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歎流年皇帝強釋懷 巡內城提督布防務

眾人都用眼盯著颙琁,颙琁卻頗沉得住氣,取茶飲了一口,這才接著說道:“那老丈母一高興,不留神就放了個屁。這女婿受了誇獎,也就忘乎所以,伸指頭往空里彈了彈,似模像樣側著耳朵‘聽’那屁聲,然後斬釘截鐵地說:‘岳母大人,您這屁也是古銅的!”

他話音一落,眾人初時一怔,突然爆發一陣狂笑。老太後正合碗蓋,連茶碗一下子扣了炕桌上;那拉皇後指著颙琁捂著胸,咳得滿臉漲紅,只說不出話來;乾隆手舉酒杯正往唇邊送,一口笑出氣來,吹得酒都濺出去;陳氏、汪氏、金隹氏、魏隹氏在底下笑倒了一片;滿殿宮女也都東倒西歪站不穩;只和卓氏聽不大懂,跟著眾人訕笑而已;颙琪幾個阿哥也都笑不可遏,只迫于乾隆嚴父在場,撐著不肯失態。

還是颙琁拿得住,偏他不笑,上前跪到太後身邊替她捶背,待稍平靜,又道,“老丈人在邊兒上吹胡子瞪眼,指著呵斥:‘這都是什麼話?’

“傻女婿這才想起來,指著堂屋中間那幅畫說:‘我還沒說呢,這是唐朝古畫!’

“‘混賬!’

“那女婿見丈人發了脾氣,擺手兒後退,說:‘算了算了不說了,跟您沒話說!哦一一我跟丈母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跟你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大家聽著,又複一陣一陣嘩笑,太後便命乾隆賞他!颙旋一邊領賞,一邊謝過,說道:“兒子的笑話兒太俗,是打馮夢龍《古今笑》里頭編掇出來的,里頭難免輕浮,皇阿瑪不見責,兒子就歡喜了。”乾隆原疑他是在外頭串館子吃茶,狐朋狗友們噱笑打諢出來的故事兒,聽見是讀書得來,不禁釋然,笑道:“馮夢龍不同于柳三變,柳是自喜風流,馮是懷才不遇,退而著書勸世。我看過他的《警世通言》,雖然不少街巷俚言,大旨勸善懲惡,于世道人心無害的。你的笑話雖俗,老佛爺聽得歡喜,這就入了孝悌大道,就是老萊子斑衣戲彩,娛親之樂的正經,說不上‘輕浮’二字。”這麼著說,滿殿里人都放了心。太後知道乾隆尚未進膳,便命:“汪氏帶皇帝迸內殿,待候你主子進膳了,出來我們猜燈謎兒耍子。皇帝去吧,我還叫他們說笑話兒等著你。”

“是。”乾隆一笑躬身,隨汪氏由東廊進入內偏殿。里頭早已預備停當,十幾支蠟燭照得通明雪亮,小小殿房,中間地下鋪著猩猩紅氈,放著小方桌,四碟子小菜擺在角上,碧綠黢青的醃黃瓜,糖拌紅菜椒絲,香菇豆瓣醬,珍珠豆芽兒,中間一個柏花白玉攢盤,拼著丹鳳朝陽的花樣兒,蹄筋垛云,野雞崽子,揚州硝肉兌翅兒,菊花芯水蘿蔔雕鳳,胡蘿蔔“太陽”,玲瓏剔透,在燈下晶瑩閃爍,豔色不可方物。乾隆接連幾天吃的都是禦廚房大籠蒸的餾火膳,一見這擺置,便喜得眉開眼笑,一邊坐了矮幾上,說道:“好!青紅皂白,四維分明,好顏色,這麼好花樣兒,難為你怎麼做來?朕有點不忍下著呢!”說著,汪氏已端了熱菜,卻是清醬燒豆腐、爆青芹、姜絲茄餅、糖醋菜心,一色全素,入鍋即出,鮮香撲鼻而來。乾隆也不用酒,就著象眼小饅頭、老粳米粥,吃一口在嘴里品嚼一口,連連誇獎:“這和外頭臣子的差使一樣,你這麼經心,就是好的!這豆芽里的筋都一根一根抽了,要多少工夫?這茄餅也不是凡品!”

汪氏垂手站在一旁侍候,賠笑道:“主子用得香,就是奴婢的忠心——我是聽二十四福晉說了《石頭記》里頭做茄子的法兒,那麼九蒸九曬又糟又醃的,弄出來都沒魂兒了,兌上蔥姜絲兒,勾粉芡煎出來,就成了這樣兒。我那里還收著一壇子,主子幾時想用,就給您做。”乾隆吃著,一笑說道:“連《紅樓夢》里的菜都搬出來了?”汪氏道:“聽人家說《紅樓夢》不是好書,二十四福晉說的是《石頭記》。”

“《石頭記》就是《紅樓夢》里的前八十回。”乾隆笑道,“也有叫《情僧錄》、《風月寶鑒》的。就比如你是汪氏,也有人叫你淳主兒、汪主兒一樣,都是一個人。”汪氏笑道:“主子這一說,我才巴巴的明白了,那茄子菜譜原來是錢八十回子做的!這廚子可真算能耐!”乾隆聽她把“前八十回”聽成了人名兒,“咯”地一笑,說道:“這可真是你‘巴巴的明白’了,朕卻堪堪地糊塗了。”喝了一小口粥,又問道:“這幾日朕沒進里頭,聽見有什麼話沒有?黜退了王八恥一干太監,你是怎樣想的?”

汪氏偏著臉想了想,說道:“太後和娘娘都說主子忙,沒聽見別的什麼話。王八恥這幾個賊骨頭,平日里狗仗人勢的,除了老佛爺、娘娘,他眼里有誰?就是我這位份,叫他出去代買一點粉硝胭脂,打個頭面首飾,要看他臉色,給他塞體己,還帶搭不理的。他走了,我只有念阿彌陀佛的!”乾隆笑問道:“沒有翻你們牌子,該不會有怨言的吧?”汪氏紅了臉,低聲道:“主子也忒瞧得我不堪的了。到了這把子年紀,早就鑼歇鼓罷了。除了新進來的和卓貴主兒,哪個不都是四五十的人了?年輕時候盼翻牌子,是指望子息,不免也有倒醋壇子的;如今都老了,也就都安生了。”

“都老了,都安生了。”乾隆咀嚼著這話沒有言語:卜義揭出那拉氏的那些丑事,其實現在早已成了過眼云煙。如今要窮究,不但時日久遠,難以核實,就算弄得彰明較著,又怎好像外頭捕賊似的在宮中折騰?不弄清楚,只是個于心不甘;弄弄清楚,也許更大的難題出來,壓根兒沒法子擺布。既然“老了”,“安生了”又何必窮迫不舍?唉……乾隆想到這里一陣灰心,不禁一歎,說道:“不老就不安生,老了就都安生了,這話帶著禪味兒……安生了就好……”

汪氏有點驚異地望著乾隆,她還從來沒見過乾隆這樣兒神態,像感傷又像沉吟,像嘮叨又像念誦。這麼平常一句話,有什麼“禪味”的?怎麼一會兒時辰就變得憂郁了?怔了移時,她笑道:“我是說我們老了。萬歲爺您可不老!我們女人老得快嘛!”

“是麼?”乾隆失聲一笑,看一眼汪氏,說道:“你比朕小著十六歲,你老了,朕不老?老有什麼忌諱的?白發天子白發宮嬪熙樂一堂,也是千古快事嘛!”他已經吃飽,慢慢放下了碗,站起身來道:“咱們前殿里去吧。”

汪氏答應一聲“是”,命丫頭們收拾碗具:“這幾件玉盤玉碗都登記過的,哪里取的還放哪里,把冊子號銷掉……”隨乾隆仍回格子殿來,隔門便聽和卓氏在給太後說笑話兒:“……阿凡提當時路過這里,聽見這討飯的和巴依在爭吵,許多的人都圍著看熱鬧,就擠進去對巴依說:‘巴依老爺,他路過您這里,嗅到了您烤羊肉的香味,你向他要錢,因為香味是羊肉的一部分,是嗎?’巴依老爺說:‘是的!’阿凡提說:‘他沒有錢給您。我願意代替他還錢。’巴依說:‘可以!”

“阿凡提從挎包里取出錢袋子,搖了搖,袋子里傳出了錢幣碰撞的叮當聲。阿凡提問:“這是什麼?’‘錢!’‘這就對了。’阿凡提說:‘香味是羊肉的一部分,這錢的聲音也是錢的一部分,您聽到了錢的聲音,就是付了您的賬了。我的巴依老爺!’”

人們初時一怔,回過味來,立刻便是一片歡笑,有啐那巴依老爺貪財黑心的,有贊阿凡提機靈多智的。太後起初沒聽明白,皇後在旁細細解說了,老人笑得手里紙牌撒了一炕,說道:“還真是有意思!彩霞——把皇帝孝敬我的那只玉柄聚耀燈台取來,賞了和卓氏!”因見乾隆進來,挪身下炕道:“廊下燈謎已經設齊了。這都是咱們自家制的,叫皇帝先猜:猜中了我有賞;猜不中,世法平等,也要罰他的!”乾隆便知自己在這里,眾人畢竟不得快意,笑道:“成,我也領賞,也認罰,總之逗得老佛爺樂了就好!”說罷,攙太後出了格子殿。

只見玻璃窗外院子里也紮著不少燈,天井里正中央是兩盤碩大無朋的二龍戲珠燈,映得廊房下也是一片通明。所有帶詩謎的燈都懸在廊下,周匝隔玻璃看著,走馬燈、龍宮吊兒、西瓜燈、宮燈,花樣雖不多,星星點點連綴起來也頗有情致。廊下地龍暖氣氤氳,又能看外頭的燈又不得受涼。乾隆不禁點頭,說道:“秦媚媚還算能會辦差,曉事。皇後不要猜了,你扶著老佛爺,我來——”

那拉氏因王八恥等人被拿,她自己備位中宮,連個罪名也不知道,皇帝又一連幾日不進內宮,大樣兒上撐著一如既往,心里其實忐忑不安,懷著鬼胎。聽乾隆發話給自己派差使,頓覺一陣松快,忙就過來代乾隆攙了太後,笑道:“這都是幾個阿哥編的,下頭綴的有名字,有些謎太後不懂,我也稀里糊塗的。謎兒不好,皇上只管指教。”乾隆笑著點頭道:“那是自然——”

看迎門第一盞燈上謎語,寫著:


畫時圓,寫時方,寒時短,熱時長。

——打一字。

乾隆看時,是颙琪所制,便道:“這是個‘日’字麼?”颙琪忙笑道:“是。”乾隆接著又看下一個。

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

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乾隆道:“這是颙琁的——拄杖就是了。很好。只是多少有點懷才不遇味道,志量還好。”太後便忙道:“這是我要的。”乾隆笑著點頭道:“是。”再看卻是颙璂的:

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樂然後笑,人不厭其笑。

乾隆不禁回頭,看看骨瘦如柴的颙璂,心中暗自歎息:言為心聲,果然不假,身子骨都這麼晃晃蕩蕩的……因道:“這是秋千。”颙璂弱聲弱氣答道:“是。”又看颙瑆的,寫著“長明燈”三字,注著“打四書一句”,乾隆沉思有頃,說道:“可是——不息則久?”颙瑆忙笑道:“是。下一個也是兒子的。”乾隆看時,寫著:

云誰之思,西方美人。

——打一詞牌名。

颙瑆掛這燈謎原是心里犯嘀咕,擔心觸了什麼聖忌,不料乾隆看了竟大為賞識,鼓掌笑道:“雅得很。這是颙琁捉刀制出來的罷——是《憶秦娥》?”颙琁和颙瑆不禁對視一眼,颙瑆笑道:“皇阿瑪怎麼知道的?”乾隆笑而不語。再看颙琁的,是獨獨一個“斁”字,打《易經》一句。乾隆見今晚燈謎多有不祥之語①,心下暗自歎息,怔怔站住,心思惝恍著,臉上似悲似喜。太後以為他猜不到,便笑道:“我說過的世法平等,可是要罰皇帝酒了!琁兒,給你皇阿瑪斟上!”颙琁便忙斟一杯,陪笑道:“這謎造得不好,兒子代父親認罰了吧!”見乾隆點頭,一仰脖子便喝下去。接著是颙璘的,寫著:

無邊落木蕭蕭下。

——打一字。

①“斁”,謎底為《易經》中“澤無水”一句。

這句詩謎乾隆聽紀昀說過,謎底也是“日”字。按南朝史序宋、齊、梁、陳,齊、梁二朝皇帝都姓蕭,“蕭蕭下”就是“陳”,去掉“邊”和“木”,就只剩下“日”字。這句唐詩此時看去也是一派索漠荒寒,氣數將盡的模樣。乾隆臉上己沒了笑容,只說道:“太穿鑿了,不是猜你不出。你還年輕,該當有些奮發有為、蒸蒸向上的氣勢。這麼江河日下的玩味詩詞,于你學習事業無益,懂麼?”說著環視眾阿哥。阿哥們這才恍然:起頭一個“太陽”,這里又一個“太陽落”,無意之間,好好的事弄出個“頹唐”模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一時噤住了。颙璘正要請罪,颙琁在旁一躬身陪笑道:“這個謎兒也是兒子代擬的。一來皇上現在整肅吏治,橫掃貪賄玩瀆之風,要有些個肅殺之氣,有秋風一過敗葉紛墜之象;二來取其余意,下句就是‘不盡長江滾滾來’。除舊布新,更張而振聵,使太平極盛之世再登層樓——這是莫大的吉祥呀!”

變得有些緊張的氛圍一下子松緩了。

乾隆聽颙琁巧鼓如簧之舌辯解,原是覺得有點牽強;但聽完品味,又覺得不無道理,因換了霽顏,笑道:“是我想左了。就這兩句詩,確有新舊更張的意思,落木蕭蕭下,那不是枯枝敗葉?”太後原為乾隆消乏設這個小燈謎會,里頭文字太雅,她也不甚懂的,見他高興了也就寬了心,笑道:“還是颙琁兒解得透徹明白,這是好意思嘛!琁兒,代我斟一杯,罰皇帝飲了!”颙琁忙笑著答應。乾隆接過酒一飲而盡,遞杯子笑道:“這酒吃得暢快!”又轉臉吩咐王廉:“派人去養心殿把和珅進上來的那個箱子抬過來,里頭的物件都分成了份兒,這就要賞人了!”回頭又對母親笑道:“兒子這些日子忙得有點暈了頭,今兒好日子,一定多陪母親樂一樂,討額娘個歡喜,我們一大家子對對兒,熱熱鬧鬧豈不是好?這些詩謎兒雖好,太文氣的了,不合您老脾胃。”

“那敢情是好。”太後笑道,“我過節不過節一樣,天天都是過年,圖的就是你松散一下。你、皇後還有這些人都來對對兒我聽,只是有個言語不到的,只許罰酒,不許糾查訓斥了——你訓得他們都成了避貓鼠,我想樂也樂不起來。”乾隆忙笑著謝道:“兒子總歸遵母親的懿旨就是了。不過母親也得略賞兒子個面子,也來一道兒對詞兒一一母親放心,這次不對詩不對詞,就是京師事物兒,都是平常說話兒。就比如‘香山寺’對上個‘臭水塘’——不難的!”太後合手笑道:“這麼著,成!我和幾個老太妃、老親王福晉也常對這些對兒取樂子呢!——我也有賞!秦媚媚,把我的利物兒擺出來!”

于是眾人隨太後、乾隆複入內殿,太後居中坐了,左邊是五位阿哥,右邊依次是皇後、魏售氏、金隹氏、和卓氏、陳氏、汪氏、高氏、陸氏、柏氏,乾隆又接了永璘,一群人環圍了個大圈子。太監們忙著擺椅子放茶果,見是這麼個坐法兒,都覺新奇有趣的。一時太後和皇帝的賞賜利物也擺放出來。太後賞賜的是金瓜子、銀錁子、釵釧頭面、小如意之類;乾隆的是文房四寶、題幅、扇面兒、云子兒(圍棋)、漢玉墜兒、臥玉龍袋、劍鉤、扳指……都一紮紮垛在殿門口卷案上,或翰墨香色,或寶氣燦爛,更給滿殿熱鬧熙和的氣氛增色。乾隆坐在對面笑道:“颙琪挨老佛爺坐著,不要太監招呼,就是你侍候,老佛爺想不起來的,你和皇後記著提個醒兒!”颙琪忙欠身答應。皇後也笑著道:“明白。”太後笑得滿臉開花,說道:“不一定我就比不過他們。你聽著了,我起首——”隨口便說道:

王姑庵——


皇後忙就對上“韋公祠”,又說:“我出‘珍珠酒’。”魏隹氏就對“琥珀糖!——單牌樓——”金隹氏對上“雙塔寺”,又出“象棋餅”。和卓氏尚在發愣,陳氏忙在她耳邊嘰咕一句,和卓氏操一口半生不熟京話對道:“骨牌糕——棋盤街!”陳氏被她逗得直笑,忙道:“幡竿寺!我出‘金山寺’——”汪氏便對“玉河橋——文官果!”下頭高氏笑道:“文官果對孩兒茶——打秋風!”陸氏一笑,偏著頭想想道:“打秋風,打秋風——對上個‘種太歲’可好?”眾人一陣哄笑。陸氏又出對兒“六科郎”,柏氏卻靦腆,“嗯”了半晌,對了個“四夷館——我出‘白靴校尉’——請萬歲爺對!”

“我對……”乾隆只顧看她們對對兒樂子,忘神之間已輪到自己,怔了一下,竟一時對不出來。颙璘眼見太後指乾隆要罰,忙悄聲對乾隆說了句什麼。乾隆一想果然不錯,一拍桌子笑道:“是了——紅袍將軍!”

這一對,眾人便都笑了。太後道:“這是白云觀里的門神,是‘紅盔將軍’,颙璘給你阿瑪作弊,還弄錯了,爺倆我都不饒,罰酒!”颙璘便接過太監遞來的酒,要連乾隆的都喝掉。乾隆笑道:“這不應是罰酒,該是賀酒。白云觀有個紅盔將軍,我們朝廷有兆惠,海蘭察,號稱“紅袍雙將軍”,家也在北京,所以不錯。他們兩個現在西邊冰天雪地里出兵放馬。叫我說,除了太後,我們都舉杯,替他們納福,祝他們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太後忙道:“這個如何輕慢得?我也舉杯!”

于是男女老少一齊歡笑舉杯飲了。乾隆接著出對:“這算替他們遙祝了,我出‘誠意高香’!”颙璘笑道:“皇阿瑪對得真貼切人實,兒子對個‘細心堅燭’。我出——細皮薄脆。”顆璂便對上“多肉餛飩——天理肥皂”。颙瑆卻一時結住,抓耳撓腮,想了半日,一拍掌道:“這可真是十二弟要的一一地道藥材!我出椿樹餃兒——”颙琁也是怔住,攢眉擰目想著,說道:“有了!桃花燒賣!我出——京城里外巡捕營!”

“人家都是三兩個字,你就這麼一大串!”颙琪笑著抱怨道:“我對——禮部南北會同館。我也出個難的給老佛爺:秉筆司禮金書太監——”眾人原以為這是前明掌故,太後必定要犯躊躕的,不料他話音一落,太後笑道:“對個‘帶刀散騎勳衛舍人!’”

至此十六人一個大圓圍轉了一個周匝,眾人大發一笑。太後便吩咐“取我的利物來,哥兒們是颙琁雙份子,魏氏以下各人一副頭面,和卓家的才進宮,沒家底子,可憐見的,娘家又遠,不論皇帝的還是我的,樣樣有她的份兒——秦媚媚快著些了。”乾隆呵呵笑著道:“王廉,就照老佛爺的吩咐賞大家。給颙璂加一柄纏金絲如意!”于是眾人紛紛而起,妃嬪在前,阿哥續後,依次到卷案邊領了賞,又喜氣洋洋到太後,皇後跟前行禮,又到乾隆跟前謝恩。太後笑道:“就這麼將盡興沒盡興的最好。再接著對下去,還能勉強敷衍些子,到了沒詞兒時候就無趣了。”乾隆含笑承歡,說道:“若論屬對工巧,還要算紀昀。據兒子看來,不但本朝,就是曆代才子,竟沒有及得上他的。上回我到四庫編纂房去,陸柄南他們幾個出街上招牌名兒難他,說個‘神效烏須丸’,他對‘祖傳狗皮膏’;‘追風柳木牙杖’,對‘清露桂花頭油’;‘博古齋裝裱唐宋元明名人字畫’,他就對個‘同仁堂販賣云貴川廣地道藥材’。後來陸柄南問他:‘方才上朝路過三眼井——’話沒說完,他就對上個‘待會面君笑說陸耳心’——原來紀昀對著對子偷眼瞧見我進來了,陸柄南的號就叫‘陸耳心’!這般敏捷,真真古今罕見!”他看了看俯首帖耳恭肅聆聽的兒子們,忽然沒有了再說笑話的興致,起身踱了幾步,坐到母親身前,面向阿哥們說道:“你們生在天家,自來就有的富貴,用不著像外頭舉子們那樣束發苦讀,皓首窮經,苦掙個一官半職,再慢慢攀升,這原是你們的福。據朕看來,曆朝皇家子弟出息不及我大清,其原由就是仗了這福,一代比一代驕奢淫佚的過!”

大殿上靜了下來。只聽乾隆款款而言:“宮闈宗室里什麼風,外頭就是什麼雨。看看徽昆戲如今昌盛,還不是從北京風靡了天下的?王爺們帶了個頭,旗人就跟上,大家都唱戲!劉墉、和珅在山東拿國泰時,他還正在下海唱戲,一頭一臉的脂粉!”他用手指東邊:“那邊王府里,各家都養著上千籠子的鳥,你怎麼能怨那些沒差使的破落子弟提著鳥籠子串茶館?一對好鴿子上千兩銀子,一只斗鵪鶉八百兩!一個壞風氣傳起來倡導起來半點不費事,要想撲滅下去,就是下一百道旨意也不濟事。所以這一條要警惕。你們現在讀書尚屬用功。在部里辦差只是學習,閑暇時候琴棋書畫自娛也無可厚非。但看你們送來的窗課本子,里頭抄的那些詩詞,嗯——什麼‘打疊紅箋書恨字,與奴方便寄卿卿’,‘但得再從人繾綣,何妨長任月朦朧’,還有什麼‘最是斷腸禁不得,殘燈影里夢初回’,什麼‘欲把禪心銷此病,破除才盡又重生’……你們不要對著看,都有!你好好讀書養性,效尊孔孟,哪來的斷腸夢?又是哪個狐媚子‘卿卿’‘奴奴’的給你病害?”說到這里,乾隆也不禁莞爾一笑。他心底里其實也很賞識這些個銷魂綺語的,都記得爛熟,這會子教訓兒子,現成就搬了出來。太後見他訓出了調侃言語,在旁笑道:“孫子們要說都算好的了!里頭孝順,外頭辦差,人也沒說出個不是來一一他們哪能和你比呢?先帝爺那脾氣,丁點差錯出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當著外人當時就叫你下不來台!要聽見這些詩,那就是反了!”“母親說的是!”乾隆聽了忙笑著起身,親自給太後奉茶,說道;“兒子見他們兄弟齊在一處也難得的,這也還是爺們家里家常話,不是訓斥他們。富貴自來有,世俗奢靡淫佚混賬風氣,又嬌又嫩,哪里經得風雨?尹繼善您知道的,那是多練達、多聰明的人!當年有個舉人去見他,那舉人九次會考都落榜了,他就有點瞧不起人家,說:‘秀才該閉門讀書,鑽刺什麼?’還對李衛說:‘這麼個老孝廉,還有什麼指望?’結果如何?——他輕慢了個狀元!就是光祿寺的正卿陳伯玉,前頭你們毓慶宮的總師傅!……尹元長活著,只要說起這事,就羞得滿臉通紅。”他又面轉阿哥們:“尹元長兩督江南,再入軍機,治績勞勳垂于竹帛,你們除了個好爹媽,拿什麼和他比?他尚且有這失誤,何況你們?是不是?嗯?”這下子兒子們再也坐不住,一齊起身躬身答道:“是!”

“稚子不聞過庭之訓,何以琢玉成器?”乾隆笑謂太後,“兒子實在事冗任巨,缺幫手呵!趁了老佛爺這個燈會,敲打一下他們,要樂中不忘憂,成就盛世賢王,這就有點掃您的興了。”

“不掃興!”太後說道,“打虎須要親兄弟,上陣還得父子兵麼!傅恒、尹繼善過世,老五(弘晝)又病得那樣。紀昀才學好,于敏中有德量,我瞧著還不是掌總的料兒。如今天下事比乾隆初年多了多去,就忙你獨個兒。我一則心疼,二則也為你著急。樂一樂,也有個解穢的意思。我還惦記著十五阿哥在山東,聽說那里出了點亂子,也不知有于礙沒有?”說著,歎了口氣。

這是問颙琰的下落,乾隆覺得無法回話。此刻他才覺得,自己連日心緒不好,對後宮的事只是個反感煩亂,真正的擔心是在山東,恐怕颙琰身罹不測,又憂心別的地方再出大事,震動朝廷,“藻飾太平,繁華盛極”的治世名聲就要大打折扣。豈知這位索居深宮的老太後,竟和自己想的是一樣的事……他微笑著點點頭,柔聲安慰道:“無礙的,這都是國泰平日敲骨吸髓、剝克百姓惹出的事。據各省情勢說,大體上無事,江南一個制錢板兒能買三個餑餑,窮人還過得。有幾個跳踉匪類,劉墉就把他們對付了。母親放心,窮地方都有賑濟,咱們有的是錢糧!……至于十五阿哥,更甭操他的心。”他看一眼直盯盯望著自己的魏佳氏,笑道:“外有劉墉、內有黃天霸師徒護著他呢,前天還接到他的驛傳密奏,他若不和官府聯絡,信怎麼寄來呢?阿哥們沉下去,曆練曆練,有些學問在宮里頭一輩子也學不來!就是有些驚險,不見得就是壞事。我年輕時候下江南,幾乎讓人殺在路上一一金隹氏她就知道。先帝爺年輕時也遭過洪水住過黑店……”他似乎覺得這樣比較不妥,又道:“別說平常人家千里萬里出去謀斗升之糧,就說阿哥們,保姆、師傅護著,哪個不是三災八難的?吃點苦頭有什麼?十三叔在世吃了多少苦!殺他的毒他的,鞭子抽牢房禁,還圈禁了十年。結果怎樣?成就了一代名垂千古的賢王!”他本來面對太後的,此時已轉向兒子們,問道:“是不是?”“是!”兒子們又齊鞠一躬答道。

乾隆一看,又成了訓誡格局,回身向母親一躬,笑道:“兒子不去,畢竟這里不成熱鬧景兒。現今普天同慶,薄海共歡過元宵,正是融融愉樂之時,今兒該放開孫子們陪母親高興——除了颙璂,你們今晚都要在慈甯宮盡情承孝——我還到養心殿,有幾件要緊奏折還沒批下去呢!”

“是這個話。”太後見宮嬪、阿哥人人面帶輕松笑容,也不禁笑了,“這也就是立規矩立慣了。就像《法門寺》里的賈桂,‘站慣了’,怎麼好在你跟前兒放肆玩笑?你去吧,只別坐夜坐的時辰久了——明兒下晌定住了時辰,咱娘們都上正陽門!”

第二日下午申時是欽天監擇定的大駕出城吉時。從午時正牌,長年封禁的天安門、地安門、午門正門,隨著石破天驚三聲炮響,一齊卸下房梁粗的門閂,嘩然洞開。善捕營和西山健銳營的數千名羽林軍早已在五鳳樓前集結,聽見這三聲號炮,李侍堯在午門前一抖令旗,各營棚管帶將軍帶著兵,踏正步舉著軍旗出來駐蹕關防,沿紫禁城中軸分內外兩線,將皇道和內城隔斷開來。成千上萬的京師老百姓哪個不要來觀瞻聖母出城?四面八方從內城聚過來,被攔在禦道兩側,已是人流如潮萬頭攢湧。天安門到正陽門東西兩側,已成人的海洋。看見皇家如此森嚴威儀,議論聲,嘖嘖驚歎聲,擠倒了人的哭叫聲,順天府衙役的口令傳遞聲……彙成一片喧囂。順天府尹郭志強一頭熱汗,跑了這頭跑那頭,指揮衙役們布置東西便門外,安排彩燈煙火。回到天安門前,恰遇李侍堯出來,剛說了句“燈棚里火藥太多,要借提督衙門的牛毛氈擋一擋——”話沒說完,便被李侍堯打斷了。

“那是怎麼回事?”李侍堯也是一頭油汗,指著天安門東南角,“你衙門的人在用鞭子抽人!”郭志強回頭看了看,笑道:“人太多了,不攔著都擠到皇道上了——大人放心,這都是祖傳練出來的鞭頭本事,打燈頭不傷蠟燭的——我從東便門擠過來,轎子差點擠扁了——那邊得開出個通道來。”

李侍堯揩了一把汗,說道:“不行,不能用鞭子,用墨汁子,或香灰水往上潑!人散開算完。這種好日子,鞭子掃誰一下,一家子不高興,嚇著了老頭、老太太、小孩子也不好——叫你的人立刻傳話去!”郭志強便回頭命從人:“趕緊照大人指令去辦!”李侍堯這才問:“你方才說什麼?”郭志強道:“東西便門外官設燈棚垛的火藥,外頭油紙都毛了,萬一火星子濺上去燒透了,就會炸起來崩壞了城牆。看這天兒,說不定要下雪,受潮了也不好。”李侍堯仰臉看看,果然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陰了天,彤云霾煙布滿天空,隨著微微朔風緩重地向南移動。心里思量,下點雪也好,一來人少,二來火災少。但這是掃興話,不能對郭志強這樣下屬說的。因笑道:“我那里沒有牛毛氈,只有羊毛氈,你派人去用車拉就是了——聽著,不許把炸藥堆在城牆根,離城至少十丈。圖省事,出了事唯你是問!”說著話,見王廉打頭,六十四名太監騎著馬從天安門內按轡徐徐而出,忙道:“我騎馬進去見桂中堂。你也騎馬到正陽門,百官已經齊了,叫他們按品級列隊,把周圍閑人趕開——大駕已經動了!”郭志強覷著眼手搭涼棚向里望一眼,果見里頭午門筆直的皇道上旌麾蔽空,黃燦燦一片壓地金山般車駕已經啟動,已隱隱傳來鼓樂之聲,忙答應一聲,牽馬拾鐙,飛騎而去。

此刻成千上萬的人眾都已知道車駕已經在午門出動,一片狂熱的歡呼鼓噪喧囂如潮,正熱鬧不堪,忽然之間雅靜下來,原來天安門東西兩側門洞里備走出一只朝象,接著又是一對,又一對……共是九對大象,卷鼻耷耳的舉著粗壯的腿走得十分齊整,都是金絲絨搭背,明黃纓絡套身,個頭都在一丈高低。穿著鑲黃紅坎肩的象奴都是頭戴平底小帽,手持黃絨鞭,坐在房來高的象背上聽哨音如意指揮——自雍正未年金川戰起,接著緬甸內亂,大象停貢,大內原有的象只剩了三只,只可內宮觀賞,已不足配備儀仗。這已是十分稀罕之物,這時一下子出來這麼多,康熙朝過來的老人都不曾如此開眼。王廉帶太監們出天安門,由著他們往正陽門去布置城上觀禮坐席,自己留下來,站定在金水河正中玉帶橋前,待到東西兩行寶象站定,王廉扯著公鴨嗓子可嗓門喊了一聲:

“跪!”

十八名象奴聽令,一齊把手向大象的項間一按——這都是下頭不知練過多少回的。那些渾身裹著綾羅的畜牲們前蹄一彎、後腿一伏便趴在地上。周圍立刻傳來一片嘖嘖稱奇聲。看象奴動作時,每人都取一根截好的甘蔗喂那象,象鼻子卷了碗來粗的甘蔗伸展自如地吃著。有頭年輕小象大約馴得不到家,鼻子玩弄那尺許長的蔗棒兒調皮地頂立柱兒,不肯往嘴里送。象奴舉著鞭子揚了一下,這家伙卻是不怕,橫鼻子把那象奴掃了個馬趴。他站起來瞪眼揚鞭發怒,那象已將甘蔗填了口里,津津有味地大嚼起來,逗得遠觀的人群一陣哄笑。

正熱鬧得眼花繚亂間,丹陛大樂肉竹①,旱雷聒耳已近,前頭六十四面龍旗,各由力士挺執而過,緊接著五十四架蓋傘飄搖出城,翠華紫芝,明黃純紫,豔色雜陳,豹尾槍、龍頭竿高高矗著雜處其間,看得人眼花繚亂。信幡紅旗導引著,又是羽葆如林,從門中湧出,七尺寶扇上一面面都寫得有字:“教孝表節”“明刑粥教”“行慶施惠”“褒功懷遠”。四葆在前,接著“振武”“敷文”“納言”“進善”隨後,四金節、四儀锽氅、四黃麾、八旗大纛、羽林大纛、前鋒大纛、五色金龍纛,旌麾蔽天而過,什麼儀鳳、翔鸞、仙鶴、孔雀、黃鵠,白雉、赤烏、華蟲、振鷺、鳴鳶,種種祥禽;游鱗、彩獅、白澤、角端、赤熊、黃熊、辟邪、犀牛、天馬、天鹿,諸多靈獸都繪在片金青旗上,招招搖搖,浩浩蕩蕩,從天安門湧出。前頭已到正陽門,後頭還在無休無止地向外湧流。直到六十四名乾清門侍衛金盔銀甲,挎刀騎馬,威風凜凜,蹄聲叮叮踏石過道,後邊無數太監擁著黃絡龍輿,車輪碾石,轔轔有聲,漸出城門。有年紀見過世面的人都知道天子車駕已到——此刻萬眾睽目,都是眼花繚亂,人們已是看傻了,不知那里是北。待到車駕出來,盡顯于天安門玉帶橋南,人們才看清,一頂六尺高的龍輦,上遮九龍華蓋,玉座方軫,正中坐著白發蒼蒼滿面慈祥笑容的“聖母”皇太後。旁邊侍立一人,頭戴中毛熏貂珍珠珠頂冠,江牙海水瑞罩披肩下,石青緙絲面貂皮金龍褂子,外套著黃緙絲二色金面黑狐欣金龍袍,瑞罩下微露半邊珍珠朝珠,一條束金鑲碧玡瑤線鈕帶,斜露在龍褂外邊,瓜子臉,彎月眉,三角星眸微微帶笑,三絡長髯垂在胸前,雖然已是年過六十的老人,淵亭岳峙站在輿軫中,精神氣象看去不過五十。一手扶著擋欄,一手執著中櫛站在車中,時而向車外招手致意,時而又俯身和太後說笑著什麼——人們便知,這就是禦極天下垂裳而治四十年的“當今”——乾隆皇帝了。頃刻之間,一片山呼海嘯般的歡呼騰躍而起:

①肉竹:泛指音樂。


“乾隆皇帝萬歲,萬萬歲!”

“皇太後老佛爺千歲,千千歲!”

大約從來沒有從紫禁城正門出來觀過禮,太後東眺西望,只見廣袤的東西長安街面上人山人海跪在皇道兩邊,像大片倒伏了的麥田俯跪下去,聽著響徹云霄的歡呼聲,顯得有點興奮,孩子般地笑著,眼中閃著驚喜的光芒,手扶著擋欄歎道:“太監們整日說‘去了一趟內城’,內城原來這麼大!這麼寬敞的!我老婆子今兒也算開了眼了!”因人眾歡呼聲浪太大,乾隆聽不清母親說什麼話,俯身湊近了,聽太後道:“……好開心!我比聖祖爺跟前的老太妃,還有先帝爺跟前的老姐妹們都有福。自打康熙六十年隨先帝上過一回五鳳樓,那個場面兒也不及這個的……皇帝,這是你給娘掙的體面!”

“是!”乾隆陪笑道,“這是您老洪福齊天,累世積德行善的果報……”說完,又直起身子招手。

太後含笑點頭,四周瞭望著,又說了句什麼,乾隆又俯身聽。太後卻道:“這些人都這麼忠愛君恩,感沐皇化,該賞點什麼才好。只是人太多了,怕……”“不干礙的。”乾隆笑道,“兒子叫阿桂去辦。”說著轉身下了車軫邊的小梯子。阿桂騎著馬就緊隨在步輦後邊,見乾隆招手,雙腿一夾馬肚子,幾步趕了上來,垂鞭拱袖,聽乾隆說道:“太後懿旨,要賞這些百姓。你來辦。新制的乾隆制錢預備的有沒有?”

“奴才遵旨,遵大後的懿旨!”阿桂笑著揖手,說道:“原來預備的到正陽門燈會上賞的,十萬小串(一百文一小串)制錢。這里人都跪下了,好辦——不然要擠壞人的——可這樣到燈會散時候就沒錢了,要不要叫禮部再提些錢來?”

乾隆笑著說道:“你瞧著辦,總之要辦得高興,不要擠死了人。”說著轉身拾級又上了輿頂方軫。阿桂便急招手,叫李侍堯和郭志強上來,說了太後懿旨的事。

兩個人一聽都愣住了:一條街兩邊人擠人人垛人,賞錢還不許擠死人,這怎麼弄?李侍堯卻是心思極清明,略一怔急急說道:“桂中堂,請車駕略慢一點走,老郭帶順天府的人兩頭封路,我這頭傳懿旨,叫順天府的衙役編隊領賞。人群不能亂,一亂非死人不可!”阿桂笑道:“你是個角色,皇上有便宜行事的旨。就這麼辦——要規矩,不要亂——這里的人分錢分到半夜了,外城人少這麼多,警備也稍松和一點……”說著打馬往前來尋王廉。王廉便命一百零八名隨輿太監:“壓著些步子,跟我後邊慢走!”那輿輦頓時慢了下來,李侍堯遠遠見郭志強已到衙役群中布置,打馬一躍,徑至禦輦前頭,眾目睽睽中從容下騎,先向禦輦行了三拜九叩大禮,才轉身面向南方。一片熱鬧得開鍋稀粥般的人群漸次安靜下來,聽李侍堯高聲布達:

“奉皇上聖諭,遵皇太後老佛爺懿旨,今日皇輦前迎駕人等,皆我大清忠誠良實子民,無論男女老幼,皆有賞賚。著順天府依次分發賞錢——欽此!”

本來凝重的空氣,仿佛又被什麼無形的東西壓縮了一下,又猛地膨脹開來。不知是誰帶頭聲嘶力竭大叫一聲“皇上萬歲!太後千歲,千千歲!”接著又是一靜,隨即便是山崩地裂價一片狂呼:“萬歲萬萬歲,千歲千千歲!”人們似乎一下子著了魔,全都暈了,醉了,瘋了,跪在那里,有的捶胸挺身踢腿,有的抽羊角瘋價激動得渾身哆嗦,喊得滿嘴白沫,念佛的,叫天爺的,喊皇恩的,都是歇斯底里紅頭漲臉叫起來。

一片歡呼鼓騰的喧鬧潮嘯之中,禦輦緩緩行駛到正陽門北,這里是紀昀、于敏中領率百官迎駕。北面是呼聲如浪如潮陣陣湧來,百官群卻是一片雍穆熙和之氣。細細的鼓樂聲中,暢音閣的供奉們在禮部司官指揮下曼聲吟唱:

祥云麗九天,丹陛歡承聖母前。壽愷祝洪延,垂裕綿長紀萬千。寶鼎嫋香煙,雙壁合,五珠聯。雅樂葉官懸,恩澤音,福疇全。……彩儀導丹駢,韶咸樂奏八風宣。官花繞禦篷,鏤檻文墀展細旃。璆佩拜儀虔,慈顏煦,曼福駢。山呼遍九埏,元正月,萬斯年……

群臣高呼拜跪中,乾隆扶著母親含笑受禮,卻也不再多說什麼話,只吩咐“賞筵”,又躬身請道:“老佛爺,您還是乘轎上城,這箭樓也老高的。”太後笑道:“我能上去,不用轎。下頭辦事人都在這里,你甭照料我。”說著便登城。乾隆到底還是攙著母親上了城,安置在圍幕屏中歇坐了,才下城樓和臣子歡宴。一切儀禮席面都有規矩,也不必細述。

滿城喧鬧,鑼鼓爆仗聲中,天色暗了下去。雪花悄無聲息地在晦色冥冥中散散蕩蕩飄落下來。正陽門箭樓內因要防風,所有窗洞都用氈封得嚴嚴實實,里頭正楹大廳是太後和皇帝皇後的駐駕宴息處,中間圍幕隔著,西邊是貴妃、嬪禦共處一室,東邊隔起全用竹編屏鳳,里頭都是雜物,什麼茶具器皿隨用點心果品、應急藥物之類,垛了有尋常房子來高。太監太醫都在這邊聽支使。阿桂在外邊平台上,和紀昀、于敏中三個人另搭一間席棚,這也就是臨時的軍機房了,負責一切燈市燈會提調事宜。里頭盡自也生著大盆子炭火,只城上瞭高風大,向火的一面暖,背上重裘還是覺得紙一樣薄。阿桂出去巡視一遭回來,見紀昀和于敏中一人手里捧著杯熱茶,坐了個背對背,不禁笑道:“你們這弄的哪一出兒?反貼門神,不對臉兒麼?”說著搓手烤火。

二人這才笑著轉過身來,紀昀說道:“老于架子大,不和我這凡人說話,這麼冷冰冰對坐著無味,不如轉圈兒烤著暖和。”于敏中說道:“是你先轉臉的,倒說我?——外頭雪下大了麼?”

“雪不大,飄零兒丟星的,雪片子不小。”阿桂笑嘻嘻地提起炭盆子上偎著的水壺,也倒了一杯暖手,說道:“我方才出去看了看,下頭燈都點起來了,倒顯得城樓上頭暗了些。又加了六十四盞燈,都擋在窗口處,沒的看著一個一個黑洞,不好看相。”又笑道:“同是一場雪,冷暖味不同,喜樂各自別喲!二位向著火還叫冷,角樓旁邊執戈挺戟,風地里站的兵怎麼辦?還有海蘭察、兆惠怎麼辦?我小時就聽人說笑,說皇帝、大臣、財主、討飯的聯詩。皇帝說‘大雪紛飛落地’,大臣忙就跟上,‘這是皇家瑞氣’,財主捧手爐子喝暖酒,說‘下它三年何妨?’那叫化子就罵財主‘放你媽的屁’!”

二人聽了哈哈大笑,紀昀笑道:“最後一句少了一個字。”阿桂道:“那就再加一個字一一‘放你媽的狗屁’!”于敏中正要說話,見王廉走來,便道:“皇上叫進呢,咱們別放狗屁了。”說罷三人起身,聯袂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