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再見云飛



葉小天答應冒充艾典史的第二天,一向習慣于推諉扯皮的葫縣官員便破天荒地攜起手來,利用一切渠道向各界廣泛宣傳艾典史到任的消息.花知縣甚至在城門口張貼了告示.

葉小天正式成了統領葫縣皂,快,壯三班衙役的典史大人,孟縣丞的直接屬下.除了當日出現在縣衙二堂的官員和他們極少數的心腹,整個葫縣上下再無一人知道這個艾典史是個假貨.

考慮到葉小天並不了解縣衙的諸多規矩,孟縣丞把李云聰調到他身邊幫他處理雜務,以免這位典史大人露怯.同時,原為皂班班頭兒的蘇循天也被調到葉小天身邊,成了他的副手.

蘇循天是縣尊夫人蘇雅的弟弟,雖然出身詩書人家,卻是不學無術,不得已便做了胥吏,跟著姐夫來了西南.胥史並非永遠沒有做官的機會,熬資曆,攢政績,偶爾會有極少的幾個小官名額會留給他們,希望雖然渺茫,卻也是個機會.

奈何在這葫縣,就連蘇循天的姐夫花晴風都只是個傀儡,哪還有他升官的機會.況且這蘇循天也不爭氣,所精者唯有吃喝嫖賭,一開始時花知縣還用心栽培他,現在早已對他大失所望,只盼他別給自己惹麻煩就知足了.

葉小天帶著李云聰這個專門負責監視他的"左膀"和蘇循天這個專門幫他找麻煩的"右臂",開始了他在葫縣的典史生涯.

葉小天很清楚自己只是個冒名頂替的官,艾楓有家人,有同年,有座師,有太多太多的社會關系,自己又沒有和他孿生兄弟一般的相貌,即便當日在縣衙二堂的所有官員一致同意讓他永遠冒充下去,那也是不可能的.

葉小天不相信孟縣丞對艾典史之死的判斷,艾典史之死分明就是謀財害命,吳縣丞卻偏說是蓄意謀殺.可吳縣丞的判斷如果真是正確的呢?他憑什麼自置險地做誘餌?

如果艾典史的死真的只是一個意外,而葫縣官員也清楚這一點,那麼他們找自己冒充艾典史恐怕就是一個陰謀了,葉小天猜不出他們真正的打算,卻能推測出如果是這種情況,他們對自己一定沒安好心.

葉小天沒有想到他們居然要"害命消災",當時縣衙二堂上聚集了幾乎整個葫縣的官員,有哪個當官的敢如此肆無忌憚,可以把殺人滅口這種事也做得轟轟烈烈?

葉小天顯然低估了葫縣官員的膽量,但這並不怪他,他以前所接觸的官員大多是京官,那些京官或許貪婪,或許奸詐,可他們在天子腳下,忌諱難免多些,又哪能像這些地方官們一樣無法無天.

對葉小天這條游出刑部街的小雜魚來說,他還需要對這個陌生的環境進行不斷的摸索與適應,需要在一場場搏奕中不斷成長,才有機會站到食物鏈的最頂端.

今天葉小天是去往施家探案的.

施必行,"集義店"糧行大掌櫃,在附近幾個州縣都是排名第一的大糧紳,昨日在後花園松林中散步時,暴卒.葉小天昨天已經去過一趟,尸體抬回縣衙,讓忤作檢驗了一番,說是喉管被人捏碎而死.

施必行雖然死了,但家人俱都無恙,財產也沒有絲毫損失,同鄰縣發生的血案大不相同,這讓花知縣,孟縣丞等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氣,萬一真是鄰縣血案的煞星流竄到本縣,那就麻煩了.

可是施必行作為一個極有影響的大糧紳,突然暴斃于自家的後花園,雖然現在有鄰縣血案比著,不算極轟動的案子,依舊是要查的,無論如何,總要給上邊一個交待.

花知縣作為本縣正印固然焦頭爛額,孟縣丞作為主管治安的官兒,同樣責無旁貸,可這種事兒,他們不可能親自去查案問案,只能交待在葉小天身上.葉小天這個假典史在他們心中是假的,在葫縣百姓心中可是真的,哪能把他丟在一邊.

葉小天昨日率人去帶走了尸體,勘察了現場,今天是帶人去施家走訪,詢問細節,並拜訪與施掌櫃關系密切的一些朋友.


葉小天領著一群捕快,忽見前方路口有一群人圍攏在那兒.正值鄰縣發生滅門血案,本縣發生凶殺大案的關鍵時刻,捕快們不敢馬虎,立即握緊武器,高聲吆喝:"典史大人出行,閑雜人等回避."

眼見那些人有幾個苗彝兩族的百姓,還有一個本縣大豪齊木手下的兄弟,他們若是大剌剌的就是不回避,這些薪水經常被拖欠,巡檢司的人他們不便得罪,齊木手下的人不敢得罪,苗彝兩寨的人得罪不得的公差衙役只會當看不著,護著大人從道邊過去.不過今天這一喊,圍在路邊的那群人卻馬上閃開了.

"本縣這位新典史這麼威風?大家都給面子啊."

幾個捕快先是有些驚奇,隨即恍然,狐假虎威而已.

鄰縣那樁血案已然震動整個貴州官場,布政使司和各位大土司先後都下了指示,本縣又突然發生了凶殺案,誰願意這個時候生事.

眾人閃開,就見路口站著一個少年,赤紅的臉蛋,粗布衣衫,分明是個山中少年,很是質樸.但他雖然身居鬧市,可是往那兒一站,卻給人一種與其年齡和身份不相符的甯靜.

葉小天馬上認出了這個人,他甚至還記得這個人的名字:華云飛.

他平生頭一回看見有人用長刀捕魚,這個人還送了四條魚給他,當時雖是晚上,也只見過一面,但熊熊火光下那張稚嫩而極顯剛強個性的面孔,他記憶猶新.

葉小天微笑著向他走了過去,只走了三步,葉小天的目光就被吸引到了華云飛的腳下.華云飛的腳下放著幾只獵物,幾只褐冠鵑隼,幾只錦雞,野兔,這些獵物倒不稀奇,引起葉小天注意的是那只趴在華云飛腳下的斑斕猛虎.

那是一頭真正的猛虎,頭圓,耳短,粗大有力的四肢踞伏于地,長長的虎尾盤于身側,全身橙黃色布滿黑色條紋的皮毛在陽光下微微泛光,虎頭上一個碩大的王字.

葉小天不由露出驚訝的神色,那天看到這少年時,他只當對方是個漁夫,一個會在山溪湍流中捕魚的漁夫,可他沒想到這人竟然還是一個獵虎的高明獵手.

"你……是……"華云飛分明已認出了葉小天,但葉小天此刻一身官袍,前呼後擁的與那晚的落魄模樣判若兩人,華云飛一時不能確認.又因他的排場而微顯局促,再如何淡泊超然的人,也很難真的做到在一個上位者面前從容自若的.萬事不羈于心,那需要何等的修練,而這少年只是一個山里的孩子.

葉小天笑道:"四魚之恩,猶記在心,你不認得我了嗎?"

華云飛驚道:"啊!果然是你!你……你怎麼……"

葉小天道:"本官麼,實乃是本縣典史,赴任之初為了了解本縣的情形,那幾天正在微服私訪,不想被偷兒摸走了我的盤纏,以致落到那步田地."

華云飛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原來你……你就是縣衙張榜公布的那位艾……艾大人."

葉小天笑道:"你不用拘謹,我當你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間,不必論那官場中的身份."

李云聰豎著耳朵,獵犬似的在一旁聽著,雖見葉小天沒說出什麼出格的話,卻不耐煩他和一個山里的窮獵戶搭訕不休,李云聰馬上上前,打岔道:"大人,眼看這時辰也早了,咱們還得去……"

"閉嘴!本官與人說話,哪里輪到你來插嘴,混帳東西!"


葉小天臉色一沉,根本不給李云聰好臉色.且不提兩人之前那些過節,葉小天也沒想給他留臉面,反正他這個典史是做不長的,早晚要拍拍屁股走人,跟這個小人客套什麼.

李云聰臉色一變,卻是無可奈何,只得面皮子發青地退到一邊.

一旁蘇循天笑嘻嘻地道:"不懂規矩,沒上沒下!"

李云聰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明知葉小天看他不順眼,卻不敢再生事端.

蘇循天和葉小天處得極好,好到他那姐夫花晴天都覺得不可思議.

這個渾球能耐沒有,偏又仗著姐夫是本縣縣太爺,對誰都有點目中無人.可惜他的靠山也是無權無勢的傀儡,他想狐假虎威,更加沒人買帳,所以在縣衙這三年,他跟誰都處不好.

然而他對葉小天卻是畢恭畢敬,作為縣太爺的小舅子,蘇循天自然是知道葉小天真正身份的,何況葉小天就算真是典史,他也未必巴結,吳縣丞,王主簿都是有實權的官兒,他還不是一樣不放在眼里?偏偏一見葉小天就這麼服氣,確實令人費解.

花知縣包括葉小天在內,自然不知道蘇循天的這種態度,始自他去縣衙後宅探望姐姐時,意外地見到了葉小天的"二妹"葉水舞.

葉小天訓斥了李云聰,回過頭來,和顏悅色地對華云飛道:"云飛兄弟,我還有公務在身,就不跟你多說了."

"好!您……您請慢走!"

華云飛的臉龐有些漲紅,縣里一位典史大人跟他稱兄道弟,回到山溝溝里一說,這可是叫村長都羨慕無比的事情.一向沉穩冷靜的華云飛也有些沉不住氣了.

葉小天轉身要走,華云飛沖動之下,脫口道:"我捕了這頭猛虎,賣掉後就有錢娶媳婦了.到時候,請大人你喝我的喜酒."

華云飛這句話說完,馬上就後悔了,人家是什麼身份,跟他客氣兩句,還真拿人家當朋友了?

葉小天站住腳步,回身笑道:"要叫大哥,叫大人,我可不去."

華云飛的臉脹得通紅,眼睛卻放出光來:"大哥!"

葉小天點點頭,道:"你成親的那天,我一定到!"

葉小天向他招招手,轉身剛要走,就聽街上一聲尖叫:"快來人吶,打死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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