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盡忠心王掞犯龍顏 論時弊康熙講史訓

康熙皇上在張廷玉的照料下,回到養心殿西暖閣里坐下,剛剛端起太監送來的參湯,就聽外邊有人報名請見:

"臣王掞,朱天保請見聖駕."

"嗯,王掞進來,朱天保且在外邊候著!"

太監一聲傳喚,王掞進來了.這位老夫子學識淵博,為人正派,深得康熙皇上的信任,委派他擔任太子的師傅已經多年了.對皇上的委托,他是忠心耿耿,不敢有絲毫的懈怠,教導太子盡心盡力,給太子講書,也教太子做人.在他的心里,皇上是君,太子是國家儲君.平日里,他把全部心力都用在太子身上,不奉皇上召喚是從不來打擾皇上的.他認為:忠于太子就是忠于皇上,教好太子就是對國家的貢獻.可是,今天他心里有事,不得不破例的拉了朱天保來見皇上.他要在如何對待太子這件事兒上,向皇上進言.

聽見皇上傳喚,他不敢怠慢,顫顫巍巍地走進了養心殿.此時,天近黃昏,可是還沒到點燈的時間.外邊陰著天,加上老王掞眼睛近視得厲害,進了大殿,老人家也沒看清大殿當中的禦座上是不是坐著皇上,一進門,對著禦座就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坐在里邊暖閣里的康熙皇帝,一見這情景,不由得撲哧一下笑了:

"王掞,朕在暖閣里等你呢,你進來說話吧."

王掞一聽,先是一愣,接著也笑了.他緊走兩步,進了暖閣,又要行禮,卻被康熙止住了:

"哎--你是朕的老臣了,有了這把子年紀,免禮吧.賜座."

王掞謝了座,欠著身子坐下:"唉,臣確實老了.想當年在部里當差的時候還能經常見到皇上龍顏,後來,做了太子的師傅,雖然每天出入宮中,卻與皇上成了咫尺天涯,竟難得一見了.今日,陛下在日理萬機之中,接見老臣,觀龍體康健,臣不勝欣慰之至."

"說得好哇,王掞.人老了總是念舊的.朕也老了,常常感到孤獨,總想找幾個老人來說說話,解解悶.你要常來瞧瞧朕才好.明天,讓李德全帶你去眼鏡庫里,挑一副合適的眼鏡戴上.不然,像你這麼大的年紀,有個磕磕碰碰的,可怎麼好?"

康熙這話,說得十分親切,十分體貼,不但王掞聽了感動不已,在一邊的張廷玉也十分激動.他撫著康熙親手為他披上的披風,心中暗暗敬佩,皇上不愧為英明之主,就這分憐老惜才的品德,就這個克制感情的能力,千古少見.剛才還雷霆萬鈞地在發怒,可是,馬上又變得這麼慈祥,這麼溫和,難得呀.康熙沒有注意張廷玉的表現,他正在琢磨著怎麼問王掞呢.這老夫子一向循規蹈矩,不做一點非分之事,也不聽一句非禮之言.和他談話,得慢慢來,圈子也得繞的大點.想到這兒,康熙皇上開口了:

"王掞,你背上生的那個毒瘡,好點了嗎?這種無名的腫毒,非要用玉泉山的水煎藥來洗,才能見效快.玉泉山的水是宮里專用的.朕吩咐過下邊,讓每天賜給你兩擔,不知他們照辦了沒有,也不知你夠不夠用?如果不夠,朕再加賜給你."

從一進門起,王掞就覺得皇上處處體恤自己,關心自己.如今,又聽皇上這麼一說,忍不住心潮起伏,熱淚盈眶.他連忙起身回答:"皇上待老臣如此深恩厚澤,臣無以報答,惟有盡心盡力地輔佐太子,以解君憂,以謝皇恩."

王掞這麼一說,康熙抓住話頭了:"王掞,你的忠心,朕是知道的.按說,你這麼大年紀了,早該讓你致休養老,安享晚年了.朕曾經想過,照對待李光地他們的辦法,留你在京城里榮養.可是太子說,他離不開你,朕只好答應了.這是太子的意思,你可不要怪朕哪."


咱們前邊說過,王掞是個道學先生,什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什麼君為臣綱,父為子綱的那一套封建規矩,在他的頭腦里可以說是根深蒂固,不能更改的;什麼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等等,王掞也是嚴格遵從,不敢違背的.現在聽皇上這麼一說,他大吃一驚,愣怔了一下,連忙回奏:"皇上適才所言,老臣沒聽明白.皇上和太子本是一體嘛,怎麼能分開來說呢?"

康熙微微一笑說:"哦,朕是說,你老了,身子骨也差了,不管什麼事都得悠著點干,不要累著了.太子的事兒,朕托付給你了,他如果有什麼不是,你只管進宮請見,對朕當面說,朕會管教他的."

老王掞聽了這話,更是吃驚.他就是因為看到了,聽到了一些傳聞,說皇上不那麼信任太子了,甚至有人說皇上要換太子了,所以才進宮請見,要來勸諫皇上的.如今,聽皇上的話音,好像這些傳聞是真的,他可就忍不住了:

"皇上,請恕老臣直言.皇上和太子,一為國君,一為儲君,兩者本為一體,不能分開來說.老臣蒙皇上信托,教導太子,若太子有什麼不是,老臣自當犯顏勸諫,即使因此獲罪,也決不苟且,但卻不能在太子身後,胡言亂語,說三道四,這是千古傳下來的為臣之道.所以,聖上適才所言,讓臣到禦前訴說太子不是,此等非禮之事,臣不敢奉詔."

康熙仰天大笑:"哈……老王掞哪老王掞,你怎麼這樣古板呢.君臣之間,是要有規矩的.若上下和諧,都能暢所欲言,豈不是更好嗎?好了,這個話題,咱們今天不說它了.八月十九日,朕要到承德去打獵,太子當然是要從駕的.你老了,就不必去了.回頭,讓上書房大臣們替你安排一下,讓你到玉泉山住上一段,養養身體,這樣可好?"

康熙想把話題岔開,可王掞的執拗勁兒上來了:"謝皇上.老臣今日進宮,是因有一事不明,特來請示.昨日,內務府突然把毓慶宮的侍衛全部更換了.按宮里規矩,侍衛三年一換,而且還要留下幾個老人,以免上下脫節.可現在,離換班的時間還有半年呢,為什麼提前更換,而且老人一個不留,全部換班.老臣斗膽請問,此舉是否出自聖意?"

康熙沒有立即回答,給太子換侍衛的事兒,確實是皇上親自決定,而且要內務府火速執行的.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咱們前邊已經講過,人老了,疑心就大.康熙自從聽說太子經常在夜里和侍衛們一起喝酒,就有了不祥的預感,怕萬一有人煽動太子,圖謀不軌,一旦出了亂子,後果就不堪設想了.所以,他一聽到這個消息,馬上決定,將太子毓慶宮里的侍衛,一個不留,全部換班,而且換進去的新侍衛,又全是皇親國戚的子弟.本來,今天召王掞來,康熙打算追問這件事的詳細情況,卻沒想到剛才一開口說話,王掞就左一個"皇上太子本是一體",右一個"非禮之事,不敢奉詔",堵得康熙沒法兒再往下問.可老王掞說的,又句句在理,駁沒法駁,談又談不下去,這才想換個話題.不想,老王掞卻又不依不饒地提出換侍衛的事兒.康熙覺得,怎麼解釋都不合適,只好推脫著說:"哦,這是佟國維管的事,他是領侍衛內大臣嘛.大概是因為朕要去打獵,提前把侍衛班子調換一下,你不要多心.哎--對了,現在刑部尚書空缺,朕一時又找不到可以信托的人,你去主持刑部如何?"

王掞又是一愣,心想,怎麼,不讓我管太子的事了,可是皇上沒明說,這話自己也不好問哪:"回聖上,臣雖年老體弱,自信還可以做些事情.既然皇上如此看重老臣,臣自當勉力為之."

"好好好,這就好.張廷玉,你來擬旨:著太子太傅,大學士王掞,實授刑部尚書之職,即日到職視事.嗯--傳旨給八阿哥,刑部公務,即刻移交給新任刑部尚書王掞.邱運生一案,太奇,大巧了,讓他編出一出戲來,演給朕瞧瞧."

張廷玉答應一聲,坐到一邊擬旨去了,他心中實在納悶兒,為了八阿哥清理刑部積案的奏折,皇上剛才發了那麼大的火,可是又不下旨切責,放到一邊不理不睬了,卻讓八阿哥編出戲來演.皇上到底是怎麼想的,真讓人琢磨不透.他這兒正想著呢,卻聽康熙又說:

"王掞,朕派你去當刑部尚書,並不是要你真的去干實事,只是想借重你的正直,你的名望,去鎮一鎮刑部里的邪氣,帶出一幫廉政的大臣來.有這一條,朕就十分滿意了.你現在第一要辦的,是養好身子,第二是輔佐好太子,第三才是管管刑部的事.記住,要悠著點干,不要著急上火,不要累著.你明白嗎?"

王掞這才放心了,他高興地答應一聲:"謝皇上.臣一定盡心盡力,為皇上分優."

"好了,天不早了,你跪安吧.邢年,派個太監,送王師傅回去.傳朱天保進來."


"紮!"

老王掞在小太監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退下去了.朱天保聽見傳喚,手腳靈快地走了進來,向皇上叩頭行禮,站起身來,躬身肅立,聽候問話.

伏在案頭,正在擬寫聖旨的張廷玉,偷偷地瞟了一眼朱天保.只見他滿頭烏發,兩眼炯炯有神,不卑不亢,不由得暗自稱贊:"嗯,這小伙子英氣蓬勃,是個人才."

康熙皇上卻沒有張廷玉這分閑心,剛才一肚子的話要問王談,因為王掞的犟脾氣上來了,康熙沒能說出來,所以,一看見朱天保進來,康熙劈頭就問:

"朱天保,朕聽說端午節和七月節的時候,太子在毓慶宮里,大宴侍衛,平日也經常和他們一塊兒吃酒,有這事兒嗎?除了侍衛們之外,還有外臣嗎?"

朱天保據實回答:"啟奏聖上,確有其事.不過據臣所知,參加的都是東宮侍衛,並沒有外臣."

康熙緊追一句:"你和陳嘉猷,還有王掞,也一塊兒同他們吃酒了嗎?"

"回聖上,當時臣和陳嘉猷還在戶部,沒回毓慶宮.王掞師傅因為有病,我們都沒有參與."

康熙又問:"哦,那麼,你知道他們在喝酒時都說了些什麼話嗎?"

"回聖上,臣當時並不在場,不知他們說了什麼.如果聖上一定要問,臣去把那兒個侍衛叫來,一問便知."

朱天保到底是年輕嘴快,這句話,他可莽撞了.封建時代,皇宮里規矩多著呢.皇上問話,知道了就老實說,不知道就只能說不知道.你再加上一句說"我不知道,你問他吧"那可就是對皇上不尊敬了.要是正趕上皇上不高興,說聲"掌嘴".得,你就自個打嘴巴好了.此刻,朱天保這麼一說,張廷玉連忙出來制止:"朱天保,你仔細點.這是和皇上說話呢,怎麼一點規矩也不懂?"

康熙心中有事,並沒有注意這個小節.聽張廷玉教訓朱天保,他微微一笑說:"廷玉不要責怪他,他說的是真話嘛."

其實,朱天保不是不懂規矩,也不是有意沖撞皇上.他今天遞牌子求見皇上,和王掞一樣,也是想來勸諫皇上的.剛才皇上一句接一句地問他,他只能那麼回答.侍衛都調走了,我哪兒知道,要問,你把侍衛們再叫來嘛.話說過之後,覺得不妥當,可也不能收回了.此刻,見皇上沒怪罪,他的膽氣又上來了:


"皇上,臣有一事不明,請皇上訓示."

"說!"

"紮.常言說:父子相疑,舉家不甯;君臣相疑,社稷難安.臣以為,皇上對太子生了疑心.臣為太子身邊官員,不得不對皇上直言."

康熙的臉一沉,問道:"哦?你怎麼知道朕對太子生了疑心呢?"

"皇上立太子已經三十多年,待太子恩深義重.太子每當提起這一點,總是感激涕零.太子常向身邊的人說,'當了近四十年的太子,卻對國家社稷沒有一點建樹,愧對皇上的教誨.’太子這話不知怎麼傳出去了,而且傳得完全變了樣.外邊流言,說太子對皇上不滿,說:'當了近四十年的太子,千古少有.’這個流言和太子的原話,不僅相差千里,而且意思相反.所以,臣以為朝中必有奸邪之人,故意制造流言,挑撥太子與皇上的關系.不知皇上對此有何訓示?"

朱天保說的這件事,皇上早幾年就知道了,而且還曾經嚴厲地訓斥過太子.太子當然沒有認賬,可是也無從辯白.今天朱天保說清了太子的原話,康熙倒覺得高興,覺得放心.可是,朱天保能不能信得過呢,他是不是太子派來,再次欺騙父皇的呢?康熙又不能不多一個心眼:

"哦,這事朕知道.世上的事情,就怕流言蜚語,到處傳播,越傳越神,越傳越走樣,這是常情.以訛傳訛的事,哪朝哪代沒有啊!"

朱天保一聽,皇上既沒反駁,也沒贊成,看來,還真是對太子不放心.不行,我得把話說清了:"皇上,本朝太子與前朝大不相同,請皇上明察."

康熙問:"哦,怎麼不同,你說清楚."

"是.聖上,曆朝曆代,只有太子有權參與國家大事,其余的皇子阿哥是不能干預朝政的.但在我朝,動不動就派阿哥去當欽差,不是處理部務,就是巡視地方.臣以為,這是政出多門.太子身為儲君,對阿哥們卻沒有節制的權力.臣擔心,萬一阿哥中有人對太子不眼,或者受奸佞小人的蠱惑,結黨拉派,攻擊太子;或者暗中策劃,密謀篡權,那後果將不堪設想.所以,臣以為太子眼下這種處處受制,說不敢說,做不敢做的局面,應當改變,請皇上聖裁."

張廷玉在一邊聽了這話,嚇了一跳.心想朱天保你膽子不小啊,我想了好多年都不敢說的話,今兒個,讓你全兜出來了.你知道,這是最犯皇上忌諱的話嗎?

康熙卻並沒有生氣:"朱天保,你說話很直率,也很大膽,這就是忠心,朕聽了很高興.有了你們這樣年輕有為,敢說敢當的人,國家才能興旺.你剛才講的話有些道理,朕也不是沒想過.但是,你只看到了一層,沒看到還有一層呢.皇子干政,或者是說政出多門,固然不好,但皇子們都不干事就好了嗎?前明亡國的教訓中,有一條很重要,朕不能不想.他們是怎樣對待皇子們的呢?把這些人全都封了大大小小的王,分散到全國各地,建王府,占封地,過著養尊處優,安享福貴的生活.這樣一來,權是沒人爭了,皇上的耳朵邊也清靜了.可是,一旦國家有事,這些叔叔,伯伯,兄弟,子侄們一個也用不上,因為他們是一群只知聲色犬馬,吃喝玩樂的窩囊廢!皇室的人尚且不肯出力,又怎麼能讓臣子們去賣命.張廷玉,朱天保,你們說,這個教訓不深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