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北游正文 第十九冊 第三章 唾手可得

刑宮後山內,云深霧重,陰氣森森.處處亂石腐葉,偶爾一聲獸啼禽鳴刺破寒霄,激蕩起滿山的肅殺蒼涼.

梵摩駕馭觀涯台,向山嵐深處飛去.我站在他身側,俯視下方山林,暗暗思忖梵摩將我帶來這里的用意.天刑長老跪坐在台角,披散下來的銀發半遮住眯縫的老眼,儼然昏昏欲睡,剛才那一戰的凌厲鋒芒消斂得無影無蹤.

觀涯台從半空緩緩落下.

"這里不像是吉祥天."我奇道.四周盡是古木凋斃的殘骸,落葉厚積成荒敗的沉澱,在山風中簌簌悲吟.破缺的樹墩鱗次櫛比,寬廣如屋蓋,鱗皮比銅鐵還要硬,裸露的圈圈年輪被歲月的風霜摧磨得模糊不清.

"林公子認為吉祥天應該怎樣?"梵摩反問道.

"華美莊嚴,雄冠北境."我不假思索地答道.這片後山既沒有什麼霞光瑞氣,也沒看到什麼靈草仙禽,死氣沉沉得像個墳地,和吉祥天別處的景觀天差地遠.

梵摩微微一笑:"有華美就有丑惡,有華彩便有陰影,此乃陰陽對立共生.天道萬物皆是如此,吉祥天哪會例外?"

我心弦微震:"所以標榜公正的吉祥天也會對鳩丹媚暗下毒咒?"

梵摩輕輕歎息:"每一個人心中的吉祥天不盡相同,而吉祥天卻依然是吉祥天.林公子何必對鳩丹媚一事耿耿于懷?"

"既然每個人心中地吉祥天都不相同.那麼就有無數個吉祥天."我冷然道:"無論如何,請兩位首座長老給我一個解釋."

梵摩澀聲道:"帶你來此處,便是解釋.天地之道,是堂堂正正,也是奇詭陰暗.吉祥天素持天地之道.既非公正,亦非邪惡,所以才會有論道談法的菩提院,主宰殺伐的天刑宮."

我嘿嘿一哂:"梵長老何必和我繞來繞去,盡玩些虛的?依你言外之意,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蠍妖難道干擾了天道,需要天刑長老親自出手懲罰?"

梵摩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刺衣咒已經算是手下留情了."

我將信將疑.鳩丹媚孤家寡妖一個,全無勢力根基,憑那點妖力也能興風作浪?未免太高看了她.至于手下留情一說,我倒也相信,在強悍地天刑面前.

鳩丹媚只有逆來順受的份.我旁敲側擊地追問了幾句,梵摩只是搖頭,再也不肯透露絲毫口風.

"告訴他,也無妨."一直沉默的天刑忽然開口道

梵摩訝異地望向天刑,後者木然看了我一眼,道:"林飛.你可有興趣接承天刑宮的衣缽?"

一語石破天驚,聽得我張口結舌.饒是我向來心計多端,一時也反應不過來.接承天刑宮衣缽,也就是成為未來的天刑宮首座長老——整個北境的掌權者!

我做夢也想不到,天刑會對我青睞有加.這個突然從天上砸下來的香餑餑,砸得我眼冒金星,心如蛙跳.權力,聲望,力量,財富••••••,]|我跟前.


從此,像楚度,公子櫻,梵摩一樣.高高站在云端,俯視芸芸蒼生.

梵摩滿臉震驚,失聲喝道:"天刑首座在說笑?"

天刑一擺手,深深地盯著我:"你若受我衣缽,執掌天刑宮,鳩丹媚的隱秘自然不再瞞你."

我禁不住呼吸急促,欲言又止.然而驚喜之余,心中又生出幾許疑慮.打死我也不相信,我地人品能讓天刑對我"一見鍾情".

梵摩微微蹙眉:"天刑首座是否操之過急?執掌天刑宮的重任非同小可.還需再三斟酌."顯然不贊同天刑的意見.

"傳位之事刻不容緩."天刑道:"蓮華會一旦落幕,北境必將血雨腥風.吉祥天要同時面對清虛天,魔刹天的聯軍,勝負難料.天刑宮不可後繼無人."

梵摩面色劇變:"莫非你••••••?"

"斬草當斷根!楚度不除,北境難安."天刑斬釘截鐵般喝道,"只要能制造機會,成功伏擊楚度,截斷魔刹天的援手,用天刑宮百名精英拖困住他,我再以玉石俱焚咒加殃及池魚咒,全力催發天道刑罰,至少有五成把握與他同歸于盡!"

我倒吸一口涼氣.殃及池魚咒是非常歹毒地咒術,施咒時,方圓千里的生靈都會被抽光生機,滅絕一空,包括施咒者自己在內.但最可怕的是天刑的行事性格.他根本不在乎自己一代宗師的身份,甯可用不光彩的伏擊方式暗殺楚度,不惜賠上己方百條人命,端地是心硬如鐵.什麼尊嚴地位,氣度禮儀,甚至連自己的性命都是他腳下可以踐踏的爛泥.

梵摩呆了半晌,滄然道:"只有如此麼?"

天刑道:"只有如此.吉祥天億萬年的道統,豈能在你我手中而斷?"

梵摩神色淒楚,對天刑合掌為禮:"天刑首座以身殉道,當為吉祥天眾生表率."

"楚度一死,各大妖王定然四分五裂,魔刹天重歸一盤散沙.到時清虛天孤掌難鳴,不得不偃旗息鼓.梵首座便可掌控北境大勢."天刑緩步走下觀涯台,滿山的殘根斷樹竟然蠢蠢欲動,似要化作山精木怪.一簇崢嶸虯蟠的老樹根猛地綻開,盤根像筋骨暴起的指爪,破土鑽出,向空中狠狠撕抓.

梵摩沉思許久,道:"天刑宮數十萬精英長老.難道沒有一個可以傳位地?恕我直言,林公子並非吉祥天之人,閱曆尚淺,威信不足,恐怕難以服眾."

天刑漠然道:"在海妃一事上.足見林公子心狠手辣,可得天刑殺伐之術的精髓.其二,林公子闖出菩提外院,全憑心志之堅.這一點,楚度,公子櫻也不如你.而唯有堅定無移地執念,方能行天刑之道.其三,林公子的機智,權謀,在煙丘戰役嶄露無疑.加上和我方多次合作,也算是半個吉祥天的人了."

他雙眼猛地爆出異芒,用一種詭異起伏地聲調,念咒般地說道:"林公子,請過來一



我不自禁地走下觀涯台.奇變突生!"蓬",滿山落葉激烈飛旋,發出牙酸的摩擦聲.老木樹墩紛紛扭動,猶如群魔亂舞,向我攀爬而來.鱗爪虯根從腳下破出,"啪嗒啪嗒"抓扣泥土.幾乎把我附近圍得水泄不通.


"咦?"梵摩吃驚地望向我.天刑似乎早料到這一幕,屈指虛彈,口中道:"此其四也."指風所及,斷樹殘根繞著我和天刑舞動得更激烈了,仿佛山魈精怪,抽風似地瘋狂扭曲,發出淒厲的怪音.

"此山名業障,尋常人入得山中,必然心生種種魔幻之念.導致心神錯亂,法力走火入魔.即使梵摩首座,也要憑借觀涯台才敢進山."天刑若有深意地瞥了我一眼,接著道,"普天下,除了本座的至殺之氣,只有蒼穹靈藤的活氣可以在業障山中毫發無傷."

正如天刑所言,盤根殘木張牙舞爪,死死圍住我.卻不敢接近.

我一旦向前走,它們也畏懼般地隨之後退.

我頓覺不妙.洞悉天刑誘我走下觀涯台的目地.也不知自己是哪里漏了底,居然被他察覺出了蛛絲馬跡.耳聽天刑一聲冷笑:"你去過那里了."

我的心驟然一沉,故作惑然表情:"長老言下何意?"

"先前你進入天刑宮,我便察覺你體內運行地氣息頗為奇異,竟與蒼穹靈藤相仿.而在菩提院時,你並無此異狀."天刑一語道破,他以劍氣擅長,對氣的感應自然敏銳無比.

"想來,你應是在蒼穹靈藤處有了一番遇合."天刑森然道,"你有螭槍在手,又曾得到過自在天地圖,怕是連天壑也見到了."

我叫苦不迭,再狡辯毫無意義,索性光棍承認.這興許是天刑籠絡我的真正原因.自在天的秘密決不能泄漏出去,蓮華會期間,吉祥天又無法殺人滅口,只能對我許以高位.

"難怪林公子失蹤一天一夜,眾多長老遍尋不得."梵摩定定地看了我許久,面色數番變幻.與天刑對視一眼,梵摩似有所悟,眉宇間浮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喜色.

"林公子福緣深厚,居然掌握了蒼穹靈藤地氣息之術,確有接管天刑宮的資格."梵摩一反前態,言辭變得熱絡起來.

我情知其中有鬼,世上決沒有白給的好事.但如果登上天刑宮首座長老的高位,手握赫赫權柄,就不用再害怕楚度,莊夢,擁有足以爭雄北境的本錢.一時間,我心中複雜難明,忽而患得患失,忽而狂喜興奮,忽而一陣茫然,忐忑不安.

梵摩道:"有吉祥天龐大的資源為林公子煉制靈丹,提精補氣,無數妙法奇術典籍任林公子參研,天刑首座再親授你天刑宮絕學,還有觀涯台,蒼穹靈藤,天壑三個得天獨厚地修煉地加以溫養,林公子在一年內沖入知微絕非奢望!"

這又是一份拋出的誘人香餌,聽得我耳熱眼紅,心潮澎湃.如果能長期在天壑處修煉,我的法力必然突飛猛進,一日千里,對道境的提升也有莫大的好處.盡管如此,我還是以極大的意志力控制住發熱的情緒.

接承天刑宮衣缽,意味著我將要走到台前,與楚度,公子櫻正面對抗,不排除天刑宮利用我當炮灰的可能.更重要的是,梵摩和天刑讓我接任天刑宮,應該和我類似蒼穹靈藤地生命之氣有關,其中定藏隱秘.

苦候多時,梵摩忍不住問道:"一步登天的大好良機,林公子莫非還要猶豫?"

我權衡再三,此事終究利大于弊.只要答應下來,從此我便一飛沖天,不再是洛陽城牆根下的一攤爛泥.

但不知怎地,我偏偏開不了口.仿佛內心深處有一股莫明的力量,竭力拒絕這份觸手可得的榮耀.


"林公子,你與隱無邪合作,與楚度作對,不正是為了今日麼?"天刑淡淡地道,"送給你的,還不要?"

我心中驀地一凜,在北境苦苦掙紮,要權勢,要力量,究竟是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我欺騙海姬?為了什麼,我拼命修煉?為了什麼,我要和龍蝶斗,和楚度斗,和莊夢斗?

如蒙大恩地接過權勢地位,和昔日的乞丐又有什麼不同?恍惚中,我仿佛站在高高的鯤鵬山巔,風從天上來,沙羅鐵樹繁花盛放,如雪如云.

"這只是時間的無限可能性之一."楚度如此說.

"只要走下去,總會走到山頂."我對自己說.

"希望兩位長老承諾在下,今後不要再動鳩丹媚.這算是我成功闖關地要求,先前提出的條件就此作罷."望著眼巴巴等待我答複地二人,我忽然道.

梵摩爽快應允:"鳩丹媚之事關系北境氣運,林公子接管天刑宮後,當會明白其中奧妙."

天刑道:"林公子先前提的要求也不算什麼辛秘,只要將北境人,妖的名字刻在業障山的老樹殘根上,施以咒法七七四十九天,便會浮現出對方的確切位置."

我恍然道:"難怪吉祥天對所有人,妖的行蹤了如指掌.多謝天刑長老坦誠相告,以後我們還會有許多合作."心中暗忖,若是要和吉祥天斗,必須先一把火燒了業障山,以免泄漏己方行蹤.

"合作?"天刑眉毛一挑,"林公子此言何意?"合作二字,已經委婉拒絕了天刑的提議.

"他日狙殺楚度,請務必算上我一份.我可以向諸位保證,如果按照在下的安排伏擊行事,楚度活著的機會不會超過一成."我微微一笑:"如果沒有別的事,在下暫行告退了."

梵摩愕然,天刑澀聲道:"大好前途,林公子為何棄而不顧?"

"我要的東西,自會憑雙手來取."我向兩人一揖,灑然而去.

枯藤殘根紛紛避退,讓出了前方的山路.

"為什麼?"月魂不解地問.

"與其成為權勢的奴隸,不如做權勢的主人."我抬頭,虛空蒼茫,云氣浩渺,在那里或許有一個屬于我的自在天."這一局棋,我要自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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