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烈風 第三十四章 無安


也是莫清第一次做俘虜,內心之中無比惶惑。按說夫,自然不用懼怕,怎麼都能找到逃跑的機會。

可問題是,首先這好幾萬俘虜全被關押在闖王大營之中。若要逃跑,莫清認為,以他的武藝,一口氣打倒十幾個健壯士卒還是有可能的。可是,闖軍有六萬人,從大營中逃跑,至少要同時面對上千個全副武裝的敵人。即便是全少林寺的高手都來估計也只有被人家徹底殺光的結局。武林高手在面對渾身重鎧手持犀利火器的有組織列隊的敵人時,和普通人沒什麼區別。

最重要的一點,莫清傷得很重,身上的血幾乎流干了,虛弱得頭昏眼花,連挪動一根手指都要耗費全身的力氣。

若不是有戰友的救助,此刻的他只怕已經被人踩在爛泥里了。

好在一個年紀大點的戰友心好,撕下衣擺給他裹了傷口,又掏出一塊餅子放在嘴里嚼爛了喂了他幾口,這才讓莫清恢複了一點力氣。在戰友的扶持下慢慢低站了起來。

闖軍對已經受重傷的俘虜毫不留情,只要看到有人躺在地上動彈不得,二話不說,上前就是一槍紮下去。

莫清親眼看到一個山西漢子因為脊柱被馬踩斷,再也動不了。因為身體實在太棒,卻怎麼也死不了。一個闖軍上前對著他的胸口就是一槍紮下去,沒死,再紮,還是沒死。這個山西兵只是大叫,就是不肯落氣。那個闖軍士兵嚇了一跳,終于崩潰了,大叫一聲丟掉手中長槍扭頭便跑。

最後,還是一個陝西口音的將軍走上前來,一刀下去,這才讓那個山西俘虜解脫了。

看到這種情形,莫清渾身的毛發都豎了起來。以前做和尚的時候,他對外面的世界沒有任何認識。現在一見才知道,所謂人間不過是另外一個地獄而已。以前幻想過的高官厚祿,富貴榮華隨著這一陣慘叫煙消云散而去。

“不能倒下去,倒下去就只有死。”救他命的那個老兵小聲叮囑莫清,“再苦再累也要堅持著站起來。如果身體還好,就有可能被闖軍招進他們的隊伍,或者去做勞役。如果倒下,那就是真的要被殺死了。闖軍不會養我們的。”

“恩。”莫清點點頭。強烈地求生欲望讓他硬撐著不倒下去,即便身子軟得像一根面條,“我要活,我要活下去。即便在這麼一個汙濁的地獄般的世界。”

因為是戰俘,自然沒有人給他們送飯。就莫清所見,看管他們的闖軍士兵吃得也不好,大多只有一小碗小米飯。沒有菜,每人手中都捏著一撮粗鹽下飯。幾十萬大軍在開封對峙了半年,可以添進肚子的東西都快吃光了。

“也不知道闖王會怎麼樣我們?”有人憂心忡忡地說。

“還能怎麼樣,多半是補充進他們的部隊。到哪里都是當兵,大家不用擔心。”有人自我安慰地說。

“聽說騎兵隊抓到俘虜都是直接發干糧放走的。”

“聽說過這事,不過。人家抓的可都是本地鄉親。也抹不開臉。那個騎兵將軍叫什麼來著。高原,對。高蠻子。”

一提起闖軍騎兵,所有俘虜都打了個寒戰。大家地話頭提起來了,有人說就沒見過這麼厲害的人,簡直同遼東的建州人有得一比。有人說,人家本來就是蠻子,沒准還真是建州人。

莫清強忍著傷勢冷笑著插話說高原也沒什麼了不起,一點武功都沒有,一個照面就能殺了他。

有人大笑挖苦莫清,“拉倒吧,你還不是被高蠻子一刀劈翻。”

莫清實在沒有力氣反駁,可心中卻突然一閃,想起那一群如山岳般壓來的鐵騎,身上地冷汗就不可遏制地流了下來。

第一次,莫清對自己的武藝產生了懷疑。

時間對俘虜們是如此地漫長,在稀泥里呆了兩個時辰,正當大家都等得不耐煩的時候,一群排好隊出去挖坑,活干完,一人二兩小米飯。”

聽到有飯可吃,眾人都來了力氣。大戰之後,讓俘虜挖坑掩埋尸體,以防瘟疫蔓延是一個約定俗成的做法,大家也不覺得有什麼異樣。

莫清這群人一共有三千多人,擠在一起好大一片,看起來頗為壯觀。很快,這三千來人被引到一個不大地凹地里,在闖軍的呼和聲中,盡數被驅趕下去。這下,大家才感覺到不對勁。如果真叫大家過來挖坑,為什麼不發農具。而且,這地方並不大,三千人下去,擠得水泄不通,連轉身都困難,還怎麼勞動?

大家都騷動起來。

正在這個時候,凹地四周出現一群闖軍士兵,都手提鋤頭、鏟子,將俘虜們嚴嚴實實地圍住。

“不好,闖軍要活埋我們?”那個救了莫清的的老兵大叫一聲。

“大家同他們拼了!”

“殺!”

如同一群炸了窩地蜜蜂,俘虜們都朝凹地上沖去。無奈濕滑的坡地怎麼也站不住人,剛爬沒兩步,就哧溜一聲滾落下來,又被紛亂的人潮踩翻在地。

“碰碰!”一陣排槍,又是一大片人倒下。凹地四周騰起了一圈白色地硝煙,如同一朵巨大地白花開放。

中槍地人不斷倒下,強烈的恐懼讓俘虜們失去了反抗地勇氣。

隨著槍聲的落下,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凹地又陷入了沉寂。


正在這個時候,一面“闖”字大旗升起,旗下站在一個頭戴白色舊氈帽的高大漢子。

李自成來了。

“闖王饒命!”

“闖王饒命啊!”

俘虜門都跪在泥水里,大聲哀號。

趁大家都靜下來的時機,莫清弓著腰,強忍著身上的劇疼,悄悄朝凹地邊沿摸去。剛才擠在正中,一亂,大家相互踩踏,已經將他身上的傷口都撕開了,鮮血不住地流,衣服都被這溫熱的液體沁透了。隨著血液的流失。頭更暈,眼前都是金星閃耀。

不管怎麼說,還是先跑到人潮的邊沿再說,至少不會被人踩死。若闖軍放過俘虜自然最好不過,若不放,也方便第一時間沖上去,殺得一個算一個。

若能抓住李自成,沒准還有一條活路。

想到這里。莫清渾身一顫,呼吸也開始急促起來。

他悄悄地摸到坡邊,藏在尸體後面,靜靜地等待時機。

李自成站在上面。身邊一群手持火銃和長矛的士兵,這樣的陣形無比厚實。莫清知道,如果自己貿然沖上去,首先就會被漫天鐵沙射成篩子。就算僥

,也會被那一派長矛刺在半空。

“我要冷靜,一定要冷靜,會有機會的。”莫清狠狠地咬牙。這個時候。頭上地李自成也不說話,只一揮手,仿佛在驅除討厭的蒼蠅。

然後就是無邊的泥土當頭撒下來。

站在凹地周圍的闖軍士兵同時動手。將泥不住往下面倒。莫清剛一抬頭。眼前一黑。滿嘴滿眼都是泥。

“忍,一定要忍!”莫清心中大叫。

……

“住手!”

李自成身邊出現一個高大漢子。他猛地跪在闖王身邊,大聲道:“闖王,這可是六萬條性命呀,求求你放過他們吧?”說著就不住地磕頭,滿頭滿額都是爛泥。

莫清認出那人。正是砍倒自己的闖軍騎兵統領高原。莫清本就是練武之人,耳目比起常人好了不知道多少,即便隔了老遠,還是依稀能夠聽到二人的對話。

李自成冷冷地看著高原,突然爆喝一聲:“高原,我還以為你永遠都不會跪我,好一個陝北硬漢,為了不相干的外人,你終于肯來跪我了。你知道我現在還有多少軍糧嗎,你知道開封城里還有多少敵人嗎,你知道一共有多少俘虜嗎?到時候若俘虜反戈一擊,你我都要被亂軍殺死。為了不必要的仁慈,值得冒這個險嗎?婦人之仁!”

那高原又在地上重重磕了一個頭,莫清看見,這個外號蠻子地騎兵將軍滿面都是怒氣,大聲道;“闖王,得民心者得天下。一味殺戮不過是魔鬼的做法,你我都是爹生娘養,人心都是肉做的,怎麼能夠做出這種事情?俘虜也是人,在沒當兵以前也是普通農民,你怎麼下得去手?”

李自成暴跳如雷,走上前去狠狠地踢了高原一腳,在高原胸口留下一個清晰的腳印,“混帳,你想造反?”

“我不想造反,也沒那個能力。”即便在一片喧嘩中,莫清還是能夠聽到高原地聲音,“闖王,我高原也是為你立過大功的,通許夜戰、襲殺方國安之戰、今天又破左良玉軍,難道這麼多功勞也不夠給俘虜們求情嗎?”

“哈哈,哈哈,你倒跟老子擺起功勞來了?”李自成大笑,“沒有老子的八百騎兵,沒有老子的給養,你高原不過就是一個普通士兵。滾你娘地,看在你也算救過老李我的命,我今天就不殺你。從現在開始,騎兵不用你帶了。你帶著你的王、黃兩家的人去攻開封吧遇到戰爭,你第一個給我沖上去,我就不信你還能立什麼功勞?”

高原狠狠地在地上磕了一個頭,站起身來,“好,闖王,我把騎兵還給你還不行。俘虜總該放了吧?”

“混蛋,你有什麼資格給我談條件。”李自成一鞭子抽過去,抽得高原滿頭是血,“來人,把這個狂妄地家伙給我砍了。”

莫清看得一呆,心中感覺奇怪,這個高原也算是位高權重,很得李自成重用。現在卻為了一群俘虜失去權位,將要被送到開封城牆上當炮灰,他這麼干不是瘋了嗎?

莫清有些迷茫起來。

四支長矛同時抽過去,將高原重重地抽倒在地,“跪下!”

“不要,闖王不要啊!”一條人影沖來,撲在高原身上。莫清看過去,卻是一個女子。

“闖王,看在高原也為你立過一些功勞,看在小紅我盡心伏侍夫人的份上,饒高原一命吧。白天大戰,高原渾身是傷,現在還在發高燒,腦子已經燒糊塗了。”那女子大聲哭泣。死死抱住高原,試圖用自己嬌小的身軀保護這個高大地漢子。

“是時候了。”莫清心髒突然收緊,“只要抓住李自成就能逃出去。”


他一抖身上地泥土,猛地跳起來,正要沖上去。卻不想,胸口那陣劇疼突然傳來,傷口又崩開了。身上所有傷勢同時發作,力氣突然不見。口中吐出一口鮮血,重重地落下。

頭頂,雨點一樣地泥土傾瀉而下,鋪天蓋地。很快將身體埋住。

“這回是真的要死了!”莫清心中一片冰涼。

“三界無安.猶如火宅.眾苦充滿……”

“甚可怖畏.常有生老病死憂患.如是等火.熾然不息……”

突然之間,莫清想起以前做和尚時念過地經文和師傅們,早知如此就不下山了。雄心壯志,到頭來卻是一場幻夢。

人世如此走上一遭。如此這般死去,卻甚是可惜。

眼前一片漆黑。

**********************

“坦之,坦之,你怎麼了?”

荀宗文帶著幾個衛兵聞訊趕來。

“六萬條命呀。六萬條命!”高原渾身稀泥地跪在地上大哭。

與此同時,同樣的暴行在其他地方繼續上演。黑夜喧嘩躁動,殺戮的氣息四處彌漫。

荀宗文默然地看著已經被填平地凹地。眼淚長流。

夜色深沉得若化不開的濃墨。風中那血腥味已經被泥土所掩蓋。再嗅不到了。

“高原,高原。”小紅使勁地扯著高原。“快去找夫人,不能去攻城,我不要看到你去送死。”

甩開小紅的手,高原搖搖頭,“沒用,現在找任何人都沒用了。我已經和李自成徹底撕破了臉。”

荀宗文大聲歎息,“坦之,你怎麼這麼糊塗呀?”

“我不能裝什麼也沒看見,我不能裝……”高原大聲說。

這個時候,腳下的土一動,一只手破土而出。

“啊!”小紅猛地跳了起來。

“有人活著,快挖!”高原大叫。

***************************

坑殺了六萬俘虜之後,李自成帶兵回到開封。左良玉被劉宗敏伏擊後,帶著殘部逃到襄樣陽,再也沒有北犯的可能。而丁啟睿軍卻徹底地覆滅了,只保定總督楊文岳一部退到汝甯,這也是朝廷在河南唯一的一支軍事力量。

至此,明朝再也無法組織起這樣的力量用來鎮壓國內叛亂。就像一棟已經被抽掉立柱的大屋,朱家天下地倒塌已經不存在任何疑問。

至于已經失去外援的開封城,已是一顆熟透了個果子,只需伸手就可摘到手心。

高原已經徹底對李自成這支暴軍失去信心,幻想徹底破滅了。他很快地交出騎兵部隊,到去開封報到。同行的還有五百王、黃兩家鄉親和三被輜重兵。本來,高原有意去求高夫人將荀宗文和他手下的輜重兵調回後軍,以免同自己

開封攻城送死。無奈,荀宗文只搖搖頭說:“去那喘,還不如大家伙一起同生共死來得痛快。”

至于騎兵,李自成是志在必得,由不得高原不給。同騎兵戰友們分別地時候,眾人都流下了熱淚。

騎兵新的主將也到了,本來,高原他們認為騎兵的新主將會是劉宗敏。可事實出乎大家的預料,新地主將居然是紅娘子。

紅娘子滿面羞愧,一拱手,“高原,這事……”

高原苦澀地一擺手,“什麼也別說了,騎兵交給你我也放心,這樣也好。望你將來善待這八百弟兄。”

紅娘子點點頭,“放心吧。”

二人都是豪爽之人,只笑了笑,拱手作別。


開封戰線的主將本是曹操羅汝才,一個看起來很普通的將領,不過,在他渾濁而朦朧的眼神中還是有些微地狡黠的光芒暴露出來。對高原的到來,羅汝才非常歡迎,本打算將他留在自己身邊做參謀地。但李自成有軍令傳來,說是高原隊必須安置在第一線。

羅汝才只能遺憾地說了一聲珍重,將高原隊派到西門駐防。

劉異地被甘霖伏擊全軍覆滅地消息震驚了整個闖軍,沒人會想到這個能征慣戰地猛將居然會中了甘霖地奸計,落了個死無全尸地下場。

暴怒之下。劉宗敏帶了大軍前去青木崗征剿。卻不想,那甘霖也知道劉異地的頭顱是一個燙手的熱山芋,早早地帶著隊伍狂奔幾百里路,躲到彰德府去了。他現在什麼事都不用做,只靜心等待朝廷的封賞。

**********************

夕陽如火如荼,大雨之後的黃河怒濤咆哮,每個浪花都在火紅的晚霞里閃爍著金光。遠遠看去,如同流淌著一河灼熱的銅汁。

一艘小舟停靠在岸邊。

高原帶著新任親兵頭莫清站在堤壩上。朝一個青衣文士一拱手,“過了黃河就是山西地界,一葉扁舟,一帆好風。此去山高水長。不知何時才能相見,青主兄一路保重。”

因為騎兵部隊已經交了出去,接下來又是慘烈地攻城戰,高原實在不忍心讓這個謀士死在城牆下。再說。幾個月相處下來,人心都是肉長的,要說一點感情沒有那是騙人的。反正他也一直想回太原老家,何不成人之美?

“真要放我回家?”傅山一臉驚喜。

“哎。高原無能,拖累大家了。”高原握住傅山的山,傷感地說:“青主。我也知道我脾氣不好。平時對你又打又罵。但你還是為我出了那麼多力。對不起了。說句實在話,以先生大才。在我這里委屈了。回家去吧,有緣再見。”

傅山眼睛一紅,道:“坦之,等開封戰後,你只需按照我們先前計議地路子走,等安定下來了,我就回河南來幫你。”

高原搖頭:“走吧,以後的事情誰說得清呢,也許那時候我已經化為一堆白骨。就算到時候,我高原能夠乘勢而起,成為一方諸侯,你傅山想來我歡迎,不想來也不勉強。來人,送青主先生。”

莫清捧上一個包袱,里面是高夫人以前賞賜給高原的財寶。

傅山一咬牙,從懷里掏出一個錦囊,“坦直,這里面是我以前進出開封的路引和周王府發地憑證,還有我寫給周王的一封引薦信。”

高原愕然,“我拿著東西做什麼,難道還去投奔周王不成?”

傅山哈哈一笑,昂首向天,“坦之是潛淵神龍,周王何德何能,能做你的主公?再說,開封破城在即,去投周王,不是把你往死路上送?開封城中王族無數,皆富可敵國。其中尤以周王為甚。周王也知道開封遲早要破,將家產換成黃金藏在城中隱秘之處。坦之將來可憑我這封引薦信混進城去,找出那個寶藏所在。等將來拿下開封,找機會起出,可為奪取天下之資。”

“有多少黃金?”高原無所謂地接過錦囊。

“哈哈,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會給你一個驚喜的。”傅山哈哈大笑,跳上船去,“走了!”

船慢慢走遠,很快消失在那一片晚霞當中。

通紅一片中有傅山地歌聲傳來,“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洗我的臭腳丫……”

歌聲淒厲陰郁,卻又灑脫不羈。高原心中一片迷茫,今天的傅山和往日相比像是換了一個人。

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地傅青主呢?

“我以前也太對不起這個傅山了。”

高原眼睛突然有些發熱。

“將軍,這里風大,我們回營去吧?”莫清上前扶住高原。

“好地,回去了,人終究要面對現實。”高原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這個時候,在嘩嘩地水聲中一陣“噪切”的噪音傳來,低頭看去,整個地面都在輕輕蠕動。

“什麼東西?”還沒等高原回過神來,無數黑點從堤壩地泥里鑽出來,猛地飛上半空。

“蝗蟲!”莫清大叫。

好多蝗蟲,全世界都是蝗蟲那對邪惡的門牙。天空黑了下來,滿耳都是“嗡嗡”的噪音。

崇禎十五年夏,旱災之後的河南又起蝗災。

是時,開封之圍正緊。

(本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