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假戲大帥巧用兵 說真話巡撫得脫身

汪景祺可稱為一只老狐狸,他把形勢琢磨透了,也把年羹堯的心思看穿了,他知道年羹堯如今的處境並不那麼美妙,幾十萬大軍窩在這里,每日耗費軍資數以萬計,戰不能戰,不戰又無言向皇上交代。拖得越久,他的壓力便越大。而年某又素以心狠手辣馳名朝野,一旦受到攻訐,說他恃寵拔扈、傲慢狂妄,擁兵自重、意圖不測,殺身之禍就會立刻降臨到他的頭上,皇上派十名侍衛到軍中干什麼來了?他們一進門就差點被斬,就沒有一人口服而心不眼嗎?所以別看年某人如今叱咤風云,說殺就殺,說打就打,好像在西甯這一畝三分地兒上,他年某可以為所欲為。可是,這表面上的凶狠,正說明他心里的懼怕!要不,他今天又何必把桑成鼎派來送信救人?

汪景祺還知道,年羹堯眼下這個難關,非他汪景祺來幫不可,因為汪景祺的招數高出年羹堯一籌。這個人原來在索額圖手下的時候,就以“才識卓著”而受到重用,索額圖為撣掇太子篡位壞事時,就有他的一份“功勞”。索額圖倒了,他又投靠了八爺允禩,成了八爺手下的“高參”。他幫八爺只有一件事,就是要把雍正皇帝從禦座上趕下來。所以你要說汪景祺是位煽動謀權篡位的“專家”,也並不過分。汪景祺向八爺獻的第一條計,就是勸八爺想盡一切辦法抓軍權。因為十四爺現在被叫回了北京,要想東山再起,要想手中有兵,就得在年羹堯身上打主意。別看年某是雍正皇帝的親信,可他汪景祺有法子取得年羹堯的信任,也有法子讓年羹堯俯首聽命。

汪景祺一到青海就看出來了,年羹堯用的這個死死包圍青海的法子,是個笨辦法。這不,一點明“塔爾寺”這個地方,年羹堯果然就上了心;一點明“塔爾寺不能來硬的”,年羹堯就傻了眼。看著年羹堯傻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汪景棋上前一步說:“大帥,其實這件事,還只是學生的一些斷想,能不能實現還要靠大帥的決策。學生能提供給大帥參酌的,也只是一句話:既要得到全勝,又不能授人以柄,請大帥慎思。”

年羹堯遲疑了。他不聲不響地轉過身來,在房子里來回踱步,苦苦地思考著。終于,他下定決心了:“桑成鼎,你進來!去籌糧處傳我的令:立即切斷內地運往青海的糧食。青海全省的寺廟觀宇、喇嘛僧侶們的用糧一概從軍餉中按人頭分發。哦,還有,去傳點夜宵來,我要和汪先生徹夜暢談!”

聽著年羹堯的話,汪景祺不出聲地笑了。只為剛才那一席話,他已經從一個普通幕僚“晉升”為“汪先生”了。

他們的這個計劃是龐大而又冒險的。如果說年羹堯原來的想法是“關門打狗”的話,那麼現在可說是變成“逼狼出洞”了。按照他們兩人反複合計好的方案,就是一方面封鎖青海全省的糧道,一方面在下級官兵中放出風去說,天寒地凍,與其在這里無仗可打,又要耗費糧食和煤炭,不如回到蘭州去,待到春暖以後再重行集結,大舉進軍,與羅布藏丹增決戰。他暗地命令二十來名將校,東行去蘭州的部隊要大張旗鼓地行動,讓沿途百姓和敵軍探子確實相信我軍是要回蘭州去過冬。但行進途中,卻要分做幾支,暗地埋伏在指定的地點。擔任埋伏的部隊,要晝伏夜行,一路上封鎖消息,並且每隔十里設一座烽火台。年羹堯所率的中軍精銳,就駐紮在城外不遠的地方,那里還設著全軍最大的烽火台。只要這里烽火一起,全軍要立刻殺奔西甯和塔爾寺。行動要快,下手要狠,逢村燒村,見人殺人,不給敵人留下一條活路,也不給敵人留下一張活口!

年羹堯瞪著餓狼一樣的眼睛,格格地笑著說:“大家要心中有數,我唱的是一出假‘空城計’,就是一定要造成我大軍東移的假相。所以凡是半路逃亡的,一律擒拿斬首。各軍都要設立收容所,把掉隊的人一概密送西甯。只有這樣,才能誘使羅布藏丹增來攻西甯,然後四面合圍,全殲敵軍。你們都明白了嗎?”

有人說:“大帥,西甯是我軍行轅所在,也是我們的屯糧之地,假如我們前腳剛走,敵軍隨即就來,只靠老弱殘兵是無法應付的。糧草有失,那後果將不堪設想。”

年羹堯惡狠狠地笑笑說:“區區十萬斤糧食又算得了什麼?只消一把火,要不了半個時辰就燒得淨光!”

“要是羅布藏丹增不肯上當呢?”有人還是不放心,“天寒地凍,我軍分散行動,遠離中軍和補給線,這可都是犯著兵家大忌的啊!”


“你說得對,糧食最能要了人命!我們要過冬,敵人同樣也要過冬,我已經卡斷了所有通往青海的糧道,行轅里的十萬斤糧食就是最好的誘餌。人,只要餓急了,就會什麼也不顧的。我已經向皇上奏報了我們的計劃,現在和眾將約期半個月,十五天後,就是羅布不來,我也照樣點燃烽火,你們就退回西甯來集結。這一冬,我甯肯餓死青海全省也在所不惜!”

聽著這狠到極點,也毒到極點的話語,眾將都不寒而栗。可是,軍令如山,他們誰又敢說不執行?就在這時,卻來了一個不速之客,一個很不受年羹堯喜歡的人。誰呀,甘肅巡撫范時捷。

范時捷這個人是從康熙年間就入朝為官的,人倒是十分機靈能干,也頗為正直。可是,他有個小小的毛病,就是愛和人開玩笑,也愛別人和他胡鬧。你越是罵他,他就越高興;要是你三天不理他,不罵他,他就會渾身難受,甚至還會發脾氣。十三爺允祥摸准了他的這個賤毛病,一見就罵,一見就讓他趴在地上學驢叫。他還真不怕丟臉,不光是學驢叫,叫完了還要加上兩聲驢放屁,這才算過了癮。他覺得十三爺瞧得起他,沒把他當外人,所以他把十三爺當作了唯一的“知音”。十三爺說什麼,他就乖乖地聽什麼,絕對不打一點折扣。年羹堯聽說他很能干,就通過十三爺把他要到甘肅來當了巡撫。不過年羹堯不開玩笑,老是沉著個陰森森的臉,讓人一見就心寒。也許是年羹堯太嚴肅了點,架子太大了點,對自己的身份和地位看得也太重了一點,所以,范時捷人雖然來了,卻對年羹堯敬而遠之,不常來往。他總是躲著年羹堯,不得不見面時,也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年羹堯對范時捷也不滿意,覺得這個人不會巴結,總是聽調不聽喝,不把他年大將軍看在眼里。總之,年羹堯只要見到范時捷,就從心眼里感到膩歪。今天年羹堯一聽說他來了,就打心底里煩。可是煩也不行啊,人家是甘肅巡撫,你大將軍權勢再大,也不能不見啊?說聲:“傳進來!”范時捷就大大咧咧地進來了。

年羹堯往下一看,這位五短身材,墩墩實實的范大人,閃著一對滿不在乎的黑豆眼,身上的官服不知是剪裁不當,還是他不會穿,怎麼看就怎麼別扭。更讓年羹堯生氣的是,他進來之後,並沒有像別的官員那樣規規矩矩地行禮,既不報名,也不叩拜,卻只是打了個千。年羹堯看著他這副賤模樣,心里不痛快了,沉著臉問:“我這里軍務正忙,你來干什麼?”

“我說的也是軍務。”范時捷似笑非笑地說,“上次我向大將軍要軍帳,你要我去找兵部,可兵部說,所有的軍用物資都撥到你這里了。所以,我還得來找你。甘西的駐軍幾十個人全擠在一座帳篷里,說句玩笑話,半夜里出去撒泡尿,回來就沒地兒睡了。所以我才來請示大將軍,應該發給我們的帳篷,何時才能夠到手?”

年羹堯冷冷一笑說:“就這麼點子事,你也值得大老遠地跑來找我?”

“哎,這怎麼能說是小事呢?”范時捷沒有一點膽怯,“還有,你要甘肅綠營兵馬移防松潘,我也有點想不明白。岳鍾麒將軍駐軍之地。就離松潘近在咫尺,何必要舍近求遠地從甘肅調兵去呢。我想請將軍三思,最好是收回成命。”

這句話說得雖然很隨便,可是卻正犯了年羹堯的大忌。年羹堯和汪景祺定好的這個誘羅布上鉤的假“空城計”,是死死地瞞著岳鍾麒不讓他知道的。年羹堯為的是要獨享勝利果實,獨得皇上的嘉獎。所以在部署兵力時,把甘肅的綠營軍調往松潘,名義上是防止羅布南竄,其實是阻攔岳鍾麒搶功。現在范時捷要他“收回成命”,那不等于是與虎謀皮嗎?可是,年羹堯的心事又不能向范時捷明說,只好敷衍他:“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范時捷卻不是那麼好打發的:“知道了並不等于給我解開了難題。我今天回去了,可明天兵士們照樣沒地兒睡,豈不是傷了大將軍愛兵如子之心?我已將我的難處,向岳將軍發了移文,請他再和年將軍協商一下,最好是由岳將軍駐守松潘,也免了甘肅軍將的勞苦。”


范時捷說得十分輕松,可話一出口,卻讓年羹堯大吃一驚:“誰讓你把部隊移防的事告訴岳將軍的?你有這個權嗎?”

“怎麼沒有,我不但有,而且這個權力還是你年大將軍親自給我的。”

“什麼,什麼,我叫你這樣子的?我什麼時候說過這話?”

“看看看,大將軍真是貴人多忘事。上次在甘東誓師您登壇閱兵時親口說的嘛,您說岳將軍是副帥,告誡眾將說,以後有事,要隨時向您和岳將軍一齊通報,不得隱瞞。你說這話時大家都在場,也都聽見了呀!不信你叫他們來問問,看我說的有一點走樣沒有。”

年羹堯萬萬沒有想到,范時捷如此難纏。他說得振振有辭,又讓你無法駁倒。心想,好嘛,你可真算是個活寶,我竟然拿你沒有一點辦法。他煩燥地揮揮手說:“好了,好了,你什麼也別再說了。告訴你,你的差使我已經給你撤了,你回去把巡撫的一攤子事移交給布政使,然後就回家聽參去罷。”

“是!在下遵命。”范時捷不急也不氣地說:“原來是您保薦我來甘肅的,我還以為您是一心為公呢,現在看來您並不待見我,那我就只好回去聽參,也寫我自己的申辯折子去了。正好,聽說皇上有旨意讓我去做兩江巡撫,既然有人代理,我這就是向大將軍辭行了。”說完,打了個千,起身又說,“大將軍多多保重,我去了!”

年羹堯這個氣呀,他簡直想把范時捷抓到手里揉碎了。看著范時捷走出去的背影,他在心里說:哼,小子,你這個兩江巡撫的夢做不了十天,就得乖乖地回來聽我的擺布!

可是,年羹堯也有失算的時候,范時捷就那麼好擺布?他知道年羹堯是一定要告他的刁狀的,所以他得趕在年某的前邊。匆匆趕回蘭州以後,他向布政使移交了差事,連家眷都顧不上帶,就騎上快馬直奔京城去了。回到京師,又馬不停蹄地來到西華門遞了牌子請見萬歲。皇上的旨意很快便傳了出來,要他先到軍機處報到。太監高無庸還告訴他說:“范大人,你來得不巧,太後今天犯了老病,鳳體欠安。皇上一大早就過去侍候了,十三爺和十四爺大概也得進去。前邊那里就是軍機處,你先去見見張大人也好。”

范時捷來到軍機處,見張廷玉、馬齊都在這里,他一一參見了。他知道張廷玉是位道學先生,在這里他是不敢胡鬧的。張廷玉待范時捷行過了禮說:“哦,老范進京述職來了嗎?請先稍坐一下,我和孫嘉淦談完就說你的事,哦,嘉淦,你繼續說下去。”


孫嘉淦正在向張廷玉報告他去貴州的事:“張大人,楊名時和蔡珽互相攻訐的事,我已做了查問。云南有鹽,要經過婁山關運往四川,楊名時下令開關,但要按章納稅。可是,有個叫程如絲的知府,卻仗著蔡地的勢力,強行以半價收購,從中獲利,中飽私囊。楊名時撤了程如絲的職,但蔡珽卻馬上委派這個程如絲去當了婁山關的參將,照樣盤剝鹽商販夫,激起了民憤。程如絲竟然調集了幾千軍士,鳥槍弓箭全都用上了,一下子就殺死了三百多人。為嚴申法紀,楊名時請出王命旗來斬了程如絲。我想去見蔡珽,可他竟然要我捧了手本報名進見!我一個左都禦史,蔡珽不過是個駐外將軍,他有這資格嗎?所以我就拂袖而去,蔡珽也就上了這個參劾我的奏章。請張大人照我這話如實奏明皇上好了。”

張廷玉聽了說:“嘉淦,皇上只是讓我問一問你,並沒有怪罪的意思。我勸你一句話,這件事你最好寫成密折,或者親自向皇上密陳。你要學會體諒皇上的難處,還要學會能顧全大局,而不要一味地使性子。你是言官,當然是看到什麼就應該說什麼。可是,家有三件事,先從緊處來。皇上現在一是要顧全太後的病體,二呢,還要不分晝夜地想著前方的軍事。原來定好了的木蘭秋狩都取消了,你要是再一鬧,不是讓皇上心里更煩嗎?”

孫嘉淦低頭想了一下說:“好,張中堂,我聽你的。不過。也請中堂向皇上轉告我的肺腑之言。我孫嘉淦不是在為楊名時說話,他是我的同年不假,他如果有錯,我也照樣參劾他!可是,楊名時在貴州,火耗銀子只收到二分,這在全國也是絕無僅有的。他卻說:‘貴州這地方,是出了名的人無三分銀。收他們二分火耗,我已經很過意不去了。我向皇上打了保票,一年之內要糧銀自給自足。我不苦點,不給百姓做個表率,怎麼去要求下面的官吏和百姓,又怎麼向皇上作交代?’中堂啊,我不是不懂道理,我是在為楊名時擔心哪!我怕,怕他讓蔡珽這個老兵痞子參倒了呀!”

張廷玉聽了這話,也是十分感動:“你放心。楊名時向皇上打了保票,可皇上也給楊名時打了保票:六年之內,絕不調換他的巡撫之職。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孫嘉淦放心了:“張大人,有您這話,我就回去寫我的折子,再也不會來打擾您了。”

張廷玉回過頭來對范時捷說:“我這里事情太多,勞你久等了。我原來想著,你不會回來得這樣快的,想不到你還是個一刻也坐不住的脾氣。”

范時捷輕松地一笑說:“張大人,您哪里知道,年羹堯把我的差使給撤了,我不回來,呆在那里還泡的個什麼勁?我這是趕回來聽候處分的,我還想請見皇上,說說自己的心里話。”

兩個上書房大臣聽了這話都不免一驚,一位封疆大吏,與年羹堯根本沒有隸屬關系,卻被年羹堯說撤就撤,甚至連中央機樞大臣們都不知道,這事也辦得太出格了!他們正要說話,卻見十三爺和十四爺一前一後地走了進來。范時捷一見十三爺,就像見到救星一樣,連忙迎了上去行禮叩見。可是,他一看十三爺那珠淚汪汪的雙眼,突然站住了。十三爺強忍淚水,也只說了一句話:“太後……已經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