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三

凌華在黑暗中睜開眼,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一瞬間,他以為幻魔又再次奪去了他的五感,將他放逐於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他心底惶然,不知道幻魔又要在他身上施展何種手段。又擔心那幻象之境究竟還能維持多久,不知東君是否已經破了結界。他用言語哄騙幻魔不假,可也並非只是為了一味求生,也許在心底,他還是希望幻魔不要一錯再錯,放了他,或許還能在東君面前求得一線生機。

對幻魔說的那些話,也不全然都是假話。原本便是封存在他心內數千年了的質問,只是從來都沒有機會說而已。

為何你要違背誓約,偏要入了魔道?

為何不肯聽我的話,留在那山洞內等我回來?

如果當年凌昭乖乖留在山洞內等他回來,他一定會想方設法,除淨他體內的魔氣。即便他已經成了仙人,也願意為了凌昭放棄仙籍,不入天庭受封,陪他歸隱山林,做個散仙。

而凌昭天資聰穎,只要肯潛心修行,再加上他從旁引導,長生也並非不可求,長相守也並非不可能。

為何偏偏卻要成魔,叛出凌門,與他終成水火。

凌華長嘆一聲,盤腿坐下,收斂心思,閉目凝神,希望能找到從這黑暗之中脫身之法。耳邊忽然傳來輕輕的喚聲:「師弟。」

他不由得大驚,不由自主便睜開了眼,眼前的景象,卻已變成了凌門後殿的密室之內,站在他面前的,卻是當年早已死去的師姐。

凌華下意識的開口:「師姐?」隨即心中一凜,心道,這只怕又是幻魔製造出來的幻象。

心內雖這麼想,眼前的師姐卻還是當年的模樣,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虛弱的笑意,問他:「我當年將昭兒託付於你,求你好好待他,他如今卻在哪裡?」

凌華將她當成幻象,閉目不言。然而手卻被輕輕握住了,再一睜眼,師姐已拉住了他的雙手,執著的追問:「師弟,你答應過我的,替我好好照顧他長大,可有做到?」

凌華心中一痛,即使一再告誡自己這不過都是幻魔的伎倆,卻還是在師姐一連聲的追問之下,再也控制不住心神動搖。

「你答應過我,不會將昭兒當成魔物,會替師姐好好照顧他,對不對?」

「師弟,師姐當年最疼的便是你,只求過你這一件事,為何你後來卻要將昭兒,封在降魔陣內?」

「師弟……」

凌華面對著這一連串的追問,再也無法閉目不答,睜開眼,看到的是師姐哀傷而幽怨的雙眼,彷彿一縷死不瞑目的幽魂。

他想起當年師姐臨死前,還曾抹去自己臉上的淚痕,強自笑著,對自己說:「師弟,都已經長這麼大了,別哭得這麼難看……」

自幼便最疼愛他的師姐,在短暫的生命中,只求過他那麼一件事。

好好對待凌昭,因為那是她留在這世上的,唯一血脈。

凌華彷彿又回到了數千年前,那個凌門慘遭橫禍的夜晚,一夜之間,他的數名同門師兄弟,他的師姐,自此在他生命中消失,再也回不來了。

他卻再也無法哭出來了。

他心底對那魔物的憎恨,刻骨銘心,仇恨難消。即使再過去數百年,數千年,即使他已經失去了前世的記憶,卻也無法抹去。

所以他做不到,始終無法以一顆平常心來看待凌昭。

是他錯了嗎?雖然他自凌昭成為他的師弟起便不喜歡他,卻也從不曾刻意為難過他,不過只是冷漠的疏遠,這已經是他最大的寬容了。

師姐,你怎麼能苛求我好好照顧這個魔物的骨肉?


你怎麼能苛求我對著那張酷似魔物的臉,露出喜歡的笑容?

你怎麼能……

「所以在你心目中,始終不過將昭兒當做是個魔物,對不對?」

凌華瞬間便亂了心神,下意識的便衝口而出:「難道他不是那魔物嗎?」

師姐哀傷的臉龐漸漸消失在了黑暗之中,空中只傳來她幾不可聞般的哀聲:「他原本……只是你的師弟,若你肯悉心教導他,對他好一點點,也許他便不至於落到今天這般地步。」

當真如此嗎?

凌華奮力伸出雙手,想拉住師姐逐漸消散的身影,卻聽到身後師尊的聲音響起:「華兒。」

凌華身子猛然一顫,不敢置信般的的回頭,竟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師……師尊……」

那慈祥的面容,一如當年。凌華只覺心頭一哽,竟無暇再分辨這究竟是幻象還是現實,眼眶一熱,差點便要跪下。

一雙手將他攙住了,師尊嘆道:「你如何會在此處?」

凌華心內一片茫然,也不知此處究竟是何處,便問道:「此處又是何處?」

師尊將他扶起,道:「你心中所想之處,便是眼前所見之處。你心中所想之人,便是眼前所見之人。」

凌華只覺更加糊塗:「那方才我見到的師姐……」

「你心中覺得對不起她,便見到了她。」

凌華好似明白了一些。莫非這便是幻魔所說的,他未曾見識過的幻魔真正的手段?他不過是被困在了自己的心障之中嗎?

那麼為何他會見到師尊?難道他也覺得對不起師尊嗎?

「師尊……」

師尊卻彷彿看破了他心中的疑惑,緩聲道:「你心內覺得對不起為師嗎?」

凌華垂首低聲道:「弟子沒有守護好凌門,愧對師尊所托。」

「為何沒有守護住凌門?」

「因弟子之錯,未能阻止小師弟入魔,才害得幾位師弟送了性命。」

「你錯在哪裡?」

凌華一愣,下意識的重複道:「弟子未能阻止小師弟入魔。」

「為何未能阻止?」

沉默了片刻,凌華道:「弟子不知。」


為何沒能阻止凌昭入魔?是因為當初便該將他封在降魔陣內,不該一時心軟放了他?還是在那山洞內時,自己離去前便該設下重重結界,確保凌昭不能走出山洞,以致釀成後患?還是……

卻彷彿一切都是天意,還是他始終太過優柔寡斷?

他真的不知道。

「其實你師姐沒有說錯。」

耳邊落下這句微微的嘆息,凌昭猛然抬頭:「師尊?」

「你心內,始終覺得昭兒是個魔物,不是嗎?」

凌華想要分辨,然而內心深處卻有一個聲音,難道不是嗎?你自幼便不喜歡他,連看也不願多看他一眼,難道不是因為將他當做個魔物嗎?

「你對其他師弟都很寬容,唯獨對昭兒,便是罰也格外罰的重。華兒,你捫心自問,那時若是換了其他凌門弟子被魔物所惑,你也會將他困在降魔陣內嗎?」

凌華心中一亂,是啊,若那時候換了是別的師弟,他最多也是將其制服後,帶回凌門,聽任師尊處置。那時候凌昭拚命辯解,求自己相信他,可自己相信了他嗎?若是換了其他師弟,自己也會狠下心不聽,不信嗎?

凌華顫聲道:「真的是弟子……錯了嗎?」

師尊長嘆一聲:「為師又何嘗沒有錯,又何嘗不是與你一樣,也相信昭兒入了魔,要你最後不必手軟。也許,當初我們肯給昭兒一個機會,肯信他一分,助他掙脫魔障,他便不會最終被那幻魔所侵。只是事過境遷,如今多說又有何益?昭兒終究還是入了魔道。」

凌華默然無語。

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何會困在這心障之間了。

其實是他始終不肯承認,原本他是可以阻止凌昭入魔的。若他在凌昭成為他師弟之時起,能對他像對其他凌門弟子一般,一視同仁,悉心教導,或許凌昭便不會變成後來那樣的個性。如果他肯對凌昭多幾分關愛,多幾分信任,好好看住他,那魔物又怎會有機可趁,將凌昭誘入法陣之內。

凌昭變成今日的幻魔,難道他便沒有半分責任嗎?

可他當年,心內只有一片憎恨,恨凌昭為何要入魔,恨那魔物為何要奪去他師弟們的性命……他心中所想,不過是如何為凌門弟子報仇,哪怕要與幻魔同歸於盡也不在乎。

可他為何又總會心軟呢?

一邊憎恨著那魔物,一邊同時又憎恨著自己,為何曾經對那魔物動心動情。

他一生之中唯一的一次動情,終於成了他的心魔。他只道是自己被那幻魔所惑,只道是幻魔一次又一次的阻他修行之路——可當時當日,山洞之內的種種意亂情迷,他又何曾忘記過。

即便是成了仙,也照樣堪不破。

他始終還是無法自情障內脫身,與那幻魔愛恨交加,糾纏了數千年。

猛然一記地動山搖般的震動傳來,凌華大驚,只見師尊的身影剎那間消散不見,而眼前的景象也全然變了。

他身處一片空曠之地,不知何時竟已從幻象之境內脫身而出。轉頭一看,幻魔卻已倒在一邊,奄奄一息。

東君的聲音自他背後傳來,冰冷而威嚴:「這魔物,臨死前還想將你困在自己心障之中,想要拖著你同歸於盡。如今他大限已到,再也不能為患世間了。凌華,你沒事吧?」

幻魔體內的魔氣已所剩無幾,聞言不過是冷笑一聲:「東君,本座可不想死在你手裡。叫凌華來親手殺了我吧。」

東君冷冷道:「死到臨頭,你還有什麼資格講條件?」


雙手輕揮間,數到金燦耀眼的光芒自指尖迸射而出,直穿透幻魔體內。凌華大驚之下,直撲過去,然而還是晚了,幻魔連哼都不曾哼出一聲,便灰飛煙滅了。

呆呆的佇立在原地,凌華只覺得自己的心,已經空了。

那束縛著他的魔物,消失了。

天地間,再沒有名為幻魔的魔物,再沒有心魔困擾於他。

他再沒有愛恨之心。

「幻魔已滅,怎還不隨我回天庭?」

東君的聲音,怎麼好像那麼遙遠,幾乎都無法傳入他的耳中。

凌華忽然笑了,似乎有什麼炙熱的液體,順著他的面龐滑落下來。

草木原本無心,他為何卻要化出仙體,為何要知道情動的滋味。

這世上又為何要有凌華,他不過是棵扶桑木罷了。

不如重歸草木,再不需修得神識。

這世間,也再不需存在凌華仙君了。

眼前驀然一黑,卻是一雙手輕輕掩住了他的雙眼。

耳邊傳來個含笑的聲音:「師兄,我卻沒有想到,你竟肯為了我連神識也不要了,這一滴淚,是為我而流的嗎?」

凌華還未反應過來,那掩住他雙眼的手已經拿開了。他睜眼一看,哪裡有東君,眼前的幻魔略帶笑意,半擁著他躺在幻象之境的床上。

結界……不是被東君破了嗎?

幻魔……不是已經灰飛煙滅了嗎?

「一切不過都是幻象,可若非如此,我又怎能看到師兄對我的一片情意?」

凌華瞬間明白過來,原來他看到的師姐也罷,師尊也罷,甚至連東君,都不過是幻魔製造出來的幻象而已。

他依舊還是被困在幻象之境內,從未曾脫身。

結界處傳來隱隱的破擊之聲,凌華沉默半晌,開口道:「你寧可將魔氣浪費在把我困在幻象之內,也不怕東君馬上便破了這結界?只怕不過再一刻,東君便要到了。」

幻魔懶懶一笑,輕輕挑起他的發絲,在他耳邊道:「來便來吧。我能得到師兄的一顆眼淚,就算魔源耗盡,又算什麼?師兄放心,東君若是破了這結界,我也會陪著師兄,絕不會讓你有一絲痛苦。」

凌華靜靜的看著他,然後緩緩閉上了眼。

他知道,最後一刻,幻魔會吞下他的生魂,然後和他一起,永墜無底虛無深淵。

或許,這已是最好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