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洪經略變節逢罡煞 小毛子遭難遇觀音

康熙在慈甯宮給大皇太後和皇太後請過晚安,回到養心殿已是掌燈時分.蘇麻喇姑歪坐在腳踏子上正埋頭瞧著一張紙,竟沒有覺察他已進來.

康熙笑著說:"婉娘,看什麼呢,這樣專心?"

蘇麻喇姑這才抬起頭來:"啊,皇上回來了,伍先生今兒個去風氏園抄了這幾首詩回來,奴才正要恭呈禦覽呢."

康熙接過來一看,原來是前明遺老懷念故園的傷情詩,不禁皺起了眉頭"唔……伍先生是怎麼看的."

蘇麻喇姑見康熙神色鄭重,便說:"伍先生以為,這幾首詩均系前明遺老之作.這些人骨氣是有的,才氣更不必說,只可惜不識大體,不隨潮流,不順民情,不明天理,也不懂得過是劫數造化所致,眼下還說不上如何勸化他們."

廉熙聽了;默然不語.這話正點在他的心病上:順治爺是在馬上得的天下,可朕卻不能在馬上治之.前明的這些宿儒名流不肯為我所用是件大事.對他們不能一概斬盡殺絕;但也不能由著他們散處林泉,去吟風弄月,指斥時政.那樣,可惜了人才還在其次,攪亂了人心便不得了.想到這里,他突然轉身問道:"伍先生可講過對這些人有何善策?"

蘇麻喇姑答道:"回主子,伍先生說,他自己並不贊同這些人.不過,人各有志,他們又沒有幾個人,萬歲爺何必為此憂心呢?再說,現在也不是想這事的時候呀."

康熙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不,這事要想得遠一些.你應該知道,他們都是些人才,棄置山野朕心不忍.而且正道不行,就會生邪."見蘇麻喇姑正在凝神細聽,康熙接著說:"曼姐兒,你聽說過洪承疇江南罷宴的故事嗎?"

于是,康熙便向蘇麻喇姑講了這個清初轟動一時的故事:

順治七年的時候,多爾衷攻占江甯,南方半壁河山,盡歸清朝,全國大局也已粗定.多爾袞回北京面君述職,留下洪承疇鎮守金陵.這洪承疇呢,原是明朝崇禎皇帝的親信大臣,擔任薊遼總督,統兵山海關外,抵抗清軍.不料將驕兵情,戰事失利.以致全軍複沒,洪老頭也當了清軍的俘虜.崇禎皇帝是個剛愎自用的人.朝政混亂,耳目不旺.他聽信了傳言,以為洪承疇必定會罵敵而死,便命人在京城為洪承疇建立新聞社祠堂,還親自寫了一篇《悼洪經略祭文》,要禦駕親臨,祭奠這位明朝的大忠臣,以此鼓舞士氣.不料就在開祭的那天早晨,傳來洪承疇已經歸順清朝的消息.氣得崇禎差點兒背過氣去.

這洪承疇投降之後,確實為清軍入關立下了大功.多爾袞把他留在金陵,就是想利用洪承疇在前明的威望,號召江南士子,歸順大清國.洪承疇因為自己深得順治皇上和多爾袞的信任,也志得意滿,在金陵城內,大宴三日,犒賞全軍將士,祭奠南征亡靈.前兩天,一切順利,可是到了第三天的中午,正在吃西中間,突然門上通稟,說有一個姓吳的門生,要求見老師洪大人.把他引進來之後,他一不見禮,二不飲酒,卻對洪承疇說:

"老師鞍馬勞頓,學生也屢經戰亂,學業都荒疏了,近來得到一篇絕妙文章,想與老師一同賞析."

洪承疇一聽,就不耐煩了.這兒正吃酒呢.看什麼文章啊.便說:

"我老眼昏花,看不清文章了."

"不妨,老師穩坐,待學生讀給您聽."說完,從袖里掏出一卷文書,朗聲開讀.這一讀不要緊,把洪承疇弄得面紅耳赤,無地自容.滿座的人,也無不變色.原來,這篇文章正是崇禎皇帝親自寫成的那個《悼洪承疇祭文》.洪承疇一氣之下,把那個姓吳的殺了.

蘇麻喇姑聽完,也是大吃一驚:

"萬歲,這個人怎麼這麼大膽!"

"不是大膽,朕看是有骨氣.如果當時朕也在場,絕不能讓洪承疇殺他."


"為什麼,他們忠于明朝,反抗大清,你也能赦兔嗎?"蘇麻喇姑不解地問.

康熙正色說道:"嗯.文人學士都重氣節.他們讀了書,抱著個忠臣不為二主的想法,殺,能殺得完嗎?假如我朝能喻之以理,動之以情,讓他們打消這個念頭,不分滿漢,共扶大清,文人學士.皆為我用,這又有什麼不好呢!"

蘇麻喇姑點點頭說:"萬歲聖慮極是.這是大事,奴才不敢妄加評說.但是,萬歲爺自身的龍位乃第一要務.這一頭顧下來了,才好去想別的事呢."

康熙知道,蘇麻喇姑說的不錯.外患未靖,內憂日迫,自己的皇位正在岌岌可危.--那些遠慮,都是太平天子想的事,自己當前還有更當緊的事呀!康熙沉痛地閉上了眼睛.蘇麻喇姑見他閉目端坐,以為是困了,趕忙點好安息香放在熏爐之內,又吩咐宮女們將大燈撤去,只留下案上一盞絛紅紗罩燭燈,這才近前請示道:"萬歲爺該安歇了罷."

"朕不用,還要再想些事.你叫她們下去,有你在這里侍候就可.你困了,自管在下面熏籠上歪著.

蘇麻喇姑只好依言打發了下人,自己在熏籠旁支頤假寐.

康熙坐了一會兒,但覺百憂集結,萬緒紛來:鼇拜的狂傲不法到如此地步,膽敢公然矯詔行逆,搜查大臣府邪,圖謀拭君!大內侍衛親兵雖多,但真正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實力,緩急可濟的卻寥若晨星.一眼望去,人盡可疑.雖然自己在乾清宮每日仍然接受內外大臣的朝拜,可作為至高無上的帝王,卻有種"外人"的感覺.哼,這都是哄弄自己的虛熱鬧!佑大內城,做天子的竟不知哪是自己的安全之地,想來也真令人寒心.

他突然想到,要是誅殺鼇拜,必須在大內.因為外邊鼇拜猛將如云,謀臣如雨,怎好下得了手!三大殿當然不成.那麼交泰殿,奉先殿,養心殿,體元殿,欽安殿,文華殿,武英殿,上書房……哪一處最佳呢?他一個一個挑著想,除了分析那里的人事,還要考慮到地貌,關防機密乃至于退路等等.突然他的腦子里一閃,想道了"毓慶宮"這個地方.他睜開眼凝視著案頭上的紅燈.此地宮禁深邃,又不過份冷僻,道路環回,可藏龍臥虎,是張網捕鼇的好地方.而且毓慶宮總管侍衛孫殿臣是自己的心腹,狼瞟等一干侍衛又都是死了的倭赫的朋友,這里能行!

但孫殿臣等干這種極其機密大事,他能不能像魏東亭那樣心中只有朕呢!

想到此,康熙霍然而起,來到蘇麻喇姑跟前.正要喚她,卻聽她聲息恬靜,知她已經睡了,便返身取了一件袍子輕輕替她蓋上.哪知蘇麻喇姑驟然開目,一翻身坐了起來問道,"主子有事?"

康熙壓低了聲音兌:"明晚,朕要見孫殿臣和狼瞟/

"孫殿臣?"

康熙堅定地點了點頭.

蘇麻喇姑深思了會,眼中放出光來.說道:"奴才明白,--在哪幾見?"

康熙胸有成竹沉著地說:"到小魏子家去,這事你來安排,要機密!"

蘇麻喇姑點點頭說:"這事奴才去辦,主子放心好了."

卻說在皇宮禦茶房當差的小毛子把給母親買藥的錢全送進了賭場,輸得干干靜靜又沒轍了.


他是個孝子,因父親下世得早,母親守寡帶了他和哥哥苦熬了十二年.後來,哥哥娶了嫂子,分開了過,把他和老娘閃在一旁.老娘只得給人家縫洗衣裳過日子.不料母親上了歲數,身子骨兒就不行了.又遇上臘月天洗衣裳凍壞了雙手,一到秋天骨節便腫得老粗"痛入骨髓,連縫縫補補的活也干不成.嫂子不賢,哥哥偷著接濟一點:哪里養得兩個活口!

正好這時,宮里要人,小毛子走投無路,心里一發橫"偷偷兒淨了身,掙這兩吊半的月例錢來養活老娘.老娘聽說後,一急之下,兩眼昏黑,從此衣了瞎子.為給母親治病,小毛子斷不了從宮里偷一點小物件到鬼市上受錢.再不然仗著鬼聰明兒賭贏幾個錢給老母治病.好在宮里這種事多了.大家也不以為意.今年冬季冷得特別早,眼見母親又過不下去,自己又賭失了手,這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文表哥那里是不敢求了.雖說多少總不落空,但求一次挨一次罵,實在丟臉,況且人家也是一大家子呢.魏東亭那里.倒是有求必應,只是求的次數多了,自己也張不開口.無奈何,便溜到禦廚房我廚子阿三拆兌幾個.

阿三是訥謨的干兒子.他聽了來意,冷笑一聲道,"今兒我要掃你的臉了.我借錢給你,本錢不說,你連個利息錢都還不上,我手頭也緊!你媽病了,你這算行孝,該當給的,可總不能叫我替你填這個無底洞啊?"

小毛子瞧著阿三繃得緊緊的臉,心里罵道:"什麼玩意!仗著認了個干老子出入方便,你從廚房里偷摸了不少的瓷器.當我不知道.借你兩個,就拿出這副嘴臉!"口里卻嘻嘻笑著:"我還欠三哥十四兩,在您老身上這點值甚麼呀!您老再借咱幾吊,下個月賣褲子我也要本利還清,如何?"

"猴兒崽子,倒有你的!"阿三笑道,"論理,不該借你,怪可憐兒的.我這還有三錢,你拿去抓藥.下個月本利不清,仔細著我告了訥謨大侍衛,打你個臭死!"

小毛子無奈只得接了,出門時,見壁架上放著一只鈞窯小蓋碗,只有拳頭大小,碗口還燒了兩只綠水翼大蟬,好像在碗口吸酒的模樣,顯然極其名貴.不知是外頭哪家臣子貢來的,他看了一下無人在意,順手抄起來往杯里一揣便走了.阿三隔著門玻璃瞧得清楚,可是沒言聲.

傍晚時分,小毛子侍候了慈甯宮的水,聽著阿三帶了四個小廚子將沒用完的禦膳送乾清門賞了值夜的侍衛,等著養心殿的大監來抬了水,收拾正要回房安歇.突然見訥謨大踏步走來,忙垂手兒站好,賠笑道:"訥爺,您用過飯啦?"

訥謨鐵青著面孔"哼"了一聲,頭也不回跨進茶具茶葉庫,站在中間四下搜尋.小毛子心知不好,惴惴訕笑著掇了一張椅子來說道:"您坐著,我這就給您沏好茶.您是喝龍井呢,還是普耳?"訥謨一擺手冷笑道:"別跟我來這套!我問你,你今個在大廚房偷了什麼東西?"

"大廚房?"小毛子腦子里轟然一聲,臉色立時發白,強笑道:"我去三哥那借錢,敢情丟了甚麼東西,那里的家什,我哪敢動得?"

"一會兒叫你嘴硬!"訥謨抬手便要打,但想想又住了手,徑自開了茶順櫃,在里邊胡亂翻了起來.

蓋碗不在茶順櫃內,但小毛子知道不妙,若被這樣亂翻,定要被尋了出來.光棍不吃眼前虧,小毛子乍著膽上前笑著攔住道:"這禦茶櫥是翻不得的,里邊有些貢茶連封條還沒有啟,翻亂了老趙是不依的."

"叭"!小毛子話音沒落,左臉上早著了一掌,打得他兩眼金星直冒,頓時腫脹起來.這小毛子本就潑皮無賴,哪里吃這個,回過神來高聲叫道:"屎虼螂爬掃帚,你在這里做什麼繭!你沒瞧瞧這是你的地盤麼?不過瞧著鼇中堂,叫你一聲'大爺’,你就來臭擺架子一你滾蛋,爺要出去了!"

訥謨勃然大怒:"小畜牲,別說你這兒,再難收拾的頭,老子也照剃了!"罵著,左右開弓"叭叭"又是兩掌.回過身來拿起桌上一串鑰匙,索性打開七八扇櫃門,挨櫃搜查.

小毛子一屁股坐到地下,撤潑兒大哭大叫:"爺們,這是趙老爺的轄下,輪得著你麼,你配麼!見訥謨不理,一個勁地仍在亂翻,他真急了.靈機一動爬起來,冷不防劈手奪了鑰匙跑出去,沒等訥謨弄清怎麼回事,"咯嘣"一聲將禦茶庫鎖了.在院里又跳又叫:

"你們都來看哪!大清朝出了新鮮事兒,訥謨大人搜查萬歲爺的禦茶庫羅,你們都快瞧哇!黃四村,你死了?還不快找趙老爺來!"

正在用餐的乾清門侍衛,吃過飯沒事的大監,聽得這邊又哭又喊,夾著咆哮怒罵,鬧得烏煙瘴氣,不知出了什麼事,都聚攏來看熱鬧.

被鎖在屋里的訥謨頓時慌了手腳,過來拉門--門鎖著呢哪里拉得動!便返身去關那些茶櫃門.偏生那些鎖都是荷蘭國進貢的,裝有特制的消息兒,沒有鑰匙既打不開也鎖不住.小毛子帶著鑰匙走了,哪里還關得上?忙亂中竟把左手小指差點擠斷了.疼得又是咬牙,又是跺腳.一不小心,又把放在案上未啟封的一個壇子打翻在地,"砰"地一聲,茶葉撒得滿地都是.外邊瞧熱鬧的不知他在里頭是怎樣折騰,聽了這一聲兒都是一怔.


正鬧著,忽聽得有人喝道:"什麼事大驚小叫的,成個甚麼體統?"眾人回頭看時,卻是養心殿總管太監張萬強來了,便讓開路.小毛子不依不饒,上前哭訴道:"張公公來了,您老瞧瞧,咱們大內里邊還有個什麼規矩!說著豁嘟一下打開門來.

眾人瞧時,都忍不住暗笑.那訥謨真叫狼狽得很.櫃子門一律都是半開半合,地下大包小包茶葉被踩得稀爛.他還右手捏著左手小指,一個勁地揉捏,痛得咬牙.見門打開,他一個箭步竄出來,把小毛子當胸一把提在半空中,便要猛下毒手.張萬強忙喝道:"不許無禮!慢慢說,是怎麼啦?"

訥謨哪里瞧得起張萬強!擰著眉毛惡狠狠罵道:"自古太監沒好人,你也不是好東西."他還想再罵,一抬頭,只見蘇麻喇姑神色嚴峻地走了過來,知道這個宮女不同凡人,吳良輔就是因為她的一句話,被康熙下令打死的.不由得傲氣先自下去了一半.撒手政開了小毛子,靜等蘇麻喇姑問話:

蘇麻喇姑為什麼不早不晚偏在這時走來了呢.原來,她是按照皇上昨晚的吩咐,趁著太監,侍衛都在吃晚飯沒人注意的時候,悄悄地把換了便服的康熙送出了宮.差事辦完正要返回養心殿,聽到這邊大吵大鬧,便走了過來.見是訥謨在這逞凶,她心里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只是不明原因,所以不便開口說話.

小毛子一見是她來了,連忙收了眼淚上前請安,抽抽咽咽地說:"蘇大姐姐,訥謨侍衛屈賴我偷東西,自個兒就來搜檢.您瞧瞧他把這屋里翻成什麼樣子了."

蘇麻喇姑不動聲色,慢慢問道:"什麼東西丟了?"

"我也不知道,您問他!"小毛子指著訥謨道.

訥謨氣得臉烏青,說:"他偷了一只鉤窯蓋碗!"

"誰瞧見的?"蘇麻喇姑叮著問了一句.

"我?"站在一旁的阿三賣弄般地開了口,"我親眼瞧得真!"

蘇麻喇姑口齒極為簡捷:"東西是你禦廚的,你是禦廚房的人,既瞧見了為什麼不當場拿住?這真反了!張萬強,告訴趙秉臣,革掉他!"複回頭又對訥謨道:"憑你再有理,這禦茶房庫里放的是皇上的東西,打狗還要瞧主人呢,你怎麼敢隨便就搜?--你先去吧,這事明個兒再作分曉."

"那也得瞧瞧里頭有沒有蓋碗!"訥謨氣得面色發白,有理的事被弄成這樣子,實在窩囊得難以咽氣.想到這兒又加一句,"那蓋碗也是禦用的,他偷了去,倒沒有罪名兒?"

"好!"蘇麻喇姑笑道,"這事我來辦.查住了,一起處置!"說著便進庫來.挨櫃一牛件細看,小毛子的心提到嗓子眼兒上.

蘇麻喇姑先把所有的茶櫃一一看過,又返回茶具器皿櫃,挨次兒仔細瞧,當看至最後一櫃時,挪扣蟬的鈞窯蓋碗赫然在目.此時小毛子真是面無人色,卻見蘇麻喇姑伸手進去翻動一陣,又將手抽出,拍了拍罵道:"里頭浮灰有二指厚,你這奴才怎麼當的差!"

那小毛子正嚇得一身臭汗,聽得卻是罵"里頭髒",忙連連稱道:"蘇大姐姐罵得是,我明兒好好兒整治整治!"心里卻奇怪她因何不肯揭破這層紙兒.

她到別處又看看,然後走出來道:"沒有找出來.你們侍衛上仔細一點,見有了時告訴我一聲兒,我整治他!"說罷,竟自姍姍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