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雪夜寒探病意殷殷 衿被冷感戴淚漣漣

在隆化鎮過了三日之後,康熙方又啟駕東行,兩天後,便到了滿洲"龍興"之地盛京.盛京原名沈陽,明代稱為遼州衛,地處北疆.從明太祖洪武年間,便把它作為軍事重鎮,著意營建.後來滿族崛起,揮軍南下,清太祖占領沈陽後,即將都城遷建于此.順治年間改名為奉天府,變成全國的十八行省之一.城牆方圓十里,牆高三丈,四面共開八個城門,小東門小西門各置鍾鼓樓一座.皇宮坐落其中,卻是仿明紫禁城規制,雖略微小了一點,卻也龍樓鳳閥,氣象蔚為壯觀.

車駕來至城外,天還在飄著零星雪花.康熙坐在車中,隔玻璃望著這座雪中堅城.只見奉天古城樹木蕭森,堅冰封地.黑黝黝的城牆森嚴壁壘,護城河凍得鏡面一樣.康熙皇上想起祖宗締造社稷的艱難和今日中原繁華文明小有成就,興奮得不能自己.遂一掀氈簾,命令武丹:"備馬,朕要騎馬接見迎候的臣子."

高士奇就在旁邊,忙攀轅笑道:"主子,使不得,天太冷,你身子才好,冒不得風寒!"

康熙已經下了車,一邊上馬一邊說道:"知道嗎?當年太祖爺就是在這里頒出'七大恨’詔書,才奪了中原天下.朕雖不及祖宗,卻也不是個文質彬彬,只能守成,不能創業的皇帝.這點風雪又有什麼可怕的!"

魏東亭聽了一笑,忙命侍衛取了件明黃團龍中毛的貂皮龍褂,上前給康熙穿上.說道:"主子這話,假若伍先生在這兒,一定要駁回的.馬上可以得天下,但不能在馬上治天下,所以,馬上皇帝未必就好.再說主子回來,原是為敬奉祖宗,調度軍事,又不是秉燭夜游,及時行樂而來!依著奴才見識,依舊端坐轎車,只敞開前邊氈簾.大臣的官轎一律不用,隨侍左右.秀格格的轎子也遠遠跟著,豈不妥當?"

魏東亭這話說得極有分寸,又十分得體.康熙是個聰明人,有了台階能不下嗎,這才笑了一笑,仍舊坐回到轎車里.

駐守奉天的將軍巴海接到前站狼瞫的傳報,早三天便已搭好了蘆棚.驛站快馬又通知說今日午時聖駕入城,所以他一大早便率城中百官和已到來的蒙古王公出城恭迎聖駕.沒想到,天陰路滑,車駕來晚了,讓他們站在冰天雪地里直等了兩個多時辰.官員們哈著白氣,凍得將腳跺得一片山響.正瞅著,遠遠看見黃傘羽蓋飄飄搖搖而來,巴海連忙下令:"鳴炮奏樂,文武官員跪接皇上!"

一時間,禮炮轟鳴,黃鍾大呂之聲震天響起,三百余名四品以上文官武將一齊跪地叩頭山呼:"我皇萬歲,萬萬歲!"巴海"叭"的一甩馬蹄袖,跪前一步報名進見:"奴才巴海率全城文武恭迎萬歲!給萬歲請安!"

康熙由索額圖和明珠扶著下了車,輕輕跺了跺腳,掃視一眼眾人:"朕安好!眾卿請起.朕這是回家嘛,不要拘那麼多的禮數.傳旨,盛京各有司衙門照舊辦差,不要只顧來供奉朕,嗯?怎麼不見周培公,他來了嗎?"

"回萬歲的話!周培公自去年臘月,又添了無名熱病,至今臥床不起.萬歲爺駕幸奉天,奴才不曾知會他."

康熙聽了默然點頭.周培公是他默定西征主將,病到不能接駕,康熙有些悵然.一陣寒風襲來,才覺得自己有些忘神,便笑著說:"大冷的天兒,難為你們迎候.朕在此的一切供應都帶的齊全,大家不必勞神."當下便啟駕入城,在太祖故宮勤政殿安歇了.諸如駐蹕關防,慰問關外元勳舊戚,接見蒙古王公和榮養病休功臣的名單,時辰,自有明珠,索額圖,高士奇等妥為安排.

次日,祭過昭陵,回宮已是申末時分.天上碎雪紛紛揚揚越下越大.康熙在勤政殿匆匆進了晚膳,將奶酪,蒸羊羔送進去賞了阿秀,余下的賜了近臣侍衛們.勤政殿屋外,大雪紛飛,地龍,火牆炭火熊熊,室外天寒地凍,殿里卻人人熱得身上發燥.康熙半躺在炕上,微笑著對高士奇說:"你吃好了嗎?來,陪朕出宮走走."回過頭又叫道:"李德全,外頭天冷得很,取朕的貂皮褂來!"李德全忙連聲答應著,進內取出一件藍紅綢面兒的貂皮褂來替康熙穿上,又將一雙青緞氈里皂靴套上,由李德全系著腰帶.康熙轉臉吩咐道:"走吧!"


魏東亭佩上了劍,小心翼翼地躬身賠笑道:"主子,這天快黑了,下著這麼老大的雪,又刮著風……就是有事,明兒再辦不成嗎?"

康熙頓了一下,說道:"明兒接見蒙古王公,還要和巴海議論軍務,一天都未必辦下來呢!這大長的夜,呆在這兒沒事干,多著急呀!走吧,帶你們去見個熟人."

魏東亭知道勸也無益,笑道:"奴才在奉天哪來的熟人?主子去哪,奴才們跟著侍候就是了."

出了勤政殿,才知道外邊已經全黑了.大雪不住地飄舞翻飛.空寂的宮院早已是琉璃世界,玉砌乾坤.奉天將軍巴海職在宿衛,正在宮門外朝房侍候,見康熙的大轎出來,忙上前問道:"天這麼晚了,外頭雪大路滑,皇上還出宮嗎?"

康熙一掀氈簾,探出身子笑道:"朕這里不用你侍候.科爾沁王來了沒有?"

"回萬歲!科爾沁王現在驛館.萬歲要叫他陪駕嗎?"

"不用了.你去傳旨,今夜朕要見他,叫他在勤政殿等著--另外找個小校帶朕去周培公衙門.你也就回府吧,預備著明日考較你的軍務,要仔細應對!"

巴海連聲答應著,忙派人帶路,又傳令城中戒嚴,派人帶了將軍府親兵隨車保護,這才親自去驛館向科爾沁王傳旨去了.

周培公的提督署設在小西門內,黑沉沉一大片,朱紅大門兩邊各懸著一盞竹蔑燈籠,映得照壁前積雪一片通紅.大門外沿街立著十幾根樁子,卻不見人跡.康熙下車左顧右盼,正奇怪怎麼連個守門的也沒有,突然聽到一聲低沉猛喝:"哪個衙門的!到此有什麼事?"

康熙駭得一震,細看時,挨牆的"木樁子"全都是提督府的戈什哈,帽子衣服上落了老厚的雪,居然石頭人似的一動不動!就這一點,已經看出周培公治軍的嚴肅和本領了.

魏東亭正要答話,康熙說:"哦,我們是北京來的禦前侍衛,和培公是故交知友.聽說他有病,特來看看他."

"哦,我們軍門病得厲害,未必能見外客呢!請大人稍候,容小的通稟."說罷去了.不一會兒,中軍護衛統領從儀門迎出來,向康熙打一躬,將手一讓,說道:"請侍衛大人鑒諒,周軍門臥病在床,實在不能親自迎接,請移步入內……"


君臣十幾人跟著中軍護領踏雪而入.折過花廳,來到書房門口.就聽書房內周培公,輕咳一聲,對窗外說道:"是哪位仁兄駕到?請進吧."

康熙一腳踏進門內,不禁愣住了.這是兩間布置得十分清雅簡樸的書房.紅松木架上放著一疊疊書卷,壁上懸著一口龍泉寶劍,牆角一只美人聳肩瓶中插著孔雀翎和雞毛撣子.挨著書架的繩床上坐著周培公,黑帕纏頭.面白氣弱,病骨支離,委頓不堪.乍見之下,康熙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難道就是湘鄂會館詩壓群英,誓師南苑,斬兵壓陣,北取察哈爾,西搗甘肅,舌戰平涼的青年儒將周培公嗎?

一股寒風卷著雪花襲進書房.康熙禁不住打了個寒噤.周培公在昏昏沉沉之中一眼瞧見康熙,如被電擊一樣身上一抖,驚呼聲:"啊,是--皇上!"他一騰身躍下床來,俯伏著連連叩頭,顫聲道:"奴才周培公恭請聖安!奴才不知皇上駕臨寒邪,這……這實在……"

康熙俯身一把挽起了他,笑著說道:"這有什麼?朕來奉天兩天了,聽說你有病,特來瞧瞧--到底怎麼樣?你還坐回去,天冷得很……"周培公謝了恩,艱難地爬起來坐了回去,扯一件錦袍穿好了.康熙一時沒說話,背著手在屋里走來走去地看著.見案頭放著一疊文稿,拿起來翻著,"哦,《古今圖書集成》!還沒有完稿,是你寫的嗎?"

周培公在床上欠身說道:"回皇上的話.奴才幼年倒有著書之志.自康熙九年得蒙聖恩,統兵出將,早已投筆,不作此想,也寫不來這樣的書--這是陳夢雷的手稿,拿來讓奴才看的."

康熙點頭笑道:"陳夢雷才學並不下于李光地.因臘丸案謫居來此,想不到你們竟成了朋友.朕原想過兩年召他回京的,不想事多就忘了.他安心著書,這很好嘛."

周培公淡淡一笑,說道:"據奴才看,陳夢雷人品也好.但他的案子不得明白,也是造化不濟,沒法子的事."

康熙不想沿這個題目再說下去,見戈什哈端來了手爐,抱在手上暖著,問道:"朕賜你的老山參用了嗎?前些天巴海上了奏折,說你有病,看來這症候竟是不輕--高士奇,你也進來!"

周培公目光幽幽地看著坐在房中安樂椅上的皇上,早是熱淚盈眶.想當年他潦倒京師衣食無著,困難中得到貧女阿瑣的饋贈接濟,恩重情深,銘記肺腑.不料班師榮歸,明珠竟大做手腳,硬把阿瑣嫁給了五十多歲的何桂柱.他周培公的病雖由此而起,卻還不至病人膏盲.他帶兵在外,又是有名的儒將,抱定了大丈夫立功邊廷,馬革裹尸的志向.誰知來了奉天後,由于水土不服,便病倒了.再加上太子黨首領索額圖不住地加餉增兵,幾次來信讓他"為小主子保重身體",暗示要他上船.周培公一向以國事為重,潔身自保,如何敢趟這汪渾水?但若不答應,太子有朝一日登朝,更是不得了的事,在進退維谷,憂懼交加之中,居然一病不起.此時康熙如此關懷,周培公心中一陣感激,微微歎道:"奴才犬馬之疾,承蒙主上賜藥視疾,奴才是化作塵泥也不敢忘懷.其實奴才小的時候本就虛弱,受命征討,不堪鞍馬勞頓,又加之不善調養,這才病成這樣.奴才也略知醫道,一時三刻間雖不致死去,但痊愈已經沒有希望,怕拖累別人,所以連妻室也未娶."說至此,周培公心中一酸,但很快又平靜下來,微笑道:"奴才自從束發受教,即知君子立命之道,奴才以一介微未,與英主際會風云,立功疆場,效命國家,假若當日死在平涼,又有何憾?生死有命不足掛懷,但培公尚有心願未了,願披肝瀝膽稟明皇上."

"周培公有什麼話,你就大膽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