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官運多舛 第六章 過目成誦 1


曾國藩按郭嵩燾的示意朝對面望去,見一位穿湖藍色衣衫馬褂的文士在書店門口踱來踱去,忽兒搖頭歎氣忽兒抓耳撓腮,似乎碰上了什麼未解難題,又仿佛正為一件事在那里牽腸掛肚、患得患失,舉止大為奇怪。

“時隔多載,左季高大概已經介而立了吧?(注:左宗棠字季高)一位名噪兩湖的名人,怎麼看起來不大老成的樣子?”曾國藩眯著眼皮。

“端嚴穩重那還叫左宗棠嗎?我這位敝親就這麼一副風風火火、稀奇古怪的做派,熟識他的人見怪不怪,新給他起了個不雅的綽號叫‘左瘋顛’!”郭嵩燾無可奈何的歎道。

“噢?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呀。”曾國藩本就對左宗棠十分欣賞,今日目睹他怪異的行為更產生了莫大的興趣。

他二人交流之際,對面的左宗棠已經進進出出書店幾次來回。有時進門前顯得理直氣壯,出門後如喪考妣;有時進去時低眉順眼滿面逢迎,再沖出門時昂首頓足火冒三丈……也不知在那邊鬧出什麼玄虛?

曾國藩大是奇怪,便召喚郭嵩燾道:“咱們過去看看?你這位親戚舉止好怪異呀,究竟在搗什麼鬼?”

曾郭二人走近時,那左宗棠又急匆匆返身鑽進了書鋪。

二人很想知道這位怪人為什麼原因來來去去,便跟隨他也進了書鋪,遠遠地立在角落里看左宗棠如何作怪。

只見左宗棠來回旁若無人地踱步,兩條手臂胡亂在空中揮動,情緒近乎于憤慨地爭執道:“一兩銀子!我再給你加兩錢!不能再多啦,一分錢一分貨,你這本新書最多只值五錢銀子,我肯出一兩你已經占大便宜啦!”

那戴水晶老花鏡的店掌櫃看來也屬于不好通融的人物,聞言將兩只手擺得似搖動的蒲扇:“左先生你也算老主顧了,還用我重複多少次你才能明白呢——五兩銀子一本書,少一吊錢我都不賣!”

“你這開店的好沒道理!我若不是看此書版式雕得不錯,所用紙張和騎線裝訂也算講究,值得買回去做個刻版的式樣存在藏書閣,我連五錢銀子也不給你!你是賣書的,懂不懂書籍價值高低奧妙在哪里?那要看寫書的人是不是大師名家,他所寫的內容是否開卷有益!否則你把一堆白紙裝訂成冊,怎麼就賣不出好價錢呀?”左宗棠說著說著又想翻看他要買的那本書,卻被店掌櫃一手按住不讓他亂碰。

“這本書怎麼了?寫書的人名氣還不夠大——這可是康熙帝的詩稿哇!”店掌櫃晃動著那本嶄新的書,“若非盛世明君的遺墨,一般的書也就賣個一兩錢銀子,我憑什麼敢賣這麼高的價?正因為是康熙帝的詩集,我進貨的價錢是每本三兩八錢銀子,若是一兩銀子賣給你,我這鋪子開幾日不要倒閉關門了嗎?”

“康熙爺怎麼了?玄燁的詩有那麼金貴嗎?”左宗棠狂傲地直呼先帝康熙的名字,這可絕對屬于大逆不道該判流放的罪過,不但店掌櫃聽後大驚色變,就連躲在一旁偷聽的曾郭二人也冒出了冷汗——這個左宗棠也太口無遮攔肆無忌憚了!

“你……你竟敢直呼聖帝其名!你、你、你……”掌櫃用手指哆哆嗦嗦點著左宗棠。


左宗棠莫名其妙:“怎麼啦,我講錯什麼了?康熙爺本名就叫玄燁,就好比我名叫左宗棠,你不叫我左先生可以叫我宗棠,難道還能另起個名字叫阿貓阿狗?”

這回驚得郭嵩燾險些屁滾尿流!這位左宗棠老弟怎麼年歲見長棱角也見長啊?似這種犯上的話傳到衙役耳朵里,捉去判個秋後處斬一點都不為過!若不是多年混跡官場曆練出的老成執重,郭嵩燾真想拉起左宗棠跑到一個無人處趕緊躲起來!

耳聽那左宗棠還在振振有辭地強辯:“我這人買東西一向是以質論價看貨付錢,覺得東西值錢才肯往出掏腰包——真品珍本,千金不貴;貨不對板,一吊嫌多!康熙爺寫的字是上講究的,他開疆拓土平定宇內的功績也可標榜青史,可咱眼下論的是他的詩他的書!這位先帝生憑作了幾萬首詩詞,日均每天要寫好幾首,象他這樣不重立意推敲只求數量,能是令人拍案叫絕的文字精品麼?我花一兩銀子買的是這本書的雕工印訂,你硬要我再多花四兩銀子買他那些生搬硬套胡編亂造的文辭,那我左季裳不成冤大頭了嗎?”

曾郭二人聽左宗棠越說越離經叛道,弄不好會招來殺身之禍,便欲挺身而出阻止他信口開河。

不料還未等他們有所行動,門外已吆喝叫喊著沖進來幾名執劍握刀的捕快……

原來店掌櫃經不住左宗棠屢番出言不遜侮辱先帝聖君,已暗中支使伙計跑到巡撫衙門去報了案!

那群差役個個凶如虎狼,進門不由分說就來拿人,扭住左宗棠的雙臂便粗魯地朝外面推搡。反觀那個左宗棠始有懼色,一邊掙紮一邊挺著脖梗色厲內荏地大聲嚷道:

“干什麼?你們到底想干什麼?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是誰准許你們隨便想抓人就抓人的?咱這大清朝難道就不講王法了嗎?”

郭嵩燾覺得又可氣又好笑,出面攔下那伙衙役說:“噢,死到臨頭你才想到這天下畢竟還是大清朝的天下呀?噍你方才胡言亂語我還以為你姓左的做惡夢到了唐朝了呢!”

左宗棠見是近親郭嵩燾,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說:“吾命保矣,滌生嵩燾兄救我!”

郭嵩燾歎道:“事到如今才想起找人保命啊?你再犯毛病胡說八道,就算像貓一般多生出九條命也沒人救得了你!”

巡撫衙門的差役見有人挺身攔路,見到官府辦差的人並不退避,便惡聲喝問其來路。郭嵩燾自報了家門身份,又拉過曾國藩做回擋箭牌,這才一指左宗棠解釋道:“這人是本官的一位親屬,自小便有發囈症的毛病,病情發作往往信口雌黃精神錯亂,我這就把他帶回家嚴加看管。你回去向魯巡撫帶個話,就說本官與禮部曾大人把這病人安頓著人診治後,即到你們衙門拜見魯大人……”

差役見突然平地冒出兩位京城二三品的高官,尤其是曾國藩由貧寒學子考入翰林,十年七遷連升十級的官場神話向來被人津津樂道,已成為湖南人心目中的偶像及驕傲。此二人雖身穿便裝,然舉止尊貴氣度不凡,一看即知不是由人仿冒的。

他們接到報案前來捉拿口中辱罵先帝的要犯,這時卻成了一名發囈症的狂人,而且還是兩位大官的親戚熟人,究竟怎樣處置一時打不定主意,不禁有些遲疑躊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