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皇弟前倨而後恭 樹軍威砍手再殺頭

九爺允禟剛來到年羹堯的大帳外,就被這森嚴的軍威鎮懾住了。他正在營門外邊猶豫著該怎麼與這位號稱魔王的大將軍相見,卻聽軍中畫角鼓樂大作,“咚!咚!咚!”三聲大炮炸雷一樣地響起,行轅正門嘩然洞開了。兩行武官大約有四十多人,手按腰刀,目視前方,邁著正步走了出來。他們的後邊威風凜凜走著的便是大將軍年羹堯。轅門外上百軍校,肅靜無聲,卻“叭”地打下馬蹄袖向他行禮。年羹堯看也不看他們,板著鐵青的面孔徑直來到允禟面前,只是雙拳一抱,略一拱手說:“九貝勒,年某奉旨久候。有失迎近,多有得罪!”

允禟也揖手還禮,肅然說道:“大將軍,我是奉旨來軍前效力的。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何況我是大清宗室親貴?自今而後,我就在大將軍麾下效命,凡有使令,一定俯首凜遵!”

年羹堯用目光掃視了一下穆香阿等穿著黃馬褂的侍衛,見他們似乎是對自己這位大將軍睬也不睬,連一聲問候的話都不說。心想,小子們,你們想在這兒玩把戲,恐怕還嫩了點。你們不理我,我更不稀罕答理你們,咱們走著瞧吧。他轉臉對允禟說:“九爺是天璜貴胄,年某無禮了。請九爺到後帳去,我為九爺洗塵。”說著把手一讓,竟把那幫侍衛晾到門外了。

允禟見此情景不由得心中忐忑,他悄聲對年羹堯說:“大帥,他們幾個都是皇上身邊的人,請大帥給他們留點臉面。”

年羹堯思忖了一下,回身對一個旗牌官說:“這幾位將軍遠來勞乏,不要慢待。你,帶他們到西官廨去設酒接風。他們的差事明天就可以分派下去了。”

穆香阿仗著自己也是皇室親貴,哪把年羹堯看在眼里啊?一聽這話他可就火了,沖著那個旗牌官說:“上複你們大將軍,老子們已經酒足飯飽了,還接的什麼屁風?”

允禟偷眼去看年羹堯時,見他好像根本沒聽見似的,只是眉頭的青筋不易覺察地跳了一下。允禟心想,怪不得八哥說年某有兩副面孔,在京時是謙謙君子,出了京便是混世魔王。又想想自己金枝王葉之體,竟然落到與年羹堯當差的地步,還得低聲下氣地看著他的臉色說話,不免心中悲淒。

年羹堯是個聰明人,他好像早就覺察到了允禟的心思:“九爺,塞外苦寒,不是您呆的地方,但只要住的時間一長,也許您就會習慣的。等戰事稍有轉機,我一定奏請聖上,讓九爺體體面面地回京。來來來,請到我的書房里坐。”

這是一間很大的書房,不過連一本書也看不見,卻到處堆放著軍帖文案,一個木制的沙盤上插滿了小旗。炕上鋪著熊皮褥子,地下燒著火龍,一點煙火不聞,卻熱得讓人發燥。他們進來時,桑成鼎已經擺好了酒筵,垂手問道:“請示大帥,九爺在哪里下榻?”

年羹堯說:“這還用問嗎?九爺不是尋常人,最低也得和我住的一樣。你去把東書房收拾一下,把那里的沙盤搬走,讓九爺住在那里好了。明天你再領著九爺到各處走走看看,九爺是最愛讀書的,你幫九爺選一些帶回來——九爺,您請啊!”

允搪在筵席桌邊坐下說:“從前,只是在京城聽人說起過大將軍治軍嚴整,今日一見真是令人開了眼界,果然不愧大英雄本色!”

年羹堯卻像是突然變了個人似的,翻身拜倒在地:“奴才年羹堯給九爺請安!”

允禟萬萬沒有想到年羹堯還有這一手,連忙上前攙起了他,慌亂地說:“大將軍,這如何使得!我不是欽差,更不是督軍,我是……”

“你是奴才的九爺!”年羹堯笑笑說,“國禮不可慢,家禮也不能廢,這是奴才應該作的。”他站起身來,給允禟恭恭敬敬地斟上酒,雙手捧到面前,又說,“請九爺原諒我前倨而後恭。年羹堯是個讀過書的將軍,自忖君臣綱常還是明白的。九爺為什麼到這里來,您來做什麼,我們都心照不宣吧。您放心,在我這里絕不會讓九爺受到一點委屈。”

話說到這份上,允禟還有什麼可說的。他端起面前酒杯一飲而盡,對年羹堯說:“你是條漢子,允禟佩服!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也向你亮個底。皇上是我的兄長,可是,這些年來,我們也曾經有過芥蒂。自古成者王侯敗者賊,所以我又是弟弟又是‘賊’。我這話,你密奏皇上也可,拿我就地正法也可,但我信得過你,當你是我的依托,我的靠山。我可以對天起誓,我若有謀逆篡位之心,有如此杯!”說著把手中酒杯,“啪”地摔碎在地上。

年羹堯一驚:“九爺!您,您何必這樣!先前是各為其主,說不上是非二字。如今既為臣子,安位守命也就是了。九爺放心,我年某人絕不作小人之事!”


允禟看准了時機,從懷中掏出一張銀票來:“年大將軍,我知道十一月初三是年老伯的七十大壽。本來這點錢應該我親自送去的,可是皇命太緊,竟連令兄都沒能見著。想著在你這里用六百里加急反倒更快些,就帶過來了。”

年羹堯早看見了,這是一張見票即付的十萬兩龍頭銀票,他心里又驚又喜,嘴上卻說:“這,這怎麼可以?”

就在這時,汪景祺懷抱一摞文書走了進來。年羹堯趁機把那張銀票塞進袖子里。可他的臉色說變就變,厲聲問:“現在送的什麼文書?”

汪景祺湊空向九爺偷偷地瞟了一眼,隨即又看著年羹堯說:“稟大帥,這是東書房里的。桑成鼎讓我抱過來,請大帥示下,要放在哪里?”

“哦,你就是前面文案上的汪景祺吧?你寫的字和詩我都看到了,還是不錯的嘛,你擬的條陳也很得體。我已經告訴桑成鼎了,以後,你就在我這里侍候好了。”

允禟突然吃驚地說:“什麼,什麼?你就是汪景祺!是不是那位當年在索中堂幕下。為聖祖皇上起草過《討葛爾丹檄》的那位汪先生?”

汪景祺裝著毫不在意的樣子,苦笑一聲說:“落拓書生埋名江湖幾十年,想不到還有人知道我的賤名。大帥,這位是……”

“怎麼,你不認識?這是九貝勒嘛!啊,烏蘭布通之戰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我當時還只是個牙將,想不到你那時就在索中堂的中軍帳下當參贊了!你是前輩先賢哪——這,這可是委屈你了。”

汪景祺慘然一笑;“唉,人已老,珠也黃,夕陽雖好黃昏近,不可再言當年了。桑先生交代我說,明天……”

年羹堯大聲說:“什麼明天今天,現在你就給我留在這里,姜是老的辣嘛!我這里雖然有幕僚上百,他們說起琴棋書畫,風花雪月來,左一套右一套的,簡直是口若懸河。他們卻不知,我這里是沙場,是兵凶戰危之地!哪怕是稍有失誤,便會造成無法挽回的損失,便是社稷之禍,便是千萬生靈塗炭!我要他們這些馬屁精,哈巴狗干什麼?你來,你來,過來嘛,到這邊來一齊坐,我正要向你請教呢!”

年羹堯正說得熱鬧,卻見桑成鼎一挑門簾走了進來,看了允糖一眼,似乎是不好開口。年羹堯問:“什麼事?”

“回大帥,隨九爺來的侍衛們吃醉了酒,和帥爺帳下的親兵打起來了。”

年羹堯一聲冷笑說:“九爺,你們先在這里坐著,我去去就來。這些侍衛們的脾氣我知道,他們除了欺壓良善之外,半點本事也沒有;除了皇上以外,誰也看不上眼。桑成鼎,你去傳二品以上的副將、參將,都到帥帳去,等著本帥升帳議事。”

年羹堯一走,九爺允禟就湊近汪景祺問:“哎,這個桑成鼎為什麼這樣得寵?”

“他是年的心腹。他的父親救過年羹堯的父親,他又救過年羹堯的命,兩代的交情了。九爺以後和他說話得多加注意。”

就在他們倆說話的時候,年羹堯帶著人來到了鬧事的西官廨。這里早已是一片狼藉,桌子打翻了,椅子踢飛了,滿地的酒肉早被踩成了醬泥。十名從京城里來的侍衛,身上的黃馬褂沾滿油漬,一個個手握劍柄,虎視耽耽地站在大廳北頭;南頭則是年羹堯的十幾名大帳親兵,拔刀怒目,眼睛瞪得溜圓。此時,只要稍有一句話說得不對,雙方就要性命相搏。看見年大將軍陰沉著臉走了進來,他的親兵們一起跪下叩頭。一個好像是頭目的人稟道:“稟大將軍,他們辱罵大帥,弟兄們好言相勸,他們不但不聽,反而動手打人。”


年羹堯綻起滿臉橫肉,令人看了毛骨悚然,只聽他聲音喑啞地說:“到這會子才想到來稟我,遲了點吧?給我一律去手!”

“去手”是什麼意思?穆香阿他們還在猜測,卻聽那些親兵“紮!”的一聲,將鋒利的腰刀高高舉起,刀光幾乎是同時一閃,十幾只左手已被砍落在地!這情景發生在一刹那間,沒有人求饒,更沒有人叫疼。看著這滿地流淌的鮮血,十名侍衛頓時嚇得面無人色。

年羹堯好像是對這種慘狀早已司空見慣,格格一笑說:“很好!傳令下去,每人賞發三千兩銀子,調任陝西軍糧處。”

“紮!”

年羹堯回過頭來,惡狠狠地看著穆香阿他們說:“瞧見了嗎,這就是本大帥的營規,也是為了讓你們長長見識。只是因為他們幾個都是立過戰功的,所以本帥才法外施恩,饒了他們的性命。你們在行轅鬧事,又該怎麼處置啊?”

這群侍衛哪見過這令行禁止的威嚴啊!都把格外開恩的希望寄托在穆香阿身上。穆香阿心中雖然也是十分膽怯,但他料定年羹堯絕不會對他們如法炮制,心想他這是殺雞嚇猴,立下馬威哪!媽的,你少來這一套,老子我見過世面!便挑釁地看看年羹堯說:“這算得什麼大事,你奏明皇上好了,該受什麼罰,我們全都領教!”

“哼,發落你們幾個狗娘養的,還用得著驚動皇上?”

穆香阿可逮住機會了:“回年大將軍,我母親是和碩公主,聖祖親生,不是狗娘!”穆香阿說完,連正眼都不看年羹堯,卻悠然自得地晃著身子。

“哈哈哈哈……”年羹堯發出一陣撕裂人心的大笑:“好,頂得好!”他回頭輕輕說了一句:“升帳!”轉身就走。

外邊一聲聲傳呼,此起彼伏,回響四方:“年大將軍升帳嘍!”

喊聲起處,幾十名裝束整齊、甲胃鮮明的軍將,上百名身穿號衣的兵士,排著隊伍,快步跑向中軍行轅。除了腳步聲外,咳喘不聞。隨即三聲號炮響起,年大將軍在桑成鼎的護持下,走進了議事廳。眾軍將一齊單膝跪下行了軍禮:“請年大帥安!”

這聞風而動的迅捷,這冷若冰雪的莊重,這訓練有素的整齊,這彌漫在大廳里那看不見、也聽不到的騰騰殺氣,都加重了軍旅之中與眾不同的肅穆和威嚴。這座中軍大帳,乃是當年康熙皇帝親征准葛爾時作回駕駐蹕所用的行宮,但因康熙回程時沒有從這里走,所以一直閑置著。年羹堯的行轅來到西甯後,太守司馬路又把這里重新裝修,當作了大軍行轅。正殿上的黃色琉璃瓦換成了綠色,殿前的大銅缸蒙上了黃綾,以表示對先帝遜禮回避。殿內為康熙皇帝專設的禦榻,改作了沙盤,兩壁則掛著青海的山川形勢圖。正中一張碩大無比的帥案上,擺放著文房四寶、筆架鎮紙,一方墨玉的硯台足有一尺見方。明黃的袱面下蓋著印合,這就是用康熙皇上禦筆親書刻成的“撫遠大將軍”印璽。這一切布置,又都暗示了中軍大帳的神秘和它的威懾力量。年羹堯在帥案前坐定,說了聲:“眾位請起。”他帶著一絲冷竣的微笑說:“今日召集眾將前來,是為了通報兩件事。一,聖上特諭,讓九貝勒允禟到軍前效力。此事你們知道了嗎?”

下邊齊聲答道:“回大帥,標下們已經知道。”

“嗯,知道了就好。九爺乃當今萬歲愛弟,他前來軍中,也是萬歲爺琢玉成器的一片苦心。你們不可有別的想法,也都要盡力好生保護照顧。九爺金枝玉葉,鳳子龍孫,不管在什麼地方,也不管是誰見了他,都不能忘了君臣大禮。有誰膽敢委屈了九爺,我照軍法處置。聽明白了嗎?”

“紮!”


年羹堯朝下邊看了一眼,突然拍案而起,瞪著餓狼似的雙眼說:“現在說第二件事。伊興阿!”

伊興阿應聲出班:“末將在!”

“即刻將西官廨的十名犯紀軍將帶來聽候發落。”

伊興阿朗聲回答:“末將遵命,請大帥令箭。”

年羹堯抓起令箭架上的虎頭令箭,“當”地摜了下去。伊興阿雙手撿起,大步走了出去。很快,十名侍衛被二十多個如狼似虎的校尉架著兩臂扭進了軍帳。大概是帶他們時曾經發生了爭斗,穆香阿他們幾個都已鼻青臉腫,可是,還是硬端著侍衛的架子不放。穆香阿在出京之前,曾受到雍正皇帝的特別召見,還領受了“監視年羹堯”的密旨和專折上奏之權。所以他盡管驚慌,卻並不害怕。待校尉們松開了手,他怒目直視著年羹堯說:“年大將軍,咱們是奉了聖諭,千里迢迢來為國效力的,你就這樣待承我們?”

年羹堯斷喝一聲:“跪下!”

“什麼?”穆香阿覺得莫名其妙了。嘿嘿,讓老子跪,你有那麼大的狗膽嗎?他眯著兩眼,從眼縫里一動不動地瞧著這位大將軍。

年羹堯加重了語氣,又喝了一聲:“跪下!”

穆香阿脖子一梗:“沒看見我們穿著黃馬褂嗎?憑什麼讓我們給你跪下!”

“我剝掉你的黃馬褂!”年羹堯勃然作色,手一揮,早有軍校一擁而上,不由分說,便扒去了這十名侍衛的黃馬褂,就勢又在他們腿窩里踹了一腳,他們一個個乖乖地跪了下來。

“哼,皇親國戚到我這里來的多了。憑一件破黃馬褂就敢藐視本大將軍?”年羹堯用手向下一指,“你問問他們,哪個沒有黃馬褂?剛才奉命前去拿你的伊興阿,是老簡親王的三世子,也是當今皇叔!他不比你尊貴?不比你有身份?桑成鼎!”

“在!”桑成鼎應聲上前跪下。

“這十個人在轅門不行參拜之禮,喧嘩西官廨,辱罵本將軍,又恃寵傲上,咆哮議事廳,該當何罪?”

桑成鼎不動聲色地說:“斬!”

年羹堯咬緊牙關說:“好,拿酒來,待本帥與他們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