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將相不和士氣難揚 定謀欺君魍魎心腸

慶複和張廣泗都是趾高氣揚、騎著駱駝進小金川的。雖說沒有和莎羅奔交火,但北路軍已占了大金川,南路軍又“攻取”了小金川,中路軍扼著莎羅奔西逃道路,將軍阿桂又深入腹地尋殲敵軍主力,可以說這個莎羅奔已成了池中之魚,自己站在池邊舉著叉,瞧准了一叉下去,活蹦亂跳的魚就會到自己手中。因此進城頭一件事便是向乾隆紅旗報捷。慶複是文淵閣大學士,在這上頭沒說的,洋洋灑灑寫了萬言奏折,到喇嘛寺張廣泗的中軍大營來商議——小金川已被燒成白地,完整的房屋只有城東這座只有五六間房的喇嘛寺廟了,自然是這位功高威重的大將軍來住了——張廣泗因為怕熱,兩個戈什哈在身後打扇,雙腳泡在涼水盆里,見他進來也不起身,但卻十分客氣,說道:“我們進小金川三天了,你住外邊帳篷頂得住不?這鬼地方,早晚是春秋,夜里凍得人打顫,中午比南京還熱——坐,坐麼!”說著便看那份奏折。他原就不買慶複的帳。慶複雖是欽差,現在又頂著個“戴罪立功”的名兒,更不能和他硬計較座次,心里罵“老兵痞無禮”,面兒上卻堆滿臉笑容,毫無拘束地坐了,目光盯著張廣泗不語。

“殺敵軍三千,說得過分了。”張廣泗笑著指指奏稿。“大小金川兩城居民不過七千,加上各地零星藏人,整個金川不過一萬二千人左右,就算莎羅奔兩丁抽一,藏兵不過七千,這里殺三千,大金川紀山就沒功勞了,主子心里精明得很,你說多了他不信,照舊被罵個狗血淋頭!四百五、或者五百,最多這個數——明白吧老慶複?”慶複尷尬地一笑,說道:“我已控制了金川形勢,那只是早晚的事嘛,張廣泗搖搖頭不言聲,接著往下看奏折,許久才看完了,輕輕將折稿放下,站起身來踱著步子只是沉思。慶複問道:“張帥,有什麼不妥的麼?”張廣泅道:“文筆自然是上好的。但你想想,主子為什麼生你我的氣?他要的是‘生擒’莎羅奔,奏折里這句話說‘必犁庭掃穴,奏凱還朝’聽著感到空泛。但若說一定能生擒莎羅奔,現在我們又沒這個把握,將來向我們要人,也是件尷尬事……”他仍舊踱著步沉思。

慶複目不轉睛地看著張廣泗,一一笑說道:“你太過慮了。這種事皇上事前督責得緊些,那是題中應有之義。康熙年間禦駕親征准葛爾,要生擒葛爾丹,葛爾丹自盡;雍正爺要生擒羅卜藏丹增,年羹堯和岳鍾麟也沒做到;尹繼善在江西剿‘一枝花’匪寇,‘一枝花’卻在邯鄲劫了六十五萬軍餉,也沒見治尹繼善的罪。”張廣泗道:“其實我只盼能平定了這塊地方兒,責任也就盡到了。可老兄就不同,在上下瞻對你只打跑了班滾,班滾又逃到金川,造出這麼個大亂子。現在班滾死在金川,已經是個定論,如果再讓莎羅奔逃掉,——老兄,我們兩個可就要一鍋燴了!”慶複聽他說的云天霧地,也不知他是什麼意思,思量良久才悟到這個張廣泗嫌自己奏折里沒有把他的功勞寫足。兩個人平起平坐地論戰績,無論如何都不能叫他滿意!他不禁漲紅了臉,無可奈何地歎息一聲,說道:“我也是事出無奈,請多體諒罷!”張廣泗心里雪亮,他倒不是那種分斤掰兩和人爭功的人,只是慶複無端在上下瞻對惹出了事,卻要他擔了這麼多干系吃了這許多苦頭,只是想塞個蒼蠅給慶複吃,心里才快活些,此時也見好就收,笑道:“就要打大勝仗了,犯的哪門子愁呢?我的意思話可以說得活一點,又不違了聖意,我們也有個退路。比如說,莎羅奔的凶殘狡滑,勝過班滾,金川的形勢十分險惡,也不是上下瞻對可比,但我們全軍將士忍苦負重,決心為聖天子效命,生擒莎羅奔獻俘闕下,若該酋窮途自盡,我等亦必解尸赴京,以慰聖躬……這麼寫如何?另外,克敵時日要寫得寬一點、活一點,我們的余地就大些。”

張廣泗說著,慶複已打好腹稿,在稿本上加寫道“金川地方山高林密,河湖縱橫,煙瘴千里不絕。莎羅奔正值盛年,凶狠狡詐,平日于族人頗施小惠,深得人心,亦不可與班滾之老邁昏聵可比;臣等此番用兵,務期剿除凶逆,不滅不已;今歲不能,至明歲;明歲不能,至後歲。決不似瞻對以燒毀罷兵。”寫罷又將稿本遞給張廣泗。恰正此時,鄭文煥帶著他的中軍副將張興、總兵任舉、參將買國良進來,後邊還跟著炮營游擊孟臣,張廣泗匆匆看了一眼,說道:“就這樣謄本吧,急發報捷!一一你們有什麼事麼?”

“大帥,”張興臉上全是汗,用袖子揩了一把,說道:“莎羅奔那邊有些異動,今天早晨從達維到紮旺,出現零星敵軍,毀壞沼澤地的路標,從達維到小金川這里,也有人拔掉插在泥里的竹簽路標亂扔,守路的兵士射箭趕跑了他們,但到紮旺這一帶,我們守望的人力不足,路標毀壞了三十多里,有的地段還換了位置,現在已經派了五百人恢複路標。”

“他想掐我的糧道?五百人不夠,再加五百!——文煥,我們這邊的糧夠用幾天?”

鄭文煥已在木圖邊站著審視,忙答道:“運到小金川的糧夠用五天,存在達維的糧夠用半個月——地方太潮濕、不能多存糧。”總兵任舉說道:“昨晚有大隊敵軍向西邊刮耳崖方向運動,火把曲曲彎彎延伸了五里多地,敵人看來要從刮耳崖南下,向瞻對逃跑!”

慶複一聽臉上就變了顏色:莎羅奔從瞻對逃走,那還了得?但他還未及說話,張廣泗冷笑道:“向西?那里有什麼出路!我的南路軍是干什麼吃的?——阿桂那邊有什麼消息?”買國良忙微笑道:“標下是回這件事的。阿桂疑心刮耳崖是莎羅奔的存糧倉庫,幾次派人去偵探,都被堵了回來,他也看見了向刮耳崖行進的火把。他認為敵軍是要退守刮耳崖負隅頑抗,更相信莎羅奔的存糧在刮耳崖。請求再撥兩千人,由他和勒敏分頭,夾擊刮耳崖。”張廣泗道:“小金川這邊的兵不能動,我發令,叫南路軍撥三千人給他——哼,少年得志!”他不知哪來的氣,臉色鐵青,眼中熠熠閃著火光,眾人都被他懾得心里一寒。鄭文煥心中疑慮重重,皺著眉道:“莎羅奔實力井無傷損,東邊掐我糧道,西邊大隊運動……不像是好兆頭!”

“這是個小丑跳梁之計。”張廣泗道:“他知道我最重視糧道,所以在東邊故作姿態。他真正圖謀的是西邊,想在刮耳崖站穩腳跟,在深山老林里和我周旋,或尋機向瞻對逃跑,或打出本錢向我投誠。”他站起身來,胸有成竹地說道:“糧道要護好,從達維再調過一千軍馬,我們在小金川站穩,北路軍和南路軍都向刮耳崖壓過去,他就沒轍了!”他躊躇滿志地坐下呷了一口茶,對慶複道:“把奏折發出去吧,大小金川一齊收複,皇上可以安枕而臥了!”

然而清兵只安逸了一天,第二天凌晨,張廣泗便被潮水一樣的呐喊聲驚醒。蹬上靴子便見鄭文煥和張興兩個將軍急步進來,後頭跟著買國良,卻是氣急敗壞,也不及行禮便指著外邊,說道:“大帥,敵軍攻上來了,現在城北的敵人正在集結,已經由東路向城南行動。孟臣帶著一棚人駐在外面,天險可守,請示大帥,要不要撤進城來?”

“全部撤進城!”張廣泗已全無睡意。他情知事有大變,但仍鎮靜如常,發一道令便停住了,問道:“攻城的敵兵有多少,打的誰的旗號?都有什麼裝備?”張興道:“城東城北的敵兵不足兩千人,打的是‘大清金川宣慰使莎’帥旗。約有五百弓箭手,三四枝獵火槍,其余都是尋常兵器!”

“很好!”張廣泗獰笑一聲,“我正犯愁尋不到他的主力,他自己送上門來——莎羅奔好膽量!命令:四門大炮全部架到南寨門,五百名弓箭手、三十枝火槍隊全部上城牆守圍,中軍留五百名近衛,

已010己統由鄭文煥指揮!”

“紮,標下曉得!”

“命令,阿桂所率三千人馬迅速撤離丹巴,無論沿途怎樣受到騷擾,務必于三天之內趕回小金川會戰!”

“紮!”

“命令:任舉所部達維守軍,全力護住我軍糧道,傳命中路軍的康定一部,不管路上死多少人,半個月內趕到小金川,北路軍留守大金川一千人馬,其余的兵馬十天之內到達——告訴他們,若不能如期到達,不論勝敗,我都要行軍法斬掉主將!”

“紮!”

此時天方黎明,外邊時伏時起的呐喊聲越來越清晰。張廣泗掛上佩劍,一邊向外走,一邊冷冷吩咐道:“慶大人呢?請他和我一道巡城——把我的帥旗升到寨門上!”他一出門,便見慶複過來,臉色蒼白,哆嗦著嘴唇想問什麼,遂擺擺手道:“什麼也不必說,我們上城去!”慶複見他如此鎮靜,也定下了心,說道:“能不能先放兩炮,鎮一鎮敵人威勢?”

“成!放炮升旗!”


三聲劈雷一樣的大炮在甫寨門內一處高垛上劃空響起,撼得大地籟籟抖動,一面寶藍色鑲金線的帥旗,在濕漉漉的晨風中輕輕飄揚。敵我雙方都好像被這炮聲懼了一下,一時間城里城外一片寂靜,張廣泗帶著張興、買國良和慶複一起徐步登城,站在高處四下瞭望,不禁都是一怔。

莎羅奔的兵並不像他想象的那樣散亂無章,東一處西一處像野蜂一樣。在寨門正南兩箭之遙,設著三個高大的牛皮帳篷、豎著纛旗,上邊寫著“大清金川宣慰使莎”,其營盤布成品字形,前後左右相互策應,在遍地驅瘴煙霧中時隱時現,所有藏兵都在箭程之外列陣,一絲不亂靜待攻城令下,陣前幾十頭駱駝,上邊騎著幾位頭領,都是長袖偏袒,腰佩藏刀,昂著頭向寨門眺望。張廣泗、慶複和鄭文煥在寨門上一出現,中間一個不到三十歲的漢子將手一擺,一位老者下了駱駝,步履矯捷地向寨門走來,霎時間,兩方陣中將士都屏息注目,靜得連大纛旗舒卷的聲音都清晰可聞。那老者在寨門外一箭之地站定,打了個千兒,起身又雙手外攤呵了呵腰,大聲說道:“大金川頭人桑措,向張大將軍,慶複大人敬禮。我們故紮莎羅奔小帥,要和張大將軍傾訴曲衷,懇請俯允!”

“叫他上前說話!”張廣泗冷冷說道。

莎羅奔兩腿一夾,騎著駱駝來到了桑措身邊,也不下騎,就駝背上向張廣泗一拱,說道:“莎羅奔有禮!”說罷便仰面直視張廣泗。張廣泗與莎羅奔周旋兩年有余,想不到今日相逢,雖近在咫尺卻無力擒拿,心中百般不是滋味。他沉著臉,仿佛平息自己心中的怒氣似的,舒緩了一口氣,說道:“少年人,你違天作逆,犯上造亂,還敢在本大帥面前支吾耍滑?現今我十萬天兵會集金川,你區區幾千部卒,狼奔豕突,有什麼出路?勸你聽我一言,早早就地納降,受縛。我皇上有如天之仁,本帥有好生之德,或可免你舉族大劫,饒你得終天年。若不從命,轉瞬之間禍從天降,恐怕你噬臍難悔!”莎羅奔莞爾一笑,說道:“大將軍的聲威我是久仰的了,只是莎羅奔不願無罪受縛。漢人有句話說‘士可殺而不可辱’,你們為冒領軍功欺蒙皇上,與我金川輕啟戰端,侵我土地,焚我廟宇,戮我人民,掠我子女,此仇不共戴天!我也有一忠言相告,貴軍雖眾,遠水不解近渴,今日大金川已被我大軍團團圍定,我只消鞭梢輕揮,大將軍一生令名盡付東流,貴軍三軍將士誰無父母姐妹,客死金川之地,莎羅奔也于心難忍。今日臨城請命,願與大將軍、慶複欽差推誠相見,會商議和,並請二位大人代奏朝廷、申明其中委屈,不但我金川百姓感戴皇恩,永做朝廷藩籬。欽差、將軍及入川將士也得平安回朝,豈不兩全其美?”

張廣泗和慶複迅速地交換了一下眼神,如能借會商議和的名義拖一拖時辰,等待援兵,那真是太好了!慶複見張廣泗不言語,登時會意,扶著堞雉探身大聲道:“你有歸順之心,朝廷也不為難你——把你的軍隊撤掉,你親自來與我們會商,或由你擇地,我們派人前往!我們不能與你訂城下之盟!”

“我就是今日兵臨城下,才敢與爾約定會談。”莎羅奔冷笑道,“你想借會談待援,恐怕難遂心願——兄弟們,慶大人說的話成不成?”

“不成!”

幾百親兵齊聲喊道。聲徹九霄,幾十只老鸛被驚得沖林而飛,怪叫著盤旋遠去。

“那就打!無知黃口,居然如此狂妄!”張廣泗勃然大怒,揮手指著莎羅奔,大喝一聲:“放箭,開炮,炸死這個小畜生!”話音一落,城上萬箭齊發,如飛蝗般射向莎羅奔。無奈莎羅奔在箭程之外,那箭在莎羅奔面前紛紛墜地。

莎羅奔輕聲一笑,在駝背上向城揮鞭遙指,隱在樹叢中無數藏兵或長嘯,或呐喊,黃蜂出窠一樣一齊湧出,霎時間城北、城東都是山呼海嘯一樣的呼聲。那些藏兵個個身手矯健敏捷,剽悍勇猛,一色的藏刀銀光閃閃,在驕陽下舞動著,城上盡自放箭,竟似絲毫不懼,嚇得守城軍士個個面如土色,張廣泗急叫:“炮!炮手呢?再不開炮,斬!——有畏葸後退者,斬!”一個戈什哈飛奔下去傳令,半晌,才聽兩門炮“轟!轟!”響起,炮彈卻落在藏兵陣後池塘里,泥漿濺起一丈來高!

“媽的個X!”鄭文煥氣急敗壞,漲紅著臉大聲喝斥,“這打的什麼炮?!”一個炮手飛跑過來,行著軍禮結結巴巴道:“軍……軍門……火藥受潮……只有五包能用……這鬼地方太潮濕……”張廣泗氣得臉色慘白,但炮手本就不多,正用得著時候,不好殺人,只抖著手指著炮手道:“快裝快打!延誤軍機,我一體殺掉你們!”說話間,四門大炮一齊怒吼起來。只是藏兵已沖得近了,只掀翻了幾頂牛皮帳篷,把幾頭駱駝炸倒在地。

兩門大炮噴火吐煙地響了一陣子,藏兵們似乎也懵懵了一陣子。少頃,見那大炮威力不過如此,立時醒過神來“嗷”地一陣高呼,以排山倒海之勢又沖上去。小金川的寨子本就低矮,有的地方干脆是用毛竹紮起的欄柵,年久失修,已是朽若茅草。藏兵們合力,“呀呀”叫著,猛地一推,立時轟然坍倒,幾股鐵流樣的兵士已湧入城內,守城清兵頓時風卷殘葉般敗退下去。莎羅奔在駱駝背上手揮長刀,咕里咕嚕用藏語大叫“切斷喇嘛廟和城南的聯絡!生擒張廣泗、慶複、鄭文煥者賞牦牛一百頭,二十個奴隸!”

此時雙方白刃交戰,刀槍相迸混戰成一團,無論火槍大炮都派不上用場。在喇嘛廟和南寨門之間,到處都是刀光劍影。張廣泗是頭一次見到如此慘烈的肉搏戰,見莎羅奔的兵不避刀槍凶悍無比,清兵沖上去,立即便被砍倒一片。慶複哪里見過這個?他像被人抽干了血的一具僵尸,兩只手一齊抓著腰間的佩刀柄,木偶一樣癡立不動。鄭文煥咬牙挺劍,眼見不支,蹬蹬幾步沖進大帳,大聲稟道:“大帥,慶大人!事情緊急,預備隊要趕緊拉上來,護著我們撤到喇嘛廟!再遲就來不及了!”

張廣泗端坐椅中,死盯著帳外,他的近衛衛隊已經投入戰斗。帳外是莎羅奔親自指揮,藏兵像潮水一樣一直向上湧,已經將大中軍帳圍得密不透風,親兵們死死守著,半步不肯後退,也一個個累得眼遲手慢,不時有人倒下。良久,他才歎息一聲,淡淡說道:“敵人太多了,預備隊人馬上吧!”鄭文煥也不及答話,幾步沖出大帳,雙手擺旗,命令喇嘛廟方向清兵從後沖擊莎羅奔部眾。回首西看,炮台已落入藏兵手中。

中軍副將張興帶著一千二百人馬守護喇嘛廟大營,城南主帥被圍,他早已瞭見,但城北城東的藏兵也在攻城,如果分兵營救,丟失了中軍,整個大局頓時糜爛,他擔不起這個責任。因此便令人到達維傳命拔寨趕赴小金川增援。那探子走馬燈一樣往返傳報的軍情越來越不吉祥。

“報!敵軍已切斷我與南寨門通道!”

“報!炮台被圍!”

“報!馬游擊戰死!”

“報!敵軍向西迂回,已經把南寨圍住,莎羅奔親自上去指揮,慶大人、張大帥的親兵已經出戰!”


張興面色鐵青,站在帳口,望著亂紛紛的人群厲聲說道:“有沒有潰逃到這邊的兵?”

“有!”

“凡逃回來的,一概就地正法!”

“軍門——都是傷兵!”

張興緊緊鎖住了眉頭,不再提這件事,問道:“達維那邊的兵出發沒有?”那報子正發怔間,一個渾身油汗的報子飛跑過來,報說“達維的蔡游擊說,只能抽二百兵來援,沒有鄭軍門手令,他不能棄地。援兵最快要十二個時辰才能趕到!”張興氣得無話可說,但他自己不得將令,也是不敢棄營增援,正張皇間,聞報炮台失守,炮營游擊孟臣自盡。一報未了,又傳來總兵任舉被砍死在亂軍之中,張興一陣頭暈,幾乎癱倒在地。一個親兵大喘氣跑來,稟道:“軍門!張軍門慶大人紅旗傳令,命令預備隊全部投入決戰,和他們會合!”

“我們北邊,東邊還有敵人,大帥沒說大營還守不守?”

“沒有!”

“娘的,這叫什麼命令?”張興惡狠狠道:“我這里一動,敵人立時就占領大營,糧草傷兵都送莎羅奔了,就是會合也得餓死!”他將手一揮,大聲道:“守糧庫的三百人和所有收容傷兵堅守待命。其余的人全部增援大帥!”

中軍護營從莎羅奔後方參戰,只是稍稍緩解了一點主帥大帳的危急,莎羅奔見張興大營來援,立即發令圍攻帥帳的藏兵回兵應戰,又命城北城東的部隊繞過大營進城參戰,投入全部兵力與清兵在南寨門決戰。那城北的藏兵竟不繞城,輕而易舉地就攻下了鄭文煥的指揮中心喇嘛廟,守護糧庫的三百清兵頓時做了刀下之鬼,天傍晚時,兩軍交戰,更加激烈。由于抽了三百精壯守護帥帳,張廣泗、慶複和鄭文煥才得喘一口氣。

茫茫蒼蒼的夜幕終于降臨了,灰暗的天穹上大塊大塊的濃云從容不迫卻又毫不遲疑地聚攏上來,聽不到雷鳴,但電閃卻在云後閃動,慘白的光照耀著遍地橫尸的戰場,給這暮夜平添了幾分不祥與恐怖。慶複和張廣泗的帥帳中點了幾個火把,映著幾個面色陰沉的將軍,帳外清兵也點起了篝火,一晃一晃有氣無力地燒著。張廣泗望著外邊沉沉的夜色,對身後的鄭文煥道:“效清,你看敵人會不會趁夜來偷營?”

“不會。暗中難辨敵我。我們也不能偷營突圍。”

“糧食呢?”

“沒有,你聞這股味兒,兵士們在吃駱駝肉。”

“阿桂那邊有信兒沒有?”

“還是剛才報的那樣,他們也受到狙擊,走得很慢。”

“傳令的派去沒有?”

“派去了。不過命他明日凌晨趕到恐怕?……”

他不再說下去,但大家都明白、方才清理整頓,自日一戰,清兵傷亡已過三分之二,莎羅奔只戰死不到三百人,明日決戰後果不問可知。沉默良久,慶複說道:“恐怕要有最壞打算,我們的遺折要想辦法送出去。其實,莎羅奔白天說的,只是面縛一條雙方不合,要能再談一談或者——”

“現在沒有‘或者’。”張廣泗苦笑著打斷了慶複的話,“將軍馬革裹尸死于戰場,這是本分!寫遺折也是多余,而且現在連筆墨紙張也沒有!”他仰天長歎一聲,說道:“我這人,想不到在這里葬身……太大意,太輕看了這個小畜生!”慶複立即牙眼相報,也冷冷打斷了他:“現在也沒有‘輕敵’可言。我看,如果阿桂不能增援過來,就要設法突圍向西,和他會合。他還有三千人,堅守待援還是可行的。”張廣泗此時也不能和慶複計較,遂道:“我想的也是這件事,但若突圍,恐怕全軍受厄,現在要收緊拳頭自衛。嗯……天明之前,我軍剩余的一千三百人要全部集中到帥帳周圍,把死駱駝死牛全部拖來度饑,還要嚴令阿桂,不顧一切損失傷亡向我靠攏——傳令,外間篝火再點燃一倍,給敵人一點錯覺!”

但張廣泗的疑兵計幾乎沒有起一點作用。第二天一整天莎羅奔根本沒有發起進攻,只見炮台上的藏兵亂哄哄地忙活著,來來往往吆喝著,不知干什麼,九百殘余清兵龜縮在帥帳四周,一千八百只熬紅了的眼睛緊張不安地注視著周圍動靜,戒備著莎羅奔突然來襲。但聽四周牛角號嗚嗚咽咽,聲氣相通,藏兵們在林中有的高喊、有的唱歌,卻絕不出林。弄得慶複張廣泗都感到莫名其妙。


“這是怎麼回事!”慶複眼見云開霧散,炎炎紅日已經西斜,見張廣泗和鄭文煥兩個人也是一籌莫展,不禁焦躁地說道:“敵人不見影兒,阿桂也不見影兒,小金川無消息,南路軍無消息,我們這里是一群瞎子,聾子!”現在張廣泗和他一樣是平起平坐的敗軍之將了,他自然能理直氣壯地端起欽差架子,一手用指甲剔著牙縫里塞的駱駝肉,一手慢慢甩動著,又道:“不行,我們不能坐在這里等死!再派人去和阿桂聯絡,叫他快些!”

鄭文煥在旁看不過,說道:“慶大人,敵軍四面環圍,我們是患難中人,說不定這會子強攻上來,大家都完,何必這麼焦躁?”“大炮都丟給人家了,何必還強攻?”慶複咬牙笑著說道,“這會子要我是莎羅奔,一定開炮轟過來,大家都當炮灰,那可真叫乾淨!”他話音沒落,猛聽得“轟”的一聲炮響,接著又是三聲;撼得大地簌簌發抖!

“敵人上來了!”鄭文煥神經質地從杌子上跳起來,“鬼兒子還會打炮!”說著提劍竄了出去。張廣泗望著嚇得目瞪口呆的慶複,一笑說道:“你聽聽這炮,飛哪里去了?老兵害怕刀出鞘,新兵害怕轟大炮,真是半點不假——喏,給你!”他把桌上用來剔駱駝肉的一把匕首遞過來,又道:“到用得著時候我告訴你。這比大刀片子好用得多,你可不能拉稀。反正我們不能落到莎羅奔手中!”

慶複癡癡地接過那柄匕首,那冰冷的刀鞘觸在手上,立刻冷遍全身,他的臉頓時蒼白得像月光下的窗紙一樣,囁嚅著嘴唇似乎還想說什麼,鄭文煥瘟頭瘟腦進來,用一種難以置信的口吻說道:“慶大人,大帥,真***怪!對方過來人傳話,莎羅奔要過來和我們講和!莎羅奔不帶衛兵,親自來!”

“有這樣的事!”慶複手中的匕首“當”地一聲落了地,跨前一步急切地問道:“他到我們帳里來?”不待回答便又對張廣泗道:“見見他吧!”張廣泗頰上肌肉抽搐了幾下,咬著牙,半晌才道:“把軍容整一整,儀仗排好,叫他進來!”

須臾一切停當,所有的清兵都集中在大帳前一片平壩上,列成方隊,都擎著刀槍劍戟挺立在陽光下,二十幾個戈什哈整理了泥汙不堪的軍裝,雁翅般立在大帳前。一個校尉在前引導,莎羅奔步履從容,牛皮靴子踏著濕軟的泥地昂然進寨,他掃視一眼慶、張、鄭,朗聲一笑道:“列位大人受驚了!”說著雙手一拱。

“現今兩軍交戰勝負未分。”張廣泗冷冰冰說道:“你莎羅奔來此有何請求?”

“將軍的話似乎很無恥,打腫了臉好充胖子麼?你有多少實力我心中有數!”

“我這里還有兩千人馬,阿桂三千人馬正急行軍趕來會戰!”

莎羅奔噗哧一笑,說道:“你不就是夜里多燒了幾堆火麼?我可是清點了戰場上的死尸!你只有不足一千人了!”張廣泗哼了一聲,說道:“既然知道,還談什麼?你來進攻試試看!”

莎羅奔的神色一下子變得異常莊重,炯炯有神的目光注目著三個敗軍之將,說道:“炮台上的火藥已經全部烘干,我的兵因烘火藥還犧牲了兩名。我若要攻你這大帳,先炸翻了你們陣腳,然後一舉來攻,用不了半個時辰,就能甕中捉……那個那個,嗯!皇上有如天之仁,嗯!我也有好生之德。我不要你面縛到我營中,只要肯答應我的議和章程,我們可以息戰罷兵。”慶複聽他竟照搬昨日陣前的對話。心里真是倒了五味瓶似的難受,但此時身在矮簷下,也只得忍氣吞聲,強壓著悲憤恐怖,勉強笑道:“你是什麼章程,說說看!”

“好!”莎羅奔面帶微笑,伸出三個指頭說道:“第一,我可差遣頭人桑措,仁錯活佛與大軍議和;第二,我可保證遵守朝廷法度,不侵金川以外的領地,退還占地,送還戰俘,交還槍炮;第三我可派人為向導,禮送大軍出境。至于貴方……”他略一沉吟,又道:“請大將軍和欽差言而有信,不得無故再來犯境,不得追究任舉、買國良、孟臣戰死之罪;立即請大人親到我營寫奏折、不得延誤時辰,妄圖增援兵馬到後再戰一一列位大人,我若怕死,不敢親自到這里來。這是最後的機會。你們也不要指望拿我當人質,半個時辰,我回不去,新首領立即登位,全力來攻,那時說什麼都遲了!”

原來大半天不來進攻,莎羅奔是在和幕下商議這些事情的,和約內容,談判手段都想得這樣周全,慶、張、鄭三個人聽了不禁都面面相覷。本想劫持了莎羅奔作人質的鄭文煥咽了一口氣,于心不甘地哼了一聲,說道:“我是個厮殺漢、老丘八,少在我跟前玩花花腸子!老子這會兒就把你捆成粽子,看你是面縛不面縛?割掉你首級,一樣是功勞!”說著“噌”地拔出劍來。帳下武士也齊刷刷拔刀在手,怒目相向。一時間,帳內緊張得又成一觸即發之勢!慶複滿心想的是和議,見他胡攪,正想發作,一眼瞧見張廣泗若無其事地端坐不語,便打住了——是好是歹,反正你張廣泗得兜起來!

“我真的是一片慈悲的佛爺心。”莎羅奔臉上毫無懼色,“我說過不願與朝廷為敵,也是真話。我親身來此,也為證明這個誠意。鄭將軍要殺那就請吧,莎羅奔要皺一皺眉頭,不是藏家兒孫!”張廣泗這才插口,說道:“文煥魯莽了!——莎羅奔故紮,你請坐,我們合議一下。”莎羅奔懇切地說道:“我就站著說話,因為時間太緊,不能從容。除了面縛一條,你們要的我都應允了。所以還是懇請欽差和大將軍從速簽字!”他從懷中取出一張紙,雙手呈上,說道:“這是和議稿,簽了字,我好回去約束部隊,不然就要玉石俱焚!”又從袖中取出了筆墨,恭敬地放在案上,退後一步叉手聽命。

慶複看了稿子,轉手交與張廣泗,隨後鄭文煥也看了,都是無言相對。良久,慶複才道:“莎羅奔,你有誠意與朝廷修好,這一條本欽差已經知道。我請你再給我們一點面子,加上一條‘請求跪降’的字樣,朝廷臉上就好看了。你說你不怕死,我們到這里也是抱了必死之心——要好兩好,金川可以不再遭兵厄,我們也有個交待。你看呢?”張廣泗和鄭文煥又一齊目視莎羅奔。

“我們不曉得什麼叫‘跪降’。”莎羅奔心里一陣淒楚。他知道,即使此刻發起進攻,把這三個人剁碎在陣中,乾隆必定再發大兵,重新征剿,為了一族存亡,只好委屈求全了,遂含淚又道:“這個條約里不能寫這一條。奏折里你們想怎麼寫,我不理會就是。我們藏人都是好漢,沒有‘跪降’這個詞……”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慶複、張廣泗和鄭文煥依次在“和約”上簽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