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說宦情夜宴獄神廟 惜能吏皇帝探死囚

盧焯黃綾裹枷被鎖拿到京,聽候乾隆最後處置,囚在養蜂夾道的獄神廟內。這個地方在康熙年間,曾囚禁犯過的阿哥和宗室親貴,後來又改為刑部關禁有罪的待勘大臣的處所。雖然修造得結實,幾十年風剝雨蝕,也已顯得破舊凋零不堪。高大灰暗的牆壁,簷間蛛網密布,雀糞斑斑,高牆上築有瞭望堡和巡道,看去陰森森的。他是這里被囚的最大的官,住得最為舒適,是“天字號”第一所的頭號房——其實就是原來獄神廟的東偏殿。將大殿用木板隔開一分為二,形成內外套間。外間放一張供吃飯的桌子,還有三張椅子,內間木榻上還撐著帳子,確乎是特別優遇。這並不是管獄的心善,一則朝廷有不辱士大夫的成規,二則這里的犯人吉凶不定,有的是殺了,更多的是囚了一段又赦了。幾年間起複出來,又是權威赫赫、炙手可熱的大僚。當年怡親王允祥囚在此處,典獄官罵了他一句“裝病”,允祥重新得勢,把已經調到廣東的典獄官又調回北京,壓到部曹里邊當謄抄吏,到死都沒再晉升一步。因此獄卒們待犯人一個個口甜如蜜,一句一個“大人”“爺”,絕不敢怠慢,盧焯原是戶部員外郎加侍郎銜放出去治水當欽差,又轉任封疆大吏的,熟人格外多。一入獄便有一干同年、同僚、鄉親來此慰問、請安、道乏。今日你一席說是“祛凶”,明日他一席又說“壓驚”、“洗晦”。連日來熱鬧個不了。盧焯自覺比在福建享福十倍。唯一擔心的是乾隆親審,咫尺天威,福禍難測,靜夜里,常常忐忑不安夢驚不斷。

眼見五月將盡,這日天下微雨。盧焯正百無聊賴,隔窗見幾個人說說笑笑進了“一號”。走近了,才看見是戶部主事柳縉模和云南司主事呂成德。身後跟著幾個筆帖式,傭人挑著個食盒子進來。獄卒便忙開門,笑著說:“今晚又能沾爺的光兒了!”盧焯笑著迎客,讓座,說道:“已經討擾過了,這樣一次又一次的,大叫老兄們費心了。”

“今兒是老呂作東。”柳縉模是個喜天哈地的人,一邊叫布菜,一邊賞獄吏酒錢,說道:“老呂主管云南司,如今闊起來。陽萎也好了,今兒說去冬納的小妾肚里有了,我說那你得請客——就拽他來了。”盧焯笑道:“這杯喜酒當然要喝,祝你早生貴子。你陽萎是用什麼法子治的?我福建任上一個朋友也有這個病兒,憑是參蓍茸桂、驢腎鹿鞭吃了多少,總不管用。脖子上、手背上每日爪痕不斷,說是老婆掐的,真是笑死人!”

柳縉模笑嘻嘻地給各人酌酒,共舉門杯為呂成德賀喜。柳縉模為盧焯夾菜,說道:“窮京官得這個病的多了。盧大人,您想,一年通共三四十兩的俸,還要應酬朋友,誰敢接家眷來,又不能嫖窯子,每日涼床睡覺,枯寂無聊,哪有個不得陽萎的?刀子不磨還要生鏽呢!……”他話沒說完,眾人都禁不住“噗”地噴酒大笑。呂成德指著柳縉模笑得直抖,“你呀,你呀……”卻說不出下頭的話。

“其實豈止是部曹小吏,就是有些朝廷大臣,在這上頭也是難乎為情”。旁邊一個筆帖式喝得滿面紅光,把杯說道:“先頭李巨來公,當了直隸總督,他吃虧就吃在矯情上頭。有個外地門生進京,送他一個小妾,他把人家痛罵一頓,打發人家走。可自己心里又難受,人走了,拿著家里小厮出氣。每次有人給他送禮,都是峻詞拒絕,子曰詩云一大套訓導人家。人走了又沮喪仿徨,長籲短歎。這種人你說苦不苦呢?”柳縉模一臉怪相,說道:“難怪呢!巨來公到北京就沒再生兒子,原來也陽萎了!”眾人又複哈哈大笑。

盧焯是個有心事的人,畢竟笑得不暢,吃幾杯問道:“錢度在云南銅政司差使辦得好。上回老尤來看我,說是要升禦史了。有這事嗎?聽說江蘇今年尹繼善修了好大一座書院,海關厘金稅比去年多了一倍,皇上回來不定有多高興呢!”他其實是想探聽乾隆是不是已經回京,心情如何,眾人當然猜不到這里。呂成德道:“銅政司如今權大,頂得上戶部副衙門。不過那里的銅政、錢政也確實需要錢度這樣的鐵腕人物去整。他一到那里,先裝憨兒,貓在一邊幾個月,只聽只看什麼也不說,人們都以為他是個白癡。誰知他一說升衙,跟他的書吏們就抱來老高一疊檔案文卷,點著名一個一個揭露左右胥吏貪汙受賄的情事,若是不如實招認,便大板子打得噼啪響,打得血肉橫飛,有三個和銅商勾結的竟被當庭打死,其余的卻一律記過留衙。緊接著又處置銅商,連云南總督都驚動了,調一營兵封山,一夜擒了四十多個銅商。錢度說‘本司有先斬後奏權’,不到天明就梟首了,一大串掛在旗杆上示眾。他一頭給礦工長工錢,一頭又捉了幾十個包工頭,說他們欺壓良善,為非作歹日久,擂鼓三通,殺得衙門外一片血水橫流。除了青幫,所有原來的幫會一概取締。有私自夾帶礦銅出山的也殺了幾個,經過這樣的整頓有了規矩,今年精銅多產了四倍還不止,鑄的錢又多成色又好。你想,皇上怎麼能不愛他?傅六爺說,聽皇上的意思,還要給他掛上左都禦史的銜呢!”

“真看不出,錢度有這樣狠辣的手段!”盧焯籲了一口氣,“原來在戶部,看去也只干練些,真是人不可貌相。”“他是在田文鏡跟前做過師爺的。”柳縉模五指敲桌,他已經微醺,乜著眼懶洋洋說道:“說來,這也是際遇,在軍機處當一個小小的書辦就和咱們主子結識上了。這次去一是報恩,二是要做一番事業。主子給了他殺人權,不怕人頭滾!”那胖子道:“他這是血染紅頂子。沒有才具膽量是不成的。這次金川之戰,張大將軍和慶大人要對勒敏行軍法。勒敏逃到云南,錢度就硬敢收留!放在我們身上,頂多打發點盤纏放他走路罷了!”胖子對錢度殺人猶自回味,道:“錢度,嘖嘖……那雙牛蛋眼瞪起來,也怪嚇人的!”

正說閑話間,直隸河總鄂善從外匆匆進來。呂成德和他極熟稔,起身一把捉住他袖子,說道:“老鄂,晉了三品大員,忘了我麼?快入座。這麼熱的天兒,還一身官袍糊著——寬衣,我們豁三百拳!”鄂善歪過頭,躲著逼到嘴邊的酒杯,一手推著,說道:“別鬧!快點撤席——皇上和傅六爺來了!”胖子笑道:“好大個題目嚇我們!皇上剛從山東回來,乏透了的人,勤政之余,不也得和娘娘嬪妃們震卦①一回?到這個地方做什——”他話沒說完,舌頭突然打了結兒,望著門口發怔,“啪”地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撲通跪了下去,語不成聲地道:“奴才……奴才瞳黃湯瞳醉了……主子權當聽見狗叫罷了……”說罷就咕咚咕咚只是磕頭。眾人先是好笑發愣,向門口一看,都嚇得立起身來。酒被化為一身冷汗出了。原來乾隆真的駕到,身後站著傅恒,呆著臉看屋里一片狼藉。屋里人被驚呆了,好久才回過神來,一齊俯伏在地叩頭。

“肖道清,你方才胡吣些什麼?”傅恒的臉板得鐵青,擔心地睨一眼乾隆,問道:“這是臣子該說的話麼?——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撤掉!”幾個獄吏齊聲答應著,老鼠一樣伏身溜了進來,連桌子抬了出去。那個叫肖道清的胖子只是叩頭,結結巴巴說道:“回,回六爺……奴才那是醉話……胡說八道……”

乾隆居中坐了下去,接過典獄長吏親自捧過的茶放在旁邊的凳上,看了眾人一眼,突然一笑,說道:“你叫肖道清?”

“是……”

“哪個部的?”

“回皇上,戶部。”

“你敢誹謗朕躬?!”

“奴奴奴才不敢……奴才其實心里最敬皇皇皇上……”

①震卦:按《易經》震卦有男女歡愛求子之意。


“你方才說什麼?再說一遍。”

“說嘛!”

“是……”肖道清已完全恢複了神智,偷偷瞟了乾隆一眼,咽著唾沫說道:“奴才混帳!奴才說,皇上剛從山東回來,乏透了的人。勤政之余,不也得和娘娘嬪妃們……那個那個震卦一回?”他“啪”地又打自己一耳光。眾人心里怦怦急跳。傅恒差點笑出來,忙咳嗽幾聲掩住。

乾隆怔了一下,緩緩把目光轉向呂成德:“那——這席酒是你請的了?”

“不是奴才的東,但奴才負責。是奴才硬拉著別人作東。奴才犯過有罪,求主子懲處!”

“你為什麼要請盧焯?是想著他將來起複,給自己留個後路吧!”乾隆犀利的目光盯住了他,“——朕想起來了,你叫呂成德。在莊親王的筵會上,提著怡親王耳朵灌罰酒的是你吧?”

呂成德打了個酒呃,磕頭回話,說道:“奴才不成器,呃!上回請盧焯,奴才有這個心,這回沒有。刑部王恭說,盧焯已經定了斬立決的罪。過幾天就要行刑了。他昔日在京,和奴才過從甚密。不能不來給他送送行……”

“朕不罪你們。”乾隆擺手說道:“有情也有理嘛,朕不以文字言語罪人。但你們也有錯。”他看一眼臉色變得異常蒼白的盧焯,繼續說道:“送盧焯上法場,不該在法司監獄。這麼熱鬧,成什麼體統?肖道清所言,也是實情實理,知道朕‘乏透了’,而且‘勤政’,也算尚有人心,但說‘震卦’,男女之事誰能沒有?也不算錯。然而在此場合說此話,不算恭敬吧。于君于父應栗栗然,惕惕然如對天地,不該如此吧。朕說的你們服不服?”

眾人個個心里揣著個兔子,都道今日惹了大禍,不死也得扒層皮。聽了乾隆一番“有情有理”的話,人人都如蒙大赦,一齊叩下頭去頌聖。什麼皇恩浩蕩、臣罪當誅;雨露恩重、天高地厚。乾隆輕輕揮手,說道:“去吧!各人寫個謝罪折子,轉到都察院,叫孫嘉淦給你們記過!”

眾人倉皇退出了獄神廟,屋里只剩了乾隆、傅恒、鄂善和盧焯。一坐兩站一跪,氣氛立時變得異常緊張。不知過了多久,乾隆微微歎息一聲,問道:“盧焯,你都知道了?”

“臣已知罪,臣來京之前,已經料知難逃聖主誅戮。”盧焯說著,已是淚如雨下。“得到先帝、皇上兩代聖君栽培,臣都辜負了,臣枉為人子人臣。生,羞見世人父母;死,羞見先帝和祖父祖母。百思悔腸,不知該如何發落自己生魂!”乾隆被他說得傷情,眼圈一紅就要落淚,咳嗽一聲掩住了。語氣沉重得帶著顫音:“你的案子刑部和大理寺會勘了五次,三上奏折,朕都沒有批。這一次六部會奏,確是有理有據案定如鐵,朕只能依律允行。刑部擬的,你已知道是斬立決。朕不願你顯戮,已下旨著令你自盡。你可有怨尤?”盧焯臉色慘白,像刮過的骨頭一樣泛著青色,叩頭道:“臣犯的是貪賄之罪,沒有什麼可恕的,顯戮可以儆戒百官,也可以使百姓知朝廷愛養元元的聖德至意。殺頭、自盡都是一死,臣願當眾向天下謝罪……”說到這里,他已哽得不能成聲,只是稽顙叩頭。

乾隆的臉色也變得異常蒼白,喟然說道:“朕有惜你處啊!先帝爺在時對朕說過,江西有個盧焯,在縣里修堰治水很見成效。國家水利自靳輔、陳潢之後人才奇缺,要朕留心使用。你治尖山壩成功,是證先帝目力准確。況你從前操守也好。朕疏于教誨,只褒揚未加訓誡,終于有今日遺恨,記得鄂善修治磚河、潞河,幾次不成,請你指點。也是我們現在這四個人小酌薄酒,剪燭談政……”兩行眼淚已無聲滾在乾隆頰上:“那是恍若昨日,誰知你竟……”他沒說完,盧焯哪里還撐得住,號陶大哭道:“主子,主子……您別說了,我的心都要碎了……”

“熏英,你真叫人沒話說……”傅恒早已黯然落淚,“你是怎麼弄的?怎麼會犯這個病,為一個女人……”盧焯長長歎了一口氣,拭淚說道,“六爺,都怪我財迷心竅,這時候有什麼辯處?那個女人懷了我的兒子……我們盧家五代單傳,我們老爺子說‘傾家蕩產也要贖她身子。’可我沒有產業。老爺子在先帝爺手里罷官,還虧空欠了兩萬兩債務。姓楊的送來銀票,正好夠用,我就動了心。想不過是分家案子,過後無話,這件事就了結了。遭了劉吳龍的彈劾,奴才又懼又羞、亂了方寸,趕緊用八百里加緊補了題參楊景震的折子,又犯了欺君之罪……這會子真無話可說,只求速死,只求速死了……”

乾隆淚流滿面,再也不忍聽這撕心裂肺的哽咽哭聲,強撐著站起身來,說道:“這是你咎由自取。朕來看你,盡一盡昔日舊交情分。鄂善可以留下,盧焯在江浙治水福建修壩,都有些章法,參照他從前寫的《治水疏》,你們再談談。”說罷拔腳便走。

傅恒趕忙跟出來,發覺外面的雨還在下著。落在臉上,涼絲絲的十分受用。乾隆似乎還浸沉在方才的氣氛中,踽踽散著步,他不要乘輿轎子,眾人只好都跟著。一串黃色的西瓜燈在微風細雨中緩緩行進,像一條火龍在街上游動。這一帶都是部署衙門,順天府又封了道兒,沒有看熱鬧的,倒也安適清淨。


“傅恒,”乾隆邊走邊問,“你在外任當過欽差,帶過兵,又回來作軍機大臣。你有沒有貪賄的事?”“沒有。”傅恒立刻坦然回答,“但帶兵要軍餉不能沒有虛冒多領。這是因為部里不肯如實發給,總打折扣。多少要說點假話才能夠用。有多余的也分給當兵的了。這是帶兵將領的良心和本錢。其余我一介不取,不是我不想,是我不敢。主子栽培我不容易,祖宗的臉面要緊,皇上和娘娘的心不能傷。再者,我和盧焯不同,我有十來處莊子,都是先帝聖祖和皇上累年賜的,進項足夠一家開銷的,犯不著為銀子觸犯刑典。”乾隆聽著只是微微搖了搖頭,說道:“這不夠。要是平常人,算是上人;要為一代賢臣,又是下人。你這個‘不敢’二字就是明證。還是要在誠意正心上克己複禮。”傅恒忙道:“是!奴才記住了,奴才學張廷玉!”

乾隆仰天,用臉接著帶涼意的雨點,說道:“張廷玉自有他過人之處。近年老了,太看重了名——身後的‘名’。今天見朕、他又說起入賢良祠,說朕答應賜詩的事。朕說‘你這是第幾遍了?答應了你的,准定給你,放心!’但朕心里不取他。他這幾十年辦差,實在是勤謹。可是誤了他讀書、根性上的毛病,到老了就掩不住了。”他說著又轉了話題,陡然問道:“你看盧焯這個人,到底有沒有可恕之處?”

“……有的。”傅恒語氣中帶著遲疑,“一是銀子畢竟沒敢悍然私吞,還留著觀風色:二是事發之後有畏罪之心,三是此人素日政績好,沒有民憤。如今的官,貪賄的手法也愈來愈高明,有幾個直接拿錢的?送地的,送古玩名畫的,送宅院的,還有送產業的,比如蘇杭一帶織造綢緞主們、江西景德鎮大瓷窯主們行賄,送的是‘份子錢’。不張不揚、沒憑沒據,那些分店、分號就成了‘父母官’的產業了。楊景震不聰明,盧焯更笨,就落入網中……”他歎息一聲,言下不勝感慨。

乾隆也是歎息,說道:“朕是很惜這個盧焯。如今選上來的進士,叫他寫八股文,一個個花團錦簇,叫他說治民之道,有的也能說一套。給他一個銅礦,他就不及錢度;給他一條河,讓他治,他就望洋興歎。懂得經濟之道的太少了,朕有點舍不得。”傅恒笑道:“主上想饒他還不容易?駁了部議就是了。”乾隆道:“六部沒有錯誤,駁不動。朕想,吏治還要整頓,愈是天下富裕,這一條愈是要緊,不殺他,別人引例叫饒,朕饒是不饒?”

這一來傅恒也語塞,良久才道:“皇上這話奴才心領神受,也實在感動。像這樣憂天下之憂的聖君,奴才能夠青蠅附驥,不知哪一代修來的福。”他順水推舟地灌了米湯:“有句話請皇上斟酌,如若委實舍不得盧焯,皇上可以代他擔點責任,這樣不傷大局,盧焯的命也就保住了。”

“噢!”乾隆一下子站住了腳,他臉背著燈影,看不清是個什麼神氣,許久才道:“可以代他擔點干系。朕有訓誡不嚴之責也是實情。對了,還可叫六部郎官以上官員上條陳,議一議朕即位以來的政務闕失,不但盧焯可以保下來,也借此告誡天下:朕肅貪倡廉的至意——你這個主意出得好!”

這個主意當然不壞。但傅恒卻知,這其實是一道罪己詔。有朝一日對景兒,乾隆想起來,把責任放在自己身上,是件萬難承當的事。遂笑著娓娓說道:“奴才這會子又覺得自己是否太荒唐了!其實死一個盧焯,于國家並沒有什麼傷損,還可借此整飭吏治。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主意,只求主上聖心默察而已。”

“不荒唐。”乾隆順著自己思路說道:“訥親已經動身兩天了,朕也下詔命錢度帶勒敏來京。核實了金川敗績,慶複、張廣泗斷不可留!那是兩個官居極品的大員,于天下震動比盧焯要大得多。只要百姓知道朕不吝于誅殺有罪官員,只要朝臣知道朕執法如山不庇護于心臂親臣,也就夠了!”傅恒忙躬身稱是,但不知怎的,他心中卻掠過一絲寒意。

他們邊走邊說,不覺已到西華門外,此時剛剛起更,八盞明黃宮燈煌煌耀眼。粉未一樣的細雨在微風中絲絲飄蕩,高大的西華門翹翅飛簷,矗在夜空之中,似乎要凌空拔起的模樣。和西華門遙遙相對的,是張廷玉的府邸,門前只掛了兩盞米黃西瓜燈,燈下人影幢幢,隱約看去都是等待接見的外地官員。傅恒想起乾隆議論張廷玉的話,想說一句“張廷玉也不容易”,又咽了回去,見乾隆若有所思地站住了腳,便問:“主子,這會子在想什麼——也許奴才不該問。”

“朕在想山東平陰的事。”乾隆像是在咀嚼著什麼,緩緩地說道:“朕已經告訴過你的,朕很疑那個女扮男裝的沖虛道士,就是‘一枝花’,朕拿她本來是很容易的,怎麼就沒有下這個旨意呢?”

這個話傅恒不敢答,乾隆拈花惹草的風流性子他太了解了。但和皇帝說話又不能沉默,憋了一陣子,竟憋出一句:“因為她是‘一枝花’!”乾隆搖頭道:“花有毒也還要除掉的。‘一枝花’雍正初年已經出名,朕十二歲時就聽過她的案由。所以不能肯定,她沒這麼年輕,難道世上真有駐顏易容術?”傅恒笑道:“是個狐狸精也未可知。”他覺得這句話太輕薄,忙又斂容問道:“主子後來又見著她了麼?”

“見了。”乾隆無聲地透了一口氣,“第二天開禁邊境,朕離開平陰,在西城門口又和她打了個照面……都沒有說話。離有一丈來遠近吧,我們對面站了一會兒,她向朕打了個稽首就騎驢走了……朕一直看到她背影沒了才上馬。”

見乾隆一副若有所失的樣子,傅恒不禁一笑,說道:“如若有緣,將來還會見的。主子想見她還不容易?”

“朕不願與她有這個緣分。”乾隆眼神里多少有點迷惘,徐徐說道:“你跪安吧!”

傅恒回到自家府邸,掏出懷表看時,剛指八點半,還不到亥時。見小王一溜小跑迎了出來,他一邊往里走,一邊問:“哪位大人來過?少爺睡了沒有?”小王緊跟著往里走,回答道:“今晚在這等著候見的人不少,太太吩咐了,說老爺今早天不明就進去了,晚上要見駕,請大人們明兒再來,便又都走了。還來了兩個洋人,是荷蘭國的洋和尚,嘰哩咕嚕說了一大串,那通譯官也是個活寶,結結巴巴地翻譯過來,說久慕老爺是個中國英雄,想巴結巴結,奴才請示太太,也照前頭的話打發了。他們還想見太太,太太笑得前仰後合,說下輩子她托生個男的再見……聽里頭人說,少爺剛剛睡著,怕驚著了,我不許打更的敲梆子……”傅恒站了一會,說道:“該打更還得打更,甭那麼嬌貴,慣得紙糊的人兒一樣,將來出兵放馬,大炮聲他聽不聽?現在就辦!”說罷進了二門。


“呀,老爺今兒回來得早!”棠兒正和彩卉在燈底下伸交子①,一根繩圈兒翻得花樣百出。見傅恒回來,忙將交子套在彩卉指上,站起身道:“我還以為又要等到半夜了呢!——快,給老爺端參湯,把冠服除了——輕點,別驚醒了康兒!”傅恒這才看了看熟睡的兒子,說道:“別太嬌了,嬌子如殺子!這屋里還有蚊子?還要蓋上紗罩!”棠兒笑道:“成者王侯敗者賊!你如今紫袍玉帶,說得嘴響。你說我嬌他,我還說你不像個阿瑪呢!自康兒下地,你抱過幾回,親過幾次?”

傅恒看看兒子福康安,粉嘟嘟的臉,帶著用碎布拼成的兜肚兒,嫩藕似的小胳膊小腿半伸半蜷,燈光下隱隱約約地籠在紗罩里,年畫兒上的小哪吒似的,也實是可愛,一邊揭開紗罩,笑道:“這是我的種,我不親誰親?我怎麼瞧都很像我……”說著便俯身用嘴去親。小家伙大約被他的八字髭須刺癢了,一翻身“啪”地打了傅恒一個耳光,一咕碌坐了起來,小黑豆眼迷迷怔怔看了看傅恒,咧嘴兒要哭,一閃眼又伸著小手指指桌子,說“要,那個!”棠兒忙轉身向桌旁走去,又見彩卉還伸著交繩侍立在旁,說道:“你去吧——記住這個交樣兒,明兒查查交譜。”

傅恒見桌上亮晶晶一片,待棠兒拿過來一看,竟是一塊鍍金懷表!不禁吃了一驚,說道:“這麼貴重的東西給他玩——誰送來的?”“是個叫吉利的洋和尚送的。我叫老王去退,吉利說這東西在他們國里不是什麼金貴東西,還說你是大英雄,還說什麼尾大。我說我代大英雄收著,可不一定給你辦事兒。我還說黃鼠狼才‘尾大’呢,這個詞兒免了吧!”說得傅恒也笑了,一邊逗兒子一邊說道:“他是想傳教啊,這我可做不了主。我已經見過他,叫他見主子,他又不肯跪拜。這怎麼行?別說是他,就是他們國王來了,見到主子也得三跪九叩!這是臣子應盡之禮嘛,我就想不通他們的心思!——內當家的,說正經的,兒子不能太嬌,家里文教頭武教頭都有,該認的字認不下,該學的架勢學不來,要罰跪,不能任性!”他指著表,“我知道,這物件在他們國也不便宜,我們不能受。明兒繳官,這不是小孩子玩的。”小福康安已能聽懂大人的話,嘴一撇舉起手中的懷表便摜了出去,嘟著小嘴說道:“阿瑪不親我,我不要了!”那表跌在地上,玻璃面兒立時摔得稀碎!

①交子:即用繩作開支的游戲,也用來占卜。

“你混帳!”傅恒忙不迭撿起來,臉上已勃然變色,“沒調教的,老子揍你!”心疼地看表,見仍在咔咔走字兒,才略轉過顏色。福康安哇的一聲放嗓兒大哭起來,外頭丫頭老婆子立時唿地擁進一群。棠兒白了丈夫一眼,抱起兒子拍哄著,“噢……噢……好兒子不哭,不哭……是阿瑪不好……趕明個我再給你個更好的……”哄得福康安乜了眼,才交給一個老媽子,又叮嚀“後半夜涼,當心著肚子!醒了渴,別一味喂奶,拿冰糖銀耳湯喂喂,天熱,敗敗火……”老婆子答應了,躡著腳抱著福康安出去了。傅恒又好氣又好笑;用剪子裁開幾封信就燈底下看起來。棠兒裝作生氣,躺在床上側身向里,許久不聽丈夫動靜,一翻身起來噗地吹熄了燈,說道:“不是要官做就是想肥缺,這信有什麼看頭?要看,到外頭書房看去!要有給你說房中秘術巴結你的,可拉住彩卉她們去出出火!”

“你看你這人,這話叫外頭人聽見了多不好!”傅恒無可奈何地起身脫衣,因嫌熱,將靠紗屜子案上放的一盆冰放在炕頭案上,這才偎著棠兒躺下,小聲笑道:“你這人糊塗,孩子有出息,像咱們這人家,將來不又是個福中堂?這個福算什麼,老來福才是福,不是你的話?再說表,皇上賜了兩三塊還沒用哩,家里有,干嘛還要貪?要真看中了,明兒你去見姐姐,當面把這些表送上去,再說想要一塊,她能不賞你?名聲兒要緊,公出公入的,又是賞你,那不是體面光鮮……”見棠兒不理,傅恒從後摟緊了她,一邊撫摸,一笑說道:“你怎麼沒聽過‘偉大’這個詞兒,咱們中國人講人身材高大魁梧,那叫軀干偉大,外國人說到政治上去了。你看看……我這人身材偉大不偉大……嗯……”棠兒翻轉身,用指頭頂了一下傅恒的頭,狠狠說道:“你這人,死蛤膜也捏出尿來!我又有了,你再把胎給我弄掉!慢著些兒有味兒……”

一時二人事畢,心滿意足地並肩躺著。棠兒見傅恒頭枕手臂閉目沉思,撫著他結實光滑的前胸,問道:“還不如意?這會子又在想什麼,是皇上想著‘一枝花’,又勾得你想娟娟那個賊妮子了?”

“沒想娟娟,你一說,倒想起來了。”傅恒抽出一只手愛撫著她的秀發,“訥親走了,那麼好的差使,我沒撈到手,心里不是味兒。”棠兒也拉著他辮梢兒把玩,她知道這是他耿耿于心的一件難受事兒,撒嬌兒似地說,“什麼稀罕!平安才是福,我才不想你再出兵放馬呢!當個太平宰相比什麼都強!”見傅恒不吱聲,又道:“還說不想,上回悄悄在西園于揪樹底下那個墳跟前奠酒,祭誰的呢,嗯,還有——峭峭霧漫峰,紛紛桃花英。唯余舊溪水,記汝當時影——總不會是我吧?”她忽然從心里泛上一股苦水,咚地打了傅恒一拳,翻轉身獨自啜泣起來。男人只要愛,女人這一招永遠是靈丹妙藥。傅恒只好打起精神撫慰她,遍體摩挲著,溫語說道:“……今天一整日都跟著皇上,看折子、見人,又去祈年殿進香,又折到獄神廟去見盧焯……皇上一有空就說‘一技花’,說一定要生擒,他要親審……又說平陰一見,他感慨很多……”

棠兒心里剛暖和過來,聽說乾隆眷戀“一枝花”,更不是滋味,暗地里撇著小嘴直想墜淚,卻只好忍著,哼了一聲道:“男人們沒一個不是這樣的,怪不得——”她幾乎脫口說出乾隆曾跟她講“一個女人打倒一廟和尚”的話,忙改口道:“——姐姐窩屈得一身病呢!”傅恒只順著自己思路,繼續說道:“皇上不是那個意思。他說,他要拿那個洪三為的是除霸,‘一枝花’殺了他不也是除霸,這里頭的本性區分不大;他要開倉賑濟,放災民出境不惜連賊匪都放了,沖虛在災民里頭舍藥治病;他懲治貪官,捉住便殺,明正典刑,‘一枝花’他們也殺貪官,心術手段也相去不遠。”棠兒聽是這個,“嗤”地一笑說道:“那才不一樣呢!皇上是朝廷,朝廷是社稷,管著千千萬萬蟻民!皇上殺掉了山西巡撫,還有學政,她呢?本事再大,連個府台也沒聽說能殺掉!”

“皇上是訓誨我,並沒說‘一樣’。”傅恒倦上來,打了個呵欠,說道,“強盜行仁政,就會奪得天下。夏桀商紂是‘皇上’,行暴政就要發生革命。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何況咱們是滿洲人,一二百萬人管著幾億漢人,好比小孩子端著一大鍋熱湯,一不留神也是不成的!”

傅恒說得激動,卻不聽棠兒再吱聲,她已是呼吸均勻、酣睡人夢了,不由得好笑。但他自己又雙目如電,知道走了困,便索性輕輕挪身下炕,來到外間。外問當值的丫頭是彩卉,見他抱著一疊子信出來,忙迎過來給他倒漱口水,收拾桌子,小聲道:“爺又要批閱公事信了,還不勞乏?”傅恒順手在她胸前摸了一把,隔著薄衣捏捏乳房,小聲笑道:“不乏。我先把信看完,回幾封短信。一會兒再照顧你——去弄碗銀耳湯來!”彩卉紅了臉,輕輕扳下傅恒那只不很規矩的手,悄悄退了出去。

這一夜傅恒直到四更天才再睡,先拆看了幾處府縣的報災信,在信上加了批語發回省里;又見幾個訐告貪汙行賄的,還有一份稟報人命官司錯審,輿論紛紛請求重審的,都歸攏在一處寫了節略預備明日上奏。因見還有兩封信說錢度在銅礦濫殺無辜的,批到刑部“派員核查,誣告反坐,情實再奏”。見有兵部請求發下鑄炮銅材的部文,卻又直批錢度,叫他速運銅材到京。未了,傅恒又寫了任命岳鍾麒為川陝總督的票擬,這才擱筆,揉著發酸的腕子,笑著對侍立在旁的彩卉道:

“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