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怨毒之火

常聽人:吃頓飯,還要看人臉色.

而在這間陰森森的,充滿地獄味道的食堂里,為了吃一頓飯,藍水珠,以及人群中的一部分人,必須得看玻璃罩子後面,那兩個老女人的眼色---因為她們的大半個臉都被口罩蒙得嚴嚴實實,所以,沒有"臉色"可看,就算看到了,那臉色,想必也不會好看.看那兩張臉,還不如去豐都鬼城走一遭兒了.

那兩對藏在低垂的,腫泡泡,皺巴巴的眼皮下,看似靜止,卻不易覺察的,骨溜亂轉的眼珠子,總讓藍水珠心里發毛,她懷疑,那似乎不是人類的眼睛.

都,眼睛,是心靈的窗戶.

但是,透過那兩對陰暗冰冷的眼睛,你唯一能看見的,只有深邃無邊的黑暗……

那兩對眼睛觀察著,眼睛後面的大腦,操控著她們手中的不鏽鋼勺子,那勺子靈活輕快地在她們手上轉動,顛顫,在不鏽鋼菜盆中,做出翻攪,挖舀的動作……

有些人得到足夠份量的菜;有些人得到超量的菜,吃不完,當然是倒掉了;而有些人,譬如藍水珠,則得到極少份量的菜,不但量少,而且質差.

沒有親曆過的人,或許會:"都是一個菜盆里的菜,怎麼會有"質"的差別呢?"

當然有了.比如當天中午吃的醬鹵鴨吧,雖然已斬成一塊一塊了,但有些部位切成的鴨塊兒厚厚的,全是肉,只帶薄薄的一層皮;而有些部位呢,全他媽的是骨頭,要不就是一塊兒肥膩膩的油膏子,敢是臭哄哄的鴨屁股的一部分,藍水珠沒有那種愛吃"鴨屁股"的特殊嗜好,所以,對那個部分的肥油,她是深惡痛絕的;除了鴨骨頭和鴨屁股,藍水珠的餐盤里,經常光顧的,還有鴨脖子,並且,是宰殺鴨子的時候,帶刀痕的那一段脖子.

再最近常吃的菜色,烏骨雞燉山藥吧.藍水珠一共吃過兩次,每次,都是兩,三塊山藥,加一塊雞.第一次加的是一塊很的無肉的雞肋.第二次,是半個雞腦袋.一看見那半個黑乎乎的露著腦漿的雞腦袋,藍水珠就想嘔吐,現在想起來,還反胃呢.

那兩個賊兮兮的老娘們兒,完全是看人打菜.

讓她們看得順眼的,或關系比較熟絡的,菜就打得又多又好;看得不順眼的,又比較陌生的,就打得又少又差;不順眼也不礙眼,不陌生也不熟絡的,就打得不多不少,不好不壞.

這是藍水珠通過長期觀察,總結出來的一個規律.至于,什麼樣的人,才能讓那兩個老娘們兒瞧著順眼,又能跟她們拉上關系,藍水珠尚未找到明確的標准.

她只知道,自己,肯定是屬于讓那兩個老娘們兒既看不順眼,又永遠不會變成熟人的,那一類用餐者了.

除了自己以外,還有一部分用餐者,也遭遇到那兩個老女人同樣的對待.

不止一次,藍水珠在吃飯時,聽到鄰座的用餐者,你一句,我一句的抱怨和調侃:

"媽的,菜越來越少了."

"午餐費不是漲到十八塊了嗎?怎麼還是這點菜啊!?"


"漲了管什麼用啊?你沒看見,那兩個老婦女的勺子,抖啊抖的,抖到最後,就剩這麼點兒了……"

"媽的,素雞燒肉,一塊肉都沒有,全是素雞……你看,老太婆打給我的都是素雞!這些該死的老太婆!"

"嘿嘿……人家嫌你胖,幫你減肥呢……"

……有些人不抱怨.譬如,黴干菜大叔和業余明星樂曉飛.

黴干菜大叔是福院D線維修組的電工,他天天上班兒,跟那倆打菜的老娘們兒幾乎天天見面兒,所以,久而久之,混了個臉兒熟.再加上,黴干菜這個人,頭腦活絡,嘴皮子又能掰,沒事兒就喜歡四處轉悠,找人嘮嗑,扯閑話,跟那倆老婦女,可能也聊過,也可能幫她們修理過食堂的電熱蒸飯箱,加熱器什麼的.總之,那倆老娘們兒對他另眼相看,他每天午餐打到的菜,總是又多又好,比普通人多一倍,比藍水珠要多兩倍.

很多次,在排隊等菜時,藍水珠都見到黴干菜一邊搖手一邊沖著那倆老女人這樣嚷嚷著:"夠啦,夠啦,少一點,少一點……好嘍,好嘍……"那副尊容,既驕傲,又得意.活像一只被單獨喂了灶的種豬.

那些長期飽受冷遇的用餐者,都一臉鄙夷地看著他,鄙夷的後面,是一把不而喻的,暗暗積聚,暗暗燃燒的火焰.

至于樂曉飛呢,在福院,他是C線的工人,在社會上,他是個業余明星,能會道,能舞會唱,經常參加一些文藝表演,還在電台,電視台,婚慶公司,做做嘉賓主持什麼的.當然咯,這樣的一個人物,他的外形肯定不差,雖然在藍水珠眼里,他壓根兒就不能算是帥哥兒,但是,在那倆打菜的老女人眼里,他沒准兒是個白馬王子呢.

因為他跟藍水珠同在一個班組,所以,他們也常常一前一後地排隊打菜.藍水珠總是讓樂曉飛排在前面.藍水珠發現,那倆老娘們兒,對樂曉飛總是格外關照.樂曉飛嘴刁,很多菜他都不愛吃,盡管他也像黴干菜一樣,反複:"這個少來一點,那個少來一點,夠了,夠了……"可是,最後打到餐盤里的菜,不管是分量還是質量,都遠遠超過了他的需要,令藍水珠,和那一班經常被冷落的用餐者,望塵莫及.

更叫人瞠目結舌的是:假如有肉圓這道菜,每個人只能分到一顆,唯獨樂曉飛,可以一個人享用兩顆.因為他酷愛吃肉圓,所以,每次見到肉圓,他都會對那倆老婦女,用命令的口吻:"兩個丸子,兩個丸子."于是,那倆老婦女連屁都不放一個,直接爽快地給他兩個丸子.

有一次,藍水珠覺得這很稀奇,想試試看,自己有沒有這樣的好運.于是,當站在左邊那個負責打葷菜的老婦女舀給她一個比普通肉圓很多的迷你肉圓之後,她試探地:"請再給我一個."

那個老婦女沒有理她,只略微掀了一下眼皮,眼皮下,冷不丁射出一道寒光,像鋒利的刀子一樣,劃過藍水珠的頂梁……她激靈靈地縮起脖子,感覺就像是頭皮被削去了一塊.

她嚇得不敢再多一個字,只是木木地,盯著那個不鏽鋼餐盤,從左向右移去.站在右側的老婦女,只負責分發素菜,因為幾只盛著素菜的餐盆,就放在她的面前.

即便是極普通的素菜,藍水豬分到的,也總是很少.素菜的種類差不多有4,5種.那個老婦女總是顯得很不耐煩,一直把餐盤往藍水珠手里塞,那個動作就像在暗示:"你打夠了,快滾吧."其實藍水珠才打完其中一樣素菜.還有好幾樣菜沒打到呢.

她覺得很委屈:葷菜,你們分給我的又少又差就算了,怎麼連素菜都要給我省了呢?自己好歹也是福院的一名正經八百的職工啊,中午吃頓飯,連吃到所有菜色的權力都要被你們這兩個不知是什麼玩意兒的老女人剝奪嗎?

正是抱著這樣一股不服氣,藍水珠一次又一次地拒接那個老女人遞過來的餐盤,堅持的,執拗地,點完每一樣自己想要的蔬菜.與此同時,她也明顯地感覺到,有一股按捺不住的,怨毒的怒焰,正在玻璃罩子的那一端,騰然而起,就快沿著那個,拉鋸式遞出又縮回的不鏽鋼餐盤,燒到她身上來了.

……久而久之,在一次又一次沉默而不見硝煙的斗爭中,藍水珠知道,自己跟那兩個不知是什麼東西的老娘們兒,結了梁子.她們打從心底里,開始憎恨藍水珠了.好像,她們有什麼陰暗深邃,驚天驚人的秘密,被藍水珠識破,並揭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