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河北 第四十二章 吉子玉的心思


同山東的冰天雪地不同,此刻的河南陽光明媚。暖暖的陽光從天上照下,滿地白雪耀眼欲花,整個世界仿佛都沐浴在著透徹的亮光之中。看得久了,眼前居然一陣陣發黑,忙將頭轉到一邊,陰影處卻是隱約的幽藍。

這里是河南汝甯府北面的確山縣境內。

一支衣衫破爛的軍隊正在官道上飛奔,大量的戰馬和騾、驢長聲咆哮,踢聲如雷,將一片潔白的雪原從寂靜中驚醒。

“跟上,跟上!”

竹筒水壺同長匕首輕輕撞擊,發出“丁冬”的脆響,長長的白氣在士兵們頭頂蒸騰而上。

路邊,伙夫們架起一排大鍋,手中拿著木勺,見一個士兵就將一大勺米飯舀起,往他們手中一倒。

士兵們也不停留,一邊跑一邊有手挖著糙米飯往口中塞。他們一個個頭發蓬亂,身上的衣服已髒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連續十天的急行軍讓他們累得雙目赤紅,但隨著離家的道路越來越近,精神卻越發顯得旺健。

這就是高原所帶領的高、曹聯軍。在拿下平靖關之後,他們休整了一天。然後甩開雙腳朝陳留老家狂奔而去。在離開的時候,他們還留下了一支疑兵在關口中拖延了李岩兩天。等李岩發覺,高原的大軍已去得遠了。但高原並沒就此放慢行軍速度。大軍一翻過桐柏山之後,眼前就是豫南平原,這樣的地形最利騎兵追擊,斷斷不可馬虎。又得趕在李自成反應過來之後逃回去。因此,大軍還是保持著極快的速度。

高原的陳留軍還好些,畢竟以前曾經過嚴格的訓練,又有良好的飲食。但就這樣。他們一個個還是累得半死,身上的衣服全破了,腳上漂亮地牛皮靴也都磨破了。

至于曹軍,更是跑得幾乎要散了。幾乎所有的曹軍都變成了活鬼,頭發髒得沾成年糕,手、臉都凍出了大口子。腳上的布鞋也都破得露出腳指頭。鞋子里面也積滿了雪水和汙泥。

陳留軍這一路跑下來,倒沒有減員,只死了五個傷員。曹軍就慘了些。出發時的五千人馬,到現在只剩兩千六百多。

即便如此,所有的人都在堅持。只有堅持下去才有活路。這里還是李自成的勢力范圍,如果掉隊,別說被人擒殺,這樣的冬季。落單之後。只怕也只有凍、餓而死的命。

要活,所有人心中都只想著這麼兩個字。

步行跑上去,從伙夫手里接過一瓢米飯,高原香甜地吃著,笑著對旁邊馬上地紅娘子說:“這信陽城的米雖然糙了些,可吃到肚子里卻長力氣,紅娘子,如果你吃不慣,我叫人替你另做。”

紅娘子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高原,笑道:“那個守信陽的大將好象叫韓華美吧,真有夠笨地,居然被你騙了。高原也夠大膽的,居然在他的府邸住了一夜。也不怕人家把你捆了。”

一說起這事。高原就覺得好笑。韓華美是汝甯衛的守衛大將,職位同自己一樣也是威武將軍。不過。韓將軍這個威武將軍卻只守備汝甯一城。手中士兵不過一千,又因為緊鄰湖北,事事都要受襄陽約束。比起自己這個坐擁兩府,轄兩萬精銳地宣武衛威武將軍可慘了許多。

高原他們出桐柏山後,正大光明地走進汝甯府,說自己奉命追剿吉圭叛軍,希望韓將軍能夠提供後勤補給。

可憐地汝甯在李自成主力南下時城錢糧已盡數運走,現在突然又要供應這只大軍的糧草,頓覺緊張起來。可剿滅大軍的任務壓倒一切,由不得韓將軍不答應。

于是,高原軍幾千人,幾千頭大牲口,幾乎將汝甯府現存的糧食搬了個精光。又在武庫中借了一些兵器,簡單地將手下武裝起來。

依靠著汝甯府的糧食,高、曹聯軍才不至于在急行軍中餓死。

高原剛一走,李岩的軍隊也到了汝甯,又是一千人和一千頭戰馬。看著空蕩蕩的庫房,又看了看李岩手下那些驕悍蠻橫的騎兵,韓華美幾乎要崩潰了。李岩雖然知道依自己現在這支軍隊,根本沒法子同高原交手,也打不下去。可紅娘子還在高原手中,由不得他不追。

說起來也奇怪,兩軍一前一後,保持著六十里的距離,如影隨形,你快我就快,你慢我也慢,倒又點陰魂不散地味道。s

聽紅娘子這麼一說,高原心中有些得意,笑道:“怕什麼怕,我還是闖軍的大將呀。再說,就韓華美那一千人,彈指間就將他滅了。”

紅娘子一抿嘴,她當然知道高原這是在自己面前炫耀,卻故意裝出一副非常敬佩的模樣,調侃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這個人是個賊膽大。”

“那是,我們都是闖賊嘛!”

二人又笑。

紅娘子道:“對了,你好歹也是一軍主帥,有馬不騎偏偏要步行,將馬讓給走不動的士兵。還同普通士兵吃一樣的東西,住一樣地屋子。可沒你這麼當將軍地。”

高原已經吃完手中的白飯,他捏起一顆沾在胡須上地米粒子放進嘴中,“為將者,當身先士卒,以身作則。下一道命令是很簡單的事情,可作為一個主將,如果你自己都做不到,還拿什麼來要求你的士兵呢?我們陳留軍,無論作戰還是吃苦,都是將軍先上。”他突然嚴肅地說;“你隨我軍走了這麼多天,也同我交過手。我問你,凡戰,我沖在最前面的是不是軍官;到現在,我軍傷亡的人中是不是都是軍官?”


紅娘子默然不語言,半天才才從馬上跳下來,柔聲道:“好,高原,我就同你一起走好了。你不騎馬,我也不騎馬。”

“別。你是我的俘虜。”高原一眨眼睛,“我命令你,馬上騎到馬上去,否則殺無赦。”

“遵命!”紅娘子和高原都同時笑了起來。

正笑著,劉滿囤過來,“將軍,吉圭先生病得厲害。他說想見你一面。”

吉圭身體本來就不太好,又連日急行。受了風寒,現在還躺在擔架上。聽劉滿囤這麼一說,高原心中著急。忙道:“子玉在哪里,快帶我去。”

“是,將軍隨我來。”

紅娘子:“我也去。”雖然劉滿囤不住翻白眼,可紅娘子根本不予理睬。

劉滿囤現在對紅娘子這個壞女人是恨到極點。他認為。像這樣的女人就該一刀殺了乾淨。可不知道高將軍迷上了她哪一點,居然被人家吃得死死的。

紅顏禍水,劉滿囤非常憂慮,如果紅娘子不走了,甚至將來做了自己的主母,那才是一件可怕地事情呢!

好在,自從那晚之後,高原同紅娘子再沒鑽在一起,讓劉滿囤暗暗松了一口氣。

吉圭氣色非常不好。面色蒼白,躺在擔架上像一具尸體。看到他的情形,高原將德喜和尚拉到一邊:“和尚,吉軍師怎麼樣了?”

德喜手下的和尚和李方西的泰西人因為都是專業人才,受到重點照顧。都有馬騎。還有衛兵服侍。這一路走下來,雖然有些累。可都還支撐得住。

德喜和尚還是那副白胖模樣,他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將軍放心好了,吉先生不過是普通的風寒,又累著了。等回陳留,修養幾天就好了。”

聽他這麼一說,高原才安下心來。

聽衛兵說高原來了,吉圭勉強睜開雙目,用虛弱的聲音道:“坦之來了,吉圭這回是不成了,只怕要先走一步。”

高原安慰道:“子玉不過是普通風寒,沒那麼嚴重。”

“不,你聽我說。”吉圭一把抓住高原的手,“如果我死了,請坦之立即砍下我的頭顱送給李自成交差,如此,坦之和李自成還不至于翻臉。我死不要緊,但請你看在曹帥地面子上收留這支軍隊吧。高原搖頭;“我說了,你會好起來的,別想那麼多。”

吉圭歎息一聲:“坦之,我知道你是瞧不上曹帥這支軍隊。不過,經過這一路行軍,我能看得出來,在你部軍官的調教下,這兩千來人已經有點強軍地模樣了,只需調教一番,便是一支威武之師。請坦之收留他們吧。”說到這里,吉圭的手微微用力,一副很著急的樣子。

高原搖頭:“子玉,我這個人你還不明白。曹帥對我有大恩,我若收編他的軍隊,還是人嗎?無論如何,曹軍地大旗不能倒。這樣吧,你先安心養病。等到了陳留,我將歸德府地水城、夏邑兩縣劃給你養兵。”

吉圭身體一顫,雙眼赤紅,淚水若斷線的珠子一樣落下,哽咽著說:“坦之呀坦之,讓我說什麼好,你傻呀,讓一支客軍呆在你的領地,難道不怕日久生變嗎?陶徐州收容劉備、劉備收容呂布的故事你就沒聽說過?”

高原正色道:“子玉,我們是朋友,我信得過你。”

“你呀,你這個爛好人!”吉圭放聲大哭起來,“坦之,奪天下者無不是心狠手辣之輩,你這樣是要吃大虧的。”

高原斬釘截鐵道:“子玉別說了,大丈夫行事當光明磊落。”

“算了,也只有一種辦法了。”吉圭無力地說,“把你的軍官借點給我,讓他們帶這支軍隊,名義上是我吉圭的兵,實際上受陳留的調遣。坦之,就讓我暫時替你看住這支軍隊。幫你把守住歸德的東大門好了。”

“這個主意好!”那邊傳來笑聲,徐以顯不知什麼時候來了,“將軍,你就答應了子玉先生吧。”

“不行。”高原還是搖頭。

紅娘子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地一幕,心中有些混亂。她在闖軍也算是一員大將軍,日常經曆的事情也多。平日只看到軍中諸將軍為地盤、為軍隊、為個人利益,無所不用其極。可今天的這兩人,一個急著將自己手頭的部隊交出去,一個卻抵死不要。


這就有些怪了。

不過,她心中還是有些感動。不禁暗暗叫好:“高原這家伙還真是一個頂天立地的豪傑呀!”

吉圭見高原不答應,立即怒了,他掙紮著要坐起來,“高原,你這個笨蛋,孺子不可教也,我我我……我立即死在你面前。”

高原這才慌了,忙按住吉圭:“子玉。不要說了。”

吉圭;“你不答應,我馬上死在你面前。我死了,你總不會看著這兩千多曹帥地最後一點心血不管吧。”

“怕你啦!”高原歎息一聲。“行,我答應你。到陳留後我就給你派軍官。”

“多謝主公。”吉圭一聲歡呼,猛地從擔架上生龍活虎地跳了下來,跪在高原身前。

“啊。你……你不是病了嗎?”高原吃驚地指著吉圭。

徐以顯呵呵笑著:“恭喜將軍又添一位謀士。”

“啊。原來是你們設計賺我!”高原醒悟過來。他又指著德喜,“和尚,你怎麼也與他們同流合汙了呢?”

德喜垂目入定;“阿彌陀佛!”

徐以顯和吉圭同時大笑。

紅娘子也不覺宛爾。

笑完,吉圭深深地看了高原一眼:“吉圭自認有識人之明,以前跟了曹帥,是為了還曹帥地恩情。現在跟了主公,純粹是想看看你這個爛好人能夠在這個亂世走多遠,走到哪一步。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

高原嚴肅地說;“高原自領宣武衛,手握幾十萬人的前程和身家。自然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不敢有半分怠慢。”

“好,有你這句好我就放心了。”吉圭大笑一聲:“奪取天下者,兵強馬壯者也!當今天下,還有誰是將軍對手。看到陳留軍。我就知道。張、李二人在將軍面前不過如土雞瓦狗一般。當今天下,農民軍中我看並沒有什麼人才。之所以搞出這麼大局面,靠地不過是時勢和朝廷的軟弱。若真碰到一支強軍,立即就崩潰了。“

吉圭這話讓高原陷入了深思。

現在的朝廷,收入雖然平衡,實際已陷入了財政危機,財政危機的結局是一場曆史的大倒退。萬曆末年以後,財政危機進入惡性循環狀態:遼東沖突和農民起義逼迫國家日益擴大軍事開支,擴支必須增稅,增稅則破壞經濟生產加劇社會矛盾從而擴大農民起義。崇禎時期力求整頓,可事情卻是越整頓越壞。到朱仙鎮大戰時,皇帝已經拿不出軍費,只得變賣皇宮用具,連皇帝用的銅馬桶都賣了。等到大戰結束,皇帝更是窮得厲害。到十六年底,兵部甚至連派出一名“偵騎”地款子也拿不出來。

在真實的曆史上,李自成進北京,打開國庫和皇帝的內庫,也不過區區十萬兩白銀子。堂堂一個大明朝至此,也算是山窮水盡了。

朝廷已經窮成這樣了,可北京城里地王公貴族,各部公卿卻富得流油。李自成一抄,就輕易地抄出一千多萬兩白銀,在逃出北京時裝了幾百車。

到這種地步,農民軍席卷天下也算是順理成章。嚴格地說,起義軍中並沒有哪一個領袖稱得上是接觸的軍事戰略家。他們的戰績其實建立在明朝大軍的無能上面。到李自成進北京之後既沒實行任何有政治遠見地政策,也沒進行有軍事遠見地部署。

所以,北京是拿下了,明朝也滅亡了,但混亂而短視的農民軍卻收拾不了這一片殘局。

後金兵一來,總數一百多萬的農民軍竟然一敗塗地。後金軍隊的長驅直入,橫掃天下,也不是因為他們有多先進,他們之所以奪取天下,靠的也是農民軍的無能。

這個道理也是高原依靠三百重騎兵輕松打敗任光榮兩萬人馬後才突然醒悟過來的。

看來,這奪取天下也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在此之前,高原還有一件事要做:同入寇的阿巴泰八旗精銳交交手。只要打敗他,就可以肯定,這個世界已經在沒有任何一支軍隊是他地對手了。

想到這里,高原將頭轉向北方。

仿佛與他有心靈感應,徐以顯和吉祥也同時望向北方。


高原喃喃道:“建州後金,這一關無論如何都要面對。是騾子是馬,拉出去遛遛。”

正在這個時候,林小滿的斥候隊飛快地跑回來,“將軍,前方發現一支大軍,總數約五千,正朝我軍靠來。”

號角“嗚嗚!”響起,高、曹聯軍同時組成一個密實的方陣。

前排是一千火槍手,後面是渾身破爛的步兵。

再最後,是三百手持馬刀的輕騎兵。

所有地人都靜默不語,等待著即將到來地戰斗。

地片開始顫,路邊草木“沙沙!”顫抖,積雪紛紛墜落。

紅娘子和吉圭同時色變。

“來了,應該是了。”徐以顯並不緊張,微笑著問高原,“將軍,這河南哪里還有這麼一支大軍嗎?”

高原大笑:“自然是我陳留鐵軍!”

話音剛落,遠方一片閃亮,無數身著板甲的士兵如金屬地洪流一樣出現在遠方。無邊無際,無休無止。滿世界都是鋼鐵的鏗鏘轟鳴,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涼幽幽的鐵味。

兩面黑色大旗在風中翻卷,一面是飛熊,一面是蒼鷹。

無畏營和長勝營來了。

太陽已經升高,滿眼都是光芒。整個世界都在這片金屬的怪獸腳下顫抖、雌伏!

“五千重甲!”紅娘子張大嘴巴,只感覺無法呼吸,在這如泰山壓頂一樣的威勢面前,一個人是如此地渺小。

她手中的鞭子不知什麼時候落到地上。

到處都是歡呼:“萬歲!”“萬歲!”

劉滿囤狠狠地瞪了林小滿一眼:“你是瞎子嗎,這可是我們自己的軍隊,制造恐慌,就算殺你也不冤。”

林小滿不以為意,只一臉激動地看著前方。

兩支軍隊終于彙合了,激動中的高、曹聯軍一時控制不住情緒,都瘋狂地向無畏營和長勝營沖去,試圖抱住這些救苦救難的兄弟。

可剛一沖到跟前,眼前卻是一片如林的槍尖,一片大喝:“不許靠近,沖陣這,殺無赦!”

曹軍都呆住了,而遠征湖北的陳留軍則笑笑停下腳步。高原軍紀嚴明,若真不顧一切沖過去,沒准還真被戰友們給殺了。

而兩營的士兵則同時停了下來,靜得聽不到一點聲音。

須臾,兩騎兵沖出,奔到高原面前。正是王濤和黃鎮,二人同時跳下馬來,行了一個軍禮:“見過將軍。”

“稍息!”高原回禮,笑道:“你們總算來了。”

王滔和黃鎮嚴肅的臉上露出笑容:“末將來遲,請將軍責罰。”

“是要罰,等回了陳留,我灌醉你們。”高原一人給了他們一拳,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