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 吳應熊投靠楊起隆 小毛子嚇死王鎮邦

臘月二十三是小年,北京城里,家家團圓,上香敬酒,恭送灶王爺,希望他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可是,在京郊的潞河驛,卻有一伙人聚在那里,他們計議的不是好事,而是叛亂;他們要帶給京城百姓的,也不是吉祥,而是災難.這伙人,就是楊起隆和鍾三郎香堂的管事們.

半個月前,楊起隆突然轉移,從城里的鼓樓西街周府,來到了潞河驛,一來,就封鎖路口,封鎖消息,嚴禁任何人出入.養心殿總管太監小毛子和文華殿的管事太監王鎮邦,也被他帶來了.經過幾個晝夜的密議,起事的計劃,已經大體上定了下來,小毛子參加了這些密會.掌握了全部情況,急于趕回宮報信,卻又無法脫身.再說,起事的時間究竟在那一天呢?他想再探出個實底來,所以才沒有冒然行動.

這天晚上秘密會議,是關鍵的,也是起事前最後的一次大聚會.潞河驛二進院的正堂里,明燭高燒,酒香四溢.楊起隆坐在正中,各省的堂主和謀士,將軍提督,都統環列四周.酒過三巡,楊起隆紅光滿面,興奮地立起身來,"諸位,告訴大家一個喜信兒.吳三桂已經動手了!耿精忠也將福建巡撫范承謨拿了,尚之信還扣押了他的父親尚可喜,與廣東廣西巡撫聯名討清.此刻,湘江以南已不再是清朝的天下了!"

宴席上的人立時轟動起來,有的交頭接耳小聲議論,有的快活地大說大笑,也有的端著酒杯沉思,有的只是抿著嘴兒笑,氣氛十分熱烈活躍.

"我們決定起事",楊起隆莊嚴地宣布,"有幾件事還要和大家商議一下,請軍師李先生講講."

李柱原與楊起隆挨身坐著,這時慢慢起身,環顧一眼眾人;"諸位,我們就要樹旗起事了,"國號"仍為大明,年號--廣德.明年的正月初一,即為大明廣德元年.奉先皇崇禎昭烈皇帝三太子朱慈炯為主."

人群中一陣竊竊私語.外省來的堂主,只知有個朱三太子,卻從未見過面,李柱心中明白,向楊起隆一指:"諸位請看,正中高座的楊起隆,就是先皇的三太子.自從甲申之變,闖賊攻下北京,先皇殉節之後,為韜晦之計,三太子改名楊起隆,算來,已經三十來年了.太子周游全國:為匡複大明,殫精竭智,嘔心瀝血.現在終于要起事了,所以,從即日起,應該正名."

眾人轟然而起,向楊起隆參拜,楊起隆端坐受禮,洋洋自得.他揮手令眾人歸座,又示意李柱繼續講下去.

"起事時,以舉火為號--由內廷,大佛寺,妙應寺,文大祥詞,孔廟,景山東,鼓樓,鍾樓,李卓吾墓,大鍾寺,臥佛寺,爛面胡同和鎮崗塔計十三處,于半夜子時放炮點火,全城齊動,攻打紫禁城."

"為便于識別,我們做了兩萬頂紅帽子.太監中香堂會眾頭目五十六人,已經提前發下.有他們做內應,我們定會一舉攻入皇宮,奪下執掌乾坤的中樞.現在要議的是,什麼時候動手合適.請各位堂主,將軍暢敘己見,以供三太子抉擇."

一個留著小胡子的山東香堂堂主,站起身來,大聲喊道:"嘿,這有什麼好商量的,說干就干,馬上動手!"

小毛子早聽得心驚肉跳,消息送不出去,如果匪徒馬上動手,大內豈不又要遭殃?不行,得拖住他們.他略一沉思,便站起身來,先向楊起隆躬手施禮,又團團圓圓地作了一個大揖,站在當中說開了:"三太子,軍師和各位堂主,聽我一言,要說這起事的時間嘛.今日最好,小年下,多吉利呀!"


楊起隆笑著插了一句:"好是好,就怕來不及."

"是這話,可要是錯過了今天,就得另選一個吉利的日子.三太子已經等了三十多年了,不能匆匆忙忙,要是犯了日子,就不好了."他一邊說,一邊扳著指頭盤算著:"明個二十四,二十四掃房子--烏煙瘴氣的,不好.嗯,二十五,磨豆腐,干轉圈子,不出路,也不好.二十六,去割肉,血淋淋的,不行.二十六,殺灶雞,本來不錯,可是金雞叫明,正應了個明字,殺了就叫不成了.二十八,把面發,嘿,瞧著挺大的個,一捏一個死疙瘩,那能行.二十九,灌黃酒,哎--這日子好,酒助英雄膽,放開手腳干.太子,我看二十九就行."

楊起隆聽他把日子越推越往後,心中有些起疑臉色也難看了.李柱城府極深,他也懷疑小毛子,但卻不露聲色,他心想,看來,公開商議起事的時間,並不妥當,好在兵不厭詐,隨便定個日子哄哄這小子,要提前,還不是一句話嗎.想到這兒,他走上前來,拍拍小毛子的肩頭說:"好小子,有板有眼,左一套右一套的,不含糊.我看,既然是推遲了,不妨再往後放兩天.大年初一,京城皇宮都在慶賀的時候,咱們來個出其不意,突然行事,清水煮餃子,叫他康老三吃個夠!"

眾人哄堂大笑,個個叫好,小毛子神氣活現地回到座位上,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靜待下文.李柱清了清嗓子,正要說話,忽見一個侍衛跑了進來:"稟三太子,吳應雄來了!"楊起隆一驚,嗯--

吳應雄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呢?原來,自從朝廷檄藩詔旨一下,他就預感到末日臨頭了.父王在云南一旦動手,皇上立刻就要拿辦他.怎麼能躲過這場突難,順利返回云南呢?開始的時候,他把希望寄托在小毛子上,想利用這個雙料間諜,打通楊起隆的關節,讓鍾三郎香堂幫助他脫身.可是後來內務府黃敬跑來告訴他,說小毛子是個用苦肉計打進去的奸細,但楊起隆尚未發現,反把他帶到城外參與起事的准備去了.吳應雄聽了雖然吃驚,卻也沒太往心里去.讓小毛子去禍害一下楊起隆,對自己或許有好處呢.可是,當黃敬告訴他,說據內宮透露的可靠消息,皇甫保柱已經秘密地投降了康熙,這可把吳應雄驚呆了.皇甫保柱是父王駕前最忠心的侍衛,手中掌握著無數的機密.再加上他有勇有謀武藝高強.他如果真地叛變了,不但自己逃不出去,對父王也是很大的威脅.他真不敢相信這是事實,但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對這個人甯可錯殺,也不能留下,只好狠下心來,用杯毒酒結果了皇甫保柱的性命.這麼一來,身邊再也沒有一個可以保護自己的人了.萬般無奈之下,只好厚著臉皮再去求楊起隆幫忙.不過,今天他來,一是手中有吳三桂給楊起隆的信,二是把著小毛子的底.必要時,可以甩出這張牌,以取得楊起隆的信任.所以,盡管是倉惶出逃,卻仍然裝出一副鎮定自若的神氣,一進門就大聲笑著說:"嗬!真熱鬧啊!不速之客再次闖了三太子的香堂,多有得罪了."

楊起隆站起身來冷冷一笑說道:"額駙大人不在石虎胡同安居頤養,卻沖風冒雪,輕裝簡從,來此荒僻小鎮,不知有何見教."

吳應雄知道他是嘲諷,可是,此刻父親起事的密報已經到手,再不出逃,就要身陷囹圄了,不得已才匆匆逃出來投靠楊起隆,身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只好陪笑說道:"實不相瞞,在下特來登門求助,昨晚我離開石虎胡同,今晨就得到消息,舍下已被抄了.此乃非常之時,請三太子和我們同舟共濟."

"啊?同舟共濟,好哇,世子盡管放心住下,玉皇廟紅果園,你瞧著哪里舒服,就住下好了,不過這只是同舟……"

"當然,當然,在下這里有家父的一封親筆書信,請三太子過目."郎廷樞急忙打開包袱,取出吳三桂的信來.楊起隆拆開一看,里面裝著一份吳三桂的討清檄文,另一份,是一封給楊起隆的信.信中說云南將士願集合于三太子麾下,為匡複大明王朝,浴血死戰.楊起隆並不相信吳三桂這話是出自本心,但在此時此刻,起事在即,有吳三桂的幾十萬人馬做後盾,而且吳三桂明說了擁護朱三太子的話,對楊起隆卻是十分需要的,所以,忙站起身來,興奮地向眾人說:"各位,吳世子為我們又帶來了好消息.平西伯願率部屬,擁我朱三太子為主,共圖大業."眾人一聽,歡聲雷動,拍手叫好.楊起隆走下來拉住吳應雄:"世子,如今你是我這里的貴客了,請上坐."

"慢!在下還要為三太子拔掉一顆小小的釘子."說著,忽然一轉身,目光如電地看著小毛子,叫出了他的本名:"錢喜信,出來!"

小毛子驚慌地走了過來:"世子,您老這是怎麼了,小毛子沒冒犯您哪?"

"哼哼,少費話.我問你,你倒底是我吳應雄的人,還是三太子的人,抑或康熙的人?說!"


小毛子明白,再說什麼也瞞不住了,牙一咬,迸出一句話來:"爺是皇上的人,你又怎麼著?"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人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這個極受楊起隆和李柱重用的太監,怎麼會是奸細呢,楊起隆的臉立時蒼白了,吳應雄緊追不舍:"好小子,有種!我問你,到這兒干什麼來了?"

小毛子恢複了鎮靜,又抓住了話題了:"哎--額駙忘記了,不是你派我打進鍾三郎會的嗎?你既然知道我是皇上的人,為什麼不早把底揭出來,還要派我到這來,禍害別人呢?"

小毛子這話,又引起一陣陣議論.吳應雄張口結舌,無法答對.可是,楊起隆卻已下了狠心,不管小毛子是康熙的人,還是吳應雄的人,反正都是奸細,不能讓他再說了,他大喊一聲:"王鎮邦!"

"奴才在這侍侯呢!"

"把小毛子拖出去,埋了!"

"紮!"

兩個衛兵走上前來,架起了小毛子就走.王鎮邦也快步跟了上去.來到後院門口,小毛子假裝提鞋,順手抓了一把牆角的細沙土,揣到了杯里,沖著王鎮邦說:"王公公,好歹咱倆都是大內出來的,臨死之前,您讓我再喝一口酒行嗎?"

"好好好,依著你.來吧,咱們就在這小屋內,我敬你一杯算是送行.哎,你們二位叫上幾個人,先去挖坑吧,待會兒,我把小毛子送過去."

小毛子看到兩個衛兵退下之後,王鎮邦提了一壺酒,又弄來幾樣小菜.放在桌上,便客客氣氣地對王鎮邦說:"王公公,我謝射您了.小毛子這輩子福也享了,罪也受了,沒有什麼虧的.再說老娘也受了皇恩,我還盼什麼呢?眼一閉就算完了,難得你我兄弟一場,這酒也不能光讓我喝呀,咱們對飲兩杯如何?"

"不不不,你知道,我有心疼病,一喝酒就愛犯病.你喝吧,我坐在這兒陪你."


"哎--平常日子,你不喝,兄弟我不勉強,今兒是生離死別,雖說各為其主,可咱倆好歹也是兄弟呀,這點面子你不肯給嗎?來來來,兄弟我替你滿上,請請."

一連兩杯下肚,小毛子的話匣子打開了,他胡吹海聊,怎麼先用毒藥,灌暈了葛褚哈,又用茶壺打死了他;又怎麼在黃四村的茶壺里暗下了雙料的毒藥,吹得神乎其神:"嘿,台階上站著皇上和蘇大師,身旁還有小魏子和幾個大內侍衛,這麼多人大睜著雙眼,也沒看見我往壺里放毒藥."

"喲!小毛子,你會變戲法?"

"我是變戲法的祖師爺.不瞞王公公,我身上隨時都帶著毒藥呢?要不,敢闖這鍾三郎香堂嗎?剛才,要不是你們幾個拉的快,只要讓我在三太子桌前走上一圈,說不定啊,他還得死在我前頭呢.哎,王公公,今兒個,你打算讓兄弟怎麼個死法."

"按香堂老規矩,活埋!"

"王哥,你告訴他們一聲,把坑挖大點,太小了,放不下."

"去你的,一條瘦不拉幾的干猴子,要那麼大的坑干什麼?"

"哼哼,對不起,兄弟懂那無毒不丈夫的道理.你送我,不把我送到地方能行嗎!"說著從懷中抓出細沙來,順手一揚,撤落在酒里,菜里:"看見了嗎?剛才您喝的那酒里,兄弟我已放了這毒藥.王哥,你包涵著點,小毛子我也是萬不得已呀!"

小毛子說得極其輕松自如,可是王鎮邦聽了,卻似晴大打了個霹靂.驚得他目瞪口呆,變貌失色.突然他覺得心口一陣陣地絞痛,而且越來越厲害.他知道,自己的心疼病犯了,說不定,小毛子下的那毒藥也開始發作了.越這麼想,就越覺疼得難受,頭上豆大的汗珠直住下落.

小毛子見這一招果然見效,更加得意,便想再加上幾句,逼著他放自己逃出去:"王公公,不要伯.要不,等他們來拉我去活埋的時候,你把我身上的解藥拿去.哎,解藥呢?哎呀!不在這兒,在我床頭上放著呢.走,你快點領著我去,要不然,就來不及了."話沒說完,就見王鎮邦臉色烏青,口鼻歪邪,咕咚一聲栽到地上,竟然死了.

王鎮邦一死,小毛子又驚又喜.他怎麼也想不到,心疼病這麼厲害.三杯老酒,一番恐赫,竟能要了命.心想,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便繞過王鎮邦的尸體,出了房門.遠遠看見,幾個衛兵還正在吭吭哧哧地挖坑.前院,燈火輝煌,猜拳行令之聲,一起一伏.他不敢怠慢,溜到馬廄里偷出一匹馬,揚鞭疾馳,直奔京城而去.等到衛兵阻攔不住報進中廳時,小毛子已經消失在黑夜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