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大體保得全身退 留奏折不忘報友情

允禵還要再爭,引娣卻走上前來說道:“爺,用不著求他!”她移步上前,在允禵面前拜倒:“奴婢感激爺相待的恩德,也永遠不會忘記了和爺在一起的時光。今日奴婢和爺拜別,料想今生今世再無相見之日。有句話,奴婢本該早說,卻一直沒有這個膽量。今天不說出來,奴婢是死也不能安生的。奴婢原本並不姓喬,乃是樂戶人家的女子。只因母親與人相好生了我,得罪了族人,才被迫逃到山西,改嫁與喬家的。這不是什麼光彩事,但十四爺已是奴婢的夫君,今日將別,我不能再瞞著您老。奴婢沒有他求,只想再為爺唱一支曲子,權作拜別,請爺往後多多保重吧。”說完,她走上前來,支起琴架,邊泣邊唱道:

秋水漫崗,遮不盡碧樹凋零蓑草黃!更恰似離人惆悵……道珍重告郎,莫為念妾斷肝腸。念妾時且向盤石韌草泣數行……

唱完,她向允禵再次拜倒,然後頭也不回地向外面走去。

允禵氣塞心頭,他仰首向天,大叫一聲:“雍正——胤禎!你這樣待承自己的兄弟,能對得起躺在這陵寢里的聖祖先皇嗎?”他抓起那架千年古琴,猛地用力,摔碎在地上……

遵化事變後三天,年羹堯接到上書房轉來的皇上諭令:“著征西大將軍年羹堯即刻進京述職。”九月二十四日,年羹堯向皇上遞上了奏報,說已經起程。雍正皇上立刻又下了諭旨說:“覽奏甚是歡喜。一路平安到京,君臣即將相會,快何如之!”

當真是“快何如之”嗎?不!明眼人不難看出,雍正皇上和八爺黨之間的爭斗已經是你死我活,雍正的步子也邁得越來越快了。劉墨林突然遇難,汪景祺到遵化劫持允禵,這些都不容皇上忽視,也不容他掉以輕心。年羹堯只是雙方爭奪戰中的一個棋子兒,而且主動權在皇上手里攥著。皇上要他怎樣,他敢說不從嗎?現在,朝廷上下都在重新估量前途,而近在咫尺的田文鏡、卻看不到這個變化,他還是埋頭盯著眼前的小事,而不懂得審時度勢。

自從處置了晁劉氏一案,田文鏡聲震天下。胡期恒和車銘卷鋪蓋滾蛋,更使田文鏡志得意滿。哪想,委派張球署理按察使的第二天,突然接到皇上的朱批諭旨,那上面的語氣嚴厲得讓人心驚肉跳。皇上問他,“張球是什麼人,爾一保再保,是何緣故”?還說,“但凡人一有俗念,公亦不公,忠亦不忠,能亦不能矣,朕深惜之”!田文鏡一直在走著上坡路,他還沒忘記,當初皇上在方老先生面前誇他“既忠又公且亦能”的情景,那時,他是多麼興奮,又是多麼得意啊!可現在看了皇上的朱批,他簡直是頭大眼暈,不知如何才好了。他左思右想,這件事還得去求鄔先生幫忙。鄔先生最知道皇上的心思,只有找到他,按他說的辦才不會出事兒,他不敢拿大,更不敢讓手下人去驚動鄔先生,而是輕裝簡從,親自登門去拜見求助。鄔思道正在打點行裝,准備出門。看見田文鏡來到,倒有些吃驚:“喲,是田大人啊,我正要去見你,可巧你就來了。讓你屈尊降貴,我真是不好意思。你快請坐,來人,看茶!”

田文鏡見鄔思道滿面紅光,神情飄逸,不禁羨慕地說:“先生,瞧你這氣色,這作派,可真像是位活神仙!我田某就是想瀟灑也瀟灑不起來呀!”

“文鏡大人,這就是官身不自由了,不過做官也有做官的好處。你讀過《聊齋》,一定還記得蒲留仙說過這樣的話:‘出則輿馬,入則高堂,堂上一呼,階下百喏,見者側定立,側目視’,這人上之人的滋味兒,也不是誰都有幸品嘗的。大人既然來到舍下,我就免得跑腿了。有一事不得不說,我將返故鄉,就此告別。但願來日車笠相逢,田大人不要視為路人,對我也‘側目而視’,我就心滿意足了。哈哈哈哈……”

田文鏡一驚,他看了一下已經整好的行裝問:“怎麼,先生要走?你不在河南就館了?”

“唉,大人哪里知道,我盼這一天盼得好苦呀!原來我曾想方設法讓你討厭我,把我趕走就完事了。可是,我離開河南,從南京又轉到北京,到末了還得回到這里。這次是寶親王替我求了皇上,他才恩准我回家養老的。皇上待我如此,真讓我不知說什麼才好。”

田文鏡知道鄔思道是早晚要走的,卻沒有想到會這麼快,他戀戀不舍地說:“先生,你走了,我可怎麼辦呢?你瞧,皇上給我下了朱批,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回奏才好。”

鄔思道接過朱批來一看,笑了:“這區區小事,至于你犯了愁腸嗎?張球好,你就給皇上寫個奏辯;他不好,你就老老實實地認個錯,說自己有‘失察之罪’,不就完了?”

田文鏡說:“鄔先生你不知道,這里面有文章啊!胡期恒到北京後,不定怎麼在主子面前說我的壞話呢?年羹堯也不能讓我過清心日子。他們這是在找我的事兒啊!”


鄔思道開懷大笑:“你呀,你也不想想,從諾敏一案到現在,你整治了年羹堯多少人?假如不是我在這里,年某還投鼠忌器的話,他早就把你拿掉了,還能讓你等到今天?”

“可是你……你卻要去了……”

“文鏡兄,你不明事理啊!你是二十歲就當上縣丞的,直到先帝大行時,一共做了四十年的官,才從八品熬到六品。可是,皇上登基到如今的二年里,你卻從六品小官,做到了封疆大吏。這超次的升遷,難道只是讓你過過官兒癮的嗎?你要真是這樣想,這‘辜恩’二字的罪名,你是絕對逃不掉的。不說別人,連我都不能饒過你。”

田文鏡一臉茫然地看著鄔思道:“先生,眼下隆科多倒了,年羹堯就要進上書房。我扳倒了胡期恒,就得罪了年羹堯。我看,我早晚也得栽到他的手中。就是不倒,這夾板氣讓我受到那天才算一站呢?”

鄔思道仰天大笑:“唉,你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我告訴你,自古以來耳目最靈通,也最了解下情的,莫過于當今皇上。你以為是你把胡期恒扳倒的嗎?錯了!單就河南的事情來說,每天不知道有多少奏折直達九重。單憑你是絕對不能把他擠走的,你也曾擠兌過我,能如願以償嗎?”

兩人正說著時,畢鎮遠也找到了這里,他是給田文鏡送密折匣子來的。田文鏡接過來,先向那個小匣子打了一躬,才恭恭敬敬地打開來。看著,看著,他自失地笑了笑說:“先生,你不愧是高人,說得一點不錯!瞧,皇上在這封朱批中說,張球是個邪惡之人,我田某是受了他的騙而不自知的。看來,皇上原諒我了。唉,過去我真是糊塗,放著你這位好師爺不用,還只想把你擠走。現在我明白了,可你又要走了。”

畢鎮遠一聽這話忙問:“怎麼,鄔先生要走?咳,你不該走呀!到哪里去找田大人這樣的好東家呢?”

鄔思道說:“畢老夫子,實話告訴你,我本來就不是紹興師爺的那塊料子。你們不是說我拿的錢太多嗎?你看……”他往大櫃子上一指,“那上邊放的全都是銀票,我從田大人處拿到的,一文不少全在這里。昔日關云長能掛印封金,鄔思道雖然不才,也同樣能拂袖南山!”

“先生……”

“你聽我說。”鄔思道攔住了他,“你那個‘三不吃黑’我已領教了。但我要告訴,只有這些,還不能算是個好師爺,了不起,也只能保全自己而已。你還得學會給中丞大人多出些好主意,多干些實事才行。田大人,畢師爺是個人才,假如我保他在五年內混個知府,你能答應嗎?”

“這有何難!”田文鏡一口就答應了,“畢老先生,今天鄔先生既然把話說到這里,我什麼都可以答應。從今天起,你就把刑名、錢糧和書啟三房師爺全都兼起來。你先回去,等會兒我和鄔先生說完話,再和你詳談。”

畢鎮遠走了以後,田文鏡誠摯地對鄔思道說:“唉,我這個人,從前確實是器量太淺了。不能容人,心里又放不下一點事兒。你知道,我一心一意地想報皇上的知遇之恩,也想干一番大事業的。可是,先生你看,如今的風氣能讓人干好嗎?你要做事,就要先得罪權勢;可得罪了他們,你就什麼事情也做不成了。這……這叫人怎麼說好呢?”

鄔思道架著雙拐,在房間里來回踱著步子,過了好久,他才長歎一聲說:“唉,何嘗你是如此,就連當今皇上也和你想的一模一樣。”

“什麼,什麼?你……”


“你沒有看到嗎?皇上要‘振數百年頹風’,他就要得罪幾乎所有的人哪!當年,皇上在藩邸時,就曾以‘孤臣’自許,如今,他真正地成了孤家寡人了。別看他高坐在龍位之上,其實他也是在荊棘中一步步地走著啊!正因為皇上自己是孤臣出身,是在飽受擠兌、壓制之中沖殺出來的。所以,他才最能賞識孤臣,保護孤臣。甚至,誰受的壓力越大,他就越要保護誰。”

田文鏡似乎是明白了一些,但他卻手足無措,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鄔思道問:“文鏡兄,你想做一個什麼樣的臣子呢?是尋常巡撫,還是一代名臣?”

田文鏡瞠目結舌地說:“先生取笑了。我這樣辛辛苦苦的所為何來?我當然是想做一代名臣了。”

鄔思道從匣子里取出一個密封完好的奏折來,含著微笑推到田文鏡面前。田文鏡覺得詫異,忙要去拆,卻被鄔思道攔住了:“哎,別拆,別拆!一拆它就不靈了。”

田文鏡鄂然地看著這位既神密又可親的人,卻聽他笑著說:“中丞大人,你既然想做個名臣,在下就送你這件功名。你只需在封皮上簽上‘臣田文鏡’四個字,再加上你巡撫衙門的關防就行了。別的你一概用不著去管,我保你自有效用。”

田文鏡懷著狐疑,盯著這小匣子看了很久才問:“先生,這不是平常的事情,這是呈給皇上的奏折呀!萬一皇上問起來,而我卻是一問三不知,那不就露餡了嗎?”

鄔思道笑笑說:“我豈肯誤你!你必須今天就把這折子發出去。我明天就要走了,我將會留下信來,你看了自然就能明白。老實說,這份折子,我化費的心血最多。原來並不想給你,是想讓李衛小朋友得點彩頭的。今日咱們有緣,就作為臨別禮物送給你好了。你要是信不過,就請還給我;信得過,就請立即以六百里加急拜發。”

田文鏡不得不信,也不敢不信。他拿起那份奏折,小心翼翼地揣在懷里。他想說點什麼,可是,想來想去,竟不知怎樣才能說清自己的心思:“先生,我……我告辭了……”

第二天,鄔思道吃過田文鏡專為他設的送行酒,一乘大轎把這位“帝師”送上了回鄉之路,跟在田文鏡後面的畢鎮遠說:“大人,鄔先生叫在下把這件東西交給你。”

田文鏡接過來一看,原來是一封留言,上邊只有短短的幾行字:

吾將南行,從此永訣于官場矣!感念同事共主之誼,臨別代寫奏折,題為“參年羹堯辜恩背主結黨亂政十二大罪”。此折上達天聽之時,即為年羹堯勢刀崩潰之日。謂予不信,請拭目以待。吾此舉並非為君任上之情,乃報昔日大覺寺仗義執言之義,請君細思之。

鄔思道頓首再拜


田文鏡看了大吃一驚:大覺寺?哦,原來是他……田文鏡的思緒回到十七年前那個驚風黑雨之夜……

田文鏡和李紱兩人在黑風黃水店遇難,並被四王爺胤禎搭救。他們倆輾轉來到北京,要參加今科的貢試。因為城里早已人滿為患,他們便借住在大覺寺里,這天夜里,北京城大雨滂沱,一片漆黑。一個像是被人追趕的瘸子,奔命掙紮著來到大覺寺山門外邊。他渾身精濕,還正在發著高燒。驚恐、疑懼、奔波和勞累,已經消耗掉他身上所有精力,剛到寺院門口就一頭跌倒在地,人事不省了。和尚們將他抬進寺里,用姜湯灌,金針刺,他都全然不知不動。可是,就在這關口,卻有一隊兵丁闖了進來。他們一見這個倒在地上的瘸書生,就要動手去拉。正在這里攻讀的田文鏡和李紱,見此情景,站出來喝問:“你們這是要干什麼?”

一個像是頭目的人走上前來,張牙舞爪地說:“去去去,幾個臭舉子,也想管爺們兒的事?這是個受到朝廷通緝的逃犯,我們要帶他回去!你們都給我滾開!”

田文鏡平日就愛打抱不平,他站出來說話了:“不對吧?他明明是個殘疾人,怎麼可能從大獄中逃出來呢?你們是不是弄錯了?”

哪知,這句話不說還好,一說倒惹得那位軍爺上了火:“嘿嘿,想擋道兒嗎?你小子也不摸摸自己的腦袋,看它結實不結實,再問問爺們兒是哪個衙門的?爺看你一定是吃飽了撐的,給爺靠邊站著去!”

李紱見他們這麼不講理也生氣了,他站出來問:“請問:你們有順天府的拘票嗎?”

那人更是無禮,張口就罵上了:“去你媽的,老子拿人從來就用不著順天府管!你再多管閑事,小心老子將你也一並拿下了。”

田文鏡上了倔勁,他上前一步說:“嘿,新鮮!你們既沒有順天府的傳票,就是私意捉人、草菅人命。要知道,這不是天高皇帝遠的地方,這里是北京!天子腳下,帝輦之旁,有規矩也有王法,怎能容你這樣胡來?拿出順天府的傳票來,你們就提人;拿不出順天府的文書,你們就從這里乖乖地走開!不然的話,我就要訴之官府了!”

吵吵鬧鬧之中,驚動了廟里的和尚,也驚動了在此用功的舉子們。大家一擁而上,把這幾個兵痞子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的,又七言八語,說個不停。人人都說他們無理,也人人都為那個瘸子叫屈。廟里的主持也出來了,一問之下,這幾個人果然沒有順天府的拘票和傳票。他們見犯了眾怒,也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兵丁們走過之後,舉子們再看那瘸書生時,只見他早已奄奄一息了。後來經眾人多方救治,才漸漸醒了過來。說起夜里兵丁追殺之事,瘸書生感激不盡。但他只表明自己不是逃犯,對前來追趕他的人,卻只字不提,對自己的遭遇和處境,更是諱莫如深。天剛發亮,同是住在這里的一個狗肉和尚便把他接走了……

這件事,田文鏡知道的並不完全。其實,鄔思道那天所以被迫殺,還是因為金府的事。鄔思道的姑夫金玉澤和鳳姑的丈夫黨逢恩投靠了八爺,要拿鄔思道去領功。後來,蘭草兒幫助他逃出了金家。他一路跌跌撞撞地逃到了大覺寺,又昏死在這里。最後救了他的是性音和尚。而他所以要救鄔思道卻正是奉了四爺胤禎的命令。從此以後,鄔思道就成了四爺身邊舉足輕重的人物,也為四爺終于登基為帝立下了汗馬功勞。可是,直到今天,他才向當年在大覺寺仗義執言的田文鏡說出了真相,也表示了謝意。他假如不說,田文鏡哪能想得到這些呢?

田文鏡終于明白了!鄔思道不計較他說長道短,更不懼他的擠兌,定要到他這里來當師爺,原來是奉了皇上的旨意。皇上這是在保護他田文鏡,也是要成全他這個孤臣呀!怪不得鄔思道那麼能耐,那麼自信,又那麼的見識深遠。他的確是個奇才,也早就應該離開這是非之地了。令人慶幸的是,他也終于達到了自己的目的。

師爺畢鎮遠走到近前說:“東翁,昨天夜里,我曾與鄔先生徹夜長談。他的學問,他的才智,都是一般人難望項背的。據我看,他真可稱得上是一位絕代傑士!他能在皇上身邊多年,參與了那麼多的糾紛和爭斗,又能夠全身而退,實在是古今罕見!“大人,你沒有能留住他,不是你心意不誠,而是他不得不走啊!他給你留下的又豈止是一封奏折?他留下的是皇上待你的一片心意啊!你放心吧,鄔先生這樣的人,是絕對不會誤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