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永安風云 第二章 北京烤鴨 13


左宗棠與林則徐神交已久,但二人生平唯一一次面對面的溝通交流,就是長沙城外小西門湘江邊碼頭這一回,是初遇,同時也是永訣。

見面的過程十分具有戲劇性。林則徐預先已派人登岸策馬去柳莊邀請左宗棠,後者得知消息立即坐著騾車前來赴會,在江邊密密麻麻人叢的睽睽注目里下了車,也不向成排成隊的湖南地方父母官問個安,便急急忙忙想登上畫舫跟林大人相會。

只是畫舫並未停泊在江岸,即便船頭遞來跳板接應,長度也不夠。左宗棠窩在江邊急得團團轉,恨不能趟開江水爬到船上去,無奈之下他只好喚祝一只當地人打漁用的江劃子,懇求漁劃子的主人把自己捎到畫舫舷旁。

漁劃子從上游順水朝畫舫飄去,湘江波流湍急漩渦密布,江水卷起的浪花足有半米高矮。那艘漁劃子身輕船小,經不住大風大浪連番拍打,劇烈顛簸了一陣竟傾翻在江里。萬幸的是此時劃子已經離畫舫不遠,那漁主一手緊緊抓牢落水掙紮的左宗棠,另一邊早被畫舫上的彪漢伸出搭鉤勾住,眾漢子齊聲發力,便把冰冷江水里濕漉漉的兩個人提上甲板……

左宗棠通身棉衣全被浸濕,沉甸甸酷似一副重重的鎧甲,狼狽不堪地趴在甲板上只顧喘氣。進入十一二月已屬嚴冬,雖則酷寒未至,浸到江里面一泡再被冷風吹拂,凍得左宗棠渾身上下如篩糠一般抖動。林則徐聞訊揭開艙簾搶出艙外,滿面惶急歉然下正好瞧見落湯雞似的左宗棠,二人互相書信往來已久,彼此都對相會心向往之,不料事到臨頭,卻是以這樣一種奇怪情形見面,均覺得有些意外和滑稽。

“來的可是左季高?”林則徐發問道。

“正是區區左三。”左宗棠終于見到了心馳神往的林大人,慌忙俯身下拜說,“古人拜謁賢達講究三熏三浴,季高今日蒙大人召見足慰平生,是以采用沐浴的古禮以表尊敬!”

林則徐忍竣不住開懷大笑:“季高幽默豁達!你以古禮相待,那老夫也仿效古人以袍相贈,免得你變成凍魚了!哈哈……”

說罷林則徐走上前去扶起左宗棠,親手為他剝掉濕衣,然後就在岸上眾人驚愕的注視之下,脫下自己身穿的青布棉袍替左宗棠披在身上,僅著一套泛黃的中衣立在瑟瑟冷風中。

“老爺,艙外天氣冷,您當心凍壞了身子骨!”那位管家摸樣的人出言提醒。

林則徐爽快地揮一揮手道;“不妨事,天冷,心熱。今日老夫能見到季高賢侄,身上的病痛一下子去了一半!來來來季高哇,你我進艙敘話——”

林則徐執著左宗棠的手,說笑著返回了船艙。

江岸上目擊整個過程的湖南巡撫駱秉章,望著畫舫上猶在晃動的艙簾,感覺到極其不可思議。做為大清柱石的林大人資曆深為人正直孤高,這些在官場時有耳聞,今天自己總算是領教了一回;可這位倔老頭,卻為何卻對一名中年布衣文士另眼想看?這中年人有何能耐,竟得林大人解袍相贈的殊榮?

駱秉章走馬上任不久,對湖南治下風土人物一無所知,猜不出這位儀態泛泛的中年是何來曆。隨行的幕僚揣摩到了巡撫大人的心思,附耳悄聲介紹道:“那人名叫左宗棠,字季高,中過一次舉子,曾在兩江總督衙門里任個可有可無的參議,現于鄉下隱居賦閑。”


“左宗棠左季高?”駱秉章表情複雜地一再重複這個名字。

“是是。他自比‘今亮’,自視甚高,總覺得自己明珠暗投無人賞識,便效仿當年的諸葛孔明躬耕于野。先前坊間人物見他行事瘋瘋癲癲,就為他起了個綽號叫‘左瘋子’!”

“素來能人異士,每每都做驚人之舉吧?”駱秉章深思良久道,“從今天起你給我專門派人盯緊這位左宗棠,注意他的飲食起居、一舉一動!他有什麼喜好,跟什麼人交往,平時都在忙些什麼事,全都給我一一報來,不許有半點隱匿!”

“遵命,小的這就去辦!”

駱秉章又盯看畫舫很久,除了那幾名山岳般的侍從端甯佇立,船上再也不見任何動靜,唯有寒風戲弄的艙簾里面,隱隱傳來林大人古鍾般蒼勁的笑聲。

駱秉章眼角閃過一絲異色,低聲自語說:“左宗棠,咱們後會有期!”

…………

湖南巡撫駱秉章率文武官員退去後不多時,畫舫也拔錨啟航,順湘江逕朝岳麓山及水陸洲方向駛去。

船艙里,林則徐同左宗棠重新見禮。左宗棠生性放達,從不拘泥于教化禮法,可對待他萬分仰慕的林大人則另當別論,幾顆響頭磕得艙板咚咚作響。

林則徐以長輩還禮笑道:“你我心心相得,季高不必多禮!坐坐坐,老夫這里有家鄉特產的極品鐵觀音,咱以茶代酒如何?”

“再好不過。”左宗棠道,“左三雖未經大人開蒙教誨,卻早在心里尊大人為楷模師長!晚生家資了了,奉召趕路匆忙,急切間也沒准備什麼禮物奉贈。左三此來只帶了一件拙文,望大人當面指教!”

“噢?拿你自家寫的文章做禮物送給老夫?這倒是很稀罕。”林則徐頗感驚奇,“季高學識淵博,才思過人,想必這篇文章定是得意手筆嘍?”

“不,晚生三試落榜,徒有虛名而已。”左宗棠搖頭苦笑道,“這篇拙文是晚生京試落第時所作,曾被京城里的考官學子們譏嘲為妄言誑語之作!”

林則徐愈發感到這位落魄的晚輩有趣:“這可奇哉怪也,你左季高被批得一無是處的文稿,為何做為禮物送給老夫呢?難道你左先生家里窮得只剩這幾頁舊作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