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察民情揮淚抑聖怒 遇刺客揚威鎮妖邪

卻說小道士李雨良在沙河堡的客店里與康熙消夜清談,一語道出了自己的此行目的,是為了替太上祖師掃蕩紫府的妖氣.魏東亭心中猛然一驚.他知道,李雨良所說的"妖氣",是指的大同知府周云龍;也知道,這周云龍是吳三桂選派來的西選官.可是,這位山西大同的知府,又怎麼得罪了遠在陝西終南山的道士李雨良?李雨良又為什麼千里迢迢,沖風冒雪地趕來尋仇呢?魏東亭卻怎麼也想不出個道理了.便一言不發地靜等著李雨良說下去.

康熙皇帝對李雨良也發生了濃厚的興趣.這個從說話到神態都像女人的年青道士,不僅眉宇之間絕無一絲的矯揉做作,更使人覺得,他如果換上女裝,簡直又是一位蘇麻喇姑.要是自己身邊有一僧一道兩位出色女子的輔佐,倒真是一大快事.此刻,康熙見李雨良忽然住了口,便興奮地說道:

"好!雨良道長果然豪爽,與令師兄胡宮山競是一樣的秉性,可欽可敬!只是不知道長所說的那位知府叫什麼名字,他很貪嗎?"

李雨良沒有正面回答康熙的問話,冷冷一笑說道:"自古以來,做官的哪個不貪,小民百姓也認了.可是這位知府大人豈止是貪,簡直是黑了心!"

此言一出,坐在一旁的店主人沉不住氣了,忙上來插話:"爺是京城里來的,不知道咱們這兒的苦處啊.這位太尊姓周,叫周云龍.聽說他早年多次應試都落了榜,卻不知怎麼投靠了平西王爺,被選送大同府做了知府.唉!也是我們這兒的百姓該倒黴.自從前年鼇中堂壞了事,百姓剛緩過一口氣來,就遇上了平西王爺的西選官.眾位想啊,一年里頭,地里就打那麼點糧食,交完租子支完差,還要給平西王爺納稅交貢.這位周太爺呢,坐在棺材上賣靈幡--死要錢.他沒完沒了地催捐,名堂多得像無常鬼索命一樣.唉,沒法過呀!"

康熙吃驚地問:"哎,不會吧,哪有那麼多捐呢?自康熙二年到現在,山西就免了四次錢糧.去年,山陝總督莫大人又報了災情,奏請朝廷恩准,免了大同府的賦稅,這周太尊又催的哪門子稅捐呢?康熙這話說得不假,這都是他親自批複的奏折,他還能不清楚嗎?可是店主人卻苫笑一聲說道:

"爺說的是朝廷的恩典,可下邊滿不是那麼回子事兒.就說這火耗銀子吧,莫大人只要九分二厘,老百姓也還能出得起,可是周府台一下子就加到四錢三,光這一項,就把皇上的恩典都吃光了."

康熙知道店主人說的這"火耗銀子",是曆朝的一大弊端,原來,因為百姓們交納的賦稅銀子都是散碎的,地方官收來後,要重新化鑄成大錠才能上交入庫,一入爐,自然就要有損耗.所以叫做"火耗."可是這個損耗,從來都是在上繳的份額內抵銷的.地方官為了漁利,把這個"火耗"的損失,加在納稅人的身上,自己從中漁利,就成了貪贓的一種手段和途徑.遇上了那些黑了心的貪官酷吏,又隨意追加火耗的數目,像這周知府,把火耗追加到四錢三,一兩上稅銀要百姓出一兩四錢三,這樣干法,百姓能受得了嗎!聽了店主人的訴說,康熙的臉色氣得發白,連拿火筷子的手都有點微微顫抖.魏東亭怕他一怒之下露了身份,忙在後面拉了拉他的衣服.康熙猛然醒悟過來,鎮定了一下情緒,向店主人問道:

"唔,這個周府台是心狠了一些,不過,就這麼一條,也辦不了他的大罪.還有嗎?"

店主人聽這位龍少爺追問,心想,他必定是京城的貴介子弟,也許能替老百姓講講情呢,便壯了膽子說道:

"爺台身份高貴,既然勞您問了,小的也不敢欺瞞.咱們這位周太爺,大概一肚子的學問都讓狗吃了.我這小店的隔壁住著一戶人家,一對老夫婦守著個獨生女兒,因為交不上賦稅,周大爺就要拉他家的女兒去抵債.唉,周府台五十多歲的人了,還要娶這十五歲的黃花閨女做小,在這佛山跟前,竟也不怕佛祖降罪,造孽呀!還有,魏爺來號房子的時候,見到西院里已經住了二十多位販馬的人,其實,哪里是住啊,他們是讓扣在這兒的."

"啊,為什麼?"

"這伙販馬官,都是正正經經的生意人,拿了河南府的茶引,用信陽的茶葉去換西路的馬匹.走到這里,被周太尊知道了,二百多匹馬全扣了下來,而且一個子兒的馬價也不給,這不是明搶嗎?馬販們只好去求咱們繁縣的縣大爺劉清源.劉老爺也是河南信陽府人,也是個愛民如子的清官,他看在同鄉的份上怎能見死不救呢.可是,府台是他的頂頭上司,說聲不給銀子他也真沒轍.劉大人想來想去,想起來沙河堡有位辭官回鄉的蔡亮道和周云龍是省試同年,他倆還有點交情.于是便求蔡老爺出面講情,蔡老爺見事情出在沙河堡地面上,不能不管哪,便打算明日在家里宴請周云龍,說合這兩件案子……"

康熙早就聽得坐立不甯了.要不是魏東亭一直在向他遞眼色,恐怕捉拿周云龍的聖旨都發出去了.店主人講完之後,拿眼瞅瞅這位龍公子,見他一言不發地坐著;再看那道士時,也是一副冷眼旁觀的態度,"心中反到奇怪了,他們剛才說的那麼起勁,怎麼忽然都不作聲了呢!唉,我本想替鄰居大嫂和這院子里扣著的馬販子求人情,看來,這兩個主人都是不愛管閑事的.他還在胡思亂想,卻見龍公子站起身來,伸了伸懶腰,打著呵欠說:

"唉,天不早了.都歇著吧.明兒個放晴了,咱們還得趕路呢."


店主人滿懷希望此刻全落了空了.剛要舉步退出,卻聽雨良道士一陣冷笑,連告辭的話也不說,就先出去了.

外邊的雪下得更大了.從隔壁傳來一個老太婆的哭聲.不知是炕燒的太熱,還是被隔壁傳來的陣陣哭聲驚擾,康熙躺在炕上,怎麼也合不上眼睛.他抬起身來,見魏東亭正守在套間的門口,便問道:

"小魏子,什麼時辰了."

"回爺的話,恐怕快到半夜了.主子歇著吧."

"不忙.我在想,這姓周的如此貪婪作惡,欺壓百姓,莫洛為官清廉剛正,為什麼不參劾他呢?"

"莫洛的行轅在西安,山西雖然也歸他管,來的次數畢竟不多,何況這大同府在極北之地,山高皇帝遠,他們什麼事干不出來?"

"那麼,他搶這麼多的馬要干什麼呢?"

"主子明鑒,這是明擺著的事兒,還不是為了給平西王送軍馬."

"混帳,朝廷對馬政早有明令,這奴才競如此囂張,膽大.朕定要治他們的罪!"

話音剛落,蘇麻喇姑一掀門簾走了進來,笑語盈盈地說:"喲,三更半夜的,主子爺這是發的哪門子火呀!太皇太後老佛爺不放心,讓我過來瞧瞧.老人家說,剛才店主人的話她都聽見了.讓我告訴主子,不必動怒,要想辦那個姓周的,也要等回京之後再說.這沙河堡小地方,魚龍混雜,萬歲又是微服出訪,還是謹慎一點兒好."

"哼,明天一早,那個姓周的就要在這里強搶民女.朕身居九五之尊,眼看著他如此無法無天而不加干預,能說得過去嗎?"

魏東亭見康熙動了真氣,連忙出來解勸:"主子息怒,要懲辦一個小小知府,何必主子親自出面呢.奴才讓人帶個信給索大人和熊大人,一封文書下來,要不了半個月就把姓周的逮到京師了."

蘇麻喇姑也接著說:"小魏子說得對.萬歲爺仁心通天,救助民女的事自然該辦,可是張揚了您和老佛爺的聖駕蹤跡,不光是這里,恐怕連京師都要震動.老佛爺的懿旨還是對的,請萬歲三思."

這里正說話,卻見小毛子帶著渾身的白雪和寒氣闖了進來,哈了哈凍紅的雙手."叭"地甩下了馬蹄袖,滿臉堆笑地跪下請安:

"萬歲爺吉祥平安.奴才小毛子奉了索大人的差,給爺呈送奏折來了."


"好啊,是小毛子.你這個小鬼頭,怎麼不通稟一下就進來了,倒把朕嚇了一跳.起來吧,外邊的雪下這麼大了?倒難為你連夜趕了來."

"回主子爺,別說是下了大雪,就是下刀子,奴才也不敢耽擱了爺的差事.何況,奴才還帶了幾個人來,一路上倒也很順當."小毛子一邊說著,一邊雙手呈上索額圖和熊賜履的奏折.康熙接過來,看也不看,就放在炕桌上:

"你這小鬼頭來的正是時候,明天這兒的時事,就交給你辦好了.朕隨身帶的有禦寶,不怕他周云龍不聽管束."

魏東亭一聽這話,也來了興致:"萬歲,小毛子一個人去怕不成,不如讓奴才扮成一個中使護衛,也去湊湊熱鬧."

康熙還沒有答話,蘇麻喇姑卻攔住了:"不行,小魏子要護著聖駕上五台山,在這里露了相,還怎麼去,剛才老佛爺還說,這地方太亂,五台山怕也不清淨,原打算在那邊多呆幾天,看來,只能點個卯了.我們還是要處處小心."

康熙似乎是沒聽見蘇麻喇姑的嘮叨,興奮地說:"干脆,明天我和小魏子都去蔡亮道家.小毛子能辦下來呢就算了,萬一出了麻煩,我就出面兜著."

小毛子聽了半天,也沒聽出來個眉目,這時,趕快悄悄地問魏東亭.魏東亭簡略地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小毛子又是生氣,又是興奮地對康熙說:"有萬歲爺做主,別說一個知府,就是十個八個,奴才也把他辦了.剛才奴才進店時,聽隔壁那個老婆子哭的傷心,不知是出了這檔子事.主子只管把這趟差交給奴才去辦."

北風夾著大雪在窗外呼嘯著,康熙沒有接小毛子的話,卻臉色冷峻地吩咐魏東亭:"取朕的狐皮披風來!"

"怎麼,主子爺要出去嗎?大風大雪的,又在這人地兩生的小鎮上,奴才就是挨打受罰,也萬萬不敢從命!"

康熙一眼瞟見蘇麻喇姑還要出去,知道她是去報告太皇太後,忙叫了一聲:"曼姐兒,回來!"

蘇麻喇姑停住了腳步."曼姐"這個名字,自從出家之後,康熙還從來沒有叫過.從這名字上可看出太皇太後對蘇麻喇姑的鍾愛,和康熙皇上對她的敬重,此刻,康熙喊了出來,自然別有一番深意:

"曼姐,你是朕的第一個老師.後來,我們又一起跟伍先生上學.記得朕小的時候,你對朕說過,要朕做一個愛民的好皇上.你知道,十個大臣的奉承也趕不上一個百姓的誇獎啊!你聽,那老婆子的哭聲和這狂風大雪攪在一起,朕能安睡得了嗎?"

蘇麻喇姑不做聲了.她深知康熙此刻的心情,拿不出理由來勸阻這位少年皇上.可是,魏東亭身為護衛,卻不能不說:

"萬歲,那個女孩子咱們明天就去救她,哪差這半夜呢?主子要是嫌那個婆子哭得心煩,奴才派個人去,連哄帶嚇唬地把她安置一下也就是了."


"混帳!你這奴才,越來越不長進了.她還在為女兒傷心,你們倒想去嚇唬他,你每天讀書,就讀出個這等樣子嗎?"

說完,康熙甩身出了套間,頭也不回地向外邊走去.魏東亭連忙派小毛子去報告太皇太後,自己和蘇麻喇姑一起,又叫上侍衛狼譚,護衛著康熙出了店門.

天空正翻騰著鵝毛大的雪花,地下的積雪已經有半尺多深了.四個人到了街心,聽那哭聲時,更覺的淒慘疹人.狼譚推開一個沒有上閂的茅草屋的房門,康熙一腳踏進去,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這那是人住的地方啊,簡直是座人間地獄!丈余見方的草屋內,爐燼灰滅,冷氣透骨,一盞昏黃的油燈,照著炕上的一具死尸.死者臉上蓋著張黃裱紙,身下是一領破席.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婆子,趴在尸體旁哭得聲撕力竭.室內,四壁如洗,就連一件家具都沒有.看著這淒慘的景象,康熙的心里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好啊,你們又來了.看看,還有什麼東西,拿吧,搶吧,把這個死老頭子也搶走吧,哈哈……"

康熙心頭又是一陣緊縮.當年鼇拜揎臂揚眉,咆哮朝堂時,他也沒有這麼緊張,這麼恐懼,這麼渾身上下充滿透骨徹膚的寒意!他用顫抖的聲音說道:

"老人家,請別怕,我們是路過這兒的,想來您這里避避風雪,不會加害您的."

蘇麻喇姑早已是滿臉熱淚了,也連忙上前安慰老婆子:"老人家請放心,我們不是強盜.怎麼就你們二老呢,兒女們都不在跟前嗎?"

話一出口,蘇麻喇姑就自覺失言了,這話正捅到老婆子的痛處,只見她突然站起了身子,大聲哭叫著:

"孩子,我女兒被你們搶去了.你們還來取笑我.我………我和你們拼了!"

一邊說,一邊摸索著就要下炕.蘇麻喇姑見勢不妙,急忙拉了康熙退出門外.狼譚也跟在身邊護侍著.只有魏東亭比較沉著,忙走近炕邊,又拉又勸地穩住了老婆子,順手在炕桌上放了一錠銀子,然後退了出來,掩上了房門.

康熙站在街心,跺著腳,心里沉重他說:"可怕,可怕,太可怕了!朕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此情此景,不會饒了那禍國殃民的貪官酷吏.狼譚,明天一早你取些銀子來,招呼這里的鄉親,把老人的後事好好安排一下."

"是,主子放心,奴才一定辦好這件事."

四個人默默不語地踏著沉重的步子向店房走去.層層的積雪,在寂靜的夜里,發出吱吱的聲響.一陣罡風吹過,攪起團團雪霧,更增添了人們心頭的煩悶.來到店房門口時,細心的魏東亭突然發現,店門外邊的積雪似乎有點發紅.不禁大吃一驚,湊著雪光反照伏身看時,只見一股鮮血,正從門框里往外流著.他馬上意識到這里發生了意外變故.連忙向狼譚囑咐一句:"護著主子,退後!"說完自己卻撲上前去,運足了力氣,雙臂齊舉,向店門猛擊一掌,那店門"轟"的一下倒了.隨著這一聲,店門里面蹭蹭蹭,跳出了三個彪形大漢,個個黑巾蒙面,手持鋼刀,揮舞著向康熙沖去.事出倉促,魏東亭和狼譚來不及拔出佩劍,赤手空拳和刺客展開了搏斗,雖然形勢危急,卻寸步也不敢後退.蘇麻喇姑扶著康熙向旁躲開,同時沖著店房里邊高聲叫道:

"里邊的奴才都死光了嗎,還不趕快出來!"隨著她的喊聲,幾個大內高手從房頂牆頭躍了出來,把刺客團團圍住.那三個蒙面大漢,雖然寡不敵眾,卻是越戰越勇.就在這時,忽聽店門口一聲怒吼:"都與我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