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危世情舉綱張文網 傷民瘼奮發求治道

弘晝同尹繼善一腳前一腳後走著,聽到尹繼善的話突然頓住,可很快他就醒過神來,一笑說道;“奴才主子開玩笑有個題目分寸兒,這可是國家大事!傅恒遇刺你尹元長恐怕不能這麼從容。”

“真的是遇刺,不過傅恒沒受什麼傷。”尹繼善道,“是金川部落色勒奔的流民干的。刺客被拿住又被放了。”弘晝更加驚訝,歪著腦袋說道,“這可真夠撲朔迷離了,傅恒這個怪家伙——走,紀昀屋里說話!”

紀昀昨晚接見幾個省的圖書征集局司的人一直熬到雞叫才和衣而睡,晏睡遲起是他一貫的作派。弘晝和尹繼善進來,見劉墉已經端肅坐在外間等候,里邊紀昀猶自鼾聲如雷,不禁都是一笑。尹繼善道:“這是和親王爺,還不趕緊請安磕頭?——這是劉延清的公子劉墉,票擬已經出了,都察院行走、軍機章京、掛右都禦史銜。”劉墉便忙行禮。

“罷了罷了!忙人跟閑人行什麼禮;”弘晝滿臉嬉笑,竟用扇柄子敲敲劉墉的頭,說道:“不用介紹我也知道他是劉統勳的兒,是劉統勳模子里刻出來的,一絲不走樣兒——我來看看紀大煙鍋子。”說著挑簾進內屋,擰著紀昀耳朵說道:“起來起來!他娘的也不看看什麼時辰,打著呼嚕只顧挺尸!”

紀昀黑甜夢酣間被擰耳朵擰醒了,正想發脾氣,一眼見弘晝笑嘻嘻站在床前,猶恐看花了眼,揉揉惺松睡眼,一骨碌爬起身來,笑著伏地請安,說道:“找們家的帶著兒子來看我,正逗兒子玩兒,王爺擰醒了我。您來的真不是時辰兒……請爺外頭寬塵,我洗一把臉就出來。”

弘晝笑著出來,也不揀主位客位,靠西牆亮處大咧咧坐了。問劉墉道:“延清公平日吃什麼藥?問他他不肯說,怕我賞,你說給我聽。”劉墉起初覺得拘束,見他散漫隨和,也松弛了些,因問及父親,忙起身回道:“尋常只是川貝、冰片、安魂息神丸。應急用禦賜的蘇合香酒。喝一小口心跳氣悶就緩一點。”弘晝按手命他坐下,說道:“這里放著神醫葉天士,昨晚我頭暈心跳,一針就好了——回頭請來好生給他看看。那起子禦醫沒一個及得他的,我要帶回北京叫他主持太醫院!”又問:“你這麼早過紀昀這邊要回差使麼?”

“是我叫他過來的。”紀昀用毛力揩著臉出來,笑道:“查圖書查出大案子了!有個張老相公:家里藏著崇禎皇帝的玉牒,揪官到府。他原來姓朱不姓張,還有幾份福建遞來的逆書,說朱三太子的長公子現在呂宋,聚兵十萬要打回來尋見三太子再興明朝。抖弄出來兩下一對茬,這個案子比易瑛的還大十倍!所以叫劉墉過來核對一下。”

尹繼善不禁心頭一震,從康熙八年始,“朱三太子”就像夢魘里的幽魂一樣時隱時現,成了曆代朝廷天子的心病。在他看來:這連個平常夢話都算不上,但康熙、雍正到乾隆,聽見“朱三太子”就像半夜遇見了鬼,有一案查一案,拿一個殺一個從不打個遲疑,如今逆書又查出個張老相公,這人又完了。正想著,弘晝說道:“我算了算,至少也捉過個四個朱三太子了。順治十七年,康熙六十一年,雍正十三年。朱三太子活著也一百多歲了,孫子也老了——你們奏吧,看皇上什麼決斷,這事是朝廷的忌諱。”

“王爺和元長怎麼一道來了?”紀昀也不願沿這題目說,笑著一一奉茶,“您來南京,見主子必定有要緊事。”弘晝似笑不笑,扇骨兒打著手心漫不經心說道,“我送那位朵云——莎羅奔的夫人來朝天子。北京下霜了,這里是江南仍舊秀色一片,高處不勝寒,也想來暖和暖和。有些活奏折不好寫,想當面跟皇上奏說:”紀昀笑道:“那一定是要緊話,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弘晝因將朵云在北京叩閽不成,劫鬧兆惠府的事說了,卻只字不提魏佳氏移宮情形。尹繼善深知這件事不足以驚動這位王爺親來金陵,也將傅恒棄舟上岸驟然遇刺的經過備細說了。弘晝聽了一笑,說道:“她這一鬧朵云就更不好辦。和張老相公的事一樣,事無關情相連,哪個廟都有屈死鬼真是一點不假!”

“不早了,咱們一處去莫愁湖吧。”紀昀掏出懷表看了看,對劉塘道:“張老相公玉碟一案不可忽視,一定要查出他本來姓氏是不是朱姓,是不是假冒的朱三太子,據你上次提審,似乎暗地沒有結黨聚眾的事,四鄰具保也說他平日安分,我看就不必當做逆案料理。皇上正在南巡,要有祥和之氣,查案子聲勢越小越好,不要動不動滿街都是衙役,善撲營的兵。牽連的太多,下頭人好大喜功只圖買好,于政局不利。你是方面大員了,要有大局觀,不要拘泥到案子枝節里去,黃天霸他們升官心正旺,不要把勁使在這上頭,青幫鹽幫漕幫江湖黑道里明面維持朝廷,吳瞎子是侍衛,顧不過來,叫他們一處會商一下,由黃天霸接管緝捕拿盜的事。告訴他們,皇上有話,緝拿黑道賊匪同伙,要按野戰軍功行賞。三年軍治安太平,封侯也是指望得的。就這個話,你去和他門會議。”

劉墉得了指示立即起身告辭,尹繼善便也起身,對弘晝和紀昀說道:“我今日過江起程去西安,這也就別過了。昨兒陛辭,萬歲爺還說,身邊得用的人不多,延清雜務太多,見大家沒法分勞他又不肯偷閑,劉墉身上的差使不要砸得太重。紀公雅量高致詼諧多才。除了公務,要上下照應,我們多通信,有事多替我主子跟前擔戴。”紀昀一邊同著往外走,笑道:“這些何消吩咐?倒是你在江南久了,西安的羊肉泡饃未必吃得消——你帶誰去?”

“我帶袁枚去。”尹繼善道:“他是文官,不好在總督衙門安置。你跟吏部打招呼,下牌子署西安知府就是了。”紀昀笑道:“會意得,怕是到那邊單絲孤掌,連個彈琴下棋的朋友也沒有吧?”尹繼善和劉墉直送弘晝二人到儀門方才回來,劉墉去北書房,尹繼善自預備行裝約袁枚同行不述。

二人打轎趕往莫愁湖,待到時正是辰牌。行宮就在毗盧院下,是康熙二十三年就開始修建的。康熙六次南巡從來也沒住過這里,是怕長江水漲漫堤決潰淹了這處低凹所在。自李衛當總督,江堤加高又加高加固又加固,大條石和石頭城相連。雍正十一年百年不遇的菜花汛離堤頂還有丈余,可謂是萬無一失。乾隆愛這處景致,上倚寺觀可聞暮鼓晨鍾,下臨莫愁湖可玩勝景顏色,因就住在這里,百年老松翠竹楊柳掩映間紅牆黃瓦丹堊一新,遙瞻與北京暢春園仿佛。只是皇帝太後皇後既駐蹕于此,關防所禁,莫愁湖黃蘆白茅敗荷清漣依舊,沒了游人畫舫點綴,偌大湖面不見片帆舟影,便顯得寂寥肅殺,秋風一湧寒波激岸樓亭孤疏,少了幾分柔媚。


行宮門口等候接見的官員很多,幾乎都認識紀昀,見他過來,幾個司道小官只遠遠站著癡望,山東安徽福建江西幾個省的巡撫忙就上來請安問好。紀昀笑道:“你們這些家伙,這回買櫝還珠了,這是和親王爺!喝面糊湯喝醉了麼?”幾個人忙又跪下給弘晝叩頭謝罪。弘晝笑道:“我沒穿王爺行頭,不怪你們這群王八蛋!你們吃紀昀惡罵了還不知道。當日蘇五奴長得漂亮,人們灌她丈夫酒,死活灌不醉,他男人說‘灌酒沒用,多拿銀子,喝面糊湯也能灌醉了我’——這叫飲糙亦醉。成語,你們曉得麼?”說得幾個巡撫都笑,弘晝卻朝站在彩門旁的一個五品官笑著招手,說道:“這不是歸德縣的段世德麼?好嘛,五品堂皇當上了,認不的五王爺了!——幾時升發的?”

“是是,卑職是段世德。”那五品官忙一溜小跑過來,磕頭請安笑道:“王爺一下轎我就認出來了。咱官太小,不能靠前給王爺請安。托王爺的福,今年信陽府出缺,卑職考成‘才優’,就選出來了……”弘晝笑道:“你給我弄的幾只蛐蛐兒,鐵頭蒼背聲如嘎王,好極!連十三貝勒的‘無敵大將軍’都叫咬斷了大腿。先說好,你升官跟我毫不相干。再給我弄幾只鵪鶉來,信陽府鵪鶉好玩的。”段世德笑得滿臉花,說道:“這好辦,回去我就叫小厮們去買。王爺放心,一定不去攪擾百姓,這是卑職的私意兒,誰叫我是王爺旗下奴才呢!”弘晝搖頭道:“春天的鵪鶉叫‘春草’,最窩囊軟蛋,秋天的叫‘秋白’,也罷了。冬天的鵪鶉蛋人暖出來,叫‘冬英雄’,要養過三年皮老筋強,要常往人堆里帶,教它不怕人不怯陣,太瘦沒勁太肥了榔榔,養得聽見公鵪鶉叫,它就炸翅伸脖子紅眼要斗。那才是上好的冬英雄……”

他口說手比正說得興頭,卜義從儀門里頭小跑著出來,打千兒請了安,微喘著說道:“萬歲爺在長春軒,聽說五王爺遞牌子,叫和紀中堂一道進去呢!”弘晝興猶未盡地咂咂嘴,對紀昀道:“曉嵐,咱們進去。”

行宮沒有甬道,大小錯落的殿宇亭閣都是請江南山子野按蘇州園林格局建成,一路沿湖朱欄長亭銜接,欄邊長板相連,隨時可坐可依。卜義帶著二人曲曲折折逶迤而行,隨手指點著那里是正殿“日升殿”,是皇上接見大臣處;左邊“月恒殿”,是皇後居處;右邊“星拱院”,是那拉貴主、陳妃何氏魏氏嫣紅英英起居;星拱院向西仍叫慈甯宮,是太後住著……說著已見王恥笑嘻嘻迎了出來,便道:“這回廊向西那座壓水亭子是仿北京老廉親王書房造的,皇上日常就在這里批折子見人,叫‘長春軒’。”說話間王恥已到跟前,急打個千兒說道:“二位爺進去動靜輕些,皇後在軒里彈琴,皇上在那里吟詩呢……”二人略一定神,果然聽見琴音叮咚清越掠水而過,軒外龐廊站著一個不足三十歲的青年官員,形容孤峭消瘦面色蒼白,戴著六品頂戴。見弘晝盯著他看,紀昀小聲道:“竇光鼐。二十二歲中一甲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現在跟我在四庫全書上行走。頭一份彈劾高恒的折子就是他寫的。”弘晝點點頭沒言語,便聽琴音嫋嫋中乾隆吟道:

草根與樹皮,窮民禦災計。敢信賑恤周,遂乃無其事。茲接安撫奏,災黎荷天賜。控蕨聊湖口,得米出不意。磨粉攙以栗,煮熟充饑致。得千余石多,而非村居地。縣令分給民,不無少接濟。並呈其米樣,煮食親嘗試。嗟我民食茲,我食先墜淚。乾坤德好生,既感既滋愧,愧感之不勝,遑忍稱為瑞。郵寄諸皇子,令皆知此味……代代應永識,愛民悉予志……

紀昀聽著,這詩就溫婉藻飾上說,無論如何算不得佳作,但乾隆句句吟來,悲酸矜憫之情溢于言表,尤至‘我食先墜淚’一句,心淒心顫出于至情至感,聽得紀昀和弘晝都心里一陣酸涼,眼中瀅瀅淚珠欲垂。正淒楚間,乾隆在軒內說道:“你們三個都進來吧。”于是弘晝打頭,紀昀竇光鼐隨後魚貫而入。

竇光鼐還是頭一次離得乾隆這樣近,尋常像這一等官員都是匍伏在地,頭也不敢抬,大氣也不敢出,他卻恭敬叩了頭便長跪挺起身來,見迎門一張碩大寬闊的木榻上乾隆盤膝而坐,榻上矮桌卷案。壘壘疊疊垛的都是文書奏折,還放著幾只小黃布袋,都可只有通封書簡大小,中間還擺著一個深口寬沿的大碟子,里邊的黑米煮熟了,吃得還剩一少半,猶自微微冒著熱氣。皇後卻不在外間堂內,竇光鼐留神看時木榻北邊一色明黃紗幕牆隱隱微風鼓動,才想到是一紗之隔皇後在里邊屋里。

乾隆見他這樣瘦弱身軀,跪在自己面前毫無愧作畏縮之相,不禁暗想:“此人膽大如斗。”卻先不理會他,對弘晝道:“這麼遠的道兒,難為你一路不停趕來,也不住驛館,叫人整日放心不下。兄弟你這放浪不羈的性子幾時才能改?”說著挪身下炕,親自扶起弘晝,對紀昀說道:“你也起來坐著。”卻不理會竇光鼐,又命王恥:“給你五王爺和紀大人上茶!”仿佛看不夠似的,上下只是打量弘晝,說:“似乎瘦了點,不過精神氣色看去還好。”

“皇上氣色沒有臣弟想得那麼好。”弘晝接茶不飲,輕輕放在幾上,也是一臉兄弟親情盯著乾隆,“我是個沒頭神,住驛館太嘈雜熱鬧,地方官上手本參見說話,都是些屁。我也真不耐煩聽。走一道兒住千店聽小人們議論錢糧,評涉朝臣忠好好歹,說家務甚或聽潑婦敲盆子罵街,我覺得比在驛館里迎來送往聽請安說奉迎官面話要受用些子。”一席話說得眾人都笑,連滿面正色的竇光鼐也不禁莞爾。

乾隆笑了一陣,恢複了常態,指著那盤子黑米,說道:“這是安徽太湖縣唐家山百姓的口糧,竇光鼐送來的。今天單獨名見光鼐,也為說這件事。不但朕,皇後,除了太後老佛爺,所有後妃每人一盤,都要吃下去!朕和皇後兩份,皇後身子弱,朕替她進,還沒有進完……午膳還接著進黑米,朕要永世記著這米的黴味……”說著深長歎息一聲,“那些黃袋子里也是黑米,由內務府分賜諸王貝勒,看著他們吃完它!”他說著,幾人已聽見皇後在內間隱隱的啜泣聲。

“皇上此心乃是堯舜之心。”紀昀聽得鼻酸,已是墜下淚來,拭淚跪了說道:“太湖縣魚米之鄉,乃至百姓受此饑餒,這是宰相之過。求皇上把剩余的米賜臣,臣吃完它,皇上您就不必親自再吃了……”說罷連連頓首,膝行數步端起寬邊盤子,手抓著塞進口中,一邊嚼一邊流淚,一粒一粒都拈起,吃完了它。竇光鼐直挺挺跪著,也是熱淚橫流,暗啞著嗓子道:“臣奉召見,原是預備著承受皇上雷霆之怒的。皇上體天恤民之心烙于九重蒼穹,仁心已被饑寒草民,臣心里真是感愧無地!‘我願君王心,化作光明燭,不照羅綺庭,偏照破亡屋’。以此心治天下天下無不可治之事!”弘晝也心情沉重,點頭道:“我從內黃過,內黃百姓有吃觀音土的——當然是為數不多。但臣弟想,為數不多也不可輕忽。”

“糧食放黴發黑才分給百姓,要追究地方官失職責任!”紀昀吃慣了肉的肚子,多半盤黴米下去五內不和,恨恨地說道:“為富不仁的劣紳,要榜示四鄉羞辱他們!”

乾隆聽了點頭,說道:“竇光鼐,朕讀過你的殿試策論。學問很好,字寫得也好,硬直了些,沒有點進三元傳臚,也為辭氣顯得激烈,少了雍容之氣。你還很年輕,朕寄厚望于你,不要在四庫上行走了,回都察院辦差,專管民間采風的事。叫你進來不為讓你看朕進黑米膳,是給你密折專奏之權,替朕‘偏照’一下破亡屋。”王恥聽著,已從大頂櫃上格里取下一個鍍金頁子包鑲的小明黃木匣子,捧過來遞給竇光鼐,說道,“這把金鑰匙竇大人您收著,一把留主子爺那兒,有奏事折子不交軍機處,送內務府直呈皇上。密折一定自個親自寫,批下去的朱批看過之後要回繳皇史處存檔的。請大人記好了。”


“謝皇上恩!”竇光鼐將匣子放在地下,深深叩頭,說道:“臣尚有要奏的話。高恒錢度狼狽為奸,貪讀收受賄賂肆無忌憚,求皇上早下明詔交付有司嚴加審讞,以正官緘,示天下至公至明之心!”

乾隆笑著點點頭,說道:“你在揚州上的折子朕已經看過。不要著急,要查出與案子有關聯的並案處置。今日還要議別的事,你且跪安,有什麼條陳只管寫折子奏上來,朕自有曲處。”竇光鼐像抱著繈褓嬰兒一樣懷著匣子躬身卻步退了出去。乾隆望著他的背影,說道:“這是個憨直人,巴特爾跟朕說,每天早晨天不明他必到行宮外望闕行禮的。朕原以為他有些矯情,看來不是,是性子迂了些,不要磨了他的棱角,好生栽培,這又是一個孫嘉淦史貽直呢!”

紀昀忖度,弘晝親來南京,絕非只為送朵云,必定還有造膝密陳的事,自己不宜聽也不願知道,因見有話縫兒,忙將張老相公家抄出崇禎玉牒的事奏了,沉吟著說道:“劉墉提審張某,臣在一旁見了這人,是個七十歲上下的龍鍾老人。年紀無論如何和崇禎的兒子對不上。民間有些人喜愛收藏孤本雜書,不分優劣良莠。明末亂世,李自成把北京紫禁城砸得稀爛,有些文書字畫檔案失散出去,他收藏了是有的,既沒有邀結黨羽散布謠言,也查不出與江湖幫會如易瑛等人有涉,以臣之見,似可不以逆案料理,以免有駭視聽。”

“朕看這件事未必像你奏的這樣尋常。”乾隆大約是累,臉色蒼白帶著倦容,輕輕啜著茶說道:“這十幾天除了批折子見人,把江南圖書采訪總局查來借來的也隨意瀏覽了幾部,有些書說妖說邪朕不介意,有些書讀來令人觸目驚心。華亭舉人蔡顯寫的《閑閑錄》你讀了沒有?他的《詠紫牡丹》句說‘奪朱非正色,異種盡稱王’,稱戴名世是曠世‘絕才’,南明唐王流竄福建,書中紀事都用永樂年號!視庭淨不過一個區區秀才,妄自編寫《新三字經》,說元代‘發被左,衣冠更,難華夏,遍地僧’吳三桂降我大清說是‘吳三桂,乞師清’,還有一位老遺民家里搜出三藩之亂時吳三桂的起兵檄文,這個張老相公家藏朱氏玉牒,恐怕未必只是藏藏而已吧?”

這幾本書紀昀一本也沒有讀過,他因乾隆原有旨意,征集圖書不分門類所有忌諱一概不追究,有利于民間踴躍獻借圖書。乾隆這一說與前旨大相徑庭,要追究藏書家眷明反清和攸關華夷之辨的悖謬狂妄字句了。這樣以來,不但與前面旨意出爾反爾,治起罪來也都要按“大逆”律條窮究酷刑懲治,誰還敢獻書?他囁嚅了一下,鼓起勇氣說道:“收上來的書太多了,現在不但文華殿、武英殿也快要垛滿了。有些書是前明遺老著述,于本朝確有不敬之詞,有些山野愚民不通史鑒不識時務見書就獻,以圖邀好地方官,其中固然有膺妄狂悖之人,難免也有無心過錯的,似乎不必一一窮治,以免人心有所自危。”他想了想又加一句“易瑛一案兵連禍接,擾亂數省,公然扯旗聚眾抗拒天兵征剿,皇上如天好生之德,尚有矜憫全命之旨,也不窮治黨徒。比較起來,也似不宜追究收藏謬書的人。”

“那當然是有所不同的。”乾隆說道,“治天下與平天下攻心為上,治術次之。信奉白蓮紅陽教連易瑛在內都是被逼無奈挺而走險,愚昧無知芸芸眾生,自然可矜可憫。這些人可是要高看一眼,他們手中有筆,心里有學問計謀,食毛踐土之輩還要感激君父之恩,他們是無父也無君,恨不得早日天下大亂,豈可等同視之?”他翻了翻桌上案卷,取出一部書遞給紀昀,說道:“你紀曉嵐是胸羅萬卷之人,看沒看過這部奇書呢?”

弘晝好奇,扇柄支頤湊到紀昀身邊看,見藍底白字一部新書裝訂整束,上寫:

堅磨生詩鈔

便問“這個名字好怪:堅磨生是誰?”紀昀道:“這話出自《論語·陽貨》篇‘不曰堅乎?磨而不磷’意思是說堅硬之物受磨不薄,受得起折騰——這必是個不安分人寫的詩。”

“此人朕和五弟都見過。”乾隆蔑視地一哂,瞥一眼那書,說道“名叫胡中藻,官居內閣學士,在陝西廣西當過學政,大名鼎鼎的翰林,已經死了的鄂爾泰的高足,詩中自名‘記出西林第一門’,狂妄自大目無君父,什麼樣結黨營私蠅營狗苟的事都做得出,豈止不安分而已!”

紀昀驀地一驚:如果再和皇上頂,那就不是“糊塗”,而是庇護造作“逆書”的人了。他的作官章程是“順”,皇上變了他也變,這叫“順變”,與皇帝見識不同先盡力尋自己的不是,實在不能“順的”,揀著合適時機從容進言,自己起名這叫“良諫”。像乾隆這樣學識淹博鴻才河瀉的皇帝,外面上看猶如謙謙儒雅風流學士,心里那份自負剛硬其實遠過乃父雍正,如果“諍諫”龍鱗觸聖怒,不但自己倒黴,說不定盛怒之下變本加厲大興文字獄來,就更苦了。

思量著,紀昀歎息一聲,說道:“皇上聖明高瞻遠矚。臣太拘泥,也太喜歡從細微未節詞章小句上看人想事情了。胡中藻臣也見過一面,那還是在翰林院,覺得這人滿有才,只言談舉止里透著大樣——他看人這模樣——”紀昀一笑,學著胡中藻枯眉翻眼挽首斜視,像把別人倒轉看似的,逗得乾隆和弘晝都呵呵大笑。

“他就這副德行。”紀昀笑色余容猶在,語氣已變得鄭重,“他寫過一首詩‘南斗送我南,北工送我北,南北斗中間、不能一粢闊’我還問過他一統天下何分南北之說,是個甚麼意思?他說‘詩無達佑’你連這個都不懂。言偽而辯行僻而堅,孔子所以誅少正卯。主上必不冤了他!”說著,隨手翻看,想尋出違礙言語迎合乾隆。


但一翻書他立即明白,根本不用自己再來吹求,書上圈圈點點紅杠抹勒觸目皆是,諸如“雖然北風好,難用可如何”“一把心腸論濁清”“斯文欲被蠻”……“與一世爭在丑夷”——“老佛如今無病病,朝門聞說不開開”……隨處加有朱批,血淋淋狂草禦筆如“喪心病狂以致如此”!“混帳!”“朕之憤懣猶如此獠之恨朕”……還有的批反語“這才是好臣子,非‘忠臣’不能出此語”“好,寫得好,罵得痛!”……乾隆捉筆時切齒憤恨之情躍然紙上。紀昀看著這些字句只覺得頭一陣陣眩暈,臉色蒼白,手也微微抖動,但他畢竟極世故練達的人,顫聲說道:“這……這……實在是個梟獍!不但毀及先聖,且詞氣誹謗加諸皇上!此其可以覆載而容,此其可以覆載而容?!”他自己的驚恐憂懼也就掩飾在對胡中藻“悖逆”的意外驚訝和震驚之中了。

弘晝抽出書翻著看了看,他卻不像紀昀那樣驚慌中帶著自疑自危,沉吟著說道:“文字上的事看來確是不能一味懷柔,懷柔無度就是放縱。皇上英明,即不作處置也無妨礙,謬種流播傳之後世,未必保得住大清代代都像皇上這樣天縱英睿,由著他們胡說華夷之辨南北之分,出了亂子就不是小亂子!”他將書呈回桌上,口不停說,“所以乘著極盛之世,這樣的書要抄,要燒,這樣的人要殺。禮部的人真不知干什麼吃的,居然沒有見一份折子說這種事情的!”

“曉嵐聽見了麼?這是遠見卓識,這是真正的謀國緘言!”乾隆的郁氣平複了一些,喝了一大口茶微笑道:“先帝在時曾說老五是臥虎,輕易不動爪牙,動起來風云色變,他小事一概不拘,遇君國攸關大事真是殺伐決斷一絲不苟。”弘晝忙笑道:“臣弟哪來偌大本領,自小跟著皇上一書房讀書,聽皇上講經說史偶有心得,口沒忌諱而已。倒是說起玩蟋蟀斗鵪鶉恐怕更在行些兒,依舊是個荒唐王爺——還有另一說,臣弟也要奏,燒、抄、殺都是要的,不宜聲勢太大。皇上,今日乾隆之治自唐堯以來僅見,比貞觀之治遠遠過之。不知皇上記不記得登極之夜,召臣弟那番語重心長的訓誡?”乾隆怔了一下,隨即一笑,說道:“紗幕後頭是皇後,曉嵐是軍機大臣。朕想聽聽你記不記得。”

弘晝也是一笑,說道:“臣弟不敢有須臾忘懷。皇上說了三條,頭一條就是要作聖祖那樣的仁君,創開辟以來極盛之世,法天敬祖,如果得享遐齡,能做到六十年乾隆盛治之世,心滿意足,文治武功要超邁前世;第二條不敢或忘身是滿洲人血是滿洲血這一根本,謹防漢人陰柔狡奸積習浸淫;第三條說到臣弟,臣弟不敢複述,總之是凜遵聖訓,不敢越禮非為,不因皇上有免死鐵卷放縱淫佚。皇上說李世民是英拔千古的雄主,玄武門之變屠兄稱帝終是一憾,皇上不學他的忍酷,要以仁孝格治天下。”

紀昀這才知道,乾隆元年登極之夜,這兩兄弟還有這番促膝深談,其中“滿漢之別”的話能讓自己聽,可見乾隆對自己眷隆信任還在劉統勳之上,本來忐忑不安的心頓時寬了。弘晝也是不勝感慨,笑歎道:“私地下,臣弟常把皇上和李世民、朱元璋還有聖祖相比。貞觀之治,一年只處決二十九名死囚,除了這一條,皇上處處比他強。朱元璋洪武之治,酷刑整飭吏治,天下貪官聞風股栗,如今吏治不及洪武年間,但民殷國富明主良臣濟濟明堂,皇上是大拇哥兒!他是——”他比了個小指,“不能同日而語。聖租文武謨烈堪為千古一帝,但開國不久,接的是前明和李自成的爛攤子,中間又有三藩之亂。若論生業滋繁百務興隆天下熙和,皇上之治已遠過聖祖。這都是‘以寬為政’夙夜宵旰嘔心瀝血所得,皇上您不容易。兄弟雖不管事,心里給您叫好兒呢!”

“兄弟你說的是真情實語。”乾隆說道,“除了你,沒人能也沒人敢這麼披肝瀝膽把朕和先賢比較優劣。你不用往下說了,朕已經明白你的意思。除了本朝人毀謗本朝大政的,反清思明的,包藏禍心亂政的,朕不加追究。就像胡中藻這樣兒的,也不興大獄株連,稗官小說除禁毀之外,不作人事牽連——朱元璋是泥腳杆子,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一個文字獄動輒成千上萬殺人,造下戾氣也給子孫種禍。就是胡中藻,你們沒細看書上朱批,謗及朕躬的也只當他狂吠——對,是桀犬吠堯——狗叫不足為意。除有直接干連的,也不大事株連。但若不動刀子煞一煞這股風,由著他們造謠生事,他們就會以為朕是宋仁宗、宋襄公,也是不成的!你們都講得很透了——曉嵐,就照這番議政,張老相公,還有胡中藻這類案子,你分別擬旨,一件一件斟酌處置!”

文字獄案自孔子誅少正卯,“著春秋而亂臣賊子懼”,秦漢以來曆朝皆有。紀昀熟透經史當然知道。他也對一些文人不識起倒,著文寫詩謗訕朝政甚或厭清思明深覺憂慮。只張廷玉之後,他已是文臣首腦,自覺有佑庇文士責任。一怕興起文字獄大事株連,二怕下面官員仰順聖意無端吹求搞得人人自危,方才看乾隆朱批,“亦天之子亦萊衣”本來是稱頌乾隆孝順,只是言語欠莊重,也指為“悖慢已極。”皇帝自己就吹求,他怎麼敢直諫,真能作到不事牽連已經很不容易了。當下只好承顏順旨,陪笑道:“臣告退,回去細看原案奏章,草擬出來呈禦覽修定。”說著便起身,卻見秦媚媚從紗屏後輕步出來,到乾隆眼前耳語幾句。乾隆臉色一變,匆匆進了里邊。紀昀也不敢離開,聽乾隆輕聲細語問道:“你到底怎麼樣?曉嵐就在這里,要他進來給你看看脈,好麼?”

皇後聲氣很弱,斷斷續續說了幾句什麼,便聽乾隆笑著安慰,“曉嵐忙,參酌一下也不費什麼。你既信得及葉天士,叫進來給你瞧瞧也成……”

弘晝和紀昀這才知道富察皇後臥病在榻,乾隆在這里一邊守護照料一邊處置軍國重務,這樣夫妻敦誼,別說皇帝,尋常官員里也極少見的,二人心里一沉,都感動得有些臉色蒼白。一時便聽窸窸窣窣,似乎乾隆替她掩被角,接著便出來,對紀昀道:“你去見見劉統勳,葉天士給他瞧過,問問此人醫道到底如何,如若好,就叫進來給皇後看脈。”紀昀連聲答應著叩頭退出。

“老五,你寫來的專折已經看過了。”乾隆說道:“莎羅奔的夫人現在不能急著接見,恐防亂了傅恒的心,皇後體氣本來就弱,一路勞頓,在德州云看蘇奴國王王後墓,又受了點風寒,身熱不退,宮里那些煩心事她知道了)也有點著急上火——先不忙說公事,進來見見你嫂子吧!”

“是!”弘晝忙一躬身,跟著乾隆進了里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