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8

夏天的深夜。下弦彎月高掛在江邊教堂那大圓蓋屋頂上,屋頂上那十字架的陰影斜落在馬路上,像一具仰臥著的幽靈。教堂上的鍾剛剛敲過一響,余音還在靜靜的夜空里回旋。余音拖得越長,越顯得夏夜的甯靜,陣陣微風從松花江上吹來,吹散了整日的酷熱,吹淨了都市的紅塵,吹走了繁華鬧市的喧囂。多麼甯靜的夜晚!而都市的甯靜,尤其是在日長夜短的夏夜,該是多麼短促,只有四五個小時。在這短暫的人們都安然進入夢鄉的時刻里,有些為祖國而戰斗的英雄戰士們,正在哈爾濱的每一個角落里,張貼著宣傳湯北大捷的傳單。

共青團員肖光義和劉智先正在道里炮隊街一帶張貼傳單。劉智先原先是肖光義的團小組長,現在肖光義被任命為一中團支部書記,領導關系反而顛倒過來了。從前,羅世誠健在的時候,他們三個人是最知己的同窗好友,三人同時進一中,又都參加了共青團,平時同起同坐,無話不說。如今,羅世誠不在了,剩下的兩個好友團結得更緊了。今晚,兩個人又分在一個區域里,負責貼從松花江邊一直到炮隊街盡頭的傳單。兩人情緒非常高昂,都換上了黑色的短衣短褲。腰間系一條寬皮帶,把傳單揣進胸前懷里,下邊腰帶一橫,外邊紐扣一系,取時方便,跑時靈便,比裝在書包里好多了。因為傳單只有十六裁報紙那麼大,所以用不了多少漿糊,他們找了兩個裝腐乳的粗瓷罐子,罐口拴上鐵絲,在手里一拎,像兩顆手雷。

他們按照出發前王一民的指示:凡是敵人張貼過反動布告、宣傳品、招貼畫的地方,都要貼上我們的傳單;對那些公共汽車站、小攤販集中點、熱鬧街口等地也不要遺漏;遇有商店、學校、貨棧、工廠等單位,有院套的就往院套里扔幾張,沒院套的就往門縫里塞,往窗縫里夾。無論貼、扔、塞都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定要提高警惕,因為一處出事就可能危及全局,使全市的行動受到影響。1 6 K小說網.電腦站 k.cN

肖光義和劉智先完全按照王一民老師的指示辦。尤其是肖光義,執行得更是嚴肅認真,一絲不苟。在他那顆純真的心靈中,王老師簡直就是民族英雄的化身,是他永遠學習的榜樣,他處處模仿王老師,連說話的口氣,走路的姿勢都越來越像。他曾兩次看見過王一民和敵人進行你死我活的搏斗,給他刻下終生難忘的印記,那輕捷的步伐,勇猛的拼殺,機智的行動,超群的武功,簡直就像曹植在《白馬篇》里歌詠的少年民族英雄一樣,能夠“仰手接飛揉,俯身散馬蹄。狡捷過猴猿,勇剽若豹嫡”。在如狼似虎的敵人包圍中,他真有“棄身鋒刃端”,“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的英雄氣概。為了能夠更好地學習王老師,他在悄悄地加強身體鍛煉,學校里一下課他就去練單杠,原本就有很好的基礎,所以很快地就掌握了一些高難度動作,練起雙臂大搶來像翻花一樣快,簡直可以和北市場撂地攤的藝人“飛飛飛”相媲美了。一到夜晚,他就跑到學校後大牆下,練習爬牆,那里既沒人跡又沒燈光,可以放心大膽地練。由于他練單杠練得臂力特別強,兩只胳膊一舉淨是疙瘩肉,所以練爬牆練得也很見成效,只要讓他勾著一點牆縫就能往上爬,兩手一抓兩腳一蹬簡直有點像壁虎了。所差的只是還不會武打。他幾次想再和王老師提出來,請他不單教自己學文,也能教自己習武,但都是話到嘴邊又收回去了。這一因王老師從來沒在人前露過自己會武術;二因王老師革命擔子那麼重,怎還忍心給他加添負擔。再說過去也提過,王老師都沒點頭,何必再說呢。但是武術學不成,這終究是件憾事!

今夜,肖光義和劉智先干得非常順手,他們從十二點准時開始,干到一點打過的時候,幾乎把分擔區的各個角落都貼遍了。他們越干越膽大,越干越高興,幾乎感到這靜靜的天地是屬于他們的,連天上的彎彎牙月好像都對著他倆笑。當他們貼到炮隊街盡頭以後,懷里還剩下些傳單沒貼完。剩下漿糊沒什麼,剩下傳單怎可以?這每一張傳單都是射向敵人的一粒子彈哪!兩人頭碰頭地一嘀咕,決定再往回找補一下,要把所有的傳單都貼撒出去,才能勝利地凱旋呢。當他們倆往回走不遠,快到一個新油漆的黑大門前邊的時候,忽然發現院門里邊有亮光,還有人說話。半夜三更,怎麼跑到大門口來說話?這時肖光義猛然辨認出方才他倆曾往那黑漆大門縫里塞過傳單,大概是被院里人發現了。不知這院里住的是什麼人?是好人還是壞人?這時,傳來門插關兒響聲,他忙一拉劉智先,急往牆邊上靠,身子還沒靠穩,大門旁的小角門吱呀一響,就像鬼呲牙一樣地張開了。從門里擠出來好幾個人,其中兩個手里還拿著手電筒,一出門手電筒就往四處掃射著照,看樣子像是夜間行動慣了的行家里手,可不,借著手電筒的光亮,肖光義發現這群人里竟有兩個挎洋刀的偽警察!糟糕!遇上了一群壞蛋!他忙輕輕拉了一下劉智先,緊貼在他耳邊說:“貼著牆快退,如果暴露了你只管跑,我斷後。把漿糊罐子給我!”劉智先忙把手中漿糊罐遞給肖光義,然後就貼著牆往後退,肖光義也跟著往後挪動。他身子挪眼睛卻緊緊盯著門口那群人,兩只手牢牢地抓緊兩個裝漿糊的罐子,准備著力量……

原來這院落是原警察廳特務科警尉齊德蔭的新居。這小子仗著會一口日本話,對日寇巴結得又歡,最近被晉級為警佐,提升到道里警察署當署長。人還沒上任先安好了家,是呀,狗有狗窩,狼有狼洞,署長得有署長的“公館”。署長要找房子還不好辦,很快就在這炮隊街口找好了一所白俄住房。原先是綠色柵欄的矮圍牆,有半人高,和院里的花草樹木互相一襯托,掩映成趣,別有風味。可是齊德蔭卻嫌不好,他喜歡黑漆大門高院牆,這除了美學觀點不同之外,還有一個隱蔽的原因,就是他不能把院內屋里裸露在大街旁。他要在這里面尋歡作樂,設賭抽頭,“甚至還要干些見不得人的傷天害理勾當。他于是立即興土木,拆柵欄,築高牆,修大門。他有的是敲詐勒索、貪贓受賄來的錢,銀錢出手,什麼都有,何況他還披著一身虎皮呢。所以他的意願很快就實現了。他心滿意足地搬進了新房,新房一共五間,他討了兩個老婆,大老婆住東屋,小老婆住西屋,當間的房子就成了客廳和堂屋地。

今天晚上,是原來警察廳特務科的一些好友來祝賀他的喬遷之喜。葛明禮也特別賞光,還破例領著小美人筠翠仙一同前來赴宴,這一是因為會日本話的齊德蔭是日本人面前的紅人,今天當了警察署長,過些時候說不定就會蹦到自己頭上去;二是因為在突擊刑訊作家塞上蕭的案子上得了手,雖然在王一民的問題上他沒有撈到片言只語,但是在主要目標上卻達到了目的。當他把那份“字據”呈獻給玉旨雄一的時候,這個經常對他瞪著小圓眼珠子的日本頭子竟把眼睛笑成了一道縫,大大地表揚了他。他也因此而興高采烈。所以當他一接到齊德蔭的邀請的時候,就立即應允,並且把筠翠仙也領來了。這除了因為他要借著這個機會好好玩樂一番,以消除一天一宿刑訊塞上蕭的疲勞之外,另外還因為齊德蔭新納的小妾是北市場唱蹦蹦戲的,早年和葛明禮也勾搭過,又和唱落子的筠翠仙挺投緣,所以就高高興興地一同前來了。同來的還有秦得利、王天喜等十四五個人,擺了兩大桌酒席。除了唱落子的和唱蹦蹦戲的助興之外,還從懷春樓和蓮香班叫來了呂翠翠。朱麗麗、李玫瑰等名妓把盞相陪。于是交杯錯盞、猜拳行令地大吃二喝起來,真是髒言穢語中夾著淫聲蕩氣,粗暴的笑罵聲中飄來柔聲媚眼。他們從午後三點一直鬧騰到晚上七八點鍾,葛明禮才領著筠翠仙辭去,還有幾個人也陸續走了。剩下秦得利、王天喜等十來個好賭的家伙留下來推牌九,于是又長長短短、天杠畢十地喊叫起來。從七八點鍾又鬧騰到過半夜,這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了牌桌,由齊德蔭領著唱蹦蹦戲的小老婆,打著手電筒送客出房。當他們走到角門前,齊德蔭剛要伸手去拉門插關兒的時候,忽然發現門縫里夾著兩張折疊得規規整整的紅綠紙。這是什麼玩意兒?一小時前他送一個中途退出賭場的特務走的時候還開過這扇門,這紅綠紙一定是方才塞進來的。憑著他那條反動神經的敏感性,馬上預感到可能出現了情況。他忙伸手拽出一張紅色的打開看,幾乎與他同時,秦得利的手也伸過去拽下來那張綠色的看。其他警察特務也神著脖子看。不看則已,這一看都大吃一驚,原來是反日救國會宣傳湯北大捷的《告哈爾濱市民書》!這群特務都知道反日救國會是共產黨領導的群眾組織。關于飯田大住全軍覆沒的消息,昨天葛明禮已經對他們透露出一點,並且也知道他們的舊同伙呂錫五因此而被投入日本特務機關。但是沒想到共產黨的宣傳會來得這樣快,而且還把傳單送到警察署長家里(肖光義和劉智先並不知道這是誰的家),簡直是太歲頭上動土,老虎嘴上拔毛。所以首先是齊德蔭怒沖沖地說:“真是欺人太甚!捅到我家里來了。”

“快開門出去看看。”秦得利把傳單往小兜里一揣說。

齊德蔭伸手拉開門插關兒,小門吱呀一開,眾人一齊擁了出去。齊德蔭和他的小妾每人手里拿一把電棒向四外掃射著照。秦得利嫌小妾照得不地道,一把接過來迅速地晃動著,忽然他聽見西邊牆根下好像有點動靜,便一移電光,向西牆下照去,哎呀!有人!在十四五步遠的牆根下,有一個小家伙在往後退。隨著電光這一晃,特務堆里有好幾個人發現了,齊德蔭的手電光也跟過去了,幾個人同時喊起來:“有人!誰!站住!……”

正在這時,只見那小家伙猛往牆外一躍,雙手一搶,黑乎乎的兩個玩意兒飛過來了!其中一個正對著站在前邊的秦得利飛來,這小子忙一躲,他躲過去了,站在他後邊的王天喜可遭了殃,不偏不斜,正打在他腦袋上,只聽“啪”“媽呀”一聲,他腦門子上立刻“白漿”四濺,黏糊糊地迸了秦得利一脖頸子,其他人臉上、身上也都濺上了。哎呀!這是什麼“奇怪武器”,沒出聲就炸得人“腦漿迸裂”!與此同時,另一個“奇怪武器”也在牆壁上“炸”開了花,這個濺開來的“白漿”更多,而且不光是發黏的液體,還夾著有棱有角的片狀固體,一齊摔到特務們的臉上、身上,有的臉被劃破了,從“白漿”中冒出紅血來……特務們一片驚呼,一片混亂,唱蹦蹦戲的小妾尖叫著往門里退,一下絆在門檻子上,連滾帶爬地縮回院內……秦得利一摸涼森森的後腦勺子,黏糊糊地抓了一把,忙拿到眼前用電棒一照,又用鼻子一聞,這才恍然大悟地叫喊起來:“是漿糊!摔過來的是漿糊!弟兄們!快攆這撒傳單的共產黨呀!”

秦得利這一喊,齊德蔭也鬧明白了,他忙用手電筒向前照去,影影綽綽地看見一個黑影在前邊狂奔,距離大概有三四十步遠,他急一揮手跟著奏得利喊道:“快攆哪!別放跑了他!攆不上就開槍!抓不住活的要死的……”

秦得利和齊德蔭這一喊提醒了特務們,都從屁股後邊拔出短槍,一邊吶喊著一邊向前攆去。他們都灌了大量的酒精,又吆五喝六地喊叫了半宿,早已精疲力竭,所以跑的沒有被攆的人快。其中尤其是齊德蔭,穿了一雙拖鞋,這一跑拖鞋甩丟了,光著兩只腳丫子,不知踩上什麼了,疼得他哎喲一聲,出了一身冷汗。他一咬牙,伸出手槍“啪啪”就是兩槍。這一摟火,特務就都跟著打起來,槍聲連成了片……這時只見前邊的黑影一閃就不見了。特務們剛一犯尋思,齊德蔭喊上了:“前邊是小胡同,鑽胡同了!快攆哪!”

特務們一聽,一窩蜂似的向前追去……

再說肖光義,當他把兩罐子漿糊甩出去以後,回身撒腿就跑。這時先跑的劉智先已經和他拉開了一段距離,他又回頭看了看,發現特務們已經一邊吶喊著一邊攆上來,便一伙身,用最快的速度向前跑去。接著,後邊槍響了,子彈呼嘯著從他頭頂上、耳朵邊飛過去,槍聲很密,他完全在射程之內,在這危急萬分的時候,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個小胡同,他心頭一喜,一側棱身子就鑽了進去。小胡同的左邊是些小房小院,右邊卻是一道大院牆,他借著星光月色一看,院牆是用青磚砌的,又高又長,由于年深日久,青磚的表面有剝落的地方。他迅速地看准了一個縫隙,用手摳住,使出平日苦練的絕技,手腳並用,噔噔噔很快就攀上了牆頭。這時他偏過頭往胡同口一看,只見一個人影已經閃進來。不好!不能被敵人發現自己的去向。他心里一急,一縱身猛往牆里跳去……

這下可不好了!他從今天早晨接受撒傳單的任務以後,就一直處在興奮狀態中,為了把團員組織好,晚飯都沒吃消停。現在經過大半宿的奔跑戰斗,肚子早已空了。這時再從三米多高的大牆上猛往下一跳,就出現了移過性腦貧血的現象。他只覺耳邊風聲一響,耳膜往出一凸,兩眼一冒金花,身子往後一仰,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再說那幫追趕的特務。跑在最前邊的是秦得利,他頭一個沖進小胡同,一進來就仿佛看見高牆上有個人影,等他再定睛一看,人又沒了。他又注意看看牆的高度,那麼高!能上去嗎?可沒上去哪來的人影?真是怪事!他又努力往前邊看,人確實沒有了。他不由得停下腳步,滿腹疑問地往高牆上看。這時齊德蔭等也都攆了上來。這群特務一個個累得張口喘,汗水和著臉上的漿糊往下淌,真是丟盔卸甲,狼狽不堪。齊德蔭對著秦得利說:“人呢?攆,攆哪去了?”

秦得利眨眨眼睛,用手一指頭上的高牆說:“八成進這院了。”

眾特務都隨著他的手往高牆上看,又都一同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緊鼻子咧嘴地說:“別胡說八道了,他是神仙,轉眼之間駕云飛上去的?”

“我也不大敢相信。”秦得利哭喪著臉子,一回手往後脊梁上抓了一把,汗水把漿糊沖下去了,癢癢得難受。“可我一追進胡同口的時候,恍恍惚惚看見牆頭上有一個人影,一眨眼工夫又不見了。”

眾特務一聽又都七嘴八舌說上了:“一定是你看花眼了。”“秦哥是輸錢輸上火了,頭火一上升,眼睛就發花……”

“秦哥是酒勁還沒過去,還有點云山霧罩……”

在眾警察特務亂戧戧中,齊德蔭眼望著高牆心里想:牆這麼高人是很難上去,可是共產黨里什麼能人都有。秦得利又親眼看見牆頭上有人影,這就不能輕易放過去……可是這院里的主人可不好惹,在哈爾濱德高望重,誰也不敢輕易動一動,這要是惹翻了……

他剛想到這里,那邊秦得利忽然叫喚上了:“哎呀!我認出來了!認出來了!”

眾人忙問:“你認出什麼來了?快說呀!”

秦得利直指著大牆說:“這是盧運啟家的後院,這老頭咱們可惹不了,何況還是葛大哥的親戚,齊哥,你看……”

齊德蔭本想不挑明,借個由子蔫退回去,可現在經秦得利這一揭開,反倒不好辦了。自己如果就這麼見硬就回地往回一退,不但面子上不好看,將來真要傳到日本人耳朵里去那還了得,最輕也得弄個讀職的罪名……

正在齊德蔭左右為難的時候,從胡同口那邊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眾特務忙將身子往大牆上一貼,端著槍向胡同口望去。只見有四五個人在胡同口一晃,接著就射進來兩三道手電的強光,刺激得人睜不開眼睛。齊德蔭忍不住地大聲喝間道:“什麼人?”

隨著這一聲喝問,胡同口的人倏一下兩面分開,隱身在牆角拐彎的地方,手電光也一閃不見了,接著傳來一聲喝問:“你是什麼人?”

齊德蔭聽著聲音有點耳熟,又在對方急促行動中聽見刀鏈子嘩嘩響動聲,便大聲報了字號:“我是齊警佐,齊德蔭。”

“啊,是齊署長!”隨著這一聲答話,胡同口的四五個人立刻聚攏在一塊,跑著步過來了。齊德蔭和眾特務也都從高牆根下站出來。齊德蔭一看又來了這麼些新部下,就更不能後退了。他眼珠一轉,一揮手說:“現在你們來的正是時候,馬上跟我到前邊盧公館去搜索一下,到那兒不要胡言亂語,看我眼色行事。”說到這,他又轉對秦得利說,“秦哥,你和我一塊領他們去,其余弟兄留在這里,再辛苦一下,把這片小房小院搜索一遍,把住這兩邊胡同口,大牆下也要留人,我們務必要想法抓住這個反滿抗日分子。”

他們開始分頭行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