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話 來自地獄的交易(5)

我心里過意不去,這幾天在學校精神恍惚.加上田志立那子雖然不敢明著收拾我,但總跟幾個狗腿子沒事兒就跑到我們班門口死死盯著我,給我施加了相當大的精神壓力.這讓我忐忑不安,于是周末干脆去烤雞店買了雞鴨各一只,到表哥家坐坐,為他解解悶兒.表嫂是旅行團的導游,常年在外不歸,我侄女則一直寄宿,周末只有表哥一人在家.

摁了幾下門鈴,又敲了敲門,里面突然傳來一聲玻璃杯被打碎的脆響,然後是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走到近處又停下了,就是不開門.我想表哥總不會在躲誰吧,他從不借高利貸.不過起來,上個月他的車跟一輛吉普追了尾,把保險杠撞壞了.他平時沒有積蓄,估計只能打個條子,人家追上門來討要,也是可能的.

他家的鑰匙我也有一把,順手掏出來開了門.這時候我聽到了比較明顯的緊張喘息,轉瞬間又恢複了平靜.我怔住了,表哥聽到鑰匙開門聲的話,准會知道是我來了,怎麼還會緊張呢?莫非表哥沒在家,家里著了偷?

我大吃一驚,估計自己不一定斗得過偷,這年頭被偷反客為主干掉戶主也是可能的.我剛想退出去報警,廚房那邊就突然躥出來一個人,那目光正好與我打了個照面.後來我注意到他是個瘦高個兒,一身肌肉黝黑發亮,腦袋刮得發青,還有不少交錯的傷疤,眼睛大得像兩口井,胡子拉碴得賽過魯迅他哥魯賓遜.不過當時我完全沒有觀察到這些細節,因為那雙眼睛太陰毒了,簡直就像冬眠之後重見天日的黑瞎子一樣,充滿了恐懼,激怒,殘忍和饑餓.我被這眼睛一瞪,嚇得幾乎站不穩,後退兩步才站定,也不知道該不該逃跑.直到後來,我見到了更可怕的眼神後,才對此麻木,當然這是後話.

那時,我竟然傻愣愣地:"那個……你坐,請坐."心里卻覺得很荒誕,怎麼讓賊坐呢?可我有種強烈的感覺,這人壓根就他媽不是偷,他簡直是動物園里逃出來的獅子,而且饑腸轆轆——他的鼻子令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手里的兩大袋油包.

他驀然開口道:"你是這家的親戚?"聲音並不發顫,也很和氣,但仍難以掩飾骨子里迫人的殘暴與凶悍.我覺得也沒必要隱瞞,他這個體格要放倒我這樣的兩三人都沒問題,所以我撒謊也無濟于事,反而會惹毛他,便點頭:"對,他是我表哥."

那人眼珠子狡猾地一滾,聲音大起來:"大肥?"

我吃驚不!我5歲的時候不知得了什麼病,那個時候醫療設施和手段並不高明,給我注射了什麼藥液後病是全好了,但副作用效果明顯——變成了同齡人里面的大胖墩,附近的壞孩子們都成群結隊地戲弄我,管我叫"大肥".直到我念初中壓力大才慢慢瘦下來,這個外號就自然沒了.知道我這個外號的人並不多,除非是時候就認識我的人,起碼沒有眼前這個年齡段的:他起碼也得四十上下.我陡然間想起了表哥年輕時的那幫兄弟,都愛光著膀子耀武揚威,他們常常摸著我的腦袋問我:"大肥,你老虎和獅子哪個更厲害?"

想到這里,我忍不住脫口而出:"現在我知道了,老虎是最大的貓科動物,比獅子厲害!"

那人的眼睛驟然放射出異樣的光彩,隨後輕松地笑了笑,一把奪過我的油包,毫不客氣地攤開,撕下一條烤雞腿就吧嗒吧嗒地嚼起來,吃了一陣子又啟開一瓶罐裝啤酒,咕咚咕咚地狂吹一氣.

看來他以為我認出他來了,可我還是沒印象,雖然我能確定他是我表哥的好兄弟之一,于是就怯生生地:"大哥……你是誰,能不能提示一下?我這個記性……"

他粗重的咀嚼一下子歸于沉寂,接著吸吸鼻子,詫異地問:"怎麼?不是你哥讓你買吃的給我嗎?你真不認識我了?"


我正要回答,門又開了,只見表哥心翼翼地向樓下看了許久,然後把一個很大的麻袋推進門,一邊關門一邊頭也不回地:"這多少年了?外面有的是你沒見過沒享受過的,看這個麥當勞漢堡包,你聽過嗎?"等他一轉頭,猛然看到我們在"對峙",也愣住了,半晌才:"翔,你怎麼來了?又被人欺負了?"然後對那人:"鋼子你別怕,這是我弟弟,他嘴緊著呢,絕對不出去.你忘了?他時候你還抱過他啊,他是'大肥’!"

我也鎮定多了,跟著坐在沙發上,溫啟泰招呼我也吃,他買的東西夠我們仨吃三四天.我也想起來了,這人莫非是當年的"煉鋼"?趙躍進的弟弟趙煉鋼!他怎麼突然出現了?如果他出獄了,溫啟泰應該去省城監獄接他啊!現在弄得這麼狼狽又這麼神秘,難道是……越獄?我嚇得一個激靈:不會真的是從監獄逃出來的吧?溫啟泰這個人法律觀念淡薄,除了殺人放火之外他不認為別的行為算違法,加上他為人仗義,收留越獄逃犯也不是沒可能.萬一警察發現了,法院會判他包庇,他要是腦子一發熱再頑抗,被擊斃……我不敢繼續想下去了……

我不是演員,這些可怕的念頭在腦中浮現的同時也在瞳仁中一掠而過,而溫啟泰和趙煉鋼也都敏銳地捕捉到了.溫啟泰揮揮手:"孩子別聽大人話,去另一個屋子呆去,看電視去."

趙煉鋼卻陰冷地打斷道:"文明,咱哥們不用這麼見外.大肥歲數不大,可也是咱自家兄弟,聽聽也沒什麼.再他還能真的賣了我?"罷我感到臉上一陣發毛,因為趙煉鋼毒蟲一樣的眼光"爬"在我的臉上,就像毛茸茸的螯足在不斷地摩挲,令我很難受,同時充滿恐懼.

趙煉鋼呷呷地干笑幾聲,轉換了話題:"文明,起來,這些年不見,你還是沒怎麼變化,死腦子,光知道干活,沒撈到錢."

溫啟泰沉默幾秒,:"所以因禍得福,出來得最早.咱們那個時候,是標准的流氓團伙,全靠打,沒有哪個有腦子會做買賣,誰要是會做,那不但被伙計們瞧不起,認為是不務正業,還得養活著大伙兒哩.現在的世道就不一樣了,有錢就是哥,沒錢再能打也不過是人家的奴才.所以我早就想通了."

趙煉鋼"呸"了一聲:"操,我要是我也有經商的腦子,你信嗎?這叫做與時俱進."我也需是很久沒見過他了,不知道他是本來性格就這樣,還是在獄中受了什麼"磨練",哪有越獄的逃犯到幫助他的兄弟家里躲著態度還這麼囂張的?這令我很不快也很不安,不知道他的體力和緒徹底恢複後能做出什麼事來.

趙煉鋼繼續不屑地:"有錢他媽的怎麼了?單覺金有的是錢吧?還不得傍著邢坤?邢坤那王八蛋搞東洋軟件,個人資產也有幾個億了,比秦伯乾也不差些,不也栽了?菜刀寬還一分錢沒有呢,照樣把秦伯乾嚇唬得**亂顫!"

溫啟泰突然問:"對了,我聽里面的弟兄邢坤在省城的號子里被人欺負,都嚇成神經病了.省城除了聶德寶,胡大略這幾個,也沒聽什麼厲害的啊?再他們也都和邢坤認識,也沒蹲監獄.你在省城一監,應該知道這些事吧?是誰這麼牛逼敢欺負邢坤?"

趙煉鋼像是忽然坐在針尖上,臉色極為怪異地變白了,沒有回話.我心里一樂,暗想:"從見面到現在第一次看你頹喪的表,看來你也不是一直囂張嘛,指不定你在里面也被人修理了個不輕."

溫啟泰見他不願回答,也不追問,擺擺手:"咱不這個了.現在就算是趙盛也都趁幾千萬了,母牛坐火箭牛逼烘烘(轟轟)的.咱們就是這個命,時代一變全淘汰.我現在有輛出租車,和國棟倒班開,思成開店賣海貨,鳳寬賣碟子,連飛剃頭,日子過得都不富裕,但也還算都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