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政通人和 第五章 賀正旦父子忌深

蔡京從來沒有想到,居然會有人在朝堂上公然指斥他老了。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他往日喜怒不形于色的臉頓時變得一片青白,就連眼中也露出了一絲難以估量的寒光。

盡管何執中及時居中轉圜,又岔到了其他話頭,這一日的議事方才得以繼續下去,但所有人的心中都存了一個疙瘩。在如今朝廷剩下的那些官員中,毫無疑問,論資曆沒有一個人能及得上蔡京,但與此同時卻仍舊有另一個問題——那就是蔡京如今已經六十三歲了,雖然大宋各朝還有比他更年長卻仍舊在位的宰相,但同時也意味著,只要攻擊的火候足夠,那麼,蔡京致仕並不是不可能的事!

盡管昔日有呂惠卿數次致仕數次複出的舊例,但是,不管怎麼樣,這都是一條最好的路子。

轉眼又到了新年,元旦大朝和往年沒有什麼兩樣,而高俅雖說不再是宰相,這種時候卻是不可能缺席的。他照樣笑吟吟地和認識的人打著招呼,就連和蔡京照面的時候也仿佛是毫無芥蒂的模樣,但別人都知道,這兩位之間怕是沒有什麼余地了。然而,這麼多官員中,最最引人注目的不是蔡京也不是高俅,而是趾高氣昂的蔡攸。同樣是紫色公服,同樣是金帶頭冠,偏偏他身邊人數最多,就連蔡京這一邊也遠遠不及。

“逆子!”

蔡京心中恨恨地罵了一句,臉上卻依舊若無其事,只是不時朝人群中的高俅瞥去一眼。見高俅四處走動卻絕不與人深談,他不由眉頭一挑——事到如今,他發覺自己愈發摸不透高俅的心思,不免存有幾分驚懼,而天子官家的手段更是讓心中不安。倘若真的是要培植蔡攸來制衡自己,為什麼不留著高俅?比起自己那個兒子來,高俅總歸作用更大一點吧?

很快。元旦大朝便開始了,這一日最重要的卻不為奏事,而是為了炫耀國威,因此,重頭戲自然在諸國前來賀正旦的使者身上。整整一上午都是這樣的過場,雖然耗費巨大,但排場同樣是不可小覷。

和往常一樣,遼國使者自然是排在首位。而在西夏幾近于滅國的情況下,接替其位地則是金國,然後便是高麗、吐蕃、大理、于闐、交趾等國。各國使者各自獻上禮物國書以及各色物事,天子當庭又有頒賜,端的是盛世景象顯露無遺。

由于前一年天現彗星,因此早早改了這一年的年號,如今便是政和元年,取的就是政通人和之意。然而,自古以來年號從來便是用的美號,但究竟能否維持這美號卻得看政治人事。因此自然做不得准。但是。這政和元年的第一氣象,卻已經在正旦之日顯露了出來。

天家要賀正旦,百姓和諸官員之家自然不可能不過這樣一個重大的節日。而作為朝廷官員。元旦時的賞賜自然也非同小可,那些俸祿不高地離了這些賞賜,更是無法安心過節,畢竟,東京城不比那些窮鄉僻壤,要想過舒坦日子離不開一個錢字。

而蔡京的府邸自然是分外熱鬧,如今他是名副其實的獨相政事堂,再加上門生故舊眾多,這一日晚上自然免不了大宴賓客。而各色身著官服便服的官員在大堂中觥籌交錯間,便有人悄悄提起了蔡家父子倆之間的爭端。


“蔡學士和蔡相公之間莫不是真的勢若水火?”

“誰知道。這上陣父子兵,說不定只是做給別人看的麼?”

“話說蔡學士的進士出身還是聖上賜的,哪里比得上蔡相公當年風光?不管怎麼說,姜還是老的辣,這小地要勝過老地只怕不容易!”

“名正言順?這年頭誰還看重這個,高相公就考中過進士麼,還不是一樣做官?要我說,蔡學士如今占著年輕的光,說不定哪一天就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不過。這大好的節日他也不上門,未免太過薄情了。”

這最後一句話頓時道出了不少人地心聲,引來了不少附和。而正好在旁邊聽到此話的何執中則緊皺了眉頭,免不了憂心忡忡。待到遠遠望見蔡京出來見客,他便立刻走上前去,和蔡京打了個招呼便一把拖住背後的蔡絛問道:“今天你大哥真的不來麼?”

滿面笑容的蔡絛冷不丁聽人提起自己的哥哥,臉色頓時鐵青一片。

只是問話的何執中不僅是父親的好友,更是自己開罪不得的人,因此,他只得強笑道:“何相公,今日爹爹好容易才心緒好些,您待會千萬別提此事。大哥既然不當父親是父親,也不當我們這些兄弟是兄弟,那就隨他去吧!”

何執中卻覺得這番話不成體統,然而,見燈光下的蔡京顯得精神奕奕,他也不好去敗興頭,只得在旁邊歎了一口氣。然而,正當蔡京笑著和幾個官員打招呼之際,門外突然一陣混亂,緊接著蔡平便急匆匆奔了出來。

“啟稟相公,大少爺來了!”

話音剛落,一身齊整官袍地蔡攸便邁進了廳堂。他絲毫不理會四周炯炯的目光,徑直走到蔡京跟前,恭恭敬敬地在父親面前跪了下來:

“今日是正旦佳節,孩兒祝願父親福如東海,永不言老!”語畢他便從旁邊的隨從那里接過一個錦盒,笑吟吟地呈了上去,“這是孩兒剛剛得來的東海明珠,傳言研磨成粉服用,可保明目養顏,是孩兒送給母親的一片心意。其中還有上好山參和何首烏各一支,是孩兒敬獻給父親的。”


蔡京事先並沒有料到蔡攸回來,此時看到他做足了姿態,自然也不好在面上做得太過分,當下便淡淡點了點頭道:“算你有心,你母親最近時常有些頭痛腦熱的,也正好能派上用場。”卻絕口不提自己也同樣用得著山參和何首烏等物。

蔡攸這一來,剛剛那些亂七八糟的議論便全都無影無蹤。面對這樣一位朝堂新貴,巴結的人同樣不少,從蔡攸剛才地舉止中,甚至有人認為父子畢竟是父子,蔡京將來若是從位子上下來,遲早是要頂兒子上位的,因此人們便對蔡攸的孝心贊口不絕。

蔡絛看到這一幕,心中不由憤恨非常,藏在袖子中的拳頭亦是捏得緊緊的。而當蔡攸向他走來的時候,他便強自抑制住驚怒,笑著迎了上去:“大哥倒是還記得這是正旦佳節,我還以為你忘了呢。”

蔡攸斂去了臉上笑容,冷冷凝視蔡絛良久,突然冷笑一聲便轉頭往另一邊去了,竟是一句話都不屑說。面對這樣的羞辱,蔡絛心中恨極,正欲追上去分說清楚,卻冷不丁對上了蔡京的告誡目光,最後只得憤憤不平地自側門退出,誰知正好撞見了母親呂氏。

他剛剛開口叫了聲娘,誰知呂氏便立刻問道:“聽說你大哥回來向你爹賀正旦,可是真的?”

不說還好,一提此事,蔡絛登時滿心惱怒,冷笑連連便自顧自去了,讓呂氏好不莫名其妙。她往日偏寵老大老三,卻因為蔡攸和蔡京鬧得沸沸揚揚,她也不好去兒子府邸走動,此時歎了一口氣便走到了門口,張望片刻後,她就招手喚來了一個仆人,令其進去叫蔡攸過來。

對于母親的召喚,蔡攸自然不敢怠慢,過來之後立刻跪下行了大禮,然後方才把今日送來東海珍珠的事情說了,自然讓呂氏又是好一陣歡喜。趁著母親高興的當口,他便趁勢問道:“我這些天太過繁忙,前次來看望爹爹又被人所阻,如今外頭謠言眾多,我更是不敢來了。唉,也不知是誰從中作祟,使得爹爹如今一心疑我想要奪權,我真是百口莫辯。娘,爹如今身體可好些了麼?”呂氏婦道人家,哪里知道兒子心中轉著什麼樣的念頭,只以為蔡攸是關心蔡京身體,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要說你爹的身體已經比不上從前了,晚上睡覺淺了,但有一些響動就會驚醒,平日的補藥更是不曾斷過。前些天,聖上還剛剛賜了幾味名貴藥材,總算精神頭好了些。你既然真心關心你爹,就別在外面的事情上違逆了他。父子同心,你爹的就是你的,將來還不是都歸你承繼?”

蔡攸嘴上唯唯,心中卻不以為然。到了如今的地步,只怕是蔡京說要和解,他也不會輕易相信,更何況還有幾個弟弟摻雜其中?再說,如今他自立門戶自成體系,朝廷官員但知蔡學士,還有誰會稱呼他一聲小蔡大人?這樣的聲勢,當年托庇于父親羽翼之下時,哪里能夠企及?

由于心中有事,蔡攸沒有多留,和母親說了一會話,又出去會了會賓客便借故告辭離去,臨走前還不忘執父之手殷勤勸其保重身體。而盡管知其作偽,蔡京也不願意在外人面前露出端倪,待蔡攸一走也同時退席,何執中便順勢跟了進去。

進了書房,蔡京便恨恨地吐出了一句話:“此子的做戲功夫,天下無人可以企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