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沐皇恩方苞近天顏 施報複太子泄私憤

康熙微服私訪,在駱馬湖鎮上的茶館里結識了歐陽宏,便把他帶到驛館里吃酒傾談.可是剛一通名,康熙的假名:龍德海,字秉政就引起了歐陽宏的疑心.驛丞又過來閑聊幾句"東宮洗馬"的笑話,聰明過人的歐陽宏馬上就敏銳地覺察到面前這位慈祥和善的老者,可能就是當今皇上.

康熙早看出歐陽宏的神情了.他知道,這個面目丑陋的老人天分極高,怕再順著這個"洗馬"的題目說下去,會暴露自己的身份.連忙把張廷玉叫來一塊吃酒論文,談天說地,這才把話岔開了.三個人一邊吃,一邊談,遠自古代聖賢,近到當今朝政,上至日月星辰,下至民俗習慣,沒邊兒沒沿兒地隨便談.張廷玉知道,康熙這是在考查歐陽宏的學問呢.說來說去,康熙看出來了,這歐陽宏學問淵博,才思敏捷,不管是什麼事都有獨到的甚至是驚人的見解.他心中暗暗稱贊:嗯,好一個鴻學大儒啊,比起高士奇來,有過之而無不及.只可惜年齡大了點兒,不然的話,朕倒要啟用他了.

仨人這兒談興正濃呢,忽然門外傳來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驛丞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爺,實在對不起,這上房您不能住了."

康熙臉一沉,問:"怎麼了?"

"哎呀,是這麼回事.豐大帥今兒個沒見著皇上,可是皇上的龍舟又沒開走,所以大帥要在這兒住.小人剛向大帥回了一句,大帥就給小人一個嘴巴子,罵小人有眼無珠,連洗馬和大帥誰大誰小都不懂了.下人不敢和大帥犟嘴,只得來求爺賞個臉,搬到廂房去住吧."

歐陽宏剛要說話,卻被康熙笑著攔住了:"噢,歐陽先生,不必和他計較,咱這六品官讓他二品官也是應當嘛!走,到廂房去,繼續吃酒.今晚,你我二人抵足而眠,徹夜傾談,你看如何?"

康熙一行隨著驛丞,從上房出來,挪到東廂房里去.張廷玉機靈,他知道下邊的戲不好唱了,便閃身出了驛館.可是康熙他們從院子里經過的時候,卻被那個在茶館里找事兒的戈什哈瞧見了.他緊走兩步,來到豐升運身邊小聲說:"大帥,就是這幾個刁民.那個長著老鼠胡子的,罵您是肉紅頂子.這黑大個兒有點兒力氣,也不是個好東西."

豐升運陰沉地一笑,倒背著手慢慢地來到東廂房門口,叫了一聲:"房中是哪位貴客,可否出來容豐某一見呢?"

一邊說一邊就要向里闖.卻不防剛到門口,就被劉鐵成那鐵鉗似的大手給抓住了:"豐大帥,您太孟浪了吧!"

豐升運掙了一下,沒能掙脫,他可來氣兒了:"嗬,真有你的.我豐某既然是你們說的肉紅頂子,就是封疆大吏.你一個小小的部曹,竟敢阻擋爺的大駕!來人,把這個小子與我拖開!"

下面打雷似的應了一聲,搶上來幾十名戈什哈,不由分說就要動手.恰在這時,有人高喊一聲:"不准放肆!"話音兒沒落,張廷玉身穿一品官袍,頭戴珊瑚頂子,騎著一匹高頭大馬闖了進來.他的身後是德楞泰和幾十名禦前侍衛,騎著戰馬,一擁而入.個個手執刀劍,人人明盔亮甲.豐升運和他的戈什哈還沒鬧清是怎麼回事呢,張廷玉已經翻身下馬,快步走到東廂房的台階上,怒斥一聲:"聖駕在此,誰敢無禮!"


這一聲雖然不高,卻似平地響起了個炸雷.豐升運帶來的那些如狼似虎的兵丁,戈什哈全都嚇傻了.屋里的康熙皇帝站起身來,從容不迫地撣了撣衣服,又在驚呆了的歐陽宏肩頭輕輕拍了兩下,然後慢步來到門口,不怒自威地說道:"豐升運,你帶著這麼多人強行見朕,有何事要奏啊?!"

豐升運癡呆呆地站在院子里,眼神都直了.過了好大一會兒才叫了一聲"皇上--"忽然他頭一栽,倒在地下不動了.

張廷玉走上前去,摸了摸他的鼻息,回來奏道:"聖上,這奴才嚇死了!"

康熙冷笑一聲:"哼,死了更好,拉出去喂狗.還有那個仗勢欺人的戈什哈也一頓亂刀砍了!"

康熙這話剛一出口,忽聽身後有人冷冰冰地說:"陛下乃千古聖君,為何在暴怒之中,做此亡國之舉呢?"

康熙驚得回頭一看,原來說這話的竟是那個貌不驚人的歐陽宏.

康熙大惑不解地問:"歐陽先生,朕處置貪贓枉法的亂臣,怎麼會成了亡國之舉?"

歐陽宏撲通一下跪倒在地:"萬歲容臣啟奏.處置亂臣國有法典,無論其犯罪輕重,均應交付有司,依律問罪,然後奏明皇上裁定.前明時有法不依,東廠,西廠,錦衣衛橫行無忌.皇上也聽任太監干預國事,動不動就用非刑,酷刑和種種慘無人道的手段對付臣子,以致眾叛親離.此前明亡國之教訓之一.今我朝皇上仁慈盛德,以律治國,天下升平,萬民樂業.陛下怎可因一時之怒,將封疆大吏之尸體拖去喂狗?臣以為此舉有損聖上一世英名.如下邊也依此辦理,則國法不行,苛政肆虐,豈不要重蹈前明之覆轍嗎?"

康熙心中一震,對呀,朕的一言一行都將載入史冊.後人如果見朕做出這種事來,該怎麼評價朕呢?再說,朕百年之後,太子繼位,也照此辦理下去,那大清的江山豈不要垮了嗎?嗯,好!憑這一句話,這個歐陽宏朕一定要用他!想到這兒,他上前一步,扶起了歐陽宏,誠懇地說:"歐陽先生,你的話使朕頭腦清醒了.好,就依你所奏.張廷玉,你將豐升運的罪行寫出條陳,發給刑部議處.歐陽先生,朕想把你留在身邊,就在上書房里行走,你可願意嗎?"

歐陽宏一聽這話,撲通一下又跪下了,他哽咽著說:"皇上如此隆恩,臣感激不盡,但臣有罪,有欺君之罪,故此不敢奉詔."

"什麼,什麼,你有欺君之罪?"


"是,臣並不叫歐陽宏,乃是皇上欽命鎖拿進京,現在又化名潛逃在外的罪人,桐城方苞."

一聽說面前跪的這個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桐城派文壇盟主,久負盛名的方苞,康熙和張廷玉全部愣住了.他們萬萬想不到,一代文壇領袖,海內鴻儒竟是如此的貌不驚人.他們更沒想到,方苞直到今天還流落江湖,不敢回家,甚至不敢說自己的名字.讀者朋友們大概還沒有忘記,在本卷前幾回中,也就是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去安徽桐城視察河務時,咱們曾提到過方苞的事,這事牽連著一件欽命大案.有個叫戴名世的人,出了本詩集,其中有一首詠黑牡丹的詩,詩中有這麼兩句話:"奪朱非正色,異種也稱王".朱色是紅色,可在那個時候也是朱明王朝的通稱.詩中把滿清奪了大明的江山,說是"奪朱非正色",又把滿族人統一中國稱做是"異種也稱王",這就犯了詆毀大清的罪.所以,戴名世被抓進京城殺了頭.而方苞以一代大儒的身份,為戴名世的詩集寫了序,結果因此受了牽連,也被抄家問罪,逮進了京師.後來,四阿哥,八阿哥和許多大臣聯名為方苞作保,康熙才明下詔旨,赦免了他.可是今天,方苞的話說得與事實不符啊.康熙禁不住問道:

"哦,原來你就是方苞.你的罪朕早就赦免了,也明發詔諭放你回家了.你為什麼還要隱名埋姓,四處逃亡呢?"

這一下該方苞發愣了:"聖上,罪臣適才所言絕非再次欺騙聖君.朝廷何時赦免了臣的罪過,臣至今還不知道."

康熙奇怪地問:"嗯?那,你是怎麼從刑部大牢里出來的?"

"回聖上.那年,刑部為宰白鴨的事清理獄中犯人,不明不白地放了很多人,臣就是在混亂中被放了的.出來之後,臣以為刑部一旦發現將臣錯放了,必然會通令緝捕.所以,臣一直是隱姓埋名,四海漂泊."

康熙不言聲了.唉,刑部乃掌管天下生殺大權之地,執行國家法典的重要衙門.可是一會兒宰白鴨,一會兒又私放犯人,竟然成了一個說殺可以隨便殺人,說放又可以任意放人的,沒有一點王法的地方.國家吏治怎麼敗壞到如此嚴重的程度了呢?上書房里光有張廷玉一人不行,朕一定要留下方苞.想到這兒,康熙歎了口氣說:"唉,過去的事是一場誤會.你這幾年吃了許多苦,真是委屈你了.好了,不說了.從今以後,你就在上書房里辦差吧."

張廷玉覺得康熙的心思簡直越來越讓人猜不透了.方苞是有罪之人,赦免他已經是天恩浩蕩了.就是看他有才華,要起用他,也不能一下子就進上書房啊.這地方無論官職大小,只要進來,文武百官就得把他當宰相來看.這,是不是寬宏得過分了.可是當著方苞的面兒,他又不便明說,思慮再三才吞吞吐吐地說:

"皇上,上書房乃機樞重地,方苞新進又沒有功名,是不是……"

他剛說了一半兒,就被康熙打斷了:"廷玉,你怎麼這麼迂腐.什麼新進,什麼功名,你不知道朕從來是不拘一格用人才的嗎?明珠那點兒小聰明,在上書房干了二十多年.高士奇有什麼功名,不也干得很好嗎?朕的老師伍先生不過是個舉人,你們幾個敢和他相比嗎?再說,上書房不過是朕的書房,有什麼大不了的.從前沒設上書房不也過來了嗎?朕老了,近來,越來越覺得孤獨,越來越體會到了孤家寡人的滋味.方苞,朕讓你進上書房,可是不打算封你做官,想讓你以一個布衣書生的身份做朕的一個朋友,你願意嗎?"

方苞不是一般的書生,他是文壇領袖,他能聽不出皇上這話的深意嗎?一旦他方苞做了官,就與皇上有了君臣的名分,就得小心謹慎地侍候皇上,就得戰戰兢兢地應付官場爭斗.他方苞沒有功名,沒有黨羽,以犯罪之身受到赦免,又被委以重任,能不受到來自各方面的攻擊嗎?他能大事小事都靠皇上出面說話,為他做主嗎?現在皇上讓他以布衣書生的身份進入上書房,不做大臣,卻做皇上的朋友.這樣,既能向皇上進言,又不擔任何責任,他何樂而不為呢?所以,皇上的話剛一落音兒,他就叩頭謝恩了:"臣方苞遵旨.臣以待罪之身得近天顏,聆聽聖君教誨,實乃三生有幸.臣當以垂暮之年,盡心盡力,輔佐皇上."


"好,這就好,你起來吧.朕這樣處置也不光為了你方苞,說來說去,也是為了朕自己呢.你們漢人中不是常有人發牢騷說朕不重用漢人嗎?朕就是要讓他們看看,連方苞這罵過朝廷的人,朕不但能容得下,而且要委以重任,視為朋友.方苞,你有才華,有膽識,來到朕身邊之後,不要磨掉了銳氣,該說的只管說,該勸諫朕的也只管放膽直言.因為你不是臣子,不是奴才,而是朕的朋友,是朋友,你懂嗎?"

方苞熱淚盈眶,顫聲說道:"皇上請放心,臣方苞明白."

康熙的車駕到達南京之後,坐鎮京師的太子胤礽收到了張廷玉從駱馬湖發來的禦前文書.說豐升運貪贓壞法,沖撞聖駕,已被革職拿問,著刑部議出罪名,奏明皇上.這件事使胤初心里直犯喃咕,這豐升運剛剛當上河運總督就被抨下來了.雖說他走的是老十四的門子,可我也得了他一千兩黃金的孝敬啊.他想保豐升運,可皇上親自交辦的事兒又怎能駁回呢?只好批給刑部去按律處置.現在,太子手里還有一大堆要處理的事呢.老四,老十三在戶部,刑部查出了不少案子,涉及全國幾百名文武大員.該升的,該降的,該關的,該罰的,列出了長長的名單,等著他這位太子拿主意呢.胤礽心想,從前我吃虧在太老實,太忠厚了.如今,大權在手,我可不客氣了.于是,他按著名單看下去,凡是阿哥黨的黨羽,凡是反對過自己的人,不論罪過大小,一律嚴加懲處;凡是擁戴這位太子的,無論有罪沒罪,一概赦免.用現代話說,他這是"以人劃線"了.好嘛,這標准一定,還有國法可言嗎?不過,有了這標准,太子辦事的效率也真提高了不少.嘁里咔嚓,幾百名官員的生死榮辱就定下來了.

對于這件事的處理,輔佐太子的老王掞和朱天保,陳嘉猷他們是不贊成的.他們想方設法,翻過來,掉過去地規勸太子,請太子以國家社稷前途為重,放棄個人恩怨,要寬厚仁德,不要斤斤計較.可是太子就是聽不進去.他們這兒正別扭著呢,老十三來了.太子抓住機會對王掞他們說:"王師傅,你帶朱,陳二人到上書房去一下,找著馬齊,把這些天各地來的奏章整理一下,下午再送過來."

王掞一聽,哦,這是下了逐客令了.他滿肚子的不高興又不好發作.十三爺來了,說不定人家哥兒倆要說什麼事呢,只好和朱天保,陳嘉猷下去了.

老十三對太子這樣辦事也不滿意,王掞他們礙什麼事兒了?我一來就把人家攆走,這對王掞師傅也太不尊重了.太子卻絲毫沒有覺察到老十三的不痛快,走上前來拉著老十三說:"哎,十三弟,那個鄭春華的事你辦好了嗎?"

老十三心里更不高興了.好嘛,放著這麼多國家大事不辦,硬生生地把王掞他們趕走,原來就為這事呀.他冷冰冰地答了一句:"太子放心,這事兒早就辦完了.我還在左家莊附近的林子里給鄭春華立了個墳呢.今兒個,我是來請示處分官員的事的."

"哦,哦哦,這就好,這就好.你這事辦得不錯,我真得謝謝你了.至于處分官員的事嘛--"太子說著,隨手把自己圈好的名單撂了過去,"十三弟,這名單我精心地處置過了,你帶回去給老四,讓施世綸他們去辦吧."

老十三接過來打開一看,啊?他們幾個原來擬定的處置意見全被太子改了.該殺的,無罪釋放;該放的,卻流配充軍.再仔細一看,哦,老十三明白了.太子這是以個人的恩怨來處置的.要真的按這個方案處置,全國非亂套不可.皇上要知道了,也非大發雷霆不可.如今的老十三不是從前那個愣頭青了,也不是從前那個對太子盡愚忠的人了.得,這事我不管了.十三爺想到這兒,把那個名單又送回到太子跟前說:"太子,我這會兒得進宮去給幾位貴主兒請安,待會兒,您自個兒和四哥.施世綸他們當面說吧."

老十三一口氣說完,拱手施禮,也不看太子的臉色,轉身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