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格薩爾寶劍之入侵(4)



父親坐在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身邊,眼睛濕汪汪的,突然站起來,沖著孩子們吼道:“哪里的人,哪里的藏獒,你們認得嗎?”被地獄食肉魔嚇傻了的孩子們一個個搖頭。父親又吼道:“他們往哪里去了?”孩子們齊唰唰地舉手指了過去。父親回頭一看,吃了一驚:孩子們指的方向是野驢河的上游,高曠寂靜的白蘭草原。

他心里不禁一陣抽搐:咬死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也許僅僅是個開始,這個人、這只堪比地獄食肉魔的藏獒,顯然是路過寄宿學校,他們很可能是沖著藏巴拉索羅去的,藏巴拉索羅危險了,寄養在白蘭草原桑傑康珠家的藏巴拉索羅和另一些寺院狗,將面對一場血肉噴濺的極惡之戰。父親翻身騎上大黑馬,對一個歪戴著狐皮帽,伏在大格列身上哭泣的孩子說:“秋加你起來,千萬別動大格列,這里是行凶現場,現場是不能動的。”父親催馬而去,看到美旺雄怒跟了過來,比劃著喊道:“你留下來,留下來。”然後長歎一聲:“要是多吉來吧還在就好了。”

一個月前父親從領地狗群里抱來了小兄妹藏獒尼瑪和達娃,它們是多吉來吧和大黑獒果日的第三胎公獒賽什朵的孩子,是多吉來吧和大黑獒果日的嫡傳後代,父親在它們身上寄托了自己對多吉來吧的思念,也寄托了對未來的希望。掠走尼瑪和達娃的強盜一定是個識別藏獒的行家,一眼就看出它們未來的品相和能力是草原藏獒中第一流的。

父親騎馬奔馳在草原上,心急如焚,只嫌野驢河太長太長,怎麼也到不了上游,到不了白蘭草原。

白蘭草原是西結古草原最美麗的草原,有高大的喬木、豐茂的牧草,有巨大的冰川和冰川融水形成的碧綠的湖泊。它依靠著白蘭雪山,曾經是著名的白蘭羌的駐牧地,號稱白蘭國,一千多年後它成了西結古寺的屬地,生活著西結古寺的屬民,屬民們固定給西結古寺當差和交納菜牛菜羊。公社化以後,所有的屬地屬民都歸了公社,但公社書記班瑪多吉特意在白蘭草原組建了一個生產隊,交由西結古寺管理,實際上就是維持了古老的習慣,讓西結古寺仍然擁有一定的屬地屬民。至于西結古寺把一只叫作藏巴拉索羅的了不起的藏獒和另外一些寺院狗寄養在白蘭草原的桑傑康珠家,父親還是第一次知道。

終于進入了白蘭之口,一片長滿了虎耳草、血滿草、仙鶴草和野生蕪菁的漏斗形原野出現在面前,漏斗的中間是星羅棋布的湖,人們叫尕海。白蘭濕地的紫色嵐光里,一群群的白鶴、天鵝、斑頭雁和藏雪鴨各自為陣又互相交彙著,清亮的鳥叫聲穿云而去,翩然起舞的姿影禮花一樣飛上了天。

父親來過幾次白蘭草原,知道桑傑康珠既有姑娘的美麗,又有小伙子的能干。桑傑康珠十六歲時才隨著阿爸回到老家白蘭草原,一來就用槍打死過一只奇大的藏馬熊。這說明她有白蘭人的遺傳:最早的白蘭國就是一個女性比男性更強悍、更尚武的部落王國;也說明她有她***遺風:她過世的奶奶從十三歲開始就成了西結古草原交通風雨雷電的苯教咒師。桑傑康珠唱著兒歌,把自己想象成苯教的神靈病主女鬼、女骷髏夢魘鬼卒、魔女黑喘狗、化身女閻羅,端起槍瞄准了藏馬熊。那些兒歌就是咒語,奶奶把咒語當作兒歌教給了她。打死藏馬熊以後,阿爸的槍就成了她的槍,她就像一個小伙子一樣,天天背著比她高的叉子槍進進出出。後來槍被公社書記班瑪多吉沒收了,保管在西結古寺。桑傑康珠問丹增活佛,為什麼要拿走她的槍。丹增活佛說:“不是我拿走了你的槍,是擔心你做出惡業的怙主菩薩、四十二護法拿走了你的槍。”桑傑康珠聲音尖脆地說:“我是病主女鬼,我是女骷髏夢魘鬼卒,我是魔女黑喘狗,我是化身女閻羅,槍就是我的無上法器,什麼菩薩護法,誰也不能沒收我的法器,趕快把槍還給我。”丹增活佛呵呵一笑說:“你說的這些都是山野之神,在佛菩薩這里,任何山野之神都不過是小鬼,小小的鬼,頂禮膜拜是你唯一的選擇。趕快去怙主菩薩和四十二護法座下上香磕頭吧,但願你的語言沒有減損你對他們的恭敬心。”桑傑康珠沒有去上香磕頭。她的阿爸繼承***衣缽也是一位苯教咒師,卻又虔誠地信仰著佛教,知道她的情狀後,一連幾天都在家中的佛龕前念經,祈請怙主菩薩和四十二護法不要把懲罰降臨到女兒身上。菩薩和護法是寬容的,丹增活佛也是寬容的,不僅懲罰沒有降臨,還把一群以了不起的藏巴拉索羅為首的威武而吉祥的寺院狗寄養在了他們家。這是莫大的榮幸,為什麼會飄然而來?阿爸是知道的:就是因為啊,桑傑康珠是美麗而耀眼的。一個姑娘的美麗和耀眼,本身就是佛菩薩的恩賜。當她的面孔在陽光下展露而又出言不遜時,誰都會原諒,一切都會被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