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裴青

"這是遠古時期的雕像."沉默了一會兒,老田在耳機里喃喃道,"怎麼會出現在這里?"
"可能是從上面坍塌下來的."裴青道,"這個'誇父’也許是在地面上雕刻出來的,然後因為地質災害沉入地下,最後洞穴坍塌又掉入了這個深淵里."
"可能嗎?"
"比古人進入到這個深淵去雕刻的可能性大很多."裴青道.
真的是這樣嗎?我無法肯定,但我意識到這個深淵里,一定還隱藏著大量的秘密,是我們永遠沒法觸及的.
飛機緩緩地從"巨人"身邊飛了過去,甚至一度我們距離那"巨人"才十多米的距離,我們能清晰地看到那些孔洞,竟然每個都是能容納一人的大小.我看著,總覺得那些孔洞里,好像藏了什麼東西.可惜,飛機幾乎是一瞬間就飛了過去.我們來不及細看,"巨人"已經在我們身後,消失在了黑暗里.
"可惜,我們不能停下來看看."王四川道,"誰要是發明個能停下來的飛機,我一定給他頒個獎."
"也未必需要停下來."裴青說道.
"拍下來了嗎?"老田問朱強,朱強道:"拍下來了."
"好,我們的任務完成了."老田歎了口氣,好像一樁心事放下了.
這時,外面傳來一連串聲音,飛機外部的照明又恢複了,探照燈又亮了起來.
"奇怪?"伊萬說了一聲.我拍了拍臉,讓自己放松下來,剛才我看到的情況,可能是我這輩子看到的最詭異的情形,這種詭異實在太怪,使得我現在反而非常安靜,只是有點難以思考.
伊萬看了看我,搖頭笑了笑,好像覺得我的反應很好玩.
我問道:"你不覺得驚訝嗎?"
"我們現在還活著,這才是最令人驚訝的事情."他想了想又道,"對了,我需要減輕飛機的重量方便最大程度節省汽油,你讓他們清點一下,我們需要把能扔的東西都盡量扔下去,這要盡快做,你先去准備,等下我打開投彈艙."
說起這個,我腦子里首先出現的竟然是王四川,不由得好笑,退回去和他們說.其他人都還在震驚中沒有緩過來,被我拍著手才一個個反應過來,但動作還是很遲鈍.

我只有自己來,這里比較重的東西是機炮和子彈,于是開始拆卸.王四川很是舍不得這些武器,對于從小用鐵銃打獵的人來說,他們對于槍的感情是很難理解的.
投彈口打開,東西搬到了投彈艙,里面的氣流非常猛烈,我把整理出來的重物推到軌道上,然後推了下去,看著它們飛滑入黑暗之中.我又把子彈打成捆也推了下去,另外還扔了一些本來不是很有用的物資.
從投彈口看,下面連濃霧都看不到,也不知道那個巨大的影子還在不在,我有些發怔,但還是強迫自己收斂心神.
這時聽到後面有聲音,原來是裴青走了下來.他提著一個帆布包,好像是他找出來要丟的東西,之後,他反手關上投彈艙的門,走了過來,突然點起了一根煙.
我看他的表情有點奇怪,問他干嗎?他朝我笑笑:"和你說點事情."
我看他的樣子,更加奇怪,這小子干嗎,難道又有什麼企圖?"我聽說過你的背景,你也算是個黑五類.你也知道你老爹要花多大力氣,才能脫掉這層皮."他道,"我從小沒有父母,在養父母身邊長大,他們沒有虐待我,也沒有真正關心過我,院里的人都對我的母親避諱不提,連她的名字都不說.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懂事以後,我才發現這個世界很不公平,自己比別人低了一等,而那些都是我的母親帶給我的."
那是這個時代的固有特征,我心里明白.但他忽然和我說這個干什麼?
"我一直都不知道這一切是為什麼,後來才知道,原來我是日本人的孩子."他道,"你知道一個一直接受抗日教育的孩子,知道自己是日本人後是什麼感受嗎?"
1945年日本軍隊從中國撤離後,留下了很多遺孤,這些大部分都是戰時日本僑商的孩子.我沒有回答裴青,只是突然有些同情他.
"如果我是日本人的孩子,為什麼要把我留在中國?如果我是中國人養大的,為什麼要給我一個日本人的血統?"裴青冷冷地道,這些話一定在他心里說過很多遍.他不是憤怒地說出來,而是把他心中淬煉過的東西慢慢地拿出來.
"成年以後,我開始尋找我父母的下落,我需要一個答案,要麼告訴我他們死了,要麼讓我找到他們.我查了很多資料,回訪了很多地方,最後在老資料里找到了我父母的名字.我發現他們是一對日本地質工程師,參加了一個內蒙古考察項目後,失蹤了.我被寄養到了我父母的朋友家,在三歲的時候,他們離開了中國,把我丟在了這里.因為知道了這個,我才會進入到這個體系里來."我看了看投彈艙下的深淵,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你父母難道是--"他笑了笑,側臉看了看窗邊的黑暗,眼中既有茫然,又有一種熱切的希望.
我看著他,猛地一個激靈,想起了在膠片里看到的那個日本軍官身邊的女人.當時就覺得看到的時候很不對勁,難道,她是裴青的--想著,我看見他把帶來的帆布包背到身上,我才意識到,那竟然是降落傘.
"我相信,他們最後一定是下去了."他道.
他轉身再次朝向我:"機艙里有我的背包,里頭有我存下來的全國糧票,你交給我的養父母,我下去以後,你幫我爭取一下烈士的待遇,我的弟弟可以靠這個上大學."

"你瘋了,這麼多年了,就算他們真的下去,在下面也肯定死了."我叫道.
"對于我來說,死了還是活著又有什麼關系?"他道.
"你的食物太少,下面那麼大,你可能在找到他們之前就死了."我道.
"我有七十個小時."他道,"你記得那片燈光嗎,我想,應該在那里."我無言以對.
"我下去之後,別人不知道我出了什麼情況,如果你把我的話說出去,你知道你一定會被審查懷疑,不如你說我中毒瘋了,這樣誰也不受牽連."
我堅決地搖頭朝他走去,忽然他掏出了一把小手槍,在我朝他撲過去時一槍打在了我身上,我一陣劇痛摔倒在地,同時就看他跳出了投彈口.
裴青瞬間消失在了黑暗里,我連他的降落傘打沒打開都沒看到.
我發了一會兒呆,回到上面,把其他人一個個解開,胸口的劇痛讓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王四川趕忙檢查我的傷口,我不敢讓他動,因為這里的毒氣不知道會不會侵入我的傷口.不過裴青顯然沒有對准我的要害,否則打向我的腦門我必死無疑.但即便如此,這也是我第一次受槍傷,我從沒想過會這麼痛.電影里那些果然是騙人的.
王四川問我事情的經過,我大致說了幾個重點,但沒有把裴青的話說出來,他最後那套說辭我深以為然.
在那時候我心中的震驚遠遠大于任何感情,甚至對于他打傷我我也無所謂,我只是想他能落到哪里去?下面的巨大岩石之下,可能是深達數十里的地下峽谷,他只有最多七十個小時來尋找那個信號,而且沒有了任何歸途.值得嗎?說實在的,我無法評判裴青,我知道那種被稱為黑二代的孩提遭遇.無論在哪個時代,人們對于戰爭創傷的憤怒都會在這些不幸的孩子身上延續.對于幼年的裴青來說,"你媽媽是日本人"這句話一定有如巨大的詛咒,使他夜夜在夢中驚醒.石塊,口水更是家常便飯.所以,他一定對自己的母親有一種複雜的感情,從來沒見過親生母親,對于母愛的渴望和那"詛咒"所帶來的憎惡,使得他在查到那支隊伍神秘地進入深淵消失了以後,一定想知道更多.
不知道大家還記不記得那個細節--裴青看到那具女兵尸體的時候哭了.我想他一定是想到了他母親可能也有類似的遭遇,而對于尸體的褻瀆,很可能讓他想到了他童年遭遇到的事情.
不管怎麼說,裴青在那個時候跳入那片深淵已經成為了事實,對于他來說,這個故事已經結束了.他自己的故事開始產生,而我們還得繼續.
繼續下去,直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