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圈禁一瘋一癡呆 游禦園兩人兩條心

廢太子允礽居住的咸安宮,座落在紫禁城的東北角,這是一座十分偏僻和荒涼的地方,也是一個被人遺忘了的角落。這里當然也有高高的宮牆,也是用黃色琉璃瓦覆蓋著。但是由于年久失修,又沒人管理打掃,以致那琉璃瓦蓋的縫隙間,長滿了茸茸的竹節草。宮牆上的紅顏色也成大片地剝落了,牆根下長了半人多高的蒿草,也沒有人來清理。就連宮門上那滿漢合壁的“咸安宮”匾額,也因為多年不曾裝修,漆片都差不多掉光了,連字跡都難以看得清楚。所以此刻從外面看上去,簡直像個廢棄了多年的古廟。冷清、荒漠,又帶著陰森森、潮呼呼的肅殺之氣,令人恐怖,也令人傷感。

幾個白發蒼蒼的老太監守候在門前,也許這里平常少有人來,更沒有什麼可干的事情,他們一個個都顯得神情疲憊,無精打彩。遠處突然傳來的腳步聲響,把他們從昏沉沉的迷夢中驚醒過來,抬頭一看,啊!原來皇上和十四爺已經來到面前。慌得他們連忙跪倒在地磕頭。一個看來似乎是領頭的老太監,用他那露風的公鴨嗓子說:“奴才們給萬歲爺和十四爺請安了。”

雍正皇上不屑地看了幾個七死八活的老太監一眼,輕聲吩咐:“把宮門打開。”

“紮!”人雖老,聲音卻還清晰宏亮。

鎖閉得緊緊的宮門,在一片“吱吱呀呀”聲中,被老太監們用力推開,驚得里面的人個個神情緊張,不知所措。這扇門,從康熙五十一年到今天,還是第一次被人打開。在此之前的整整十二年里,冬送柴炭,夏送冰水,平日里也偶然傳遞一些蔬菜米面什麼的,但那卻只能開一條縫,像今天這樣嘩然洞開,還從未有過。所以里面的人,不管是老邁的太監,還是跟著允礽在此受苦的廢黜嬪妃,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更沒有想到皇上會親臨這里,嚇得他們驚惶地面面相覷,連跪下叩頭請安都忘記了。

廢太子允礽此刻正在房子里寫字,聽見外面有動靜,隔窗向外一看,來的竟是皇上和十四爺,驚得他臉色蒼白,渾身顫抖,連毛筆都掉在了地上。他急忙艱難地站起身來,顫巍巍地來到門口跪下行禮:“罪臣允礽……恭叩萬歲金安!”可他伏下去的身子,卻再也直不起來了。

雍正連忙上前一步,用了好大的力氣,才把他架了起來:“二哥,你身子不好,就不要行這樣的大禮了嘛。來,我攙著你進去。”雍正拉著允礽的手,一步步地走向屋內。他覺得二哥的手,是那樣涼,涼得好像剛從冰水里泡過似的。他的手,不,他的全身都好像正在發抖,激得雍正身上也是一陣透骨的寒意。來到屋里後,他說:“來來來,二哥,你在這里坐好了,我們好好地說說話。”

允禵從進到這咸安宮里,就在十分驚愕地打量著這位二哥,這位當了四十年太子的,兩立兩廢的“天之驕子”。大熱的天,他仍然穿著一身絲棉綢袍,一雙半舊的鞋子里套著白布襪子。他那死灰一樣的臉色中,他那癡呆而又麻木了的神情里,顯露出內心的陣陣隱痛和不安。允禵和二哥為爭奪皇位整整斗了幾十年,為掀掉這位哥哥,允禵不知用了多少力氣,費了多少心血,做了多少手腳。如今,允禵再一次看到二哥時,見他竟然變成了這等模樣,也不由得心里難過。想當初二哥當著太子時,頭上金冠,項下東珠,那是何等的瀟灑風流,何等的英俊倜儻;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又是何等的威風,何等的氣勢!可父皇一紙詔書頒下,他就被囚在了這個冷得讓人毛骨悚然的地方,而且一囚就是十二年!看著他因害怕和寒冷而張惶顧盼,手足無措的樣子;看著他一見到皇上就變得恐懼不安,像一個受了驚嚇的孩子似的,扭動著枯瘦如柴的身子,羞怯地看著周圍的樣子,允禵的心中升起了一股憐憫和同情。從他的身上,哪還能看到一絲正常人的神態?說話,膽怯猶豫;見人,唯唯諾諾。這哪是當年的二哥,分明是一個被打斷了脊梁骨的廢人!再回過頭來看看坐在那里泰然自若的皇上,他的心中不禁反複自問:“怎麼會是這樣的結局?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情?唉,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我們……這是何苦呢……”

“允禵……允禵!你怎麼了?朕在叫你哪!”

“啊?皇上……”沉思中的允禵剛才沒有聽見皇上的叫聲,此刻突然回過神來,張慌無措地回答著。

“允禵,今天咱們行個家禮,你代朕向二哥請個安吧。”


允禵痛快地答應一聲,正要上前打千行禮,卻被允礽慌亂地攔住了,他結結巴巴,又口齒不清地說:“這……這斷斷不可!皇上你……你要折殺罪臣嗎?”

“哎,往日之事,不要再提了。”雍正看著門外那灰暗的天空,一邊選擇著詞句一邊說:“雖說你囚禁在這里,可是朕卻一直在惦記著你哪!王法是王法,人情歸人情。不管到了什麼時候,什麼地步,你總還是朕的二哥嘛。”

允礽在小凳子上欠身一躬說道:“皇上,若論起我的罪過,早就該下十八層地獄了。如今得承皇上雨露恩澤,才能苟活榮養,我心願已足。只求佛天保佑皇上龍體康泰,這就是天下萬民之福,也是罪臣允礽之福了。”

雍正接過話頭說:“朕早就想進來看看你的,可是,事關國家體制,也由不得朕。朕常常讓人給你送些東西來,又不讓他們說是朕送的,為的就是不讓你給朕行君臣大禮,也不讓你給朕‘謝恩’。朕的這一點苦心,想來,二哥是能夠體諒的。”

聽見這話,允礽吃了一驚,他抬頭一看,卻又與皇上的眼睛碰到了一起,嚇得他慌忙又低下頭去。眼前的這位皇上,當初曾經在自己的手下當差,他和十三弟允祥,也都是出了名的“太子黨”人,每天都要向自己行君臣大禮。可,曾幾何時,斗柄倒轉,乾坤易位,四弟當了皇上,而自己卻成了他的階下囚!雖然這事是聖祖皇上定下來的,但人世間事事顛倒迷離,如夢如幻,又如電光石火,過眼煙云,誰能料得?他沉思了一會說:“皇上對我如此施恩,令我難以報答。想允礽乃是罪臣,又如何敢當?罪臣這些年來,潛心于佛學,倒是頗有所得。知道當今皇上乃是大羅漢金身轉世,為普救眾生才來到人間的。所以恭敬地抄寫了《愣嚴經》、《法華經》和《金剛經》這三部經書,為皇上增福添壽。”說著起身,哆嗦著走到大櫃旁,取下幾部厚厚的經卷來。

允禵見二哥步履沉重,行動遲緩的樣子,心有不忍,連忙走上前去,幫他捧到書案上放下。雍正打開一看,竟然呆住了。這一色的鍾王蠅頭小楷,從頭到尾,沒有一筆隨意書寫,也沒有一筆不是端重肅穆,有些驚世名句旁邊,還有刺血圈點的痕跡。為敬我佛而抄經的事,雍正見得多了,可是,還從來沒見過這樣嚴肅、這樣虔誠的抄經人!

允礽看見雍正高興,便指著那邊的大櫃子說:“皇上請看,那幾個櫃里都是我抄的經卷,不過只有這三本抄得最好。往後,我一定要加倍努力,再給皇上多抄幾部,為皇上祈福。”

雍正覺得鼻子一酸,差點掉下了眼淚。他鎮定了一下說:“二哥今年是五十二歲了吧?你囚在這里已經十二年了,這不是個常法。朕想了好久了,要給你挪挪地方。這樣吧,你原來在通州置辦的花園,現在還給你好了。這宮里太陰沉了,你到那里總可以松泛一下身子嘛。不過,朕不敢放你,怕違背了先帝的遺願,別人問起來,朕也說不清楚。你到那里後,朕還給你一個親王的名義,你呢,只要不與外人來往,就算體諒了朕的心了。”

這麼好的事,允礽卻從未敢想過。他如見蛇蠍,兩手亂搖著說:“萬歲,這……這,罪臣沒福承受萬歲的賞賜……就……還是這樣吧,這樣最好!”

雍正已經站起身來了:“別再說了,二哥,朕馬上就有旨意給你。你需要什麼東西,也叫他們報到朕那里,朕一定會讓你滿足的。哎?這里的太監們待你還好嗎?有什麼委屈,你只管對朕說。”

“罪臣恭謝皇上天高地厚之恩。在這里服侍的人都很規矩,他們都知道皇上的聖意,不敢虧了罪臣。請皇上放心。”


雍正對允禵使了個眼色,兩人一起走向門外。允礽和幾個在咸安宮侍候的太監一起跪下,高呼:“恭送萬歲爺!”

呼叫聲雖不高吭,卻是十分響亮。這叫聲傳到一牆之隔的上駟院中,傳到正在院內瘋跑著的大阿哥允禔耳邊,只聽一聲撕裂人心的喊叫,又從牆頭傳了回來:“什麼?皇上來了?皇上,皇上……你快來呀,來讓我瞧瞧你是什麼模樣……哈哈。你是皇上,我是院主,你是一國之君,我是一院之主。咱們倆合到一起就是君主,就是君王……啊,哈哈哈哈……咱們本來就是一個詞,一個人嘛……你快點來呀,你能出來,你能到這里來見我,可我卻出不去呀,我見不到你,這可怎麼辦呢……啊!嗬嗬嗬嗬,嗚嗚嗚嗚……”

聲音似乎是漸漸遠去了。允禵的心里一陣顫抖,他知道那邊關著的大阿哥,也曾為爭奪皇位而絞盡了腦汁。不過,他既不是太子黨,也不是阿哥黨。他自成一派,仗恃的是自己是老大,只要擠垮了太子,他就可以理所當然地承繼皇位,但是他太無能,也太卑鄙了。他用的辦法是行妖法以魘鎮太子,所以一旦被揭穿,就立即被父皇圈禁。從那時到現在,允禔已經在里邊呆了十五年,而且已經變成了瘋子!如今聽到允禔這驚心動魄地叫喊聲,允禵突然想起,今天皇上要我跟著他到這個鬼地方來,是什麼意思呢?是讓我看看允礽和允禔的現狀,要提醒我注意,如果不去遵化守靈,或者人雖去了卻不安分,就要得到允礽甚至允禔的下場嗎?想到這里,他突然機靈靈打了個寒顫,不敢再往下想了。他抬頭看看皇上,見他臉上卻沒有一點表情,一邊慢步向前走著,一邊招手叫上駟院的太監過來回道:“允禔這個模樣有多長時間了?”

“回皇上,有一年半了。”

雍正勃然作色:“你們都是干什麼的?讓他這樣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去,先拉他到空房子里關起來,讓他敗敗火!到太醫院去找個大夫來,給他瞧瞧,該用什麼藥就只管用,不要委屈了他!”

“紮!”那太監躬身回答,可是,等他抬起頭來時,雍正卻早已大步走了。

允禵三步並作兩步,從後面追了上來。雍正也不言聲,帶著他直奔了禦花園。在園門口,雍正看見,劉鐵成和德楞泰他們正帶著侍衛們練功夫,便叫過來吩咐道:“德楞泰,你去叫上書房大臣們和廉親王到養心殿里等候見朕。順便告訴張五哥,你和他後天隨朕出京,今天你傳完了旨就回家去准備一下,不要再過來了。鐵成,朕要和你十四爺說幾句話,你在這里守一下,不要讓別人進來打攪。”

“紮,奴才明白。”

允禵實在是想不起來,他有多長時間沒有進過這禦花園了。今日如果不是隨著皇上進來,大約他還沒有這個福份。園子里,草木蔥籠,鮮花盛開,夕陽西下,照得園子里姹紫嫣紅,分外好看。可惜的是,園中的兩個人似乎都沒有心思欣賞,他們都在默默地想著自己的心事。允禵看著正在出神的雍正說:“皇上,今日一見,就算別過了。皇上後天南下,我是不是要送走皇上以後再啟程呢?”

雍正沒有說話,只是點頭作答。


“皇上,您有沒有什麼話要吩咐?”

雍正沒有馬上回答。卻還是怔怔地瞧著眼前的景致。五年前的一天,在為母後祝壽以後,他們哥倆曾經放馬出城,促膝談心。五年後,他們兩人中的一個成了至高無上的皇帝,而另一個卻被貶流放,即將出京。一兄一弟,一主一臣,一勝一敗,一枯一榮,好像是上天早就安排好了似的。沉思中,他開口說話了:“十四弟,這里現在就我們兩個人,你心里有什麼話,都可以大膽地講出來。朕削了你的王爵,又把你派到遵化去守靈,你是怎麼想的?”

允禵早就在等著皇上開口了,他並沒有懼怕,更用不著回避,張口就說:“皇上,臣知道你是個心細如發的人,也不想和你兜圈子。這件事,臣早就想好了,而且打從平涼回來的那一天,我就日日夜夜地准備著。能有今天的談話,我就很滿意了,真的,我很知恩。”

雍正感到意外:“哦?你怎麼會這樣想?”

允禵看也不看雍正,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皇上一登基,就禦筆親書了《朋黨論》,而我在皇上的心目中,就是一個‘八爺黨’的黨羽嘛,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允禵說得十分平靜。

雍正也仍然在笑著:“說呀,怎麼不把話說完?朕剛才就說了,今日不管你說什麼,都是言者無罪。”

允禵並沒有被皇上這話打動,依然平靜地說:“這事情是明擺著的嘛,還用得著多說?逐鹿多年,皇上捷足先登。可‘八爺黨’猶存,你不放心,這就要一個個地清理。所以剝奪我的兵權,把我調回京城,再把九哥、十哥發出去,都是在一個環節上的事。你心里想的是要解散這個黨,那我又怎麼不應該去守陵?臨走前,你還沒有忘記,帶著我去看看大哥和二哥,讓我明白,如果我在遵化不老實,就要像他們那樣,變成瘋子,變成癡呆人,不就是這回子事嗎?所以我才說,很知恩。因為‘臣罪當誅’,而皇上又心存慈悲,‘皇恩浩蕩’嘛!”

“好,說得痛快!”雍正笑著誇贊,但他馬上就又十分嚴厲地說,“你剛才說的,正是朕想囑咐你的話,不過,你說得並不全對。《朋黨論》所針對的是漢人的科甲習氣,結黨亂政,朕要刷新吏治,不挖掉這個毒瘤是不行的。至于你,自認是什麼‘八爺黨’,朕看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就是允禩,他只要安份守己,朕也不會讓他過不去的。但朕也把話說到前邊,不管是誰,他想阻攔朕當個好皇帝,那朕就不讓他過安生的日子!父子也罷,君臣也罷,兄弟也罷,朕是不會顧及私情的。因為朕既受命于天,就要對得起皇天後上,就要對得起列祖列宗。朕還要告訴你,哪怕老八、老九、老十和你全都在北京,朕想拿掉你們,甚至殺了你們,也是易如翻掌,不費吹灰之力的。所以朕勸你,既然去了遵化,就要在‘遵化’二字上下點功夫。朕只有一句話,你要牢記:人不負天地,天地也不負人;你不負朕,朕也絕不負你!你好自為之吧。”

“我明白,你不要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