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十六章 聖訓

朕為大宋天子,居九州之中,為天下共主。為黎民計,朕實不願生靈塗炭,甚或求和于西夏,兄事于女真。然則,豈有以君侍臣,以上奉下之理乎?河西之地,燕云十六州本中國之地,必當取之,上順昊天之意,下慰黎民之望也!

宋即中國,中國即宋!

大漢興,大宋強,則天下乃安!

民族、國家、天下,豈能分而論之?

……

朕當與英才共治天下!

著各級官員,安民保境、理事辦差當以實際情形為准繩,一切從實際出發,切莫墨守陳規、不思進取!

朕之大宋,須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萬民安樂祥和之大宋也!

——《世祖高皇帝聖訓》

蝴蝶來了又去了,它們把弟弟們都帶走了嗎?

難道,世間真的有靈魂存在,還是朕幻視幻聽?

唉,不管怎樣,看他們的樣子,似乎很快樂呢!快樂就好,快樂就好啊!沒有人為了痛苦活著,沒有人為了屈辱活著,也沒有為了活著而活著。活著,總要有目標,才能活出人生的樂趣呢!

一路上,心事重重,似乎放下了什麼,又好像更加揪心了。不行,一定要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否則,怎麼能甘心,也無心做事啊!

能解心中疑惑的只有朱孝莊,這些事情,也只有問他才合適。

到了城門邊上,不期然看到了巧笑倩兮、顧盼生輝的和香,和香旁邊站著滿臉無辜的小磕巴。

她怎麼來了?

她也想我嗎?就如我一般地在想她?

和香來了,一切煩惱頓時煙消云散,和香在笑,趙桓也笑了。他們就像展翅雙飛的蝴蝶,知道彼此的心哩!

“等了多久?”

“也沒多久。本是不想來的,左右在家沒事,閑得無聊,隨便出來走走,嗯,恰好碰到了他,就來了!”

巧,真是巧!如果真是這麼巧,是否能說明我倆就是天作的因緣,注定要相守一生的;如果不是,那她就是有心為之,那就說明……

小磕巴剛想解釋幾句,忽覺胳膊處一陣疼痛,回頭怒道:“你掐我作甚?”

香奴兒一臉的陽光,笑道:“柯華哥哥,剛剛有一只蚊子,落在了你的胳膊上,所以……小妹也是一片好心,你不要生氣好不好?”

小磕巴大名叫柯華,老迷糊叫米青,香奴若是不說,小磕巴自己都要忘了!

這妮子,今天是怎麼了,嘴巴抹了蜂蜜不成?

香奴兒一個勁地丟顏色,王德等人遠遠地站著,再瞧瞧這邊的情況,小磕巴突然感覺自己怎麼就那麼多余?一瞬間,什麼都明白過來,拉起香奴的小手,故作驚訝道:“香奴妹妹,今天天氣很好,是也不是?”

“真的耶!你若是不說,人家還沒注意。柯華哥哥,你來說說,今天的天氣怎麼就那麼好呢?說嘛,人家想聽!嗯……”

香奴兒的聲音越來越弱,和香努了一下小嘴,輕啐一口,道:“這個死妮子,真是的,好生氣人!看我回家怎麼收拾你!”

“香奴兒說得沒錯啊,今天的天氣真是不錯!”趙桓笑道,“和香,趙某有一個問題,不知當問不當問!”


“又來了,人家又沒堵住你的嘴!”

趙桓突然變得一本正經,似乎要問什麼重要的事情,還重重地吸了三口氣,和香靜靜地等著,不知他要問些什麼。

“和香,你來說說,今天的天氣怎麼就那麼好呢?”

和香大怒,惡狠狠地撲上來,揚起威力無邊的粉拳,雨點一般砸在那人的身上:“你好壞,也來取消人家!你好壞啊!”

趙桓“哈哈”大笑,陡然感覺有如芒刺在背,不消回頭也能想象得出:和香一般千嬌百媚的小娘子,當街撒嬌,自然是萬般銷魂的事情。長街上的男子,恐怕早就將他殺了千遍,剁了萬段了。

心中升起萬丈豪氣,也不顧忌什麼,拉起和香的手兒,道:“走,我們去朱孝莊府里打秋風!”

“快放開,大家都看到了,奴家本沒什麼,你卻是不成的。快放開,聽到沒有?”

趙桓悄聲道:“就是要讓他們看到,就是要活活饞死他們,若是有膽子,盡管來搶好了。呀呀呔,哪個敢與俺大戰三百回合!”

“你瘋了嗎?”

“是的,我瘋了,在和香中幸福地瘋了!”

和香也是女人,還是一個愛面子勝過一切的女人,否則,也不會蹉跎至今。和香喜歡聽這樣的話,尤其是出自九五之尊的天子口中,嘻嘻,就是一直聽下去也不會厭倦呢!

朱孝莊的府邸,趙桓不是第一次來,門房的家人笑著迎出來,裴誼撂下一句:“官家過來瞧瞧!”

家人愣神的功夫,趙桓一行人已經進來了。

還隔著很遠,女子的笑聲飄出來;轉過月亮門,胭脂的香味已是甚濃,抬眼一看,原來是在玩老鼠捉貓的游戲。

趙桓拉著和香邁步而入,院子里眾女子看到和香,進而看到和香身邊的男子,皆大驚失色,慌忙跪下。院子中間站著一名男子,白綢衣、白綢褲,頭上別著簪子,沒帶幞頭,眼睛上蒙著一條紅巾子,雙手亂摸,嘴里叫喚著:“小乖乖,看你往哪里逃!等我抓到了,看我怎麼收拾你!”

扮作老鼠的貓,正是大宋正牌國舅、翰林侍講學士、欽封開國男爵朱孝莊。

“哎,怎麼啦?忽然沒了動靜?”朱孝莊喃喃自語,“天啊,莫非是大魔神王下凡,講將我的小乖乖都嚇死了不成?大魔神王,哪里走,朱孝莊來也!”

說著,向前撲來。和香瑩瑩一笑,閃到一邊,朱孝莊一把抓住了一條胳膊。

嗯,不對呀,這胳膊疙疙瘩瘩,摸著感覺不對啊!

孝莊心中詫異,嘴里卻是一刻也不停:“嗚呼呀,天啊,我抓住大魔神王了,我抓住大魔神王殿下了!”

另一只手向上摸,忽地被人家一把抓住,只聽大魔神王說道:“大魔神王殿下啊,朕抓住朱孝莊了!”

嗨,抓到的不是大魔神王,而是比大魔神王更加可怕的主兒咧!

孝莊跪倒在地,叩首連連:“臣朱孝莊,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臣冒犯龍臂,罪該萬死!聖人言,不知者不怪,請陛下稍加留意,則臣死亦無撼矣!”

先是認罪,態度相當良好;然後再搬出聖人來壓朕,朕就偏不能讓你如願!

“朱孝莊多行乖張,玷汙士林體面,著……”

朱孝莊一把扯下眼睛上的紅布,摟頭打斷趙桓的話,大聲叫道:“你們都是死人啊?陛下親臨,還不趕快巴結?小如,吩咐伙房准備禦膳,把洗手蟹上來,再准備幾樣小菜,到桃樹下把滿堂春取出來,快點去啊,你個死婆娘等什麼!”

看到小如還不動身子,孝莊恍然大悟:“沒錢是吧?把書房里的畫拿去,就是我最喜歡的那一幅,暫時頂帳,有了錢再贖回來就是!”

小如傻著去了,孝莊又招呼道:“花娘,趕緊把正廳收拾好,准備香案,迎駕嘍!再弄些花來,和香小娘子也在,不能讓人家說咱俗氣不是?”

“梅娘,備茶,備茶啊!准備顧渚紫筍,陛下最是喜歡的。對,對,就是我一直舍不得喝,放在書房書架最上面,用紅布包著的就是!”朱孝莊跳腳地張羅,“步蓮,快過來,陪小娘子去更衣。岫云,別傻站著,該干點啥干點啥,要不你也跟著去吧!陪小娘子說說話,總比貓強些吧!”


一時間,國舅府雞飛狗跳,老鼠上房啊!

孝莊終于忙活完了,過來奏道:“陛下,您剛才的話似乎沒說完,哎呀,也許是臣的耳朵不靈光,沒聽清也是有的。臣請陛下聖訓!”

人家都這樣了,還訓什麼!

趙桓道:“啊,這個,朕一時忘了,想起再說吧!”

進得廳來,坐在正中間的椅子上,呀,好舒服啊!似乎比福甯殿的那把椅子還要來得舒服些。低頭一看,能不舒服嗎?福甯殿里的椅子,他剛坐了半年,而這把椅子,已經坐了十年了,難怪啊!

孝莊一直觀察著官家的表情,心中一緊,忙道:“這把椅子,臣一直舍不得坐,每天都是三拜九叩,看到這把椅子,臣就想到了陛下的天恩,臣感動得熱淚橫流啊!臣……”

“得,得!”趙桓抬手止住這個十分羅嗦得家伙,他怎麼變得這麼羅嗦了?

“陛下今天怎麼有功夫來到臣的狗窩?”

“你這也叫狗窩?哼,依朕看,只怕比福甯殿還要奢華呢!”趙桓總是忘不掉被朱孝莊敲詐的東西,那可是全套裝備,都是平時喜歡的東西,想想都心疼好一陣啊!

“嘿嘿,”孝莊道,“陛下是天性節儉,不喜歡這些,臣以為,陛下的脾性與堯舜禹湯沒什麼兩樣。臣是輕佻,沒什麼東西還要擺架子,窮顯擺窮顯擺。不是有那麼一句話嗎,越窮越顯擺,人家富人都怕露富,從不顯擺呢!”

“按照你的意思,朕是富人還是窮人啊!”

孝莊道:“縱觀五千年,陛下是帝王中至窮之君,亦是至富之君!”

“何解?”

“說陛下至窮,陛下自奉節儉,國之臣民亦心有不忍,比之大漢文景兩帝,猶有過之,可謂直追三皇五帝。說陛下至富,陛下胸懷機樞,有囊括天下之志,是為一;陛下通經明史,學富五車,魏武帝、唐太宗望塵莫及,是為二;陛下風流天成,俊朗自具,萬千妙齡少女莫不延頸以待,是為三;陛下仁孝,得祖宗庇護,是為四;陛下待民如父之教子,億兆黎民愛君如父,是為五;陛下……”

趙桓自嘲道:“卿說的是朕嗎?”

“當然!”

“朕怎麼聽著象是在說傳說中的君王啊!”

孝莊道:“陛下在臣心中,在百官心中,在萬民心中,比傳說中的君王還要傳說啊!”

“哈哈”,君臣二人,相顧大笑。

這個朱孝莊,這個朱孝莊啊!如何對他生氣,又怎麼氣得起來?他是不是最了解朕心思的人?人聰明成這個樣子,也實在是不容易!他若是外人,哼,真是留不得呢!

茶是最喜歡的“顧渚紫筍”,菜是“洗手蟹”,幾樣小菜也精致,酒是孝莊獨家配方的“滿堂春”,嗯,喝起來比“薔薇露”似乎還爽口些。

所謂洗手蟹,就是將生蟹剝開,調以鹽梅、椒橙,然後洗手再吃,故名洗手蟹。這個吃法,既能體味蟹的鮮美,又有梅橙的清香,真是享受啊!

還沒吃,香氣已經將饞蟲勾起來,趙桓看著在桌邊伺候的幾個女人,道:“坐下一起吃吧!”

她們還要推脫,孝莊道:“陛下既然說了,你們也坐下吧!你們不坐,和香妹妹也坐不安呢!”

和香笑道:“還是孝莊哥哥知道體諒人,不像某些人……”

趙桓趕緊接過話茬,道:“快吃吧,多新鮮啊!”

女人啊,一嘮叨起來就沒個完,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用東西將她的嘴堵住,或者,用甜言蜜語塞滿她的心!

這一餐,進得暢快。

至書房奉茶,小敘了片刻,女人們去說悄悄話,屋子里只剩下君臣二人。


小篆輕啜了一口香茶,道:“陛下是為早上之事而來?”

趙桓大驚,他是如何知曉的?

孝莊微微一笑,接著說道:“臣沒有那個神通,是臣的師傅告訴臣的!”

“天授仙師到了?為何不請來一見?”趙桓問道。

“師傅只是路過京城,昨晚就南下了。”

已經走了,為何還知道今天早上的事情,未卜先知?

“師傅說,怨靈悟道,已經托生了。人自強,無愧于心,雖鬼神亦無可奈何也!”

那麼,也就是說,早上看到的蝴蝶,聽到的聲音都是真的了?世間真有如此玄妙的事情?心結解開了,趙桓霍然開朗,隨手拿起一封折本,展開觀瞧:

“大宋天子,居九州之中,為天下共主。天子為黎民計,不願生靈塗炭,甚或求和于西夏,兄事于女真。然則,豈有以君侍臣,以上奉下者之理乎?又,河西之地,燕云十六州本中國之地,必當取之,上順昊天之意,下慰黎民之望也!

宋即中國,中國即宋!

大漢興,大宋強,則天下乃安!

民族、國家、天下,豈能分而論之?

夷狄胡蠻,習中國文化,服中國衣冠,則為中國之人;習本族文化,服本族衣冠,則非中國之人。以此觀之,羌人、女真則為異族,西夏、金國則為仇眦。天子為大漢計,為中國計,不得不奉天伐罪,以安中國,以安天下。

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聖人之途也;存天理,去人欲,聖人之心也!

聖人之天下,亦非今日之天下;聖人之國家,亦非今日之國家。為學之人,能不稍加留意乎?

……”

後面則為儒學今後的發展,展開論述,孝莊此文,用意著實深遠,正是當前國家急需的東西。時下,酸士腐儒對年初討伐西夏,多有微辭。說什麼本為一國之民,修德來遠可也,奈何伐之。說什麼,西夏皆不毛之地,得之于中國無益,失之于中國無損,奈何伐之。總而言之,關于民族、國家、天下,國人的認識不能統一,思想不能統一,又怎麼能全力富國強兵,徹底打敗西夏、女真。

孝莊的文章,強化了民族、國家的觀念,而刻意弱化了天下,正是大勢所趨。哼,朕為天下共主,李乾順、完顏晟可不這麼認為,就連朕自己也心虛呢!但是,又不能不承認這一點,否則君權天授就說不通,君權天授說不通,則大宋朝廷的合法性就不能成立,那麼,問題就大了。

趙桓想了想,道:“後面關于儒學的部分,可以刪去;前面再加上一些東西。”

“臣聽著呢!”

趙桓斟酌著,道:“國家的責任,就是——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朕的施政理念,與天下英才共治天下;各級官員做事的方針,一切從現實出發,實事求是。”

國家責任,沒問題;施政理念,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改為與天下英才共治天下,這就有個唯才是舉的意思在里面。後面的,一切從現實出發,實事求是,可是新鮮。孝莊一邊記錄,一邊問道:“實事求是,這樣沒錯吧!”

字是那幾個字,趙桓輕輕點頭,孝莊由衷贊道:“陛下這才是大學問,臣只能算作小聰明。有這實事求是一條,任何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暫時就這麼多,你再斟酌一下,改成詔書格式,送朕看!”趙桓道,“這件事,辦的很好。儒學的改良,就讓他通過自身機制去完成好了;朕要的是有才能的人,不管他是什麼家,只要有才能就好。”

這個話,只能君臣私下里說說,若是宣揚出去,立即就會天下大亂的,士子們還不鬧翻了天?

“朕要的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不是什麼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當然,事情先做了再說,現在只能做不能說,慢慢來吧!”趙桓道。

不過談了一個時辰,兩人都收獲良多。

從朱府出來,和香悄聲道:“孝莊哥哥一家子,和和美美,真羨慕啊!”

和香在思念父親吧?朝廷的政事改革,進行得七七八八,是該把那個人弄回來了。接下來,就是地方機構的改革,是不是應該到處走走,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