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恩威天意不可測 較利害小人難相與

幾經周折,幾經反複,有人被腰斬棄市,有人則升官晉級。有人買了考題落個不第而歸,有人誠心為文卻得名列榜首。冥冥之中,似乎有神明相助,其實全是雍正皇帝聖心獨運,乾綱震斷的結果。

看著階下山呼膜拜的三百六十名進士,雍正皇帝終于露出了難得的笑容。新科進士覲見皇帝,是曆朝曆代都十分看重的大事。因為自此以後,這些人就將擔當起國家的重任,為官為宦,或造福一方,名垂青史,或建功立業,彪炳萬代,眾所周知,皇上是個生性挑剔,事事較真的人。張廷璐等透露考題事發之後,震驚了全國,也使雍正皇帝痛切地感到,吏治改革已經是迫在眉睫了。所以,他再一次重新命題,重新委派考官,當卷子呈上來後,他還親自審閱,甚至親手批改,親自選走錄取的名次。為的就是在他登基後的第一次科舉中,選出他最滿意的人來,為新朝奠定堅實的基礎。所以,他對今天的新科進士的覲見大典,比過去任何朝代都更為重視,安排得也更為隆重。

所有的本朝重臣也全都奉命前來與聞觀禮。八弟允禩,十三弟允祥,上書房大臣隆科多和馬齊,全都到場了。連前些時因為避嫌而回避的張廷玉,也被重新召回,站在了禦座旁邊。

首席王大臣允禩是今天的司禮,他看雍正皇上目視自己,就跨前一步,來到禦座前躬身行禮,又轉過身去朗聲說道:“雍正元年恩科進士臚唱已畢,新進士跪聆皇上聖諭!”

新進士們齊聲高呼:“萬歲!”

雍正安詳地坐在禦座上,端起奶子喝了一口,清清嗓子開言了:“你們都是新科的進士,也都是讀書人。常言說,響鼓不用重槌,朕也沒什麼要向你們多說的。昨天夜里朕又詳查了一下你們的履曆,三百六十名進士中,出身寒素的占了一大半、看來李紱取的還算公道。”他略微一頓,又平靜地說,“國家取士,三年一比,為的是什麼呢?為的就是要用你們這些人替朝廷作事,為國家分憂。子曰,‘學而優則仕’。你們能被取中,當然是‘學而優’的人了,以後就看你們怎麼做這個‘仕’。朕選了你們,就是要用你們這些人替朕辦事的。你們或者在朝中做官,輔佐朕協理政務,參贊籌劃;或者是代朕撫綏地方,治理民事,調理民情。‘仕’做的好壞,要看你們自己。過去,你們是寒窗苦讀。從童生而秀才,由秀才而舉人再到進士,憑的是文章,是學識。以後,你們要當官理民了,應該憑什麼呢?朕今天要送你們兩個字。”

說到這里,雍正突然停了下來。新科進士們都伏首靜聽,在等著皇上的下文,誰也不敢抬頭,誰也不敢出聲。整個大殿都沉浸在一種肅穆端莊的氣氛中,仿佛地上掉根針都能清清楚楚地聽見。

雍正含著微笑,從牙縫里迸出兩個字來:“天良!懂得這兩個字嗎?‘天’,就是‘天理’,‘良’就是‘良知’!順從民意,不違民情,就合乎天理;敬法畏命,忠心做事,就是良知。能做到這兩個字,你就能享受榮華,享受富貴,光宗耀祖,封妻蔭子,要什麼有什麼!因為你既公且忠而又明,益國益民益自己,這榮華富貴是老天賜給你的,朕也樂意把它們全都給你。可話又說回來,你不講這兩個字,不遵天理,不循良知,那麼你就將會受到懲罰,那時坐牢殺頭,抄家流放,也是要什麼就有什麼。因為上天要懲治你,朕也樂意把這些全都給了你!”

張廷王聽了這話,不覺一震。他是在兩代皇上身邊多年的人了,過去,老皇上康熙在世時,遇上新進士入宮覲見,總是把它當作一件大喜之事來辦的。行了禮,磕了頭,老皇上頂多是說一句“回去好好辦差,不要辜負了朕的恩情”,就算完了。因為這是慶典,說些吉利的話,說些讓大家都高興的話,讓他們知道感恩戴德就行了,怎麼能說得這樣嚴肅,讓新進士們膽戰心驚呢?可是,他卻不敢有什麼表示,只是按習慣“站在局外”一個人想心事。他轉臉看看別人,也都是什麼表情也沒有,只是泰然自若地在聽著。他忽然想起昨天被處決的兄弟張廷璐,“天威難測”幾個字,使他打了個寒戰,便再也不敢胡想了。


雍正皇帝還在上邊繼續說著:“你們都知道,朕在當皇帝前,曾經在藩邸當過近四十年的王爺,也曾奉了聖祖皇上的旨意,多次辦差,屢屢出京去察看民情。所以朕不是那種什麼都不知道的昏君,也沒有什麼事情能瞞得過朕的眼睛。眼下朝廷里就有一種混賬風氣,科舉選士本來是朝廷的掄才大典,可是選來選去,倒成了一些人謀取私利的手段了。考官著重的是“師生”情份,而考生也只記得我是某某科的進士,某某是我的座師、房師,某某是我的同年、同科。他們忘記了皇上的恩情,卻只記得門生、同年的私情,于是便結黨拉派,朋比為奸,便不念君恩,不循綱常,不諳大禮,不要天良,什麼樣的怪事都出來了。你們都給朕記住,這種行為是難逃朕之洞鑒,也難逃國家法度的!”

說到這里,雍正皇上笑了笑說:“今天是你們的好日子,應該說點好聽的話才是,朕卻說了些這話,你們可能都不大高興了。俗話說,一咒十年旺嘛,咒一咒,你們就能太平無事了。”突然,他把眼光轉向張廷玉說,“你們看,這里站著的就是你們都十分敬仰的張廷玉。當年他和你們一樣,也是跪在這里,聆聽過先帝爺臚傳聖訓的。幾十年過去了,他還與當年聽訓時一樣,兢兢業業,勤公忠廉,成為先帝和朕兩代皇朝的股肱之臣,心腹之臣,不容易呀!今天朕就要在這里立他為你們的楷模——李德全!”

內宮總管李德全“紮”地一聲跪在面前。雍正皇帝一字一板地說,“記檔:張廷玉著晉升一等侯爵,賜紫禁城騎馬。他的子孫里著選一人,恩蔭貢生,隨皇子宗室陪讀待選。”

“紮!”

張廷玉一聽這聖諭,傻在那里了。弟弟張廷璐昨天才被處決,全家都沒有受到株連,自己還在朝里照樣當差,沒有處分,更沒有失寵,這都已是萬分幸運了,怎麼還能受到褒獎?這,這這這,這太不可思議了。他連忙從班部中出來跪下:“皇上,不可……臣無寸功于皇上,卻有失察之罪。萬歲對臣升官晉級,恩蔭子弟,如此深恩厚澤,臣如何敢當?”

雍正把手一擺說:“你是你,張廷璐是張廷璐,你們兄弟二人不能相提並論。這次考場舞弊,朕已經查清,這里面沒有你的事。張廷璐有罪,罪有應得,罪不能赦;而你張廷玉有功,功在社稷,功不可沒。”他向下一指接著說,“朕今天就是要他們看看,要他們想想,朕剛才說的‘天良’二字的分量。有功者必賞,有罪者也必罰,功過是非分明,才是明君所為嘛。朕的話已經記檔,你就不要再辭了,起來吧。”

雍正說完,向允禩看了一眼,允禩上前高聲說道:“新科狀元率諸進士上表謝恩!”

王文韶答應一聲,起身向禦座走了三步,舞拜三跪九叩大禮,小心翼翼地從袖子里取出黃綾封面的謝恩折子讀了起來。開始時,他還有點緊張,讀著讀著就越來越流暢了。聽著這篇寫得極其華麗、又極其空泛的頌聖文章,張廷玉的心里又飛馳神思了。處決張廷璐時那血淋淋的刑場,夜里九阿哥允禟那非同尋常的拜訪和他那閃爍其辭的話語,加上今日皇上這突如其來的表彰,像亂麻一樣在心頭攪和著,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來。多年的從政生涯,曾使他的思路變得十分敏銳。他清楚地知道,一個人驟然受恩,或者受恩太重,常常會帶來意想不到的災禍。雍正皇帝又是個喜怒無常的君王,今天同著新科三百六十名進士,給予他如此的重恩,這意味著什麼呢……

他正在胡思亂想,王文韶的文章已經讀完了,隨著最後那句“謹奉表稱謝,以聞!”讀出,眾進士一齊伏首高呼:“臣等恭謝天恩!”


雍正皇帝微笑著接過李德全呈上來的謝恩表,打開來仔細看了看說:“嗯,寫得很好嘛……唔,王文韶,你是不是王掞師傅一族的?”

王文韶叩首回答:“回萬歲,太傅王掞是家父的三眼堂弟。”

“哦,三服不算太遠嘛。家學淵源,不愧是狀元手筆呀,文章很看得過去了。”

“萬歲,臣不敢謬承聖上誇獎。這篇文章其實是臣和一甲二名進士尹繼善,一甲三名進士劉墨林三人合議,由臣執筆寫成的。”

雍正笑了笑說:“哦,原來是商量好的文章,果然做得花團錦簇,十分得體。昨天可是個你們的吉慶日子啊,你們既然聚在一起,除了寫文章外,難道不曾做過別的事情?比如說吃點酒,對對詩什麼的,畢竟是金榜題名,畢竟是大喜日子嘛。”

雍正這話說得十分隨便,好像是信口而問的一句閑話,但是說者似乎無心,聽者卻不能不答。王文韶向尹繼善和劉墨林看了一眼,叩頭答道:“回萬歲,臣等因為今日一早就要進宮覲見天顏,昨夜不敢喝酒。謝恩表章寫完之後,因為天時尚早,就在一塊玩了一會兒葉子戲。可不知是什麼原因,玩著玩著,忽然少了一張牌。想到還要早起,也就散去了。”

雍正暢懷大笑:“哈哈哈哈……好,說得好,做得也好。你們不欺暗室,不欺朕躬,老老實實,一句謊話也不說,不愧是真名士,真狀元也!”說著從袖子里拿出一張骨牌來向王文韶一亮,“你們看看,玩丟的是這張牌嗎?”

王文韶抬頭一看,驚得張大了嘴再也合不上了。原來他們昨夜少的那張“麼”,現在正在萬歲手中。他來不及多想,叩頭答道:“是。臣等昨晚丟失的正是這張牌。”

雍正還是在微笑著,他沒再說話,靠在龍椅背上,久久地思索著什麼,臉色也由微笑變得莊重。殿上眾人都屏息不語,靜待著他的問話。可是,他卻冷冷地說:“你們都跪安吧!”


三百多名進士一聽此言,連忙齊刷刷地叩下頭去,高呼“萬歲”,恭送皇帝離座升輿。刹時間,鼓樂大作,樂聲中,兩個禮部來的筆帖式披紅戴花,抬出了幡龍金榜。這金榜由禮部尚書護送,眾進士隨行,從午門正中而出,走向天街。傳統的“披紅簪花,禦街誇官”的儀式開始了!騎在亮似白銀的高頭大馬上誇官的三位天之驕子,興奮之余卻又不由得納悶,那張正玩得好好的牌,怎麼會到了皇上的手中呢?劉墨林的腦子轉得快,他早就在各種傳言中,聽說過皇上身邊那個叫做“粘竿處”的厲害了。今天他親自領略到這些飛來飛去無蹤影的手段,更是感慨萬千。他看了看走在前邊的王文韶,心想多虧文韶兄老實,假如換了一個人,或者有一句話說得不對,隨之而來的,可就是又一場驚動全國的潑天大禍了!

就在新科貴人騎馬誇街的時候,有一個同樣是處在興奮之中的人,正在緊張地收拾行囊,准備到四川重慶去就任知府哪!這個人就是一寶押對而平步青云的田文鏡。他是老京官了,盡管平日里孤芳自賞,沒有一個能夠信得過的朋友,可是,卻有不少的熟人。山西之行,田文鏡一舉扳倒了“天下第一撫臣”諾敏而聲名大震,朝廷里的有識之士們,早就預料到他很快就將會受到特別重用的。也許是中國是個有千年文明的泱泱大國,也許是國情、民情、吏情、人情造成了這樣的現實,反正只要是有人交上了好運,就會有更多的人來趕這個熱炕頭。不是朋友的也來攀交情,不是親戚的也來敘家譜。一聽說田文鏡就要走馬上任了,認親的,敘舊的,薦師爺的,送長隨的,贈盤纏的,送程儀的,簡直把門坎都踢破了。偏偏這位田大人不吃這一套,心想,你們早于什麼去了?如今看我快上轎了,才來幫著紮耳朵眼,晚了!所以他是請酒不吃,請筵不赴,師爺長隨一個不要,銀錢禮品一概不收。人來了,他張口聖人語錄,閉口皇恩浩蕩,說不上幾句,便端茶送客。鬧得來訪的人無不高高興興而來,訕訕拂袖而去。這可好,田文鏡本來就沒什麼人緣,這一擺架子就更臭了。誰見誰說,誰見誰罵,落了一個“小人得志”的惡名。

明天就要上路,田文鏡早就把行李捆好了。他獨自坐在院子里的一口箱子上,紮著架子就等人家來給他送行。反正,不管誰來,在我這里你連一口水也喝不上。可偏就在這時,打門外走進一個人來。田文鏡是個近視眼,一直到那人來到面前,這才看清,原來是久違了的喬引娣!這姑娘是他田文鏡清查山西藩庫的第一見證人,可也是這宗大案的一個受害者。她被隨案帶進了京城,一直押在牢里“待勘”,直到諾敏伏刑後才放了出來。田文鏡一看她現在的模樣,就猜著她可能是來要錢的。要說不對她負責到底也不近人情,可要讓田文鏡幫襯她,他又覺得不合算,怎麼才能打發走這女孩子呢?

他正在想著主意,那姑娘卻搶先說話了:“田大人,我是特意來向您辭行的,好歹我們總是相與了一場嘛。您別多心,我絕不向您要錢,大理寺把我身上那幾十枚金瓜子都還給我了,所以我不缺錢化。”

田文鏡被她一語道穿了心事,覺得有點不自然,臉也紅了,嘴也笨了,想了半天,才找出一句話來:“哦,對對對,你說的很對。回山西還有什麼難處嗎?要有,你就告訴我,我替你想辦法。”咳,這不全是廢話嗎?

“不,今天我來見你,是想向你討個主意的。我離家這麼長時間了,老子娘現在怎麼樣,我一點也不知道,心里頭著實地想著他們,也想早點回去看看。可是,昨兒個十四爺派人到獄神廟里見了我,問我有什麼打算,還問我願不願意到王府里去侍候福晉。十四爺是我的救命恩人,不是他,我這條小命早就沒了。唉,是回家好,還是跟著十四爺好呢?”

田文鏡連想都沒想,就把話說出來了:“回家,回家!你在這兒干什麼呢?家中老父老母倚門而望不說,那里沒有閑事啊!”他左右看了一下,在心中斟酌著怎麼才能說清這事,想了好長時間才說,“這事不是一句話能說完,也不是你該著知道的。我說,你還是回家的好,而且是越早越好。別聽外邊人人都誇十四爺好,也別看十四爺現在身份貴重,你就動心了。其實……咳,怎麼說呢,十四爺那里不安全哪!”

田文鏡這話剛出口,就瞧見喬引娣的臉色變了。她淡淡地說:“好,有您田大人這話,我什麼都明白了,我還是回到十四爺那里去吧。田大人,您前程遠大,請多多保重。”說完她轉身就走。田文鏡還想再說什麼,可是,已經看不到她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