我微覺驚訝:“花朵亦有薄命之說麼?嬪妾以為只有女子才堪稱薄命。

” 他略略凝神,似有所思,不過須臾淺笑向我:“人云此花卑賤只開牆角,黃昏盛開,翌朝凋謝。

悄然含英,又闃然零落無人欣賞。

故有此說。

” 我亦微笑:“如此便算薄命麼。

嬪妾倒覺得此花甚是與眾不同。

夕顏?” “是夕陽下美好容顏的意思吧。

”話音剛落,聽他與我異口同聲說來,不覺微笑:“王爺也是這麼覺得?” 今晚的玄清與前次判若兩人,靜謐而安詳立于夏夜月光花香之中,聲音清越宛若天際彎月,我也漸漸的放松了下來,伸手拂了一下被風吹起的鬢發。

他是手扶在玉欄上,月下的太平行宮如傾了滿天碎鑽星光的湖面,萬余燈盞,珠罩閃耀,流蘇寶帶,交映璀璨。

說不盡那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作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