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琉璃色的二度契約 第四章 最初的宿主

與西側學生發生沖突的兩天後.

時間是深夜兩點鍾.

理所當然的,魔導學園內別說是學生,就連老師的人影也見不到.

在充斥著冰冷空氣的魔導學園中庭,響起了刀劍交擊的聲音.

兩把刀刃相互劈砍,激蕩出陣陣火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驚人速度祭出一記又一記的斬擊.兩名劍客——草剃與大蛇,展開一場睽違許久的交鋒.

兩人所用的均非木刀,而是實劍.諸刃流基本上並不會使用竹刀或木刀進行練習.而是透過平日便持用實劍的方式,習得絕不容許失敗的正確動作.

在這種稍有差池便會導致其中一方喪命的狀況下進行的練習,可說是相當傷神.但又不准手下留情.因為諸刃流有一條「倘若發現對方稍有膽怯的話,便可毫不客氣地出手斬殺」的成規.

無論處在何種狀態或姿勢下,都能傾盡全力准確地斬殺對手.

這就是諸刃流的真髓.

在火花中相互斗劍的大蛇,樂不可支地笑著說道.

「就一個大病初愈的人而言,你動作還滿靈活的嘛.」

「謝謝……誇獎喔……!」

「但你值得誇獎的也就只有這一點而已.其他方面一點都不像話.就因為只學會了半吊子的掃魔刀,才導致你不僅動作遲緩,而且還對身體造成沉重負擔.」

哮根本無法對大蛇的說教提出任何反駁.相較于早已汗流浹背,全身上下發出悲鳴的哮,大蛇甚至連呼吸都沒產生紊亂跡象.

「你這小子,在跟西側那幫家伙交手時的動作也一整個亂七八糟呢.」

「!?你都看見了嗎……!」

「當然.總不能只安排渣滓單獨監視你的行動吧?」

「嘖,那出手幫忙才是為人師表該做的吧!?」

「開什麼玩笑啊!你自己造成的爛攤子就該由你自己負責收拾才合理吧.不過呢,一方面我也是想瞧瞧你的實力究竟進步到何種境界就是了.」

「……嘖……!」

「結果不出所料——你一點長進也沒有.連當師父的本大爺都大吃一驚啊.」

面對毫無手感可言的刀劍交擊,大蛇發出帶有戲譫意味的譏笑聲.

「喂喂喂,哮啊,如今在跟你交手的對手是誰?是你師父耶.你為什麼不使出全力?你松懈了嗎?你變懶散了嗎?」

「不是……是若再繼續提升速度,我的身體會——」

「少在那邊撒嬌了,臭小子.你真以為這樣就能勝過本大爺嗎?蠢材!」

這陣魄力十足的低沉嗓音,令哮渾身為之一震.

原本短兵交接的大蛇刀身突然消失.用力過猛的哮頓時失去平衡向前撲倒.

不見大蛇的蹤影.然而就在哮察覺到這項事實之前——

「——你松懈了.領教本大爺的全力吧!」

下方.在哮軀體的正下方,赫見收刀入鞘的大蛇擺出准備施展拔刀術的姿勢.

不妙——!

還來不及細思,哮已搶先集中所有意識進行防禦.

「草剃諸刃流——怪火螢!」

隨後——哮目擊一道閃光.采蹲踞姿勢,以反握刀柄之手法施展的拔刀術.

彷佛逆向斷頭台一般由下往上直取而來的一刀.要是就此中招的話,哮將從胯下至腦門筆直被剖成兩半.

「——可惡!」

哮連忙將行動速度提升至最高極限,一手抽出左腰刀鞘承接自腳底呼嘯而至的一擊.

然而大蛇的一擊勢如驚雷.雖靠鋼鐵制的刀鞘擋下這一刀,哮整個人卻被大大震飛出去.

反手施展的拔刀攻擊空隙很大.由下往上抽砍的獨特一擊,會使刀身高高揚向半空中.因此只要擋下一擊便可安心——想也知道沒這回事.

怪火螢並非因反向拔刀的一擊而得名.這是真明流鮫之太刀的原型.這個招式絕不會抗拒任何走勢.其招式特征在于順勢而為,藉以發動連續攻擊.

大蛇的身影已然逼近被震飛的哮頭頂.大蛇並未壓制住伴隨拔刀術而揚起的刀身,反倒直接運用其勁勢跳向哮.

大蛇旋身改變揚起的刀身軌跡,接著勁勢一沉直劈而下.哮連忙設法采取防禦.

「咕啊!」

身體重重地摔回地面.盡管成功擋下攻擊,卻因無法完全抵消沖擊力而導致腿骨軋吱作響.他還來不及發出疼痛呻吟,大蛇已在眼前著地.

大蛇甚至連著地時的勁勢都能用來增強腳部彈性,如同緊貼水面飛行的燕子急速攀升似地揮刀劈砍.

攻擊無論是落空也好,被擋下也罷,怪火螢都能毫不抗拒地利用所有勁勢,反作用力及沖擊力.傾盡全力維持住行云流水般的攻擊節奏,這就是怪火螢這門技巧的最大特色.

利用對手的力量走勢,實現更飛快的攻擊速度.不減輕威力,順勢而為,以回轉接續回轉,化身一道夾帶銳利鋒芒的暴風逼近敵人.

金屬聲響回蕩于中庭.

斬擊所衍生而出的光之軌跡,簡直如同在黑夜中高速飛行的螢火蟲.

哮身上的細小傷口愈來愈多,不知不覺之間已然呈現鮮血淋漓的狀態.

「從剛剛開始就一直鏘個不停,你的劍術是小孩子愛玩的武打戲嗎?」

「唔!」

「怎麼啦,你愈是防禦,本大爺就愈能利用你的反作用力提升攻擊速度喔!」

「咕……!」

「你行動時太過依靠掃魔刀了.掃魔刀可不是那麼便利的招式.你像個笨蛋一樣逞強使勁,自己搞壞自己的身體有意義嗎?」

大蛇的攻擊速度固然迅速,但威力也難以測度.

雖因大蛇刻意稍稍改變刀身劈砍軌道才讓哮免于受到致命傷,但再這樣下去非但沒完沒了,甚至可以確定哮必敗無疑.

「哮,配合走勢!」

「……唔!」

「你的動作太沒效率了,難怪會把自己搞得遞體鱗傷.別防禦,別後退,別互擊.利用對手的力量.配合走勢,控制走勢.你需要的就是這個觀念而已.」

「……!」

「你以往都過著隨波逐流的生活.應該很擅長這套才對吧?」

受到大蛇挑釁的哮,依他所說解除了強行驅動肉體的機制.

雖然立刻遭到一股身體變沉的感覺侵襲,但頭腦反而恢複冷靜,腦部與身體的回路緊密地重新連線.

(別防禦,別後退,別互擊!而是承接——)

哮以自己手中的刀身迎合大蛇祭出的水平斬擊.

(——撥擋!接著——)

單純的想法.撥擋.到這里為止算是基礎中的基礎.

不過接下來就是全新的初體驗了.

(——配合……走勢!)

哮搭上撥擋大蛇斬擊所產生的余勁.

瞬間,身體竟自行猛然側旋.哮為了避免削弱勁勢而以雙腳調整,就這麼趁著轉身之際發動攻擊.

大蛇就在眼前.分秒不差地同時出現.

「這樣就對了.」

兩把劍再次互相迎合,就這麼彼此撥擋對方的攻勢.

兩人則利用撥擋產生的反作用力,更進一步提升速度.

「不要一直維持著發動掃魔刀的狀態.只要捕捉到對方的走勢及自己的走勢,根本就沒有使用那種招式的必要.」

「……是.」

「你只需在自己行動的起點斷斷續續地發動掃魔刀.只要起點的瞬間爆發力夠強,再來的走勢便會自行帶動身體作出反應.如此一來即可同時減輕腦部及身體的負擔.」

「是……!」

兩人彷佛跳舞似地揮動刀身.

怪火螢是將劍舞運用在戰斗上的一種攻擊形式.人類能使出的最大力量有其限度,但鬼怪或幻想生物所發動的攻擊卻能輕易勝過人類的力量.

因此諸刃流才創造出這門反過來利用對手力量的技巧.

原本震耳欲聾的尖銳劍擊聲,逐漸轉變成宛如鈴聲般優美悅耳的音色.

(即便將掃魔刀效果控制在最小限度,也能讓動作變得如此迅速嗎……!)

哮只在動作起點斷斷續續地發動掃魔刀,配合走勢.

速度不斷提升.非但沒有因為速度太快而心生不安,甚至還覺得很開心.

哮真的已經很久未曾體會到這種覺得劍術很有趣的感受.

接著,就在劍舞速度到達頂點的瞬間——

劍擊聲戛然止息.

哮與大蛇,均在刀刃抵著對方頸項的狀態下停止一切動作.

平分秋色……不對.

「……唔,咳咳.」

吐血的是哮.他的側腹並非被大蛇的刀尖,而是被大蛇握在左手的刀鞘刺個正著.

哮忍不住跪倒在地.雖說只是刀鞘,但也是直接重創內髒的一擊.

雙眼失明卻仍如此強悍.甚至令人不禁懷疑他是否真的失明.

大蛇說他只是失去視力,並非完全看不見.藉由提升聽覺敏銳度,不僅可以感受音聲反射及空氣流動,甚至還能捕捉到對象的動作,位置及表情.簡直強悍到足堪稱作怪物的地步.

「你的走勢太過正經了.配合走勢雖好,但若因此破綻百出就沒救了.像你剛剛那樣沒能察覺到我的走勢變化,很容易遭到暗算喔.」

確認大蛇將杖劍收回劍鞘之後,哮才深深向他鞠躬行禮.

「……感謝……師父指導.」

這次練習是哮主動提出的.打從很久以前,他便感覺到自行練習所帶來的劍術進步幅度相當有限,因此才懇請師父指點一番.

哮本身雖然只花了超短的時間便取得真傳頭銜,但當時若沒有拜別大蛇而繼續留在他身邊練習的話,相信實力必能比現在更上一層樓.

然而,在這之前還有另一個問題,就是大蛇尚未將諸刃流的所有精義傳授給哮.哮也是直到剛剛,才明白自己的實力還不配擁有真傳這個頭銜.

「你的缺點就是學會劍技的速度雖快,但卻欠缺成長性……好好力求上進吧.」

大蛇翩然翻動身上的和服.

「去找鵝媽媽幫你療傷.若還想練習的話,明天同一時間再來這里報到.」

「……那個,師父.」

「嗯?」

大蛇並未回頭,而是維持著背對哮的姿勢微微側臉瞥視他.

哮下定決心,為了知悉真相而開口詢問.

「你應該認識草剃命對吧?」

「…………」

「請告訴我……我早在五年前就已經察覺到你不是人類.家里留下的族譜上面雖有你的名字,但卻注明你是一百六十年前的祖先.」

大蛇紋風不動,靜靜佇立在原地.

「戰爭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草剃命到底是誰,希望師父能為我解答這些疑問.」

哮再次低頭懇求大蛇.

大蛇抬頭仰望夜空,以彷佛渴慕著那看不見的月亮之嗓音靜靜說道.

「是銀檞之劍告訴你的嗎?」

「……是的.」

「這樣啊.反正我本就認為這是遲早都得告訴你的事情.所以講了也沒差.」

「…………」

「——命是我姊姊.我在魔女狩獵戰爭中,親手殺了她.」

哮頓時無言以對.

他甚至連一句『為什麼』都問不出口.

因為自己也曾經打算采取相同的行動.

「老姊……命有個雙胞胎妹妹.她們是同卵雙胞胎,不過『百鬼夜行』的詛咒大部分都集中在另一人身上.因此只有命得以幸運逃過死劫,被關在用來軟禁的箱子里頭成長.」

「…………」

「我只跟她講過一次話.有一次我在森林里偶然發現那個箱子,只跟她簡短聊了幾句話而已.之後因為戰爭爆發的緣故,導致我有大約十多年的時間,完全不曉得她過得好不好.」

大蛇秉持著一如往常的灑脫態度,語調平淡地描述往事.

大蛇在草剃一族當中似乎也是個特異份子,脾氣比哮更為暴躁.

他是個只懂得憨直地實行自己認為正確之事的人.

在將諸刃流練至登峰造極的境界之後,他便將整個家族的事交給弟弟打理,自己則選擇加入魔女陣營.

「當時我干了不少蠢事.例如把還在實驗階段的吸血鬼細胞注入自己體內,使自己年齡不再增長,身體也變得比常人強壯數倍.魔女陣營還把黃昏型號交托到我手上,讓我產生了自己足以一手左右這場戰爭結果的傲慢心態.」

「……那麼,師父你……」

「本大爺曾是另一把黃昏型號·雷瓦汀的契約者.而當時銀檞之劍的契約者就是命.原本的草剃家在我離開之後,便遭到戰火波及而付之一炬.審問會則趁亂帶走命.之後你大概也想像得到吧.」

或許是忌憚提起那段往事吧,大蛇並未詳加說明.


用不著他說也知道.因為哮也有個名叫樹夕的心愛妹妹.

「命的身體長期慘遭審問會恣意惡搞,最後甚至還賦予她銀檞之劍作為兵器,出現在本大爺面前.」

「…………」

「當時的命早已不再是命.是神只殺手化術式所造成的負面影響……她的魂魄遭到銀檞之劍侵蝕,失控了.」

「…………」

「……所以我殺了她.後續的結局就如同曆史書所記載的那樣.兩把黃昏型號的沖突引爆無形災害,全世界通~~通完蛋了.」

大蛇大概是在跟命對戰的過程中受了重傷,才導致雙眼失明吧.

大蛇並未吐露他自己對那場戰役究竟有什麼感觸.

講完之後,大蛇再次邁步離去.

「等一下……!」

「…………」

「既然知道內情,師父為何不沒收銀檞之劍,反而要讓我自行決定她的未來呢?只要殺死我並毀掉拉碧絲,整件事情應該就能圓滿落幕才對吧……?」

盡管哮根本不打算乖乖就范,但照理說大蛇應該要這樣做才合乎邏輯.

「要我那樣做也不是不行啦——但你不是說你要拯救一切嗎?」

大蛇突然改用直指核心的嚴厲聲調說道.

「我大概想像得到你在樹夕眼前舍棄劍的理由.你就是因為什麼都不想割舍才放開長劍.妹妹也好,同伴也罷,連同自己的身心都想一並救回.變得自私自利,像個小鬼頭一樣要起任性脾氣,明明什麼都辦不到,卻又緊抓著理想不放.」

大蛇展現他那寬大的背影,如此提醒哮.

「哮.拯救一切可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我就是因為辦不到,才割舍掉許許多多的事物.包括命的事情也一樣.同伴,家人,朋友……到現在本大爺仍然沒後悔過.」

那是既凝重,且直刺心房的聲調.

「你並不希望變成那副德性對吧?那你就必須提升實力,需要讓自己強悍到深不可測的境界才行.否則現在的你,根本什麼都拯救不了.」

「…………」

「本大爺跟鵝媽媽不一樣.本大爺不會阻止你挺身參戰.盡管不喜歡無益的殺生,但若是有益的殺生,那就有貫徹到底的價值.更何況既然你已作出要拯救一切的選擇,那我認為你不能再奢望享有所謂的安穩生活了.」

哮完全無言以對,只能默默聽他發言.

「再次握起那把劍吧,哮.支配銀檞之劍,讓自己變強.縱使世界會因此而毀滅,也沒什麼好迷惘的.」

「…………」

「因為想要拯救一切的話,你就只剩下這條路可走.」

棄之不顧似地講完這段話之後,大蛇踏響木屐離開現場.

哮雖想追上,身體卻不聽使喚地再度跪倒.

結果,草剃命與解救樹夕一事毫無關聯.因為兩者狀況截然不同,所以也無可奈何.哮仰望著夜空,靜靜闔上雙眼.

「……我當然明白.」

哮已決定不再接受那種只遭人利用的悲慘生活,為了拯救一切而拚命掙紮……才走到現今這個階段.

但卻是毫無成果可言.直到現在,他仍沉溺在安逸的日常生活之中.

既沒發現解救樹夕的手段,也還找不到回到隊友身邊的方法.

他心知肚明.自己缺少什麼,以及究竟需要什麼.

他極度缺少力量.

就任何一方面而言,他都非得變強不可.

目前也只有真理是唯一值得信賴的可靠同伴.當下必須單靠兩人的力量面對現狀不可.

狀況已經完全厘清.再來只剩付諸行動.

首先是藉由與拉碧絲達成和解,讓她成為自己真正的伙伴.

接著就是從大蛇口中打聽出解救樹夕的方法,然後——

「……趕回隊友們的身邊.」

哮睜開雙眼,朝向星空中的月亮伸長手臂.

哮終究還是決定重返對魔導學園.

他人已站在起跑線上.

再來只需向前奔跑.

哮將明月捧在掌心,堅定地緊握拳頭.

深夜四點,結束練習回到房間就寢的哮,在寢室內微微睜開眼睛.

因為他感受到身上似乎多出一股類似重力的感覺.

起初他以為大概是睡眠麻痹症.因為在活動過筋骨的夜晚,很容易引發肌肉僵硬的毛病,所以並不是什麼罕見的情況.

但映入模糊視野之中的那道人影,卻使哮瞬間心生戰栗.

在提高警覺之前,他已透過那道人影的色彩辨別出對方身分.

「……拉碧絲?」

輕輕搖晃著琉璃色秀發的拉碧絲,整個人跨坐在哮的身上.

而且,她一絲不掛.

「…………」

全身赤裸.

「……什麼?……什麼!?」

哮雖試圖挺直上半身,卻被拉碧絲以雙手壓回床上.

大吃一驚的哮,不由自主地仰望著拉碧絲的身體.

她那雖然還不成熟,但仍一眼便可看出是女性的體態,令哮忍不住滿臉通紅.她的肌膚一點也不燥熱,彷佛刀身一般冷冽.然而其柔嫩觸感卻是無比幸福的象徽,只有相互貼合的部位立刻浮現溫熱感.透過窗戶射入室內,帶有獨特色彩的月光灑落在拉碧絲身上.

除了美麗之外,哮再也找不到其他更合適的形容詞.

「你,這是做——」

「請保持安靜.我現在准備回應你的要求.」

「我我,我並不記得有提過這樣的要求啊!?」

「這種型態與你的連結實在太過薄弱了.」

講完這句耐人尋味的話之後,拉碧絲緩緩將臉湊近哮的眼前.

「你,你干嘛……」

就在哮試圖制止的瞬間,拉碧絲的雙唇已然貼上他的嘴唇.

既發不出聲音,也無法喘氣的哮,只能任憑拉碧絲擺布.

拉碧絲以自己的十指交纏住哮的十指,宛如將他釘在床上一般緩緩推倒他.哮感受到舌頭與舌頭在自己的嘴里互相纏繞.

(不不不不不這也太過不妙了吧!)

拉碧絲那出人意表帶有熱度的舌頭,溫柔輕撫著哮的口腔.

哮雖試圖反抗,但不知為何竟有種渾身乏力的感覺.即便理智極力拒絕,身體卻始終不聽使喚,意識也漸趨模糊.宛如相互融合一般,身體及心靈的感覺都變得愈來愈曖咔不清.

以前曾有過相同的體驗.這種感覺,就跟先前與拉碧絲重訂契約時的感覺一模一樣.

宛如電視『唰』地被關掉電源一般,哮的意識悄然轉移到其他地方去了.

意識與記憶亂七八糟地攪成一團.

許多悲鳴及許多責難的聲音,彷佛龍卷風一般不斷掠過腦海.

在巨大的漩渦之中,目擊世界毀滅的影像之後,哮發現自己佇立在一個封閉的白色空間.他試著出聲,但嘴巴甚至連吐出一口氣息也辦不到.

他轉移目光掃視這個寬敞空間的各個角落之後,發現只有一個地方存在著紅色物體.

是一名被綁在柱子上的女性.女性全身上下都遭到針狀物刺穿.

周邊則堆滿了看似紅色肉泥的塊狀物體.

女性的身影與樹夕極其相仿.

哮瞬間便理解到她是什麼人.

草剃命.大蛇的姊姊,同時也是銀檞之劍的第一個契約者.

這必定是拉碧絲過去的記憶.

『處置完畢.確認不確定古代屬性停止活動.解除拘束裝置.』

在揚聲器播出伴隨著警鳴的講話聲後,命身上的枷鎖應聲開放.

命的身體掉回地面.同一時間,周遭的紅色肉塊也化作灰燼悄然崩解.暫時無法動彈的命,彷佛爬行似地拖著身子對某種東西伸長手臂.

那是一根琉璃色的小小樹枝.

命抓起樹枝,極其珍惜地抱在鮮血淋漓的懷中.

發絲輕輕晃動,哮首度看見命的真面目.

(——騙人……的吧.)

她的容貌與拉碧絲如出一轍.長相跟拉碧絲一模一樣的命,溫柔地微微眯起她那泛著淚光的雙眼,對著琉璃色樹枝傾訴.

『今天……並不怎麼痛.』

命一邊撫摸樹枝,一邊走到房間角落躺下.

然後顯得既開心又幸福地對著無言的樹枝傾訴.

彷佛就像是小孩子把洋娃娃當成自己孩子倍加呵護一般.

宛如那根樹枝就是她唯一的救贖.

一股心痛如絞的感受襲向哮.內心只充滿了憤怒,悲傷及空虛.正如哮對樹夕而言是救贖一樣,對她來說,只有那根樹枝是唯一的救贖.

視野扭曲變形,時光快速流逝.

在反覆受到相同待遇的日常生活當中,命像是獨自玩耍似地不斷對琉璃色樹枝傾訴.

今天要講第一次看到外面世界時的事情給你聽.

今天要講朝霞的事情給你聽唷.

今天的餐點是什麼呢?要是能夠吃得很有飽足感就好了.

今天來聊聊那名跑來箱子旁邊找我的少年好了.

命反覆不斷地訴說在她的人生經驗當中,曾帶給她片刻幸福感受的事情.久而久之,她抱在懷中的樹枝開始泛起微弱光芒.彷佛就像是在呼應她的傾訴一樣.

光是如此小小的變化,就令命高興地笑逐顏開,展露出幸福的笑容.

然而經曆漫長的歲月流逝,命的心靈漸趨疲憊.

她的聲音變得愈來愈微弱,既不再因疼痛而流淚,也不再開口訴說那些幸福的美好回憶.久而久之,命開始養成了向這根小小樹枝許願的習慣.

許下一個破壞的心願.一個期盼能夠終結世界的,尊貴心願.

淚珠沿著哮的臉頰滑落.

哮分不清那是否真的是自己的眼淚.

視野再度中斷,哮站在另一個全新的地點.

那是槍彈與魔力粒子紛飛四射的戰場.許多士兵及魔女們,在充滿怒吼哀嚎聲的地獄當中彼此厮殺.

此時,有個全新的地獄被投入這片殺戮戰場.

一具狀似棺材的物體墜落至戰場正中央,而從里面現身之人正是命.

命宛如孤魂野鬼一般,搖搖晃晃地行走于戰場上.

就在士兵及魔女們均摸不著頭緒地靜觀其變之際,命將拿在手上的樹枝挪至嘴邊.

『一起結束掉這一切吧……拉碧絲.』

樹枝呼應命的心願,變形成一把形狀扭曲的劍.

同一時間,琉璃色粒子也纏裹住她的身體.

吞噬一切的弑神之力,與命的魂魄逐漸融合.

然而人類的魂魄卻承受不了這股力量的侵蝕.

命發出近似痛哭的哀嚎,飽受魂魄痛楚的煎熬.

同時,她身上也猛然溢出大量紅色肉泥.

草剃命化身地獄,吞噬了士兵,魔女及所有一切.

匪夷所思的虐殺持續了一段時間之後,悲鳴漸漸轉變成刀劍交擊的音色.

現身阻擋在命眼前的,是身穿如烈焰般鮮紅色盔甲的大蛇.

大蛇與化身鬼怪的命展開交鋒.

大蛇拚命出聲呼喚,想讓命明白自己就是當時的那名少年.

可是聲音卻無法傳入命的心房.

她的心靈早已不複存在.

『可惡……!像這樣……像這樣的事情,根本一點都不好——啊啊啊啊啊啊!可惡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淚流滿面的大蛇發出響徹戰場的慟哭聲.

盔甲化作火焰覆蓋住頭部,使他的存在轉變成一名完整的神只殺手.

兩名神只殺手展開劇烈沖突.


大蛇的慟哭聲不久後轉化成人們的慟哭,最後演變成世界的慟哭.

一切均遭祝融肆虐,萬物逐漸步向死亡.

『虛無』魔力籠罩全世界,毫無分別地吞噬人命.

兩人的戰斗為期數日之久,等到戰事告終之時,世上已有大半人類死于非命.

琉璃色的長劍掉落在倒地不起的命身旁.

長劍彷佛陪伴著已經斷氣的命一樣掉在地上,不過卻開始產生微弱振動,接著幻化成粒子狀.琉璃色的粒子集中至同一位置,漸漸構築成人型姿態.

最後,這個人型變成一名琉璃色的少女,以雙手輕抵著命的身體.

『宿主,請你醒來.』

『————』

『你的心願已經成真了.世界滅亡了唷.再也沒人能夠傷害你了.』

『————』

『宿主……請你醒來.你應該不會再感到疼痛才對.今後你可以吃很多好吃的餐點了.』

少女面無表情地用雙手搖晃命的身體.

命沒有作出任何回應.在絕望盡頭咽下最後一口氣的她,整具軀體幾乎完全化作焦炭.

然而少女仍未停止對命講話的舉動.正如命對少女所做的一樣,即便得不到回應,還是持續不斷地與她交談.

在這當中並沒有悲哀的情緒,也沒有傷心的淚水.

相信少女必然只是很單純地認為,這樣做本就是理所當然罷了.

『就是你……嗎……』

此時,遍體鱗傷的大蛇來到命的遺體及少女面前.在雙眼被劃破,全身肌肉遭削落的狀態下,手持斷劍的大蛇搖搖晃晃地來到現場.

大蛇運用魔力強行使受創的雙眼恢複光明,看著這名少女.

『開什麼,玩笑……為什麼你敢變成那張相貌陪伴在那家伙身旁……!為什麼是你活下來,而命卻死掉了……!?』

大蛇斜舉斷劍,少女則轉臉望向他.

大蛇面帶憤怒,悲傷及絕望交織而成的神情,高高舉起斷劍.

『不要用那張臉——看著本大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面對即將劈落的利刃,少女——

——拉碧絲只是以那雙如同玻璃珠般的眼睛凝視著他.

『……嘖,可……惡……可惡……啊!』

劍尖停在半空中,並未刺中拉碧絲.

大蛇頹然跪倒,在死絕的荒涼世界放聲大哭.

拉碧絲則完全無法理解他為何大哭,只是一味地……

『……宿主?』

一味地不斷搖晃命的身體.

「唔——!?」

一陣彷佛心髒重新跳動般的強烈沖擊,致使哮猛然睜開雙眼.

拉碧絲的雙唇拉著細絲輕輕移開,哮深深地吐了一口大氣.

「剛剛那是……」

「我回應你的要求了.你說過你想了解關于我的事.剛剛那段記憶就是我人格成形的起因,以及神只殺手化的前例.」

跨坐在哮身上的拉碧絲淡淡地說道.

哮擦乾沾濕自己臉頰的淚水,定睛看著拉碧絲.

拉碧絲臉上完全沒有任何表情變化.

「神只殺手化術式需要強韌的魂魄配合,與契約者魂魄的融合是不可或缺的步驟,但人類的魂魄再怎麼堅強都承受不了.」

「…………」

「草剃命雖然擁有鬼怪之軀,但她所具備的卻是人類的魂魄.」

「……你應該早就知道她具備的是人類的魂魄才對吧?」

「由于那是第一次融合,既然沒有前例,我也無從得知結果會是如何.但那是她的期望.無論知道或不知道,我大概都會付諸實行吧.因為與契約者融合就是我的存在意義.」

拉碧絲的聲調十分冷淡,宛如刺骨寒風一般.

「人類承受不了……那意思是說我當時也很不妙嗎?」

「你不需擔心.」

拉碧絲頓了一下,閉上眼睛如此說道.

「因為你的魂魄,並不是人類的魂魄.」

「…………」

「草剃家的女性為鬼怪肉身搭配人類魂魄.相反地,男性則是人類肉身搭配鬼怪魂魄.你應該也有從血緣至親口中聽說過這件事吧?」

面對默然不語的哮,拉碧絲問了一句「難道沒有嗎?」

哮既未從雙親口中,也沒從大蛇口中聽說過這項事實.

然而,哮並不覺得驚訝.

「我從很久以前,就隱約猜到大概是這樣了.我之所以會覺得肉體狹隘,搞不好是因為自己的魂魄太過龐大所致……只是我也搞不太清楚魂魄之類的事情就是了.」

「…………」

「原來,我的魂魄不是人類的魂魄啊……」

哮邊輕聲嘀咕邊抬頭仰望天花板.意外的是他並未受到太大的打擊.無法理解人心,不顧一切地興風作浪,都已經是過去式了.截至目前為止,他與許多人打過交道,並建立起相對應的羈絆.既贏得他人信賴,自己也變得有辦法信賴他人.

坦白講,對哮來說,這只不過是一件『就算擁有鬼怪魂魄又怎樣』的小事罷了.

他對魂魄的性質絲毫不感興趣,也從未曾有過受到此事折磨的痛苦記憶.

在這之前,他一直看著飽受鬼怪軀體茶毒的樹夕.哮並非會因這種程度的小事就大受打擊的懦夫.更何況,倘若事到如今才因這點小事而灰心喪志的話,一定會被櫻花痛扁一頓.

會被對自己說過『你是一個名叫草剃哮的人類』這句話的櫻花痛扁一頓.

「附帶一提,要是完全融合的話,我會怎麼樣呢?」

「你我之間的界線就此消失.你會失去自我,成為具備驅逐神只威脅之強大力量,只為了實現自身願望而采取行動的存在.」

哮雙眼眯成直線,嘀咕著說了聲「那還真討厭呢」.

「你果然討厭是嗎.我明白了,只要一確保安全無虞,我便與你解除契約吧.傷勢問題你不需擔心,我會妥善顧及那一方面的事,你大可放心.」

「等等,與其說是討厭,倒不如說只是因為那樣一來,我就無法以我自己的角度實現願望罷了.」

「就算你那樣說我也摸不著頭緒.我就只是一把兵器而已.」

拉碧絲露出冰冷視線凝視著哮.

然而哮只以簡短的一句話就摒退了她的冰冷目光.

「你說謊.」

「我哪里說謊了?我要求你解釋清楚.」

「你一開始被打造問世時或許真的就只是一把兵器,但你的人格是在這個世界誕生的對吧?」

「那又怎樣?」

「結果說穿了,你跟人類分明就沒什麼兩樣嘛.你果然很像我.不管魂魄是鬼怪或其他東西,我可是在生長的環境中成為一個人類……你不也是一樣嗎?」

微微側首的拉碧絲臉上浮現一個問號.

她散發出一股十分罕見,與其說是有點不耐煩,倒不如說是面對難以理解之事而鬧起別扭的感覺.

哮忍不住面露傻眼神情.

「為什麼你的外表及語氣會跟命小姐那麼像?」

「…………因為只有她是唯一的參考對象.」

「錯,並不是因為那種理由吧.」

「沒有錯.草剃命的魂魄因融合失敗而被我侵蝕殆盡.只剩下個人情報殘留在我的魂魄之中,而我現今這個擬似人格就是由那些情報——」

哮突然挺起上半身,伸手扣住拉碧絲的雙肩.

拉碧絲的肩頭微微顫抖了一下.

「不對——你喜歡那個人.你非常非常喜歡她.」

哮神情嚴肅地凝視著拉碧絲的雙眼,語氣堅定地說道.

喜歡她.這句話使拉碧絲頓時為之一愣.

「……簡直莫名其妙.」

「不,我很清楚.我可是親身體驗過你的記憶喔.」

「…………我與你的神只殺手化半途中斷了,魂魄的聯系度應該很薄弱才對.」

「即便缺少那個步驟我也能知道.就是因為喜歡她,你才想救她.你之所以試圖替她實現心願,也是為了她好的關系.之所以想跟她融合,也是因為想跟她在一起.面對痛苦掙紮的她……總是不斷跟你講話的她……你很希望能替她做些什麼.方法雖然笨拙到令人傻眼的地步,雖然完全不管會不會給他人造成困擾,但你仍純粹地關心著她.」

「不對.我透過神只殺手化的過程殺害她了.」

「你自己不是才剛說過你並不曉得那個人所擁有的是人類魂魄嗎?你並無意殺害她,只是單純地想與她合而為一對吧?」

「我——」

「……不必再說了.你簡直跟我一模一樣,是個笨拙到極點的混帳東西.」

哮彷佛打斷拉碧絲試圖訂正的念頭一般,伸長手臂繞至她背後.

拉碧絲沒有抵抗,乖乖地任由哮抱住她.

哮緩緩撫摸她那琉璃色的秀發.

「你呢……因那個人死掉而感到傷心.」

「…………」

「因變成孤單一人而感到寂寞.」

輕撫著頭發的溫柔掌心,令拉碧絲頓覺茫然.

她既不懂這股暖意代表什麼意義,也不曉得悲傷的意義為何.

哮的手掌令拉碧絲回想起,過去總是不斷撫摸著自己的命之手掌.

「我決定了,我要留在你身邊.我保證絕不會撇下你隨隨便便就死掉.」

「…………」

「謝謝你設法想替我實現心願.也很抱歉我那麼優柔寡斷.」

哮更用力地緊緊抱住拉碧絲.

「可是我啊,想由我自己親手實現心願.我們用不著合而為一.我希望能維持我的原樣,也希望你能保有自己.我需要你啊,拉碧絲.」

拉碧絲沒有回答.

盡管對輕撫著發絲的那股暖意感到困惑,拉碧絲仍埋首于哮的胸前.

「我搞不懂自己.但你為何卻能明白我的事情呢?」

「也不是明白,是我這麼認為罷了.」

「我無法再繼續否定你所提出有關我的分析.就算再怎麼想要否定,我的人格都會出現錯誤.我長期以來都一直遭到這個擬似人格的玩弄.我對自己無法理解的地方實在太多了.」

「只要一點點地慢慢弄清楚不就好了嗎.」

「倘若不具備這種人格……這種情感的話,我應該就能只是一把招來黃昏的長劍才對.」

「你的誕生可是令我由衷廄到高興喔.」

「……我究竟該怎麼辦才好呢?」

拉碧絲像是求助一樣,發出微微顫抖的聲音詢問哮.

哮則用力抱緊拉碧絲的身體,如此作出回應.

「待在我身邊,當我的伙伴吧.」

拉碧絲輕輕倒抽了一口氣.

「我對這個世界而言,只是個有害無益的存在.我或許會毀滅掉這個世界.」

「沒這回事.我會正確地運用你,證明給全世界的人看.」

「我也許會吞噬掉你的一切.可能會不小心殺死你.」

「我的魂魄是鬼怪.而且就算融合,只要處理得當,相信我們應該都能保有自我才對.」

「……這兩個答案均毫無根據可言.」

「本來就不需要什麼證據.」

任由哮輕撫頭發的拉碧絲微微眯起雙眼.

接著,她首度發出帶著類似情緒波紋的聲音詢問.

「那麼,你並沒有拒絕我嗎?並不是產生了討厭使用我這把毀滅之劍的想法嗎?」

「別讓我說那麼多次,我根本就沒有拋棄你的意思.我並不想失去你.所以——」

哮與拉碧絲相互凝視,同時傾注自己的全副心意向她表態.

「——讓我再次成為你的宿主吧.」

這句話確確實實傳入了拉碧絲的心房.


拉碧絲靜靜闔上雙眼,流下一行淚水.雖然只是差點就忽略掉的小小淚珠,但拉碧絲確實是在這個時候首度掉下眼淚.

「…………嗯,樂意至極……宿主.」

聽見這極其懷念的稱呼,哮臉上浮現出一抹微笑.

拉碧絲雖然依舊面無表情,但哮覺得現在只要能換來這句話就足夠了.

于是擁有鬼怪魂魄的少年,與貼近人類,試圖成為人類的黃昏之劍,再次正式訂定契約.

魔導學園西側最西邊.

在西側干部們齊棗一堂的地下空洞聚會所,每到周末都固定會舉辦一場幻想敦團『純血之徒』的聚會.

『純血之徒』.

建立起西側的純血主義,是一種既激進又排外的觀念,而挺身背負起這種理念,打著淨化世界之口號展開活動的人們,則被冠上了這個稱謂.

組織成員除了一小部分的特例之外,其余全都是血統純正的魔女及魔法師.

地下空洞的中央宛如大講堂一般,正中間有一座舞台.

另有聚光燈對准擺設在舞台中心的一張王座.

「哦,那結果就是鵝媽媽決定要拉攏銀檞之劍加入自己的陣營羅?」

只見一名身穿鑲滿玫瑰花的奇特洋裝,坐在奢華王座上的女性,一邊用銼刀研磨紫紅色指甲,一邊露出慵懶神情提問.

她名叫伊莉莎白.是與鵝媽媽,凶煞及大蛇並列為幻想教團干部的其中一人,同時也擔任魔導學圈歐洲庇護所西側的理事長.

紫紅色的高跟鞋,紫紅色的洋裝,紫紅色的雙唇.

再加上飄浮于身邊的紫紅色玫瑰花瓣,更為她增添了不少色彩.

是個堪稱品味低劣的花俏女性.

「你干嘛悶不吭聲?還不快點回答,金絲雀.」

在燈光照不到的黑暗之中,金絲雀相當厭惡地睜大眼睛.

縱使置身黑暗當中,她的眼神仍綻放出暗淡光彩.

「……沒錯.鵝媽媽,打算將銀檞之劍及哮納為自己的力量.」

「哎唷!」

伊莉莎白展現出帶有『真受不了』之意的誇張動作,隨手丟開手中的銼刀.

此舉導致原本飄浮于周遭的玫瑰花瓣紛紛落地.

「真是太可歎了……所以我才說無機物女不值得信任嘛.老人們明明都比較尊重純血派的意見……她居然還想反抗是怎樣?」

搖了搖頭,輕挪她那纖纖玉指靈巧地轉了一圈之後,一把已經點燃的煙管悄然出現在她的指尖.伊莉莎白慢條斯理地叼起煙管,深深地吸了一口,再大大地吐出煙氣.

「你就設法解決掉那些可疑份子吧,金絲雀.」

「……我還有承接那邊的任務.現在行動會遭人懷疑.」

「哎——哎——哎——哎——金絲雀啊?缺乏魔力的肮髒精靈小妹?現在可不是在意那種芝麻蒜皮小事的時候喔?戰爭已經開始了耶.」

「…………因為草剃樹夕的緣故,Alchemist社轉而投靠審問會陣營,勢力平衡岌岌可危,但你卻擅自挑起戰爭,你應該更慎重評估情勢才對.其他庇護所的西側人士,也都認為你太急功好利而氣炸了.」

「沒錯!是我挑起的!是我好心代替那群慢吞吞的家伙開始的!再說就是因為她誇下海口說有辦法回收『百鬼夜行』,元老院才會選上那個無機物女沒錯吧?結果弄成這副德性!反而造成審問會與Alchemist社締結了堅不可摧的同盟關系!」

「……嘖.」

「你也同罪啦.你感謝我都來不及了,哪還有資格責備我?還是說怎樣?你打算跳槽投靠東邊嗎?你該不會是被那個丑八怪跟冒牌吸血鬼給籠絡了吧?」

金絲雀與伊莉莎白相互瞪視.

就在兩人視線交錯,即將迸射出陣陣火花之時,黑暗的盡頭傳來一陣開門聲.

「——呀哈!唷唷唷唷哈羅哈羅哈羅,兩位好久不見了啊!」

只見一道人影背對從門縫透射而入的光線,咔噠咔噠地踩著響亮腳步聲迎面走向兩人.伊莉莎白及金絲雀均面露差點發出咂舌聲的皺眉神情.

就連幻想教團都傷透腦筋的異類.

帶來絕望的魔法師·死靈術師凶煞.

大概是真理在他身上留下的極光傷勢已經痊愈了吧,只見他臉色顯得格外紅潤光采.

凶煞來到金絲雀的身旁停下腳步.

「咦,金絲雀小姐嗎!?哎呀,才一段時間沒見,想不到你已經變得如此美麗動人了呢!上次碰面時,由于你還在急速成長前夕,所以才只有那~~麼一丁點兒大而已耶!太可惜——我開玩笑的啦請你別露出那麼可怕的表情!我自詡是個老少通吃派!而所謂最適合享用的狀態,指的就是現在的你啊!」

金絲雀抽出背後長劍一閃,砍斷了喋喋不休試圖觸摸她頭發的凶煞手掌.手掌應聲掉落在地板上.凶煞的右手掌在被砍斷之後,仍如同被丟到陸地上的魚兒一般活蹦亂跳個不停.

「真是激動呢.這就是俗稱的傲嗎?我很期待有朝一日也能見到你對我展現出嬌的一面唷.」

凶煞詭異地扭動身體,只見原本掉在地上蠢動的手掌,被一片突然出現的黑色沼澤吞沒.

而在沼澤消失的瞬間,凶煞的右手掌已回到原本所在的位置.

凶煞笑咪咪地轉頭望向坐在王座上的伊莉莎白.

「伊莉莎白小姐也好久不見了.你還是依然花枝招展!盡管很想說聲『采用年輕的時裝風格也該適可而止』,但你的凍結細胞(化妝)功力著實了得啊!不愧是『全能』的古代屬性持有者,我真想發自內心誇獎一下你那抗拒時光流動的表現!將近千年前你就以處女鮮血裝滿浴缸泡澡,對吸血鬼心懷憧憬——打從那個愛作白日夢兼不堪入目的少女時期直到現在,你還真是一點都沒有改變呢!」

凶煞一邊發出刺耳的掌聲,一邊笑容滿面地稱贊伊莉莎白.

當事人伊莉莎白則是一臉冷淡地嗤之以鼻.

「就算是嘲諷也未免太過索然無味了吧?像我們這種高階古代屬性持有者,明明早就已經舍棄掉『老化』等概念了好嗎……過去的事情我忘得一干二淨了.」

「不不不,我倒認為你的本質一點都沒改變喔?維持亮麗外貌,除了解讀為執著于年輕的表現之外,還能有什麼其他解釋呢?」

「…………」

「你的妝有點走樣羅.」

面對凶煞笑咪咪的挑釁,伊莉莎白的臉頰微微抽動起來.內心怒火可能早已輕輕松松突破最高上限了吧.看樣子她似乎並不太擅長裝撲克臉.

凶煞則彷佛舞台劇演員一般大大地張開雙臂,一臉悲情地仰望著聚光燈.

「為何女性總是把老邁與丑陋畫上等號呢?著實令人感到萬分遺憾.老邁是身上所背負之事物的象征,是過往人生曆練密度的表徵.不加以否定,細細咀嚼老邁,一邊遙想過去,一邊為了開創未來而邁步前進……過著享受老邁的快樂人生……你不覺得這樣的女性十分美麗動人嗎?」

「我可不想聽一個以否定死亡為根基的死靈術師對我大放闕訶啊.」

「啊,你這句話戳到我的痛處了!還真是被你給反將一軍了呢!」

發出爽朗笑聲的凶煞,宛如打馬虎眼似地企圖繼續這段無聊透頂的對話.

「附帶一提,你知道嗎?男人大多都是蘿莉控——」

「鬧劇已經夠多了.倒是你為何回到這里?元老院應該命令你留在現場待機才對吧?丑話說在前頭,站在純血派的立場,我也不希望像你這樣的麻煩人物跟我們走得太近.相信你應該是基于某種特殊理由才跑來此地露臉的吧?」

伊莉莎白厭惡地以手拄著臉頰說道,凶煞隨即自信滿滿地回了一句「那是當然羅!」

「這是件史無前例的緊急事態.俗話說分秒必爭,指的就是這回事!」

「……緊急事態?說來聽聽吧.」

「其實呢——是因為聽說我深愛不已的人來到這,我才連忙飛奔過來啊!」

凶煞毫不遲疑,不知羞恥,漲紅臉頰大聲宣言.

伊莉莎白的臉部肌膚『霹哩』一聲浮現裂痕.凶煞卻毫不在意地繼續暢所欲言.

「真理小姐!啊啊,真理小姐!我跟她到底已經分開多久了呢……四個月?還是五個月沒見了呢?我已經這麼長一段時間沒能見到她那拚命忍著淚水的逞強身影了呢……!相信她必定也很寂寞吧……!所以她才這樣千里迢迢,甚至不惜跨越聖域前來見我!這就是愛的力量!是一股就連虛無屬性的汪洋都能跨越的愛!我非得回應這份愛不可……!為此我回——」

「——把那家伙給我轟出去.我不想再奉陪這場鬧劇了.」

面對凶煞彷佛神智失常般的獨角戲,伊莉莎白邊抱怨邊彈響指頭.隨後只見宛如亡靈般身穿紅色長袍的雙人組,自黑暗中悄然浮現于凶煞的左右兩側,扣住他的雙臂將他拖離現場.

「等等我唷,真理小姐!我的小真理!我絕對會去迎接你啊啊啊啊啊~~~~!」

凶煞在留下這句惡心透頂的宣言同時,慢慢退離地下空洞.

即便是伊莉莎白也不禁感到疲憊地歎了口大氣.

「金絲雀,言歸正傳吧.」

「……我,無話可說了.再不趕緊回去,會引起他們的懷疑.」

「別開玩笑了好嗎?凶煞看起來似乎是因為很中意你才企圖轉移話題……不過你當真以為有辦法瞞混過關嗎?」

輕咬著紫紅色指甲的伊莉莎白面露微笑.金絲雀則始終以膽識過人的眼神瞪視著伊莉莎白.伊莉莎白樂不可支地輕撫她那美豔的嘴唇.

「你,自己展示一下對我們的忠誠心吧.」

「………我自認已展示過了.到目前為止,我替你們做過太多見不得人的肮髒任務.」

「但結果說穿了,那些全都是基于幻想教團的整體方針,而指派給你的任務吧.我所說的呢,是對西側的忠誠心.換句話說,我要你背叛東側那個無機物女人.」

伊莉莎白以洋扇遮住嘴角,只任由眼角浮現出一抹奸詐笑意.

「——去收拾掉草剃哮,同時收回銀檞之劍.只要你辦得到,我就如你所願,將對審問會及Alchemist社進行複仇的權利與戰力賞賜給你.」

「!?你取得銀檞之劍想干嘛?元老院絕不會允許……」

「廢·話·少·說,乖乖聽我講.我說要將集結于此的所有精銳,全部交給你調度喔.戰爭一旦當真開始日趨激化,戰場大概就會變得極其混亂.到時你大可自由調動這群精英,隨心所欲去完成你的複仇計劃.」

伊莉莎白自王座起身,一邊挪移鞋跟踩著地板,一邊擺動腰杆走到金絲雀的身旁.

收起扇子之後,伊莉莎白在金絲雀的耳邊輕聲細語地說道.

「……殺死你媽媽的凶手,是審問會與Alchemist社.你很想好好教訓他們一頓對吧?但若待在無機物女及冒牌吸血鬼身邊的話,你就算等上一輩子也沒機會啦.」

「…………」

「我是好心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知道嗎?」

伊莉莎白的聲音回蕩于黑暗之中.

金絲雀的表情雖然毫無變化,她的拳頭卻發出微弱的嘎吱聲響.

在集會所外面,凶煞背靠著巨大門扉聽完了所有對話.

在為了回收手掌而召喚出沼澤之時,他事先留下了一小滴在地板上,透過那滴殘渣竊聽兩人的對談.

「……伊莉莎白小姐的外表及行事作風明明都如此充滿魅力,為何竟會是個這麼低俗的庸人呢.」

打從心底感到遺憾地搖了搖頭的凶煞,隨即動身離開現場.

同時踩過倒臥在腳邊那兩名純血之徒精英份子的尸骸.

跨越尸骸之後,他看見一名全身漆黑的少女,獨自佇立在用類似紅色地毯的材質鋪設而成的地板上.

那是一名身穿黑色哥德式服裝,眼神極其凶狠嚇人的少女.

彷佛西洋人偶般超脫現實的端整相貌.如同夜色一般藍黑色的秀發,搭配一雙色調像極黑色蛋白石那樣漆黑,卻又具備變彩效應的眼瞳,任誰都能一眼看出她是非人族類的存在.凶煞來到少女面前,露出一臉頗感意外的表情.

「真難得呢.你上次變成人類姿態是多久以前的事啦?」

少女邊咂舌邊將雙臂交抱于胸前.

「還不都是這地方的規定害的.擁有自主意識的魔導遺產即便已經申請到攜帶許可證,也都被要求得解除攻擊型態.盡管采用人類姿態是莫大恥辱,但總比被塞在抗魔鞘里頭要好.」

當凶煞再次邁開步伐,黑色少女——S級魔導遺產『戰亂魔劍』立刻隨後跟上.

「你也聽見了嗎?集會的對談.」

「嗯……伊莉莎白她開始著急了.正因她的行動太過醒目,所以造成她在西側之中也顯得格格不入.我猜她大概再過不久就會被拔掉理事長的頭銜吧……反正在其他庇護所也還有許多夠資格擔任代理理事長的魔女.因此她打算取得神只殺手的力量,進而自立為王吧.」

「身為魔女的她其實相當優秀,只可惜該說是自我觀念太過強烈,或者說是太過自私自利了吧.跟鵝媽媽不一樣,是會遭到元老院厭棄的類型.」

「……被凶煞你講成這樣,連我都不禁覺得她很可憐啊.」

「我對地位或名聲不感興趣,所以沒差.更具體而言,就連純血主義也令我作嘔.正因有許許多多別具特色的人,以及擁有各式各樣不同想法的人們,這個世界才那麼有趣……清一色的世界哪還有什麼樂趣可言啊.」

凶煞感慨萬千地搖了搖頭,接著側目望向暗夜.

「老實說,你之所以竊聽那場集會,並不是為了想聽那些無聊透頂的對話吧?」

「嘖……對啦對啦.因為聽說『百鬼夜行』奪取任務不但失敗,反而還有多余的累贅跟了回來,原本我還覺得不太可能……結果不出所料,可惡,那個琉璃色的家伙居然出現在這……真是難以置信啊……!」

暗夜邊頻頻咂舌邊踩響腳步聲.

「一點也沒錯.伊莉莎白小姐跟鵝媽媽都太多事了.我真無法理解為何要把草剃哮及銀檞之劍帶進這里.」

「凶煞……現在立刻去殺了他們吧……!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當時的恥辱紮得我好難受啊……!」

暗夜緊緊抱著氣到發抖的身子,雙眼泛著淚光,極其不甘地緊咬著嘴唇.

以前,在為了執行處決真理的任務而趁模擬戰錦標賽發動襲擊時,凶煞與暗夜被哮及拉碧絲聯手擊敗.

非但自己身為魔導遺產的品質慘遭羞辱,甚至連宿主凶煞都被評為破銅爛鐵.暗夜直到現在都還對當時的事感到苦不堪言.對一把刀劍而言,破銅爛鐵是更勝世上千言萬語的最大侮辱.

也不曉得到底有沒有聽見暗夜帶著怒氣的童百,凶煞只是面向前方微眯雙眼.

「現在在這里殺了他們……?暗夜,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啊?」

「……?」

「現在根本就不是下手的時機.除非在最棒的舞台……最棒的狀況……以及情緒激動到最高點的狀態下,否則我一概不予認同.」

「……凶煞……?」

「那個小子必須是我的宿敵.必須是只屬于我的宿敵.無論是被誰搶走也好,或是變成相同陣營的戰友也罷,我都絕不容許這樣的事態成真!」

因察覺到聲音質感不同于以往,暗夜抬頭仰望身旁的凶煞臉龐.

暗夜倒抽了一口大氣.

她與凶煞共度了一段幾乎難以細數的漫長歲月.在他斗爭時賦予恩惠,也成了助他散播絕望的幫凶.魔導遺產在挑選宿主之時,很少會注重契約者的人格.基本上大多數魔導遺產都不存在所謂善惡的概念.它們會在不受這類無聊判斷基准影響的前提下,挑選合適的宿主.

例如宿主本身的存在.換句話說,就是靈魂的色彩.

暗夜就是因為打從內心深愛凶煞那雖然漆黑,卻又綻放著七彩光華的魂魄色彩,所以對他的惡行惡狀一概不感興趣.他只以揮舞刀劍,戰勝敵人為至高無上的喜悅.

因此她才陪伴著他.她自謝自己是一把比任何人都還要了解凶煞的兵器.

話雖如此,眼前的凶煞卻展露出她頭一次見到的表情.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她從沒見過凶煞真正動怒的神情.他向來總是顯得有點玩世不恭,縱使偶爾會激動地講起長篇大論,卻從未流露過這麼溢于言表的滿腔怒氣.

但為何如今卻……

「他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宿敵……我絕不會……把他交給任何人……!」

那張過度扭曲的欣喜笑容,充滿了就連暗夜都不禁心生恐懼的濃烈怒火. 最新最全的日本動漫輕小說 () 為你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