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美女寶鈴

院門口,勒白旺傑探頭探腦地向周邊張望,關文便走了出去.

井水恢複正常了,我過來是想看看,那個女的被趕走了嗎?勒白旺傑說.

關文搖頭:沒走,我早說過,井水跟她沒關系.

勒白旺傑長歎:我起初也半信半疑的,可是別人都這麼說,我也只能這麼說.現在好了,寺外所有的泉水井都正常了,謠言不攻自破.

關文抬起手,在勒白旺傑的左胸口上點了點,笑著問:謠言沒了,你的心魔呢?去了嗎?

勒白旺傑想了想,鄭重其事地搖頭.

心魔不除,以後必定還會回來.我勸你呀,多讀讀寺里免費出借的佛經,多去聽聽高僧大德們的教誨,很快就會沒事了.看你,只顧著賣畫賺錢,都忘記了這是在紮什倫布寺外了,多少錢能買得回心靈的甯靜?關文說.

勒白旺傑笑起來:不是我光想著賺錢,誰能像你一樣,除了畫畫,什麼都不想,簡直成了紮什倫布寺的影子,從早到晚都賴在那里.

關先生早.寶鈴出現在門口,向關文打招呼.

她換了一件白皮風衣,烏黑的長發散開著披拂在肩膀上,姿態灑脫,像一朵chun天里的蒲公英.

真是太美了,真是——太美了!勒白旺傑忍不住低聲贊歎,真是像仙女一樣,如果我能娶到她,就算把紮什倫布寺里的藏寶庫全給我也不換.

他臉上現出如癡如醉的深情,雙眼直勾勾地向寶鈴望著,完全忘記了關文的存在.

關先生,我們什麼時候可以開始畫畫?寶鈴又問.

關文還沒回答,勒白旺傑已經越過他向寶鈴走去:我也是畫家,小姐要畫什麼,我都能幫忙.隔壁就是我的畫室,請過來……

猛然間,赤贊從台階上彈跳起來,橫掠三米,雙腳一前一後踹在勒白旺傑胸口.

勒白旺傑悶哼了一聲,向後倒退了七八步在,一屁股摔倒在地.

赤贊落地,隨即大步跟進,一腳踩住了勒白旺傑的腦袋.

喂,手下留情!關文最先反應過來,大叫一聲.

寶鈴也跑下台階,雙手去推赤贊,嘴里喊著:別動手,別打人,快放開他!


赤贊穩穩地站著,臉se木然,如同一尊毫無生機的雕塑.他的出手又快又狠,可見是身經百戰的老江湖了.

赤贊,算了.老刀從院外慢悠悠地踱進來,倒背雙手,看著眼前混亂的情景.

他不看赤贊,也不看倒地的勒白旺傑,而是直盯關文:關先生,沒辦法,為朋友幫忙嘛,就得赤膽忠心,不能有一秒鍾的放松.這家伙對寶鈴小姐出言不敬,必須得小小地教訓他一下,否則人人都以為寶鈴小姐是好欺負的.

快放開他,快叫他拿開腳!寶鈴帶著哭音叫.

老刀仍然不急,繼續向關文解釋:赤贊的老家在喜馬拉雅山脈深處,從小父母雙亡,跟著雪山狼群一起長大.所以,他生命中只有極小一部分人xing,剩下的,全都是狼xing.如果我不喊停他,最後的結果很可能是——他伸出腳尖在勒白旺傑屁股上踢了踢,赤贊會把他撕成碎片,你信不信?

關文明白了,這不過是殺雞儆猴的一場戲.勒白旺傑是送上門來的雞,而自己就是那只被jing告的猴.

他點點頭:我信,不過請先放開我的朋友,他對寶鈴小姐沒惡意的.

老刀笑著打了個唿哨,赤贊便慢慢地收回腳.

抱歉啊,原來是一場誤會.老刀彎腰,拖著勒白旺傑的右臂拉他起身.

寶鈴趕緊取出紙巾,替勒白旺傑擦臉上和頭發上的塵土,一邊連聲致歉.

關文沒再說話,轉身回房間,找出一疊繪圖紙,拿起一張,夾在三腿畫架上.他憎惡老刀,赤贊的凶暴,但自己卻沒辦法反抗.這種尋常的打架斗毆jing察是不會管的,只要不鬧出重殘或是人命,就算報jing也沒用.

他取出小刀削鉛筆,慢慢地調整情緒,讓自己進入平時的畫畫狀態.既然寶鈴有求,他就會全力以赴,不讓對方失望.

很快,寶鈴就過來敲門:關先生,可以進來嗎?

關文開門,寶鈴滿臉歉意地站在外面,一照面就先鞠躬:實在對不起,高翔的朋友實在太無禮了,出手又那麼重.我已經把那位畫家先生送回去休息,又留下了一些錢,請他拿去看醫生.

這次沖突的善後工作她已經做到最好了,關文無話可說.

他身體應該沒事的,本地藏民的身體大多健康敦實,就像公路上拉車的牦牛一般.我已經答應他會負責到底的,所有看餐營養的費用全部承擔.而且,我已經告訴老刀和赤贊,再這麼沒有禮貌,就請他們離開.寶鈴又說.

關文點頭:只要他們不再惹事就好了,勒白旺傑是個好人,不會賴上你的.

我——可以進來嗎?寶鈴問.


關文退後一步,示意寶鈴進來.

寶鈴先道了謝,才慢慢地邁步進來.

關文向外看,老刀正抱著胳膊在院子里踱步,赤贊則依舊坐在寶鈴的門前台階上.

有他們在,你真的不用擔心被人欺負了,這其實是好事.關文後退關門,由衷地說.

寶鈴苦笑:我已經在電話里埋怨高翔一頓了,大家在xizng旅行,最重要的是低調內斂,千萬別招惹是非.況且,你那位畫家朋友根本沒做什麼,只是要幫我畫畫.等到高翔來了,我會帶他一起去向你朋友道歉的.

關文搖搖頭,輕輕說: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咱們不再提它,開始做正事吧.

他攤開寫生簿,握住鉛筆,靜靜地聽寶鈴的敘述.

寶鈴清了清嗓子,側著頭,不看關文,眼神轉向窗外:我的夢很長,從小到大,它一直跟隨著我,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逼真.我常常想,這到底是一件夢中發生的事呢,還是一件真實發生在我的生活中又被我選擇xing失憶的事?我經常會迷失在這個夢和眼前的現實之間,思想無法調和,反而被剝離為兩股繩.夢更真實,真實更夢幻……

如果換了其他人,一聽這段開場白就會變得焦躁起來,而關文卻不是這樣的.在紮什倫布寺里,他接觸到的游客,朝聖者,僧侶在敘述自己心中的想法時,無一例外地選擇了寶鈴這種似是而非,似真似幻,亦真亦幻的語氣.他見過太多此類例子,早就達到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的境界.

寶鈴小姐,'莊生曉夢迷蝴蝶’是一種很奇妙的狀態,人非人,蝶非蝶,人亦蝶,蝶亦人,非常玄奇,用尋常理論是解釋不通的.莊子的《齊物論》與李商隱的《錦瑟》兩篇都只是說出了事情的表象而非本質,所有人進入你這種狀態時,全都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不過,你不要急,只需按照那個夢產生的時間軸開始說就可以了,從最初有記憶起,一直到我們談話的前一刻止.關文回答.

寶鈴再次苦笑:怪就怪在這個夢的起源上,我是從三歲起有記憶的,那時候我住在香港聖基道兒童院,每天清晨比其她女童都醒得早,一個人躺在被窩里回憶自己的夢境.聖基道兒童院是于1935年由已故聖公會何明華會督創辦的,座落于新界大埔道.兒童院的四周都是大樹,樹上架著無數鳥窩,直到現在,我一閉眼就能回憶起chun夏秋冬四季鳥兒們不同的鳴叫聲.其實,每一個夢都是在鳥鳴聲里醒來的——關先生,我這樣說會不會太啰嗦?

關文搖頭,做了個請繼續的手勢.

作為一個畫家,他必須全部聽完對方的故事,才能明了對方夢里究竟發生了什麼.

最初,我夢見的是一座古老而破舊的寺廟,它依山而建,房屋殿宇零零落落的,晦暗破敗,好像是很久很久都沒有修繕過了.我就在那寺廟里,每天挑水,砍柴,掃地,誦經,跟其余的十幾個年輕僧人干著同樣的工作.有一天,我在掃地時不專心,誤入一處陌生的院落.那個院落的地面上鋪著的不是普通青石板,而是一塊一塊刻滿了經文的厚重石碑.我一路掃過去,被半尺厚的塵土覆蓋的經文一行行露出來.我看見那些經文,就變得滿心歡喜,使勁地揮舞掃帚,越干越起勁,直到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寶鈴轉回頭,望著關文,我的名字不是寶鈴,而是一個很長很長的,至少有十幾個音節的古怪名字.

關文嗯了一聲,輕輕點頭.

寶鈴咬著唇說:我抬起頭,看到院子盡頭的屋簷下,站著一個骨瘦如柴的矮小老僧,他正向我招手.我向前走,不知何時天已經黑了,一輪圓月就掛在頭頂.每走一步,我的影子就在石板上跳躍著.等我到了他面前,他說,你終于來了,輪回了那麼久,你終于還是來了.他向我伸出手,那雙手也瘦得皮包骨頭,顏se蒼白,像是玉石雕成的.我問他是誰,他瞪大了失神的眼睛望著我,臉se忽然變得悲痛萬分,問我是不是真的已經不認識他了.我當然不認識他,就輕輕搖頭.那一瞬間……我忘不了那一瞬間發生的事,他的頭發和皮肉驟然變成了隨風而散的黑灰,只剩一架灰白se的骨骼立在簷下,骨骼的雙臂還保持著向我伸出的動作.我尖叫一聲,踉蹌後退,手里的掃帚下意識地胡亂揮舞著.不知道是我打到了他還是風的緣故,那骨骼一下子倒了,嘩啦一聲,散為碎片.我連聲尖叫著,轉身向外跑,幾步就出了院子,回到了之前掃地的位置.我回頭看,那陌生的院落就像墳塚里的燒過的紙錢灰那樣,一段段,一片片隨山風起舞,漸漸消失在透明的空氣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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