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關 第六章 癲狂少年殺氣騰騰


1

我爹從看守所走了以後,我郁悶了好幾天,晚上睡覺老是做夢,我經常夢見我爹騎著自行車帶著我和弟弟,風馳電掣般地穿行在大街上、胡同里、田野上,醒來就大睜著雙眼看窗外的那幾顆星星。我常常想,據說世上的人都對應著天上的一顆星星,我該是哪一顆呢?該不會是最小的那一顆吧?有時候,老賈會放上幾個悠揚的屁,我會在心里說,也許我就是一個屁。

有一天我拉水去集中號,正碰上管子和那五他們蹲在門口等候去勞改隊。

我跟管子擁抱了一下,囑咐他好好干,將來哥兒幾個回社會好好交往著,干一番大事業。

管子說:“楊遠,我還是那句話,防備著李俊海點兒。”

我說:“我知道,但你說的那些我不信,起碼他對我是不會很雜碎的。”

那五插話說:“反正你得注意他點兒,在號里我們跟你說的一點不騙人。”

我沒說話,把水送下,拉著水車就走了……我的心亂得像長著一團雞毛。

“兄弟,你知道嗎?”楊遠說到這里,臉突然變得煞白,“人是會變的,有時候能變成狼。”

“你是說李俊海嗎?”我問。

“不光是他,我說的是所有的人,包括你,也包括我。”

“我不太明白……”我搖搖頭,“也許是你經曆的太多吧。”

“唉,”楊遠苦笑了一聲,“我還是先給你講講李俊海吧。”

你知道的,李俊海跟我一起在廠里上班的時候,一直跟著我玩兒,像我的一條尾巴。他的脾氣不好,遇到一點不順心的事情就容易發毛。開始的時候我曾經勸過他,我說:“俊海,你老是這樣可不好,上火的時候你應該想想這火應不應該發出來。”

他一般會聽我的,我勸他的時候,他總是紅著臉說:“就是,就是,我是得控制一下自己的脾氣了。”

我把發酒瘋的大哥捅了以後,他開玩笑說:“你小子更毛楞,來不來的就玩真家伙,還說我呢。”

等我把道理跟他說清楚以後,他似乎豁然開朗,不幾天就把一個罵他“老巴子”的人用菜刀砍了,結果人家可沒有發酒瘋的大哥那麼仗義,人家去醫院縫完了針,直接去派出所報了案。結果,他被行政拘留了七天。我去拘留所看他的時候,他摸著大腿哭成了一個淚人,他說,我再也不敢了,我要老老實實上班,老老實實做人。我沒多跟他說話,那一刻,他在我的眼里突然變成了一條扶不上牆的癩皮狗。七天以後,他出來了,沒曾想,他一下子成了個人物——在廠里再也沒人敢欺負他了,見了他,大小同事都管他叫“海哥”。于是,他又“猛戧”起來了,甚至有時候還跟我瞪眼扒皮的。我也不在意,照舊跟他一起在外面混。不知道為什麼,那時候我們都很瘋狂,屁大點的事兒就動刀子。跟人死拼的時候,我的腦子里經常會出現我爹被人按著腦袋,用石灰搓眼睛的鏡頭,這個鏡頭異常清晰,它把我的眼睛都要脹破了。

我倆在一起混得久了,李俊海就開始明白了,他總歸是跟我差那麼一小截,因為社會上的哥們兒拿我當大哥待,拿他還是當個跟班的——盡管他比我還大一歲。或許,矛盾就出在這里,那時候我們都還小。

有一次,我們商量著要去武勝街“干”一個叫鋼蛋的,他死活不讓我去,他自己去了,一個兄弟也沒帶。

我承認他是一條好漢,我也相信他能辦好這件事情,我以為他肯定想在鋼蛋回家的必經之路上,等著“背”他的“死狗”。我跟牛玉文在宿舍給他擺好了慶功酒,沒想到鋼蛋竟然來了,手里提著兩只活雞:“蝴蝶,咱們以後別糾纏了,算我錯了。”

我不知道他這個舉動是什麼意思,也是為了防備他玩邪的,我上去一刀給他砍在腦袋上了。牛玉文把他按在地上搜他的身子,結果人家什麼也沒帶。鋼蛋躺在地上,血流了一地,他也不擦,就那麼直楞楞地看著我:“求求你,放了我妹妹吧。”

我一下子明白了,李俊海綁架了人家的妹妹!那一刻我幾乎嚇傻了,我再沒文化也知道,這可是犯法的,而且犯了不小的法。我穩住神,把他扶去了廠醫務室,縫好了針,我對他說:“既然你來了,咱的事兒也就結了,我馬上放人。”

鋼蛋一走,我和牛玉文就滿世界找李俊海,那時候也沒個手機、傳呼機什麼的,我倆就這樣穿梭在李俊海可能去的每一個角落,最後在一家小飯店里找到了他,他喝得像一攤爛泥,鋼蛋的妹妹坐在他的旁邊,哆嗦成了一張被風吹著的紙條。

見我們來了,他揮舞著雙手,沖牛玉文說:“怎麼樣?我辦得漂亮吧?”再把手指向我,“他是大哥還是我是大哥?”

牛玉文哼了一聲,扭頭走了,我掄圓膀子,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你他媽是我大爺!”

他忽地站了起來,把倆眼凸成了牛蛋子,我把臉湊到他的眼睛上,就那麼冷冷地看他,我想狠狠揍他一頓。

李俊海跟我對視了沒半分鍾就泄氣了,沒皮沒臉地舔著鼻孔里流出來的鮮血,哈哈大笑:“你行,打得好。”

後來為這事兒,我沒跟鋼蛋少了火拼,當然,最後還是鋼蛋草雞了,他搬家了,不知去向。

從那以後,我在這一帶就多少有了點名聲,所以才惹得小廣嫉妒,最終出了事情。

2

那陣子,我確實野得很,天不怕地不怕,我覺得自己天生就應該是這麼一種人,沒有什麼力量可以阻擋我。


現在想想,我都弄不清楚那時候的我,是人還是野獸。

我曾經帶著一幫弟兄,人手一把菜刀,見著穿喇叭褲留長頭發的“小哥”就砍,從廠門口一路殺到火車站。

我用一根五分鋼條做了一把鉤子,非常鋒利,能將一張厚厚的鐵板穿透。我嫌它不夠凶猛,又在前面焊上了一把軍刺,這樣它就成了一件充滿煞氣的凶器,我給它取名“戰爭之神”,經常用一個小提琴盒子裝著它帶在身上,它讓我的膽量增加了不少。有一天下班,我剛走到廠門口,就看見七八個人鬼鬼祟祟地在門口溜達,我斷定他們是來找我的,扯身就回了宿舍——我常常對弟兄們說,混江湖的,最首要的一條就是眼睛要像鷹。我擎著戰爭之神迎著他們走了上去,那幾個人一看我手中的家伙,不等正面接觸,一下子就跑散了。我站在門口大喊,哥們兒,來呀!風吹動我黑色的風衣,讓我看起來像一個俠客。

有一次,我跟牛玉文去鄉下看望他的姥姥,中午喝了點兒酒,牛玉文要領我去看海。走在一條鄉間小路上,一個同樣喝了酒,樣子像是傳說中“莊戶流球”的人攔住了我倆,他把手抖擻得像篩糠:“哪里來的倆膘子?給爺爺拿根煙抽!”

我沒有說話,直接用三棱刮刀把他捅倒了,他趴在地下,地下有一小片殘雪,白白淨淨的,很快就被血融化了。

“朋友,我叫楊遠,在第三機械廠上班,活過來的話就去找我。”我在他身上擦了兩下刀子,敲敲他的腦袋說。

那時候,我的大腦里根本不存在生與死的概念,就這樣大搖大擺地走了。

路上,牛玉文問我:“那小子不會死了吧?”

我笑著說:“死了就死了,誰讓他惹我的?”

結果,第二天我就被警察帶走了,因為那個人沒死,他告發了我。

第一次從拘留所里出來,我風光得很,門口一長溜接我的各色人等。

我爹不知道這事兒,拘留期間去廠里找過我,大家都沒敢告訴他真相,他站在廠門口的寒風里,直揉眼睛。

後來,李俊海去學校找我爹,對我爹說:“大叔,你不用擔心,楊遠出差了。”

我爹一直把李俊海送到了車站,車開走了,我爹用袖口擦著鏡片,沖著遠去的車大聲喊:“告訴大遠,他弟弟挺好的!”

李俊海的爸爸在郊區的一個醫院里當大夫,很慈祥的一位老人。每當我和李俊海去他們家玩兒,老爺子都要高興地顛出去割肉、買菜招待我。我不太喜歡喝酒,老爺子讓我只喝一杯,就給我泡一壺濃茶,然後他就跟他兒子碰杯,往往是一頓飯沒吃完,老爺子就醉了,紅著臉咦咿呀呀地唱柳腔:“西北風吹得我渾身癢癢,回家燙上二兩酒,白菜心海蟄皮,加蒜一拌……”

那年夏天,老爺子病倒了,躺在他上班的醫院里。

李俊海在廠里對我說:“楊遠,我爹想你了,要見見你。”

在這之前,我去醫院看過他幾次,他告訴我說,自己的哮喘病犯了,過幾天就好了。當時我也沒在意,這次李俊海這麼嚴肅地跟我說他爹要見我,我就覺得不妙,莫非老爺子不行了?去到醫院的時候,我看見李俊海他們家的人全在場,一個個愁眉苦臉的。看著瘦成一張皮的老人,我的心咯噔一下。我把李俊海拉到一邊問他:“俊海,告訴我,老爺子是不是不行了?”

李俊海直接就蹲下哭了:“兄弟,我跟你說實話,我爹得的是肺癌……發現的時候已經是晚期了。”

我的心里很難受,多麼健康快樂的一個老人啊,難道我就要見不到他了?

我坐在老爺子身旁,趴在他的耳邊說:“大爺,等你出了院,咱爺們兒釣魚去,我發現一個好地方。”

他好象不能說話了,用渾濁的眼球瞄著我,眼神似乎在說,好的好的,爺兒倆去釣魚。

半夜,我跟李俊海正蹲在醫院的走廊上抽煙,病房里就響起了哭聲。

李俊海他大姐跑出來,沖我直嚷嚷:“楊遠,快,快,我爹找你。”

李俊海家里的人給我讓開一條道,我撲過去,攥著老爺子瘦成雞爪子的手,小聲說:“大爺,我來了。”

老爺子的嘴唇動了兩下,手突然變得很有力氣,像老鷹的爪子一樣,攥得我很疼。

我把耳朵靠到他的嘴巴上,輕輕說:“大爺,你說話。”

老爺子松開手,把手垂到床下,用大拇指和食指使勁捏了一下。

我不知道這個手勢是什麼意思,我把他的手捧在自己手里,用眼睛問他,大爺,你想說什麼?

李俊海輕聲說:“楊遠,我爹想讓咱倆拜個把兄弟。”

聽了這話,老爺子臉上的肌肉慢慢松弛下來,像雪糕被陽光照射著,融化著。


我明白了,李俊海說得沒錯,他爹應該就是這麼個意思。

屋里沒有一絲聲響,我的心里很亂,我不是不想拜這個把兄弟,可我當時真的很猶豫。

老爺子的呼吸越來越微弱,大家都在盯著我看。

我不知所措,心一橫,撲通跪在了床頭:“爹!”

3

說到這里,楊遠沖我咧了一下嘴,眼神開始恍惚起來。這位當年的癲狂少年,如今就這樣安靜地坐在深牢大獄,坐在一縷淡綠色的月光下,靜靜地回憶往事,像一只疲憊的水鳥站在蒼茫的夜幕下輸理羽毛,遠處波瀾不興。窗外隱約傳來一陣沉悶的鐐銬撞擊聲,剛才還在窗下鳴叫著的蛐蛐,一下子將叫聲停止了,深夜的氣氛似乎變得更濃了。號子里的燈泡吊得很高,光線也暗淡得如同螢火,楊遠躲在暗處的臉愈加模糊,我只能感覺到他的臉上在結著冰,以致于他說話的聲音都帶了寒氣。

發付完了李俊海他爹,我倆就回到了廠里,不幾天大家都知道了,我是李俊海的結拜兄弟。

有一天,李俊海對我說:“兄弟,咱們這樣混,沒個出頭之日,得想辦法弄點‘活動經費’。”

我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很早以前他就提過這事兒,他說要綁架市場上一個賣服裝的,那人有錢得很。

我搖搖頭:“別著急,干這樣的事情得好好策劃一下,弄不好容易出事兒。”

李俊海說:“出個屁事兒?咱們這麼辦……”

我打個哈哈走了。我真的不想干這事兒,我的心還沒野到那個程度。

沒幾天,李俊海就把我請到了當時最好的飯店,吃飯的時候,我知道了,他在路上把那人給搶了。

從此,我就開始疏遠他了,我很反感他的所作所為。

他被捕的時候,警察來廠里調查過我,警察問李俊海搶劫的時候,對你說過這事沒有?我清醒地知道,如果我回答,他對我說過,很可能我也就被帶走了。我說,我什麼都不知道,李俊海那種人,嘴巴嚴實著呢,這樣的事情他會對別人說?警察盯著我看了很久,然後問我,李俊海搶劫的那天你在哪里?我想了想,回答他,我怎麼會知道他是哪天搶劫的?警察說,這事如果你沒參與我們是不會來找你的,你再好好想想,七月十三號那天傍晚你到底在干什麼?我回憶起來了,那天我跟廠里足球隊的伙計們在會議室商量下一步跟哪個廠比賽呢。我當時就帶他們去找了證人,警察們怏怏地走了,似乎很不甘心。

回宿舍以後,我把這事跟牛玉文說了,牛玉文苦笑了一聲:“他在公安局還不知道是怎麼說的呢。”

我摸著頭皮問:“難道他還能連我也牽扯進去?”

牛玉文笑得很曖昧:“他那種人你還不清楚?想想‘滾’廠長的事兒你不就明白了?”

一想到那件事情,我的腦子突然暈了,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跟李俊海結拜了以後,李俊海在廠里更加肆無忌憚了,連走路的姿勢都改了,以前像老鼠,現在像螃蟹。

李俊海他爹去世以後,他就很少回家了,吃住都在廠里,幾乎天天喝酒,喝了酒就滿廠區出溜著找事兒。

那位讓我捅了的大哥自從出院以後就老實了,整天無精打采地閑逛。我總覺得對不起他,經常喊他到宿舍里來玩兒,他喜歡喝酒,我就召集宿舍的兄弟們湊錢給他買,他很高興,喝醉了就摟著我的脖子喊“遠哥”。年前廠里發年貨,我剛把分到的東西送回家,這位大哥就苦喪著臉來找我:“遠哥,海哥到底怎麼了?他把我的年貨拿走了,還讓我把這個月的工資給他。”

我把眉頭皺成了一座小山,讓他在車間等我,直接就去了李俊海他們車間。

李俊海正在車間里烤火,我上去就給了他一腳:“把東西給人家送回去。”

他不聽,硬著脖子拿眼瞪我,我說:“你不聽是吧?咱們一刀兩斷。”

他好象一直在猶豫,直到我走到了車間門口,他才狼嗥般喊了一聲:“聽你的!”

其實當時我踢他那一腳,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總歸他是我磕頭的大哥啊,可那時候我真的忍不住。

開春的時候,我入團了,還當上了廠團支部的文體部長。

呵呵,這事兒說起來好笑。

那天上午,我跟李俊海他們在宿舍里打撲克,車間的一個同事把我叫了出去,神秘兮兮地說:“遠哥,告訴你一個小道消息,廠里可能要把你和海哥開除了。”

我很納悶,臉一下子就黃了:“為什麼?”


同事說:“我也不清楚,剛才廠長、書記他們招集領導們開會,在會上說的,我們主任偷偷告訴我……”

我扭頭就走,我要去廠部問個明白,你憑什麼開除我?當時我很委屈,盡管他們背後都罵我是個混子,可我從來不欺負廠里的同事,甚至別人來廠里鬧事,我還跟他們拼命,我說,只要我楊遠還在這個廠里一天,誰都別想來這里“慌慌”!時間長了,當地的“小哥”們也很給面子,幾乎不敢到我們廠惹是生非。開除我?我他媽是廠里的“保護神”呢……正氣哼哼地走著,李俊海就攆了上來,問我為什麼上這麼大的火?我把事兒跟他說了,李俊海說,得嘞兄弟,看哥哥我的。拉我回去了。

下午我沒去上班,心情很糟糕,我站的宿舍門口往下看,整個廠區都是白的,連鍋爐房門口的煤堆都被雪包住了。

我想起了我爹,想起了把臉貼在窗玻璃上等我回家的弟弟,心里難受得像針紮,嘴巴像是被人堵住了,喘不動氣。

我記得那天下午刮了好大的風,風呼嘯著掠過電線、樹枝,發出的聲音像一群野獸在野地里瘋叫。

在宿舍坐著坐著我就坐不住了,騎上自行車就回家了,我要先跟我爹通通氣,萬一這事是真的,我怕他受不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我爹老是跟我講他這個學生咋樣,那個學生咋樣,我根本就插不上嘴。

我弟弟已經不在培智小學上學了,鍛煉了這幾年,他勉強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了。我爹上班的時候,就把他鎖在屋里,他很聽話,就那麼老老實實地呆在家里自己跟自己說話。我爹回家的時候,他就表揚自己:“爸爸,我比小白兔還乖……”

吃完了飯,我想開口跟我爹聊聊,我弟弟又纏上我了,他說他認識了不少字,然後就用鉛筆在牆壁上寫道“我愛北京大女門”。我笑得不輕,捏著他的鼻子羞辱他,北京的“大女”沒你什麼事兒,等你長大了,我給你找咱們這里的“大女”。我弟弟說,不是大女,是天安,你能給我找來個天安門嗎?我說能,只要你哥哥活在這個世上,就一定能滿足你所有的要求。

我爹不在原來的學校當教導主任了,他調到了離家近的一個小學,繼續當他的語文教師。

我爹可真是個好樣兒的,他的視力差到那種程度還在教課,他經常笑著說:“大遠,我上輩子可能是個神仙呢,別看我的眼睛快要看不見了,可我看我的學生可清楚著呢,他們的腦袋在我眼前像臉盆那麼大,書上的字也大,像蘋果。”

我問他:“那麼你看我和我弟弟像什麼呢?”

我爹都要笑躺下了:“像兩座金山。”

第二天,我回到廠里,剛換好工作服,主任就過來拉我:“楊遠,廠長找你。”

這事兒終于還是來了,我穩住精神去了廠長辦公室。廠長笑眯眯地在等我,見我推門進來,他忽地站起來,熱情地跟我握手,嘴里不停地念叨,小楊是個好同志,小楊是個好同志。我有些發蒙,難道開除一個工人還需要客氣著開除?那一刻,我把提前在肚子里想好的詞兒全忘了,我抽回手,傻忽忽地問他:“廠長,千萬別跟我客氣,有什麼話你直接吩咐得了。”

廠長邊給我敬著煙邊問我多大了?什麼學曆?家庭狀況?個人愛好?

最後,他斬釘截鐵地說:“寫個申請吧,入團。”

出門的時候,我的腦子暈暈忽忽的,這是怎麼回事?耍猴的?

李俊海像戲劇里的奸臣那樣笑著來找我:“兄弟,昨晚我去廠長家了,哥們兒當了一把滾刀肉。”

我沒問他具體是怎麼當的滾刀肉,當時我笑得岔了氣,腰里生疼。

入了團沒幾天,廠長又找我了:“小楊同志,經過組織研究,決定委任你擔任本廠團支部文體委員。”

晚上喝我的“升官酒”的時候,李俊海笑成了一只蜷成一團的刺猬。

那一夜,我失眠了……黎明的微光中,我看見我爹站在我面前沖我豎大拇指,他的腰板挺得筆直。

忽然有一天,李俊海鼻青臉腫地回來了,我問他怎麼了,他不說話,坐在床頭上像老僧入定。

隔了幾天,我跟社會上的一個大哥一起喝酒,那大哥告訴我,李俊海被人綁到了一間小黑屋,沒揍他幾下他就軟了,可能是他以為是你們廠長找的人,哭著對人家說,去廠長家鬧事是受了你的指派。我不相信,讓那位大哥帶我去找曾經參與綁人的一個朋友。那朋友開始還以為我是來打架的,嚇得直哆嗦,等問明了來意,他說,因為李俊海打過他大哥的一個親戚,他們就一起去綁了李俊海,誰知道弄了這麼一出,當時大家都很害怕,怕你知道了來找麻煩,有的伙計到現在還不敢回家呢。

我聽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難受得上吊的心都有。

我囑咐他們,這事兒別聲張,說出去難聽。

當牛玉文再次提起這件事的時候,我豁然開朗,李俊海肯定對警察胡說八道過。

從此,我變得更加沉默了,一門心思地上班,幾乎與外界隔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