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0

大地包又名地德里,是哈爾濱又一個貧民區。原先的居民多數是鐵路工人,年月一久,成分也就混雜了。這里的房子比道外貧民區的還低還矮,好多房子的牆壁都是板夾泥的。那時候木板便宜,黃泥更是到處都有,木板夾黃泥,不但省工省料,還能擋住塞外的寒風。只是不大好看。什麼好看不好看,能擋風禦寒就行唄。

下午兩點多鍾的時候,王一民來到這里。初夏的太陽從頭上斜照下來,照得王一民直冒汗。狹窄的街道兩旁光禿禿的,偶爾有兩棵歪脖子小樹,也不能遮陰納涼。一股股臭氣,隨著陣陣微風,從陰溝里冒出來。街上行人不太多,大概都上工去了,穿著破衣爛衫成群奔跑的孩子多于成年人。

王一民邁著狀似悠閑的方步,順著雙號門牌的一側,向前查去,頗為順利地找到了他要找的一百八十四號。這是一個小板障子院,一扇小木板門,兩旁排列著碎舊不整、高低錯落的舊板皮,板皮雖碎,堵得可嚴,竟沒留一點可以往院里窺視的空隙。院門距離房簷頭很近,最多不過十步,在這貧民區里能擠出這麼一個巴掌大的小院也不容易了。多數人家是窗戶門都裸露在街道旁的。

王一民在門前停了一下,聽了聽院里靜悄悄的,看了看前後沒有形跡可疑的人,才舉手敲門。

“誰呀?”聲音尖細而清脆,像是個年輕的女子。1 6 K小說網.電腦站.cn

王一民沒有答應,靜靜地站在門前等著。

小木板門呀的一聲打開了。站在門里的卻是一位花白頭發的老年婦女。王一民不由得往她身後瞥了一眼,她後邊沒有旁人。莫非說那清脆的聲音就是從這蒼老的喉嚨里發出來的?王一民留神打量了一下這位老婦人,只見她穿了一身整潔的藍布衣褲,雖已洗得發白了,卻熨燙得板板整整。腳下穿著青布鞋白襪子,花白的頭發一絲不亂地梳向腦後。當時像她這麼大年紀的婦女多數都梳疙瘩髻,她卻挽了一個結,用一個墨綠色的寬邊發卡子卡著。她那白淨的鴨蛋形臉上雖已堆上了一些細碎的皺紋,卻還可以讓人聯想到她當年的美貌。她五官搭配得很勻稱,兩只眼睛在松弛的眼皮中還閃爍著一點靈光,兩道細長的彎眉雖然脫落了一半,卻也還有神韻,一張略覺干癟的嘴唇旁還掛著一些柔情笑意。她現在正迎著陽光,微眯著兩眼,一邊打量著王一民一邊問道:“先生,您找誰呀?”

聲音仍是那麼清脆,這簡直是個奇跡。

王一民忙尊敬地點點頭說:“麻煩您,這是老羅家嗎?”

老婦人點點頭說:“是呀。您是……”

王一民沒有報名姓,他含糊地應了一句“我來看看您”,就一側棱身子,邁進門里,隨手關上了門。

老婦人愣呵呵地往後退了兩步,攤開一雙手,像要攔住王一民去路似的說:“您要找哪個老羅家?您說清楚啊!”老婦人聲音提高了,真像銀鈴一樣悅耳。

王一民看老婦人有些著急了,忙微笑著說:“我找一百四十八號,羅世誠家。”

“您是……”

“我先問一下,您是不是羅世誠的媽媽?”

老婦人眨了眨眼睛說:“是呀,您……”

王一民不等她說完,伸手摘下頭上的草帽,向老婦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說:“大娘,我是特意來看望您老人家的。”

王一民這句話剛一出口,只覺得鼻子一酸,眼淚幾乎奪眶而出。他忙盡力控制住,待他抬起頭來的時候,見老婦人睜大一雙眼睛,正直愣愣地看著他。王一民忽然覺得這雙大眼睛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見過。還沒等他想明白,老婦人又開口了:“您真把我鬧糊塗了。您到底是誰呀?”

王一民親切地叫了一聲“大娘”,手往屋里一指說:“我們到屋里去嘮好不?”

老婦人又打量一下王一民,才點著頭說:“請吧。”她用手往屋門一比量,引著王一民就往屋里走。奇怪,這老婦人走起路來和她說話的聲音差不多,輕捷得像個妙齡女郎。

王一民借著往屋里走的工夫,掃視了一下周圍環境,正面是三間板夾泥小房,房小窗大,顯得比一般這樣的小房亮堂些。正對房門是一條用碎磚頭拼成的狹窄雨路,這兩路把小小的院落分隔成兩塊不同的天地。東邊種了許多花草,西邊卻是光禿禿的沒有一根草刺。這強烈的對比引得王一民又多看了一眼,他發現那光整的地面竟是用黃土摻沙子鋪的。嗯?難道這家還有練武功的?思量間他已經被引進三間房子當中的一間堂屋地。老婦人把王一民讓進西屋。門媚很低,王一民那中等身材還得低低頭才能進去。

屋子雖小卻很亮堂,屋里收拾得干乾淨淨,有條不紊。使王一民奇怪的是這屋里竟沒有火炕,這在同類的小房中是少見的。屋北面擺了兩張木板床,南邊靠窗戶擺了一張紫漆方桌,上面擺著壺碗和茶盤,一台小馬蹄表,很舊,卻還嘀噠嘀噠地走著。方桌旁是兩把靠背椅,椅子也很舊,卻雕著細花。

王一民被讓到椅子前,他沒有坐,望著老婦人那充滿疑問的目光說:“大娘,我是一中的教師,我叫王一民。”

王一民這三個字才一出口,老婦人忽然眼睛一亮,兩手一拍,“哎喲”了一聲喊道:“原來是王老師!您怎麼不早說?我們早就想見您了!”

老婦人話音才住,忽然不知從什麼地方飛來一句男人的聲音:“是王老師嗎?快讓我見一見。”

這聲音蒼老而低沉,像從空谷底下發出來的。

王一民乍然聽到,身子不由一抖。這是從哪里發出的聲音?這屋里也沒有另一個男人哪!

正在王一民舉目四望的時候,老婦人忽然一轉身,向西牆輕快地走了兩步,一抬手,嘩一聲拉開了一塊白色的慢帳,里面現出一鋪單人床那麼大的小土炕,炕上仰臥著一位老人。他那蒼白的臉上布滿了皺紋,雙頰和眼窩都深陷下去。這時他的臉稍微向地當中側棱過來,一只手抖動著伸向王一民。

王一民進屋的時候沒有注意到那和牆壁一樣顏色的白幔帳,更沒想到幔帳後邊還躺著一位老人,這時他驚訝地望著,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老婦人忙轉身對王一民指著老人說:“這是世誠他爹,癱瘓三年了,不能動地方……”

老人沒等老婦人說完,就接過話說:“王老師,原諒老朽不能下地了。若不是因為不能行動,我早就去拜望您了,您真是一位好老師!”他很激動,頭在枕頭上不住地點著,伸出的手也不斷顫抖著。

王一民臉上驚訝之色立即消失了,他忙向前走了一步,恭恭敬敬地向老人施了一禮說:“老伯言過了。如果說原諒的話,倒是應該請你老原諒小侄,沒能早日前來看望……”

老人忙搖著顫抖的手說:“快不要這樣相稱,您是世誠的老師,如果您不見外的話,您和老朽應該是同輩。”

“不,不。”王一民也搖著手說,“小侄和世誠不但是師生關系,還是忘年之交的朋友,志同道合的兄弟。”

“不對,老弟,一人門牆終身弟子,不論怎麼說師生名分不能變,長幼之尊不可廢呀!”老人激動得腦袋抖動得更厲害了。

王一民還要再說什麼,老婦人忙指著椅子說:“哎喲!別站著嘮了,快請坐吧。”

“對,對。請坐,倒茶。”老人也吃力地指著椅子說,“王老師是我們家難得的貴客,快坐吧。”

王一民忙回身把靠近老人的椅子往前挪了挪,坐下了。

老婦人一邊忙著沏茶一邊說:“您今天來我們太高興了,我們全家四口人都不斷說到您。若不是因為家里有病人,我也早去拜望您了……對了,方才您說沒能早來看望我們,可您知道我們這個地址嗎?我那姑娘兒子,從來都不肯把家的地點告訴別人。您今天是怎麼找上我們這個窮家的?我現在還納悶呢。”

這位老婦人動作敏捷,語言輕快,她給王一民倒茶時伸出的手很小,手指很尖。憑這雙手,就可以斷定,這位婦人生平不但沒干過重活,連一般體力勞動也沒從事過。

她問王一民是怎麼找上這個窮家的,這使王一民很難回答。從兩位老人的精神狀態上看,他們不但不知道羅世誠英勇就義的消息,連不幸被捕的凶信恐怕也沒聽到。他們沒有預感,沒有精神准備,這讓自己怎麼出口?怎麼把那巨大的不幸消息告訴這兩位老人?你看,一位像熬干油的油燈,生命的火光已經搖搖欲滅了;另一位雖然看上去還健康,也是兩鬢斑白,年過半百。自己只要讓那噩耗一出口,哪怕短短一句話,就如響起一聲驚魂奪魄的炸雷,使乾坤倒轉,日月無光,說不定在一聲哀號中那老人就與世長辭了。可是不說又怎麼能行?自己來這里的任務就是要把這難于出口的噩耗說出口啊!

怎麼說呢?正在王一民暗打主意的時候,外面木板門響了,有人不敲門就走了進來。

老婦人向外一看,高興地一拍手說:“哎喲!真巧!我姑娘回來了!她看見王老師來該有多麼高興啊!”

王一民聽了心中不由一動:她姑娘是誰?為什麼看見自己來會高興呢?對了,老婦人方才還說她們家四口人不斷說到自己,這四口人里當然就包括她這姑娘了。這麼說這姑娘也認識自己?王一民不由得回頭向窗外望去,只見一個窈窕的身影在窗外一閃而過。只這一閃,王一民已覺察到是誰了,不由得一驚:是她!真的是她!自己過去雖也猜想過,可是馬上要證實了,還是感到驚奇,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時老婦人已經喜盈盈地推開了屋門,探著頭向外喊了一聲:“快進來吧,你看誰來了!”

老婦人話音剛住,一位姑娘跨進門檻,飄然而人。王一民直覺眼前一亮,呀!是她!果真是她!是柳絮影!她真的是羅世誠的姐姐!

就在王一民往柳絮影臉上一看的時候,柳絮影嘴里輕輕發出一個“呀”宇,一連往後退了兩步,高跟鞋絆在門檻上,好險沒絆倒。她微張著嘴,直愣愣地呆看著王一民。

王一民從她的臉上看出一種複雜的異樣表情:驚訝里含著痛苦,惶惑中夾著期待。她那白里透紅的雙頰失去了紅潤,她的頭發有些蓬亂,眼圈也微微發紅。這情景王一民已經見過一次,當盧家那位少爺大要“求影”酒瘋的時候,她的情景就是這樣。這大概是她的神經受了嚴重刺激以後的一種表現。那麼她現在是受了什麼刺激呢7 莫非她也……

正在王一民推斷的時候,站在兩人當中的老婦人說話了,她一指柳絮影說:“哎喲!你不認識王老師嗎?平常總和世誠王老師長,王老師短的念叨,今天王老師坐在咱們家里了,你怎麼反倒愣在那塊了?”說到這里,她忽然往柳絮影面前走了兩步,細看了看,又“哎呀”了一聲說,‘你臉色怎麼不對勁?眼圈也紅了,是有病了?還是受了誰的欺負?“

柳絮影忙對她媽媽搖搖頭說:“沒什麼,媽媽。”說完才對著王一民微微躬身施了一禮說,“王老師,真沒想到您能光臨舍下。我才一進屋,看到是您,真不敢相信。可是細一想,您的到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怪我太愚鈍了。”

王一民一聽她話里有話,再聯系起她那失常的情景,越發斷定她已經知道那不幸的消息了。這時怕她貿然說出來,在小屋里響起那嚇人的炸雷,所以忙對她說:“哪里的話,我早就想來,只是到今天才知道這個地址……”

“是世誠告訴您的?”老婦人忙插言道,“他怎麼沒陪著您一塊回來?”

“他,他在上課。”王一民吃力地回答著,“我因為午後沒事,就溜達著找來了。”

老婦人還要再問什麼,卻被柳絮影攔住了。她一伸手遞給老婦人一個小紙包說:“媽,這是給爹淘換來的珍珠粉,和到藥面里吃下去吧。”說完她又轉對王一民說,“王老師,難得您到我們家來,請到我那小屋里坐一會兒吧。”

還沒等王一民答話,老婦人在一旁“喲”了一聲說:“小絮的屋子從來不招待客人,今天也……”

柳絮影忙對老婦人嗔怪地一撅嘴說:“媽媽!”看您……“

老婦人忙擺著手說:“好,我不說了。”接著又轉對王一民笑著說,“那就請王老師到我女兒屋里去坐會兒吧。我們這板夾泥的小房,既狹窄又寒酸,可我女兒的屋子倒還乾淨。您先和她嘮著,我服侍她爹吃完藥,就做幾樣可口的菜,我們全家陪著您吃頓晚飯。”

王一民一聽忙站起來說:“您可千萬不要費心,小侄晚間還有事情……”

王一民話沒說完,躺在小炕上的病老人發話了:“王老師,您就別客氣了,今天一定不能讓您走。您別看我們這小屋不起眼,小屋里做出的菜可是別有風味,我敢誇下海口,您在任何高樓大廈里也吃不到這美味。如果不是讓我拖累著,讓我這老妻開一個專做風味菜的飯館,管保能和北京那些有名的四合院家庭飯館爭個高低上下。就連老朽也是因為難舍她做的可口美味,才不願意早一天閉上眼睛。”

老人說完哈哈笑了,笑得老婦人臉發紅,她竟然也做了一個和柳絮影方才嗔怪時一模一樣的表情,一撅嘴說:“看你說的……”

兩位老人的笑一點也沒感染柳絮影,她微嚷雙眉,對著王一民向外屋一比量說:“請過那屋去吧。”

王一民微笑著向兩位老人點點頭說:“小侄少陪了。”

王一民被柳絮影領進了東屋。這小屋不大,卻是別有洞天。牆壁是用白色暗花糊牆紙裱糊的,一張白色單人床上鋪著白床單;一台小巧的梳妝台,上面擺著簡單的化妝品和梳妝用具;一只茶幾旁擺著兩把小型扶手椅,王一民就被讓坐在那上。面對著王一民的牆上掛著一幅人物肖像畫,是典型的中國白描畫法,用墨線勾勒出一個妙齡女郎的頭像,這女郎眉眼很像柳絮影,卻又不是她。畫紙已經黃舊,可能畫齡已超過柳絮影的年齡。畫像兩旁掛著一副同樣黃舊的對聯,對聯上寫著:莫道衣冠盡優孟本來兒女即英雄對聯題著上下款,上款是“書贈云娘”,下款是“月樓學書”。字是學顏真卿的,寫得雖有些筆力,卻感狀如蒸餅,缺少靈氣。使王一民覺得奇怪的是,柳絮影為何在這雪白的牆壁上掛上這樣書畫?從對聯的內容上看,很像書贈一個坤伶的,那麼這位坤伶是誰呢?柳絮影當然也可以稱為坤伶,但是寫這字畫時她可能還沒來到這人間呢。王一民想到這里不由得又端詳了一下那張肖像,越看越覺得像柳絮影,忽然間她聯想起柳絮影媽媽那清脆的嗓音,輕捷的腳步,纖細的手指,以及小院當中的黃沙土地……啊!這位老婦人莫非是唱戲的?是女藝人?那麼那位臥床不起的老人又是干什麼的?他們這一家簡直是充滿了神秘的色彩。

柳絮影站在一旁見王一民直盯盯地看著那書畫,便慘然一笑說:“我知道您為什麼直瞧這書畫,您是不是覺得掛在我這屋有些不夠諧調?”

‘不。“王一民搖著頭說,”我只是不知道這位云娘是誰?她和你是……“

“我想您會猜得到的。”柳絮影又苦笑了笑指著肖像畫說,“這是家母三十年前的畫像,畫像的作者就是躺在那屋小炕上的老人。他是世誠弟弟的親父親,是我的——養父。”柳絮影把後面兩個字說得很輕,又稍微停頓一下,才接著說道:“他當年是一個窮畫家,後來又淪落為窮畫匠。畫旁配的這副對聯,是我生父寫的,他老人家早已不在人世了。”柳絮影說到這里長籲了一口氣,低著頭說,“我家的遭遇,講起來很長,如果您有興趣的話,我將來講給您聽。對您,我什麼都可以講。”

柳絮影這簡略的概述已經使王一民驚奇不已,他真盼望柳絮影能接著講下去,可是今天……他默默地低下頭說:“我希望你以後講給我聽。”

柳絮影痛苦地點著頭說:“好吧,我會告訴您的。現在,我已經是心亂如麻,五內如焚了。我整個心思都被一件事情占據著。我猜想您的突然到來,也一定和這件事情有關。”說到這里,她忽然走近王一民,俯下身,低沉而急促地問道,“請您告訴我,我弟弟被捕以後的情況您知道不?他現在關押在什麼地方?有沒有生命危險?能不能設法搭救他出來?”淚珠隨著話語從柳絮影的大眼睛里滾落下來。她掏出手絹,擦了一下眼睛,坐在王一民對面,一邊低頭擺弄著手絹兒一邊說,“王老師,我的弟弟已經被捕了,有些事情我覺得不必躲躲閃閃了。您和他的關系我是知道一點的,您不但是他的恩師,還是他的……”說到這里,她抬起頭來,睜著淚水模糊的眼睛,直望著王一民說,“您還是他的指路人。”

當柳絮影抬起頭來,鄭重地要說“恩師”以外的關系時,王一民已經猜想到她要說的意思了。可沒想到她說出的竟是那麼高貴的贊詞。這是只有黨和黨的領導人,那些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才能當之無愧的頭銜呀!而自己只是一個普通的革命戰士,怎麼能以“指路人”自居呢?他皺起雙眉,剛要反駁,但他立即否定了這個念頭,他覺得眼前不是爭論這類問題的時候,他還有更重要的話要和她說呢。念頭一轉,他既沒點頭也沒搖頭,而是反問柳絮影道:“您對我提了那麼些問題,現在先容許我問您一句:您是怎麼知道世誠被捕的?”

“從打北市場抗日大集會的事件一傳出來,我立刻就聯想到了我的弟弟,因為我知道他是一個……”柳絮影又忽閃著大眼睛看了看王一民,停頓了一下才接著說道,“是一個積極的反對日本帝國主義者的戰士!是個熱愛祖國的熱血青年。他的愛國熱情最近在王老師的激發下,更加強烈起來。因此我斷定,像北市場這樣大規模的抗日集會,他一定會去參加的。因此我就急于想見到他,好從他嘴里直接聽到那振奮人心的場面哪!我承認,在我弟弟的面前我是一個弱者,是一個只能把愛國熱情藏在內心深處的懦弱女子,只有和弟弟在一塊,我才敢把心敞開,說出我要說的話。因此我是多麼盼望能快點看到他呀!就像他過去做完那些驚人的壯舉以後,回來向我講述時一樣,使我的心弦隨著他的話語而顫動,那真比我創造了一個成功的角色都快樂萬分。我眼睜睜地盼著他回來,一天過去了,不見他的身影;兩天過去了,不見他的蹤跡;這時我越來越緊張,越來越不安,我預感到將要發生什麼不幸的事情。我們倆雖然是一母兩父的姐弟,但是感情勝過親手足。由于一些特殊的原因——這些我以後再向王老師解釋——我們姐弟倆在家門以外從來不互相聯系,我姓我的柳,他姓他的羅,他從來不到我的劇團去,我也從沒上過一中學校,連最親近的朋友也不知道我們的關系。但是這回我實在忍不住了。我曾想到去找您,我知道您一定會知道他的去向。可是我立即否定了這個念頭。因為當弟弟告訴我您和他的關系的時候,曾經讓我發誓不向任何人——包括您本人透露一個字,連暗示也不行。我完全答應過他。所以我不能去找您。經過反複苦思,我決定打破慣例,到一中去找他,哪怕因此惹惱了弟弟,我也全然不顧了。

“我跑到一中,在傳達室里見到了老傳達李貴。弟弟當我介紹過老李貴的為人,我很尊敬他,管他叫老伯。這老人看過我的戲,一聽我叫他老伯,高興得什麼似的,又倒茶又拿糖,還把老伴兒二傳達吳素花招呼過來陪著我。可是當他聽到我是來找羅世誠的時候,那高興的勁頭立刻沒有了,他的臉就像雨季的天空似的,剛才還晴空萬里,一霎時就陰云四合了。他臉上的陰云也立刻籠罩住我的心頭,我的心也猛烈地跳起來,連身上都冒出了冷汗。

“他這時忙把我領進里屋,低聲問我和世誠是什麼關系?我告訴他我們是表姐弟,他家里因為兩天沒見他的影兒,很不放心,正請人四出尋找。還沒等我說完,他馬上攔住我說:你快去告訴他家,不要亂找了,他已經在北市場的抗日大集會中被抓起來了。聽說警方還不知道他家的住處,正在查找。你趕快通知他的親人,該躲的躲,該藏的藏,可不要到處找他了。

“老李貴的話真像雷轟頭頂一樣,使我幾乎昏倒過去。我強自振作精神,從一中出來,我跑到離學校不到半里地的道里公園去哭了一會兒。我覺得應該想盡一切辦法營救弟弟出險,但我有什麼辦法呢?我找誰去呢?不瞞您說,平日確實有些捧我的漢奸權貴和公子哥兒,但是我要去找他們,得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呀!我甯肯自己粉身碎骨,也不能做出那悔恨終身的事情。這時我又想起了您和老塞,我想讓你們替我去找找盧運啟,以他的名聲和地位,總會有辦法的,何況還聽說他家和姓葛的特務頭子有親戚呢。這時我後悔在一中沒有找您,我當然不能再帶著淚眼跑回一中了。我就決定到你們住處去找老塞,我知道為我的事老塞會想盡一切辦法的。可是當我走近你們屋門的時候,一位漂亮的少婦領個小孩從屋里迎出來,問我找誰?我一愣神,我知道您還沒有成家,老塞那不幸的婚姻遭遇我早已知道,我現在演的劇本里面就飽含著他那婚姻悲劇的淚水。那麼這位少婦是誰呢?看那樣子決不是一般的家庭婦女,她淡雅中含著高貴,美麗中顯出莊重,漂亮而不輕浮,文靜而不造作,簡直可以和盧家小姐淑娟相媲美了。我回答她找塞上蕭以後,她說不在家。我忍不住問她是誰?她笑而不答地上下打量我一會兒,忽然問我是不是柳絮影柳小姐2 我以為她看過我演戲,一問,才知道她是憑眼力硬猜出來的。她告訴我,她是您和老塞的老鄉,才來哈爾濱,找她丈夫來了。若在平時,我會和她嘮下去的,我一見面就喜歡上她了,就和喜歡盧淑娟一樣。可是今天,我什麼心思都沒有了。我告辭出來,心里沒了主意,我知道那些警察、特務、漢奸和日寇,都是殘暴無比的禽獸,晚救一刻我弟弟,他的危險就增加幾分。我這時真感到走投無路,呼救無門了。我幾次想自己去找盧淑娟,或者于脆就去找盧運啟,可是您知道,自從那次宴會鬧事以後,我再也沒見到盧家人,我不知道他們家對我有什麼看法,我……”

柳絮影說到這里又用揉皺了的手絹擦一下眼睛說:“我終于沒有到盧家去。我一個人在街頭上游蕩了一會兒,當我確信回到家里能控制住自己感情的時候,才回來了。哪知道您已經坐在我們家里了。我知道您一定是為弟弟被捕的事情來的,也可能您已經有什麼辦法搭救他了?您快告訴我吧,如果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做,請您馬上說出來,拼上性命我也干,只要不受屈辱。”

柳絮影揚起頭,大眼睛里閃著亮光,直盯盯地看著王一民。

王一民心里一陣翻騰,他覺得不能再拖延了,必須把實情告訴眼前這位還指望搭救她愛弟脫險的柳絮影。他略一沉思,也直望著她說:“柳小姐……或者我干脆就稱呼你為絮影吧,因為你是我親愛的學生和戰友的姐姐……”

柳絮影連連點著頭說:“我非常高興!”

“絮影,我非常理解你現在的心清。昨天和前天,也就是從世誠被捕那一刻起,我都是和你一樣,想要竭盡全力去營救他,哪怕傾盡滿腔熱血也情願。可是今天……”

“今天怎麼了?”柳絮影身子猛往前傾,眼睛睜得溜圓,美麗的鴨蛋形面孔都扭歪了。

“今天……”王一民直覺鼻子一酸,忙低下頭說,“今天他,他已經不在了!”

“你說什麼?”柳絮影從扶手椅上一躍而起,張開兩臂,像要撲向王一民一樣。

王一民也馬上站起來,直望著柳絮影,一字一句地說:“世誠已經永遠離開我們了!”

“天哪!”柳絮影雙手一抱頭,一扭身,踉踉蹌蹌地向前跑了幾步,一頭撲倒在床上,失聲地痛哭起來。

王一民忙要走過去制止她,就在他剛要邁步的時候,房門嘔一聲被什麼撞開了。王一民猛一回頭,只見柳絮影的媽媽身子緊貼著敞開的門扇倒下來,撲通一聲,仰臉摔倒在地下,一動也不動了。

王一民一翻身急跑過去,只見這位老媽媽面如白紙,牙關緊閉,呼吸好像都停止了。王一民剛要俯身去抱她,忽然又聽對面屋的病老人喊起來:“出了什麼事呀?快,快來人哪!我要起來!……”老人喊岔了聲,聲音尖細而淒厲,讓人聽了心驚肉跳。

王一民忙抬頭往對面屋看,對面屋的門虛掩著,王一民看不見。淒厲的喊聲變成一陣劇烈的干咳,像要把心肺都咳出來。

王一民急對柳絮影低聲而嚴厲地說:“絮影,你應該是一個有理智有思想的人,現在敵人正在查找你們家,你領著這樣哭鬧下去,會產生嚴重後果的。快來救護你媽媽,我上西屋去!快!……”

王一民話音未住,柳絮影猛從床前站起,一邊張著嘴喊著媽媽,一邊向王一民眼前撲來,她滿臉淚水,滿腔悲痛,一頭撲在她媽媽身上,真有痛不欲生之感。

王一民焦急地直對著她耳朵,壓低聲音,幾乎命令似的說道:“低聲!低聲!要冷靜,死的人不能再活,活著的人不能再出事了!伯母一定是聽見我們的話,一時背過氣去,叫一叫就會好的,聽見沒有?你們家的主心骨應該是你,你應該從大處著想啊!”

柳絮影一邊哭泣著點著頭,一邊呼喊著媽媽。

王一民這時急轉身向對面屋奔去。他推開屋門,只見那位病老人兩只胳膊緊抱在胸前,像抽筋一樣佝僂著,腦袋離開枕頭有兩三寸高,大張嘴喘息著,嘴角堆著白沫子,渾濁的眼球瞪得像要蹦出來,蒼白的面孔憋得發紫,豆粒大的汗珠子布滿額頭。王一民急撲過去,非常敏捷地伸出一只手抱住老人的腦袋,又伸出一只手,用大拇指緊緊按住他的人中穴,嘴里不斷喊著:“老伯!老伯!”

老人的喉頭緊張地移動了幾下,咕嗜一聲上來一口痰,王一民急忙掏出手絹裹住。老人眼睛一閉,兩只佝僂著的手松軟地耷拉下來,脖筋也軟活了。王一民急忙把他的腦袋放到枕頭上,又用枕巾的一角擦了擦他頭上的汗水,老人又長歎了一口氣,臉色從維紫色轉成原來的蒼白色。

王一民也隨著老人的歎息長出了一口氣。他剛要轉身再奔到東屋去看看,老人的眼睛睜開了,忽然伸出一只顫抖的手像要捕捉王一民一樣。王一民忙又回過身來按住老人的手,老人那干瘦如柴的手涼得嚇人,好像體溫已經降到零度了。

老人張了張嘴,吃力地,聲音變得暗啞地說:“快,快告訴我,出,出什麼事了?”

王一民忙說:“等會再說,您老先安靜地躺一會兒,我到東屋去看看就來。”

老人不松手,他執拗地說:“不,王,王老師,我,我們家一定出了大事,她們娘倆怎麼不過來?王老師,快,快告訴我。”

王一民感到老人那冰涼的手又在顫抖,忙俯下身去,剛要再說幾句安撫他的話,身後響起了腳步聲。王一民一回頭,只見柳絮影攙扶著她媽媽走進屋來,這娘倆都是頭發蓬亂,淚痕滿面。老婦人那挺直的腰身變得佝僂起來,輕快的步履變得蹣跚艱難,轉眼間像老了許多歲。而方才還是痛不欲生的柳絮影,這時卻緊抿著嘴,揚起了頭,悲憤代替了悲痛,理智戰勝了感情。

躺在小火炕上的老人也覺出她們來了,他松開拉著王一民的手,又往旁邊扒拉一下王一民,然後吃力地側棱著腦袋,對著她娘倆說道:“快,快說,怎麼回事?急,急死我了!”

“爹,您等一等,我馬上告訴您。”柳絮影一邊說著一邊扶著她媽媽坐在門旁靠背椅L ,然後又低聲囑咐她媽媽說,“媽,王老師的話是對的,我們應該從大處著想啊!您剛強了一輩子,那麼坎坷的路程都走過來了,眼前的悲痛也一定壓不倒您。您是比我剛強的,您要給我當個榜樣……”

柳絮影的話還沒說完,炕那邊的老人忽然又抬起了腦袋,兩只顫抖的手一齊向前伸著說:“快,快告訴我,是,是不是誠兒出了事?我,我明白了,王老師的到來,你,你們的哭喊……天老爺呀,快告訴我吧……”

站在一旁的王一民忙又擎住老人的腦袋,抓住他一只手說:“別急,別急,就告訴您老人家。”說完他回過頭對柳絮影說,“說吧,說吧,終究是要告訴老伯的。”

柳絮影又看看她媽媽,老婦人伸出那細小的手,向老人躺的炕上揮了揮,又點了點頭。

柳絮影離開媽媽,向老人走來。

老人急不可待地拉住了柳絮影的手,她就勢撲在老人身前,半跪著說:“爹!你老人家已經是百病纏身,風燭殘年的人了,聽見女兒說的不幸的消息,千萬不要過分悲傷……”

‘你快說吧,是誠兒他……“

“是。弟弟在北市場抗日集會上被抓去了……”

“光是被抓去了嗎?”

“他,他被,被……”柳絮影手一蒙臉,又哭起來。

老人的頭又猛從枕頭上抬起來,這回抬得比方才還高,有半尺。頸項間的大脖筋都鼓脹起來,像樹枝一樣支撐著老人那抖顫的腦袋。這情景大概是從來沒出現過,嚇得柳絮影的媽媽也跌跌撞撞地跑過來,伸手擎住了他的腦袋。

老人嘴唇哆嗦著說:“說,說呀!他,他是不是被日本強盜殺害了?是不是?”

柳絮影的媽媽一邊抽泣著一邊點著頭說:“是,我們的誠兒再,再也不能回來了!”

病老人眼睛一閉,呼吸立刻急促起來。柳絮影和她媽媽都緊張地抱緊了老人,王一民也忙俯過身去,以防應急之變。

大顆大顆淚珠從老人緊閉的雙眼里流出來,流著流著,老人忽然睜開淚眼,問了一句:“他,他是怎麼死的?”

王一民忙答道:“他犧牲得英勇,犧牲得壯烈!是中華民族的好兒子,是我們學習的好榜樣。老伯,您應該為有這樣一個好兒子而自豪!”

老人的眼淚不流了,他直望著王一民說:“您快說下去,說下去!”

王一民點點頭說:“老伯,只要您能不過分悲傷,我非常願意把我所知道的有關世誠的一些情況都報告給他的親人們。”王一民說完又看了看柳絮影和她的媽媽。

老媽媽輕輕放下老人的腦袋,柳絮影也放下老人的手。一家三口人都直望著王一民,悲傷的目光里流露著期待。

王一民莊重地站在他們面前說:“世誠已經犧牲了,現在我有責任,把他的政治情況報告給他的親人們。他是一位為共產主義而奮斗的年輕戰士!他在這遠大理想鼓舞下,曾經干過使敵人朝野上下為之驚魂喪膽的大事。建國紀念碑上‘趕走日寇,還我山河’的大標語是他和另一位青年同志寫的;一中學校挖掉博儀照片雙眼的事件是他參加于的。這次北市場反日大集會是他點燃了集合的號炮,在和全副武裝的敵人肉搏當中,他至少殺死了三個敵人。當敵人抓住他,把他拷打得半死不活的時候,他竟能以超人的勇力,把日寇在哈爾濱的總頭目玉旨雄一摔得半死不活,又把警察廳特務頭子葛明禮砸成腦震蕩,最後,一個日本憲兵又被他打死在腳下。他這暫短的一生,真可以說是驚天地泣鬼神的一生,他的英雄事跡將永遠被人傳頌。他雖然過早地犧牲了,但他雖死猶生!”說到這里,王一民激動地望著一家三口人說,“所以他的親人們,應該拋掉悲傷,拿出勇氣,接過世誠生前寫下的口號:”趕走日寇,還我山河!‘勇敢地參加抗日斗爭的行列,完成烈士未完成的事業,這將是對世誠最好的悼念!“

病老人眼睛里悲傷的目光不見了,在那渾濁的眼球中,放出了異樣的光彩。他忽然兩手一合說:“好,我的兒子死得值個,太值個了!古人說‘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O 照汗青’!我兒子不在人世了,可是留下了一顆丹心!”老人說到這里拉住柳絮影的手說:“絮影,我已經是行將人木的人了,你媽媽也老了,所以這丹心首先是留給你的,你要把你弟弟用鮮血寫的那八個大字接著寫下去,早一天把日本強盜從我們國土上趕出去,爹爹就是死了也會含笑在九泉之下的。”

柳絮影從老人身旁站起來,一邊流著眼淚一邊說:“女兒一定記住爹爹的話,像弟弟一樣奮斗下去。”她又轉對王一民說,“盼望一民老師能夠像對待我弟弟那樣教育我,引導我,讓我跟著您一同前進!”

王一民激動地向柳絮影伸出手去說:“歡迎你參加我們的行列,和我們共同戰斗!”

柳絮影忙握住王一民的手,她那紅眼圈中的一雙大眼睛,又像迎著陽光的秋水一樣,明亮得放光。

王一民在激動中,從兜里掏出那一百元錢,放到紫漆方桌上說:“這錢留給老伯治病和補助家用吧。”

屋里的一家三口人幾乎是齊聲地說:“不,不,我們不能要您的錢……”

“不,這錢不是我的。”王一民忙擺著手說,“我一個窮教書的,哪能一下子掏出一百塊錢來。”

柳絮影忙問:“那麼這錢是誰的?”

王一民說:“我方才說過,世誠是一位為共產主義而戰斗的戰士,在戰斗中他有戰友,有領導,也有組織。這錢就是戰斗的組織和領導給他的親人們的,所以這就不單單是一百塊錢了。這里飽含著無產階級弟兄的深情厚誼,還有領導的關懷,戰友的慰問。因此你們必須收下。”

老少三人不說話了,都異常激動地望著王一民,淚水又模糊了他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