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栞子與雙面的容顏 第三章 江戶川亂步《押繪與旅行的男人》

1

結果我早早就離開了來城慶子家.因為筱川智惠子一出現,栞子小姐馬上對著院子里的委托人行了一禮,然後沉默地離開現場.

不曉得為什麼,花壇旁坐在輪椅上的來城慶子似乎很困惑地仰望著待在起居室里的我們.她和筱川智惠子在談些什麼呢?

栞子小姐匆忙坐進停在大門旁的廂型車副駕駛座上,系上安全帶.我強烈地感受到她一秒也不想和母親呼吸同樣空氣的心情.總之,我也跟著坐進駕駛座.

「就這樣回去了嗎?」

鑰匙送到,工作就結束了,不過我總覺得應該要了解一下發生什麼事了.再說,這是栞子小姐相隔十年來,首次和母親重逢.

「當然.請快點開車.」

她以念咒語般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快速說.

「不用和你母親說說話嗎?」

「我沒有什麼話要和那個人說.」

「可是,之前……你不是那麼生氣嗎?以後或許就沒有機會直接說了.」

我不是期待著她們母女兩人吵架,不過這樣也比直接回家的好.再說,單就這件委托來講,有些事情仍必須問問筱川智惠子.

栞子小姐系著安全帶,像石頭般動也不動.當然我也沒打算強迫她們見面.總之,今天就先撤退吧.正當我准備發動車子時,玻璃傳來扣扣的敲擊聲.

「唔哇!」

穿著黑色外套的筱川智惠子正湊近看著車內.我猶豫了一下,打開了駕駛座的車窗.

「……怎麼了嗎?」

「你們要回北鎌倉的話,能不能順便載我一程?」

她露出天真的笑容說.

「什麼?」

「我接下來要回北鎌倉的家看看文香.剛才我打電話回店里,她叫我無論如何都要過去一趟.」

我想起筱川文香說過——總之我希望她至少能夠回來露個臉.因此筱川智惠子打電話回家的話,文香一定會叫她過去一趟.雖然文香說的是「很想說說她」.

既然這樣,我就不能拒絕了.栞子小姐也沒說什麼,于是我們就讓筱川智惠子坐上後座.

天氣不是太冷,但是車里的空氣卻冷到了極點.沒有人想開口.

明明是平日,鶴岡八幡宮前面的十字路口卻很壅塞.適逢若宮大路的櫻花盛開,花瓣彷佛滿溢而出似地開始散落.有不少人停下腳步拿起相機或手機拍照.

「……真美.」

率先打破沉默的人是筱川智惠子.因為她的聲音和女兒太像了,讓我感到混亂.我看了看後照鏡,只見她穿著灰色長褲的雙腿並攏,挺直腰杆坐著.這種時候的姿勢也和女兒很像.

「您為什麼會出現在來城女士家里?」

栞子小姐仍舊保持著沉默,于是我只好開口問.

「當然是為了保險箱的事.」

「保險箱?」

「我聽說來城女士想見我,所以直接過去看看.她想要打開那個保險箱,對吧?你接下她的委托了吧,栞子?」

女兒沒有回答.如果是聽說這件事之後才去的,那在我們接受委托當時,她跟這件事就沒有關系了.哎,不過我也不曉得她所說的話,有哪些是事實就是了.

「那麼,您和來城女士以前見過面嗎?應該說,您早就知道保險箱的事了?」

「這是我第一次和來城女士直接碰面.我們曾經講過電話……大輔,你問我是不是早就知道保險箱的事情之前,應該先確認我和鹿山先生的關系吧?這樣子比較容易整理狀況喔.」

「啊,這樣啊.」

我忍不住感到佩服,這都要怪她的聲音和平常聽見的栞子小姐太相像了.等我回過神時,發現栞子小姐正不悅地從副駕駛座瞪著我——呃,我並不是在跟後座的那個人開心聊天啊.

「我正好有空的話,也想幫忙調查保險箱的密碼.只要有半天時間應該就能夠解開了.」

栞子小姐愣了一下轉頭看向後座.筱川智惠子眯起眼睛微笑,眼周的皺紋看起來有種美感.

「你終于看向我這邊了.這很正常吧?這委托原本就是要找我的.對方只要有人能夠幫忙打開保險箱,無論是誰都好,也說了只要有人先一步解開密碼,就把藏書賣給那個人.」

我覺得這段話聽來不對勁.如果只是這樣,那對姊妹不至于看來那麼困惑?筱川智惠子應該還要求了其他——讓她們倆姊妹難以回答的事情吧?如果是筱川智惠子,的確很有可能.

「這麼說來,她們出了些有趣的謎要我猜呢,要我猜猜遮住書封的初版書書名.栞子也猜過了吧?猜出來了嗎?」

「……是的.」

實在是回答得很不情願.

「很簡單對吧,連一秒鍾都用不著煩惱.」

栞子小姐稍微睜大了眼睛.這個人當時思考了幾秒.

我忍不住透過後照鏡觀察筱川智惠子.她從剛剛開始就說些只要半天就能夠解開,連一秒鍾都用不著煩惱等聽來有些虛張聲勢的話.這個人的腦袋真的很厲害嗎?

「那麼簡單就能猜出來嗎?」

我問.

「要分辨亂步的初版書很簡單.你們那時候是哪一本書?」

是要我考考她的意思嗎?——我一邊開車一邊回憶:

「戰前出版的三十二開大小?……的書……我記得是……」

「原本就沒有書封和書盒.有點厚.」

栞子小姐以充滿敵意,非常生疏的語氣接著說完.然後——

「《孤島之鬼》吧,一九三A年的.」

筱川智惠子在聽完我們問題的同時回答.真的不到一秒鍾.

「另外,也有可能是一九三六年出版的評論集《鬼之書葉》……符合這些條件的書應該有兩本.」

「咦……」

副駕駛座上的栞子小姐屏息.

「不過,如果看到實際的書,就能夠立刻經由厚度,版型的微妙差異判斷了.既然是我的女兒,當然解得開啊.」

聽著心情愉悅的母親這麼說,女兒緊咬著嘴唇.顯然她沒有想到還有另一個可能.我原本以為筱川栞子的舊書知識已經太充足了,沒想到母親更在她之上.

廂型車來到北鎌倉車站,先經過了文現里亞古書堂前面.玻璃門的窗簾關著,上頭貼了張紙,以潦草的字跡寫著「臨時休息」.那是文香的字.

「哎呀……」

筱川智惠子輕輕笑了出來.又不一定會受到歡迎,現在是笑的時候嗎?畢竟妹妹文香對于母親也有某種程度的複雜感情.

我把車子開到相反方向的主屋停車場——穿著深藍色西裝制服的筱川文香就站在玄關前.我停車的同時,她翻飛著灰色的裙子跑過來.

「媽媽!歡迎回來!」

她擅自打開後座車門,笑容滿面地喊道,迎接的態度超乎想像中的熱情.筱川智惠子絲毫沒有動搖,跟著回以微笑.

「好久不見,文香,你長大了.」

「我長大了喲!進來進來!」

她以拇指指著玄關大門.

不小心錯失了退場的時機,我也跟著一起進了起居室.四個人圍著矮飯桌坐下後,筱川文香立刻去幫大家泡茶.

「你為什麼穿制服?」

我小聲問.照理說下午應該不用上課才對吧?

「嗯,因為我不曉得該穿什麼……既然是高中生,我想這樣穿應該最正式吧……」

「很好看,文香.茶也很好喝.」

聽到母親稱贊,文香害臊地搔搔頭.栞子小姐還是一樣沉默.感覺她就算隨時會怒火噴發也不奇怪.

「媽媽,今天晚上要留下來吃飯嗎?我負責做菜……」

「今天晚上約好了和人見面談工作,所以沒辦法留下來.」

她很干脆地拒絕了邀約.我不自覺地瞪著她的側臉看——既然這樣,你到底又為什麼要到這里來呢?

「這樣啊……真可惜.」

文香的聲音少了幾分力氣.栞子小姐放下茶杯,剛才的對話似乎讓她斷了理智.但是,妹妹像是要先發制人,豎起三根手指.

「我有三個問題要問媽媽!」

雖然她不是刻意模仿,不過跟姊姊偶爾會做的動作意外相似.

「什麼問題?」

筱川智惠子說.文香笨拙地只彎起一根無名指.

「你這十年都在哪里做些什麼?」

「我去了許多國家,在很多地方從事舊書工作.」

感覺上幾乎沒有回答問題,但文香卻老老實實地點點頭.

「我寓的電子郵件,你全都讀過了嗎?」

「全都讀過了……因為有些原因,所以我無法回信.」

「嗯……這樣啊.」

「什麼……」

什麼原因讓你無法回信,你能不能稍微解釋一下?——我把這句追問吞了回去.問問題的當事人很冷靜,反而是我這個局外人發火,這怎麼可以.文香彎下最後一根食指,緊握拳頭.不曉得什麼時候,她唇邊的笑意已經完全消失了.

「為什麼你沒有留書給我?你留了書給姊姊卻沒有留給我?」

凝重的沉默充滿整個起居間.這大概是她最想問的問題吧.難道自己和姊姊相比,是可有可無的嗎?——我也探出上半身等待著筱川智惠子的回答.如果她的回答仍舊像剛才那些一樣目中無人,我這個局外人也不會善罷甘休.

「……我留了喔.」

母親不解地回答.文香偏著脖子.

「……什麼?」

「你們兩個人我各留了一本不一樣的書……栞子不曉得嗎?」

話題轉到自己身上,栞子小姐把臉轉向一旁.

「……書在我這里.」

她不情願地回答.文香一瞬間驚訝地張大嘴巴.

「咦?等,等一下.騙人的吧?」

「沒有騙你.小文每天哭得很厲害……你說你不要那本書,就把書丟在走廊上.」

「我,我怎麼完全不記得有這件事!真的有嗎?」

「小文當時還小,所以……雖然是很棒的書,不過……內容……」

葉子小姐沉下臉.究竟是什麼書呢?妹妹抓住姊姊的手臂搖晃.

「那本書,你沒丟掉吧?在哪邊?我想看!」

「……我在整理二樓時找到了,就擺在我桌……」

文香沒有聽完最後一個字就飛奔出去.大概是很著急吧,只聽見她跌跌撞撞的聲音——話說回來,留給姊姊的那本《Cracra日記》在妹妹手里,留給妹妹的那本書在姊姊手里,這巧合還真複雜啊.

文香一貶眼就從二樓回來,對著母親和姊姊舉起綠色封面的書.上頭描繪著歐洲或某處的鄉村風景.

「這個?這本圖畫書?」

兩人同時點頭——那是安野光雅的《旅行繪本》.我說不出話來.這對于母親失蹤的女兒來說,實在不是值得高興的書名.書本身無罪,不過送書者的品味有待商榷.

「唔哇!謝謝媽媽!」

但是她現在很開心.她把那本圖畫書擺在矮飯桌上翻閱,所有人不自覺也湊近了看.從天空俯瞰的村落風光一點一點逐漸變化,延續下去.似乎是一本幾乎沒有文字,只有圖畫的書.

「這本圖畫書講的是主角騎馬旅行.每一頁的某個地方一定有主角的影子……看,像是這邊.找尋主角是一種樂趣.」

栞子小姐手一邊指著一邊說明,筱川智惠子也開口:

「文香是個不看書的孩子,所以我想這種書應該很適合.」

「嗯.這本很好……我小時候不懂,而且那時也自顧不暇.」

文香說.栞子小姐一邊翻著書頁一邊繼續為我說明:

「可以看到主角所到之處的人們的生活,真的很不錯呢.他們會舉辦運動會,或是上市場買東西.」

「是啊.而且到處都借用名畫的場景喔,有法國畫家庫爾貝(Gustave Courbet)和米勒(Jean-FranSois Millet)的畫等……這是我以前很喜歡的圖畫書.」

筱川智惠子說.一翻開舊書,母女之間的氣氛就突然改變了.我心想,她們的關系還真是不可思議啊.

文香突然伸手把圖畫書合上.母親抬頭.

「媽媽,你打算回家嗎?」

「……不是說只問三個問題嗎?」

筱川智惠子打趣似地笑了笑,然後馬上恢複嚴肅的表情.顯然她也明白這是認真的問題.

「目前沒有回來的打算……抱歉.」

她的語氣聽不出來她真的覺得抱歉.文香突然挺起胸膛端正坐好.原本嬌小的身軀不曉得為什麼看來長大了.

「……那個,說實話,你不用勉強回來也沒關系.」

她口齒清晰地說:

「我一直很想見你.但是,我已經不需要母親了.姊姊把書店打理得很好,我也會做家事……就算沒有母親,我們兩個也有辦法活下去.」

她的表情和聲音沒有任何責備.其他人沒有說話,只是專注聆聽著.

「我知道媽媽有想做的事,所以不在我們身邊.不過,如果你打算像之前一樣不聯絡也不露面的話,我也會漸漸地不再想你了喔……到時候,請不要踏入我們家門.」

筱川智惠子第一次拿下太陽眼鏡,重新好好面對自己穿著制服的女兒.她凝視對方的樣子彷佛要把對方的模樣烙印在眼睛上.

「文香……你真的長大了呢.」

最後,百感交集地這麼說.

2

筱川智惠子說有話要對我們兩人說,于是我和栞子小姐移動到昏暗的書店里.下午的陽光將窗簾內側照得明亮.

「這樣的陳列看來賣不太出去呢……啊啊,原來如此……這種……」

穿著黑色外套的女子喃喃自語著繞著書櫃看,樣子就像在和舊書對話.

「你要說什麼?」

栞子小姐以冰冷的聲音開口問.她母親從堆在走道上的舊書堆里抽出一本翻閱.

「明天中午之前我有事情要忙,不過之後我就會回到鎌倉來.我幫你找密碼.既然鑰匙是你們找到的,來城女士的藏書收購,我們就一人一半如何?」

「我拒絕.」

葉子小姐立刻回答.但是,如果這個人硬是要介入的話,我們也無從置喙.我相信她也明白這點.

「不想分的話,你就必須快點把密碼解開.不過我想這負擔對于沒親眼見過鹿山先生的你來說,肯定不輕.」

我知道栞子小姐咬緊了牙根.我抬頭看了看店里的時鍾.如果她明天下午會再回來,時間已經剩下不到二十四小時了.

「您與鹿山明先生熟到什麼程度?」

我想起剛才在車上她提到的事,便開口問.筱川智惠子苦笑.

「這問題還真直接啊.一人書房的井上先生沒說過嗎?你們是因為他的幫忙,才能夠在鹿山家找到鑰匙的吧?」

「嗯,算是……」

「他那個人很能干,只是有點笨拙而已.」

「……所以才會被你威脅.」

栞子小姐加上一句責備.筱川智惠子似乎不為所動,對著我繼續說:

「我聽說秘密書櫃藏在書房的門里.你們找到的不是只有鑰匙吧?」

「里頭還有戰前的《少年偵探團》系列……你早就知道鹿山先生把書藏在書房里嗎?」

「不.只是我有猜到.因為鹿山先生說過自己十一歲時第一次閱讀的亂步……寫給青少年看的作品是他的起點,他自然會想要擺在手邊.」

「您和鹿山先生似乎感情很好.」

「當然.我們有段時期就像親密的好友.我離開日本後,有段時期也經常保持聯絡.我從他身上學到許多.從愛書的客人身上獲取資訊對舊書店來說相當重要……這部分栞子就很難做到.看書櫃就知道了.」

與其說她是把對方當成好友,聽起來更像是她只把對方當作資訊來源利用.栞子小姐不悅地揚起眉毛.

「你知道鹿山先生學生時代曾經想要當小說家吧.」

「……知道.」

我點頭.

「他曾經寫了好幾本以密碼為題材的推理作品,幻想類的怪談作品等寄去雜志投稿.他不僅喜歡早期的亂步,也喜歡影響亂步的美國作家愛倫坡(Edgar Allan Poe)的作品.我常笑他的作品風格與當時的流行脫節.」

我聽說過江戶川亂步這個筆名就是模仿愛倫坡而來(注1)——哎,雖說我不知道愛倫坡寫的是哪一類作品.

「愛倫坡是十九世紀的美國作家兼詩人.他也是知名的懸疑,驚悚小說作者,也寫了《莫爾格街凶殺案》(The Murders in the Rue Morgue),《金甲蟲》 (The Gold-Bug)等可說是推理,密碼作品的始祖之作.不只是亂步,他也影響了許多文人……大輔,你只要一有不懂的地方,馬上就會寫在臉上呢.」

筱川智惠子流暢地為我說明.這種地方也和栞子小姐很像.

「……立志成為作家這一點,與這次的事件有什麼關系嗎?」

栞子小姐低聲問.無論她是否已經做好心理准備,看樣子她似乎領悟到必須和筱川智惠子說話不可.為了能夠在明天中午之前打開保險箱,她必須多少弄到一些資訊.

「可以說明鹿山明先生的秉性啊.想要找尋線索打開保險箱,自然應該先了解他這個人,對吧?」

我心想,的確是.在此之前我們也以舊書當作線索,逐步了解了鹿山明這號人物的內在.對于完全不曾見過面的已故書主及他的家人,如今我們已經知道了許多.

(……嗯?)

特地告訴我們這個「線索」,她是在幫助栞子小姐嗎?她明明說了自己會在明天下午打開保險箱.

怎麼覺得她的言行似乎不一致?這個人的真正想法究竟是什麼?

「鹿山先生一定很希望能秉持著自己對于小說的愛及才華成名吧,但小說之路卻無法實現,最後他將一切封印……聽說他從來不曾把自己過去的作品給其他人看過.

但是,我認為他將這兩種情感轉換成另外一種形式,一方面在事業上獲得成功,另一方面繼續偷偷收集舊書.對于鹿山先生來說,也許兩者都像是他在這個世界所作的夢.」

筱川智惠子回到櫃台前,將剛才抽出來的書擺在櫃台上.那本書是江戶川亂步的《我的夢想與真實》.這一定也和那句話——「塵世是一場夢,夜里的夢才是現實」有關系吧.這本書看來很陳舊.

注1:江戶川亂步的日文發音是edogawa ranpo,愛倫坡的日文發音是edoga aran po,兩者發音很近似.

「這本標價太高了,我認為半價就可以.」

她隔著櫃台與女兒面對面,彷佛在等待對方提出問題.也許是受到這種氣氛影響,栞子小姐開口:

「你知道那個保險箱里放的是什麼嗎?」

「我沒問.我想應該只有來城女士知道……不過我有自己的猜測.你認為呢?」

「……既然是擁有那般豐富收藏的人所私藏的物品……我想也許是不曾被發現的草稿之類的.」

「判斷正確.畢竟也曾有人找到了《兩分銅幣》,《人間椅子》的未完成草稿.我可以說說我的結論嗎?」

我們忍不住點頭.

「如果只是普通草稿,鹿山先生或來城女士沒有必要堅持隱藏.歸納了一下所有資訊後,我個人想到的答案只有一個.」

說完,筱川智惠子豎起食指.

「那是《押繪與旅行的男人》的初稿.」

「……怎麼可能.不可能.」

經曆漫長沉默之後,首先開口的是栞子小姐.她的話說到最後帶著顫抖.那似乎是相當不得了的東西.

《押繪與旅行的男人》之前曾經出現過.在鹿山明的「報告書」中也說到他喜歡這部作品,來城慶子也說過這是她很喜歡的小說.在鎌倉那個大宅里裝飾的海市蜃樓照片,應該也是因為這部作品的緣故.

「就是那部有海市蜃樓約故事吧……?」

兩位長相相似的女性同時轉向我,眼睛閃閃發光,異口同聲地說:

「昭和四年(一九二九年)——」

兩人又同時緘口.她們兩個真的很喜歡聊書.栞子小姐瞪了母親一眼後,繼續說:

「那是昭和四年發表的奇幻短篇,亂步本身也深愛那部作品.在書迷之間也相當受歡迎,可說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故事內容講違主角前往魚津看完海市蜃樓後,在回程的火車上遇見帶著大幅押繪的奇怪男子.押繪就是一種用布或棉布制作出立體感的手工藝貼畫,現在也經常用在羽子板(注2)等上頭的裝飾.

那幅貼畫上描繪的是一名美麗的少女,以及與持有男子很相像的老人.根據男子的說法,畫中的老人是他的哥哥,因為深深愛上畫中的少女,因此藉著望遠鏡的神奇力量讓自己也進入畫中.但是身為真人的哥哥與原本就是人造物的少女不同,會隨著歲月逐漸老去.男子抱著變成畫的哥哥,消失在夜晚的黑暗中……故事很短,也很有趣.想看的話我可以借你.」

「啊,好,請借我看看.」

故事聽來有點恐怖又不可思議.

「這部作品的初稿到哪里去了呢?」

「不是到哪里去了,而是作廢了……經由作者自己的手.」

「意思是他把自己寫的初稿丟掉了嗎?」

「是的.亂步雖然是人氣作家,不過他對自己作品的評價卻異常的低,甚至受厭惡感折磨而暫停寫作,出外流浪旅行.《押繪與旅行的男人》初稿是昭和二年(一九二七年)的秋天,在前往關西旅行的途中寫下……」

旅行途中寫下旅行男子的故事嗎?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才會選擇這個題材吧.

「亂步帶著那份稿子前往名古屋,參加作家公會會議.委托他寫這份稿子的人,就是當時《新青年》雜志的總編輯橫溝正史……」

「啊,這樣啊……原來橫溝正史也當過編輯嗎?」

我聽說過他與亂步是交情長達幾十年的摯友.

「是的.但亂步對于作品沒有自信,因此在名古屋見了橫溝正吏也無法把稿子拿給他看,就趁著半夜在旅館廁所里把稿子撕破丟掉了.

現在我們讀到的《押繪與旅行的男人》是距離當時一年半之後,他重新改寫而成的作品.點子雖然一樣,不過內容據說相差甚遠.雖然亂步自己說過第一次寫的稿子很差……」

如果他對于自己的評價過低的話,那麼他的話就不可信了.很可能那份初稿是更為傑出的作品——我明白了栞子小姐興奮的理由了.只要是亂步的書迷,一定都會想要一窺究竟.

「……在廁所里把稿子撕破丟掉,這畢竟只是當事人自己的說法.」

筱川智惠子插嘴.栞子小姐不耐煩地搖頭.

「亂步沒有理由說謊.再說,住在同一個房間里的橫溝正史也證明了.他在隨筆中也曾寫到,亂步丟掉稿子後就直接這樣告訴他,還說想要找個地洞躲起來.」

「你說的是《代作懺侮》吧.那篇隨筆我也讀過.但是,亂步翻了自己的包包後就離開房間了,而橫溝正史只見到他再度回來的樣子……並沒看到他直接丟掉稿子的瞬間喔.

注2:為日本傳統游戲,使用長方形有花樣的木板互擊帶羽毛的小球,類似現今的羽毛球.

因為不希望其他人追問,也不願意讓人找到那份不想讓任何人看到的原稿,所以回答在廁所里撕毀了,也很合理吧?就算稿子真的丟掉了,也有可能是在廁所之外,第三者可以回收的地方……」

「那只是你的想像,不是假設.再說,那份原稿要怎麼交到鹿山明先生手上呢?如果稿子曾經出現在舊書市場,又怎麼可能不造成話題?」

與憤怒反駁的栞子小姐不同,她的母親只是很享受討論舊書的過程.

「假使原稿不曾出現在舊書市場呢?如果那份原稿不是從舊書店買來,而是鹿山家原本就有的呢?」

「愈來愈誇張了.怎麼可能有那種……」

「你聽說過鹿山先生的父親是哪里人嗎?」

栞子小姐怔住了.筱川智惠子微笑,彷佛在說「你總算注意到了嗎?」


「看來你知道……他是名古屋的大須人.昭和二年,亂步住宿的地點也是名古屋的大須……正是叫大須酒店的地方,那兒原本似乎是花街柳巷.當時,鹿山先生的父親應該在家鄉工作.」

這些線索也在我心中連接起來了.記得井上曾說過鹿山總吉與鹿山明來自大須這個紅燈區.

這麼說來,鹿山明的「報告書」中也寫到,他父親總吉還待在名古屋時,輾轉換過不少工作——上頭也寫著他當個一陣子「旅館工作人員」.

「……你的意思是身為亂步迷的工作人員偶然撿到那份原稿嗚?」

「不如說,那就是開始收藏江戶川亂步作品的起點,如何?某天得到奇妙的原稿……從此開始注意亂步這位作家,並且一本不漏地讀完這位人氣作家的小說……而草稿也傳給了有同樣喜好的兒子繼承.」

「這只是你的猜測吧.」

反駁的聲音小了些.在一旁聆聽的我也漸漸覺得有這種可能.栞子小姐也曾經藉由這種愛書者才想得出來的臆測,找出了隱藏在舊書背後的真相.只不過她能否說中昭和初期的真相仍有待商榷——我認為凡事應該都有限度.畢竟這也是八十幾年前的事情了.

「剛才這番話,你也找來城女士確認過了吧?她怎麼說?」

這次換我開口問.

「她沒有肯定也沒有否認……只回答:『我認為不是你期望的東西.』」

或許是想起了當時的情況吧,筱川智惠子的笑意逐漸擴大.

「那就不是初稿了嘛,不是嗎?」

雖然她回答得吞吞吐吐,像是別有深意的樣子.

「不一定喔.因為她也沒有完全否認啊.」

筱川智惠子的聲音像孩子般雀躍.一講到舊書,她就愈來愈有精神,彷佛返老還童了.

「總之,只要打開保險箱,一切就真相大白了.我可是打從心底期待呢.如果真的是《押繪》的初稿,無論要付出多少代價我都想看看,難道你不想嗎?」

我沒有反應,但栞子小姐卻上鉤了.她點點頭之後,又馬上後悔地將視線從母親身上轉開.

「我差不多該走了.明天之前請好好努力吧.」

筱川智惠子把手插進黑色外套口袋,朝著玻璃門走去.她突然停下腳步,想了一下後,轉頭看向女兒.

「你要不要相信隨便你,不過……我給你一道提示吧.」

栞子小姐臉上露出複雜的表情.不過她沒有說要或不要提示.她大概也很難開口吧.

「幾年前,我在國際電話上最後一次和鹿山先生說話時……我問他那個保險箱的事,他告訴我……『那是給慶子的謎題』.」

「……謎題?」

栞子小姐小聲說.

「他希望自己過世後,來城女士能夠愉快地享受打開保險箱的過程.找到鑰匙,解開密碼,然後收下保險箱里的『寶物』……他為此花了很多時間准備,也安排好萬一她無法順利解開謎團,過一段時間,答案自動會送到她手上.」

「咦?那麼准備好的答案怎麼了?」

我忍不住插嘴.如果答案已經送到來城女士手上,根本就不需要委托我們了.

「他還沒有安排完畢就先過世了.因為答案還沒有准備好,才會演變出這一團混亂.」

考慮到鹿出明的另一面,他會准備這種游戲也很合理——只是,這麼說來就表示他花了很長的時間准備.可是我們接受這次委托後,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看到需要花上那麼長時間的複雜機關.留在鹿山家的沙發和書房門機關,都是他遇到來城慶子之前就存在的東西.

「關于保險箱的密碼,我也只問出了一點點.他說:『我打算用只有我一個人才知道的名字當作密碼.』」

我在腦海中不斷反覆思索著這段話.這提示知道了跟不知道一樣.她說「問出」,表示筱川智惠子從以前就很在意保險箱的內容物吧.

我聽見拉門喀啦響起的聲音,反射性地抬起頭,才發現黑外套女子已經離開.明亮的陽光從敞開的拉門和窗簾縫隙照進來,延伸到了地板上.

(……連提示都給了呢.)

我關上拉門和窗簾.感覺有些不舒服.正如她本人所說,我不曉得她的話能不能信.那些話也許是說來擾亂我們的.

「大輔先生!」

店里傳來迫于無奈的叫聲.我轉身看向櫃台後的店長.她看來很急著要進入主屋.

「怎麼了?」

「現在去開車!我們再去一次鹿山家.」

3

在行駛中的廂型車副駕駛座上,栞子小姐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打電話到鹿山家去.她表示有個非常重要的東西必須再檢查一次,只要一小段時間就好,希望能夠再次看看那間書房,並不斷交待如果有我們之外的其他人出現,直到我們抵達為止千萬不要讓她進入書房.

「……怎麼回事?」

我等她掛了電話後問.

「我想母親應該會前往那間大宅看看.」

「咦?為什麼?」

「她剛剛問過我們……『你們在秘密書櫃里找到的不是只有鑰匙吧?』我一直很在意這句話.她聽見大輔先生你說門里還有戰前的《少年偵探團》系列,卻不感興趣.表示她或許是想要確定我們是否找到了其他線索.」

「啊……」

因為她沒有任何表示,我也就忽略過去了.

「我沒有仔細檢查那個秘密書櫃的每個角落.找到鑰匙,我就松了一口氣……我太糊塗了.」

「可是,你母親也不一定會過去吧?也許只是你多慮了.就算她去了,也沒辦法馬上進入書房.你都打電話到鹿山先生家里交待過了.」

「……如果是那樣就好.」

她的不安似乎依舊還在.

抵達藤澤市的大鋸比想像中更花時間.我避開大船車站附近要等很久的平交道,改走陸橋,卻不巧碰上交通事故,反而塞車了.話雖如此,我們也沒有耽擱趦過幾十分鍾,就算筱川智惠子直接前往鹿山家,我想應該還是趕得上.沒想到——

「你們派來的人已經看過書房,剛才先離開了.」

聽到在鹿山家玄關替我們開門的女管家這麼說,栞子小姐呆愣在原地.正如她所擔心的,筱川智惠子已經來過了.

「為什麼讓她進書房呢?我們不是說過別讓她進去嗎?」

我忍不住大聲說.女管家不解地看著栞子小姐.

「因為您打了第一通電話之後,又打來第二通……說:『我決定委托我母親過去,所以她到了之後,麻煩請讓她立刻調查書房.』」

怎麼搞的,我們哪有再打第二通電話.

「……是母親做的.我們被擺了一道.」

栞子小姐不甘心地說.我也總算明白了.筱川智惠子算准時機假裝成女兒打電話.她們兩人的聲音很相似,如果沒有見過面,十個人之中有十個人都會上當受騙吧.

她看穿了我們會連忙趕過來這里,也看穿了我們會打電話聯絡鹿山家.

結果,剛才的「提示」或許是為了讓我們松懈的布局.總之,只要摧毀在鹿山家得到的線索,我們就無法解開密碼了.

進入書房後,我嚇了一跳,因為樣子變得和我們離去時不一樣.我們稍早曾向女管家報備過書房里找到的物品,並關上了秘密書櫃——但是現在書房門內側的嵌板全部都被拆下,露出好幾層淺書櫃.每一層都空空如也,連講談社版的《少年偵探團》系列也不見了.

我環顧四周,發現那四本有著老舊書封的書被丟在沙發上.沒有被拿走姑且讓我安心了.

「我們中午過後回去後,是不是有哪位家人回來了呢?」

栞子小姐問道.

「少爺回來過了.大約三十分鍾前再度出門……」

「在我母親過來之前嗎?」

「是的.」

「謝謝您.捿下來請讓我們單獨待在這里就好.」

「那麼,兩位結束後,請通知我一聲.」

女管家關上書房門離開.栞子小姐湊近我的臉小聲說:

「這不是母親做的.」

「什麼意思?」

「她不會這樣對待舊書.」

她指著被丟在沙發上的書.那的確不是了解價值的人會對待書的方式.

「那麼到底是誰……」

此時門再度打開,穿著黑色夾克和緊身皮褲的年輕男子走進書房來.年紀大概和我差不多.有著和鹿山義彥一樣的長臉和厚唇,不過勉強算是個帥哥.以發蠟固定的發型乍看之下很自然地往左右飛揚,

看到我們,他一瞬間很驚訝,馬上又露出笑容.

「你們好.啊,你是他們說的那個舊書店的人?聽說你白天來了又走了.」

他熱絡地和栞子小姐攀談.

「是,是的……我是文現里亞古書堂的筱川.因為有點事……所以再次過來打擾.他是店里的工作人員五浦……」

「好了好了,別那麼僵硬嘛.我是鹿山涉.請多指教.」

她難得能夠介紹我而不咬到舌頭,男子卻沒有聽到最後,搶先報上名字.這麼說來,鹿山家家譜的最底下寫著「鹿山涉」這個名字.他是鹿山義彥的獨生子.與認真嚴肅的父母親不同,這個人的個性似乎很輕佻.

他以莫名熱切的視線打量著栞子小姐,視線特別集中在穿著針織衫的豐滿胸部附近.他在打的主意太明顯了,讓一旁的我覺得不爽.

「那個,可以……請教您關于這扇門的事情嗎……?」

栞子小姐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對方的視線,吞吞吐吐地詢問.

「好啊,隨你問.」

他一邊說著一邊走近一步縮短距離.葉子小姐困擾地往後退了一步.

「把,把門上秘密書櫃打開的人……是哪一位呢?」

「啊,這個?是我.早上我去大學朋友家里回來後,聽根本太太……就是我家的女管家,說在書房里找到以前的書了.我想找找有沒有其他值錢的東西……你是那個吧,北嫌倉舊書店的人,就是在車站旁邊的店.」

他又往前走近了一步.栞子小姐也跟著後退.拐杖抵在地上時,她上半身重心不穩地搖晃.這讓我怒不可遏.

「是,是的……我是.」

她縮縮脖子小聲回答,樣子看來很驚恐.

「我念北鎌倉的私立學校,所以每天都會去橫須賀線的月台,偶爾會看到你喲,神秘美人!」

神秘這兩個字是多余的.我滑過半個身軀上前擋住他繼續往前進.鹿山涉不悅地揚起眉毛和視線.這是他第一次看我的臉.

「我們過來之前,你有遇到剛剛待在這里的人嗎?」

我說.同時在心里不斷地告訴自己冷靜,冷靜.

「沒有.我正好去了藤澤車站.你說的人是誰?」

也就是說,他和筱川智惠子正好錯過了.

「除,除了書之外……這個書櫃里,還有其他東西嗎?」

栞子小姐躲在我身後說.鹿山涉移動到能夠看到她臉的位置上.他們兩人變成以我為圓心在繞圈圈了.

「要說有,的確是有.」

「能不能讓我看看呢?」

栞子小姐的聲音突然變得熱切.

「可是,那不是值錢的東西喔.其實我本來想確認看看它能夠賣多少錢,于是把它拿去舊貨店監定,沒想到老板說這是假貨,不值錢,所以我才拿回書房來放.」

我雖然不是很清楚,不過看樣子應該不是舊書.這個男人的兩手空空,而筱川智惠子肯定沒有見到那個東西.他拿走後,她才出現;而在他回來之前,她又早已離去.

「可是,也許很重要……請務必讓我看看.」

她低頭鞠躬.男人的嘴唇上露出討厭的微笑.

「這樣吧,我讓你看,相對地,改天要不要和我去哪里走走?我們去約會,去約會.」

「什麼?」

這次大叫的人是我.

「你在說什麼?別開玩笑了.」

「我又不是在問你……還是說你是她男朋友?」

「不……不是那樣……」

我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我連邀她來一場正式的約會都是不久前才開口.這個男人才出現二分鍾就說出口的要求,我居然花了半年多,想想自己真是沒出息.

「怎樣?你不想看這個嗎?」

他輕輕拍了拍皮褲的口袋.栞子小姐困擾地低著頭.我當然不可能讓他們去約會,但是也沒辦法強迫對方拿出來給我們看.我想不到兩全其美的解決辦法.

「在那樣的店里工作很辛苦吧?偶爾喘口氣比較好.每天每天都在碰老書,煩都煩……」

栞子小姐突然抬起頭來,表情變得僵硬,和剛才截然不同.鹿山涉看到她這副模樣,眨了眨眼睛.

「……和我去約會的話——」

她說.她身上已經看不見半點膽小的模樣.

「我想你只會聽到我一直在談舊書……比如說——」

她指向丟在沙發上的講談社版《少年偵探團》系列.在沙發椅面底下還收著光文社版和POPLAR社版的初版書.

「在這里的系列全二十六本,每本作品的可讀之處,執筆,出版的時代背景,裝訂,插圖的特征,現在的舊書價格等,無論多少我都能一直講下去.大概會連續講十個小時不休息.如果中間要休息和吃飯的話,應該會更久……即使如此,你還是想和我約會嗎?」

「呃……」

我看得出來鹿山涉的心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像潮水一般退去.他的眼神變了——這個不是他想約會的「神秘美人」,是只想敬而遠之的對象.

「……什麼嘛,原來是宅女嗎?」

他不耐煩地嘖了一聲後,順便看了我一眼,眼神在說——你的口味還真特別啊.不對,我雖然喜歡聽書的故事,但是連續十個小時也會很困擾啊.

「那麼,約會的事就當我沒說.這個隨你們處置吧,要拿回去也無所謂.」

鹿山涉從口袋里拿出那個東西放在我手上,便匆匆忙忙地走出書房.還帶點余溫的那個東西是一枚陌生的大錢幣.拿起來的感覺比看起來更輕.中央寫著「二錢」,背面的龍圖案四周寫著

「大正十二年」.年代很古老,看起來卻很新,也許就是因為鹿山涉所說的,這是假貨.栞子小姐湊近看向我的手.

「這是兩分銅幣.」

「是啊,兩分……咦?兩分銅幣?」

這個字眼我聽過好幾次.我記得是亂步寫的短篇小說篇名.

「《兩分銅幣》是被譽為日本最早本格推理小說的佳作.鹿山明先生一定是模仿那篇故事,制作了這個複制品.」

「那是怎樣的故事?」

「主角是與朋友同住的貧窮青年……他偶然得到一枚兩分銅幣,銅幣中間被挖空,還塞了一張寫著密碼的紙.朋友在解密的過程中,確信密碼標示的是大筆贓款的隱藏地點,最後帶著太量紙鈔回來……獨創的密碼,巧妙的敘述方式,以及意外的結果,這些地方現在讀來仍是色彩鮮明的佳作.」

我一邊聽著她的說明,心不在焉地檢查著兩分銅幣的複制品.仔細看會發現邊緣有奇怪的割痕.看起來好像有什麼秘密裝置.我用指甲戳進割痕里,掀起正面,結果硬幣工整地裂成了兩半,中間出現了挖空的洞.

「跟小說里的一模一樣……」

我感到背脊發冷.《兩分銅幣》的主角們也是同樣心情嗎?

「這一定也是特別訂制的.里頭放了紙.」

我拿出折起的薄紙,擺在茶幾上小心翼翼地展開.上面是一排直寫的漢字——「南無阿佛,南無陀佛,彌,阿彌陀,南彌,南無彌,陀,南無陀佛,南阿陀佛,」.

「好厲害……居然做到這種地步.」

栞子小姐以沙啞的聲音說,興奮之情難以抑制.

「這是什麼?」

「……這樣必須提到作品中的詭計,我可以說嗎?」

「咦?啊,好.」

「《兩分銅幣》中出現的密碼是由「南無阿彌陀佛」六個字排列組合構成.這六個字從左邊開始每三個字一排,排成兩列,正好轉換成點字文字……密碼的漢字就是點字打點的地方.」

我的腦海中浮現點字的模樣.這麼說來,好像是以縱三點,橫兩點來表示一個字.

「每個標點符號之前的內容可轉換成一個點字,原作中就是以這種方式得知藏錢的地方……不過這段文字很明顯地與原作不同.恐怕是鹿山明先生自己想出來的.」

我也不認為這麼花功夫的東西沒有意義.兩分銅幣中央的密碼,在原作中也是「寶藏」的線索.既然如此——

「這個就是給來城女士的謎題吧?」

「恐怕是……我認為很可能就是保險箱的密碼.」

隔著茶幾望著密碼的我們抬起頭相視而笑.除了我們兩人之外,沒有其他人知道這個銅幣的秘密.剩下的就是解開這篇密碼,對照點字記號,這樣應該就能夠打開保險箱了.

4

栞子小姐和我向鹿山家借了那枚兩分銅幣的複制品,急忙趕回北鎌倉.

因為幫忙看店的筱川文香打電話來哀號說:「忙死了!」都怪來城慶子的「委托」不容易,店里的工作全都擱置了.栞子小姐監定大量委托書籍時,我負責把收購的書上架,交換,寄送客人郵購的書,忙得團團轉,結果一下子就到了打烊時間.

栞子小姐說她會趁著晚上慢慢解開密碼,解開後就會通知我,于是我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家.

和媽媽兩人吃完飯後,我坐在客廳的窗邊開始閱讀厚厚的文庫本.這是《日本偵探小說全集2:江戶川亂步集》,創元推理文庫的書.里頭收錄了〈兩分銅幣〉,〈押繪與旅行的男人〉,〈人間椅子〉,因此栞子小姐把書借給我.

篇幅不長,因此我能夠一口氣讀完三篇.的確很有趣——內容雖然各不相同,不過讀後感都差不多.之前我也稍微想過,這些作品每一篇都安排了「遠離現實的夢具體成真」的要素.

用來解開密碼的推理作品《兩分銅幣》開頭這樣寫到:

「真羨慕那個小偷.」當時,我們西人已經窮困潦倒到甚至出現這樣的對話.我們住在偏僻地區寒酸木屐店的二樓,房間僅有三坪大,沒有隔閭,擺著西張一間張(注3)破桌.事情發生在松村武和我整天無所事事,唯有天馬行空的想像力格外旺盛的時期.已經走投無路,有志難伸的我們兩人貪婪地羨慕著當時轟動社會的大盜手法之巧妙.

接著就像是要實現那個「想像」一樣,他們為了小偷隱藏的大筆金錢而鬧得人仰馬翻.登場人物果然是一群「唯有想像力格外旺盛」的人.

我攤開書,茫然沉思著.

也許不只是書中角色如此,喜歡閱讀江戶川亂步作品的人,或許都有這種素質.

一味隱瞞情婦存在與個人嗜好的鹿山明,低調生活在銾倉房子里的來城慶子,拋棄家人十年沒回來的筱川智惠子,以及栞子小姐這樣的人——他們如何看待現實世界呢?是不是覺得現實世界就像人造的東西,突然因為某個巧合與夢交換了呢?

晦澀不明的不安隱約留在我胸口.

我感覺到視線而抬起頭,只見原本在看電視的媽媽正轉頭看著我.

「怎麼了?」

「你拿著書沉思的樣子,和過世的外婆還真像……」

這麼說來,我經常看到外婆擺出這姿勢.她喜歡在一天結束時讀書.

「……我還以為是什麼詛咒,正覺得毛骨悚然.」

「原來不是覺得高興啊……」

「誰會高興啊,她不在了,我可樂得輕松呢.」

她的表情可不是這麼回事,流露出幾分寂寞.我媽媽和外婆兩人的脾氣都很硬,每次碰面就會吵架.外婆過世後,媽媽少了拌嘴的對象,貝能經常把「樂得輕松」這句話掛在嘴上,表示她也經常想起外婆.

「你最近似乎比以前更能夠讀書了?」

「咦……」

我不自覺低頭看向手邊的文庫本.雖然有點頭暈,不過能夠一口氣讀完的頁數增加了.

「哎,每天都在舊書店工作,有這種轉變想來也合理.這樣一來,你什麼時候入贅都用不著擔心了.」

我緩緩合上書掩飾我的不耐煩.最近她偶爾會對我說這種話.我想這世界上應該沒有任何一個做兒子的喜歡母親打探自己的異性關系.

「你在說什麼啊……不要亂猜一些有的沒的好嗎?」

注3:以竹簍糊上日本傳統和紙後再上漆制成的工藝品.

「可是你最近不是經常和店長小姐講電話嗎?」

「那只是談工作.因為地震的關系,我們有很多事情要忙,只是這樣而已.」

「哎呀,這樣啊.」

媽媽沒有繼續追問,視線又回到電視上.電視上不斷播放著震災瓦礫處理的消息.

「你可以讀書了,外婆一定會很高興……她直到過世之前都還在掛心這件事.」

媽媽背對著我喃喃地說.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突然變得這麼感慨萬千,我反而很難做出什麼反應.

我的手機突然響起.是栞子小姐打來的.我躲開媽媽充滿好奇心的視線來到走廊上,按下通話鍵.

「啊,晚安.密碼解開了嗎?」

另一頭一片沉默.我還以為她掛斷了,但仍有聽見呼吸聲.我走進自己的房間把燈打開.

『……密碼解不開.』

「咦……?」

『你方便聽我說嗎?』

她以虛弱的聲音說道.

我打開房間里的電腦,看著葉子小姐寄來的圖片.似乎是她拿手機拍下自己制作的表格.

「HI SHI……U E JI MA?」

我只念出有解答的部分.

『我試著轉換成點字,卻有兩處怎麼樣也解不出來.』

「這是地名嗎?什麼什麼上島之類的地方?」

『我也想過這個可能,不過找不到符合的地名.我在想該不會要搭配他自創的點字規則,而其他解出來的日文字母也可能是錯的……』

平常她一下子就能解開這種譴題,看樣子她真的很煩惱.我揉揉眉心.說到其他想法——

「有沒有可能是鹿山先生弄錯了?他也許對于點字規則不是很清楚.」

『我一開始也這麼想……但是,那間書房里有很多點字相關資料,對吧?我剛才也打電話問過義彥先生了,聽說鹿山明先生本身也是點字學習後援團體的理事,也擁有點字翻譯經驗.』

意思也就是,他是故意這麼寫的了.我靠在從小用到現在的椅子椅背上.

『我也打過電話去來城女士家里,不過她似乎不具備點字方面的知識……所以,這個謎題應該沒有用上太複雜的規則.我在想,也許提示就在亂步的作品里……』

如果是這樣,問我這個門外漢也不會得到答案.畢竟我幾分鍾前才剛讀完《兩分銅幣》.

「既然這樣,是不是找熟悉這方面事情的人談談比較好?找我之外的……比方說井上先生?」

我第一個想到的人是筱川智惠子,但是她是我們最不能求助的人.

『不.』

她固執地說:

『大輔先生是最適合的人選.』

「呃,可是……」

『我不想找其他人談.總覺得每次一和大輔先生談過後,就能夠找到答案……我也不曉得為什麼,不過好像除了你以外的人都不行……』

她說最後一句話的聲音像在說悄悄話一樣細小.

我深深慶幸我們不是面對面在談話.如果她人在我的手能夠構到的距離,我沒有自信能夠保持冷靜.我深呼吸一口氣,再度看向螢幕,決定想到什麼說什麼,陪她直到謎題解開.

「……既然這樣,會不會是采用大正時代的點字規則呢?也許與現在的規則不一樣?」

『日本的點字標記基礎確立于明治時代(一八六八~一九一二年),所以我想應該也不是.』

這個答案雖然被她干脆否決,但我不覺待氣餒,因為我不需要找出答案,只要能夠幫助她思考就好.

「那……」

『請等一下,大輔先生?』


「是.」

『你為什麼提到大正時代?』

「……欸?」

這麼說來,為什麼呢?鹿山明制作複制品銅幣的時間是現代,與大正時代沒有關系.不過,我好像是在哪里看到那個古老年代,應該就是今天看到的.

「對了,就是那個兩分銅幣.背面寫著大正十二年,所以……」

『咦咦?』

見她反應這麼大,我也嚇了一跳.耳邊隱約聽見金屬聲,大概是在確認那一枚銅幣吧.

『真的耶,大正十二年……可是,為什麼……啊!』

這回聽見一聲悶響,好像是她將某個沉重的東西擺在某處.如果是她房間的話,一定是書.只聽見她翻書頁的聲音,接著突然一片安靜.

「栞子小姐?」

『……我知道了.』

她開心地說:

『我想,密碼解開了.』

5

隔天抵達來城慶子家時,已經過了早上十一點.雖然一方面也是因為配合對方的時間,不過我們也一直在文現里亞古書堂里忙到剛剛.我們一大早就開始處理昨天剩下的工作.

看店的工作就交給筱川文香.栞子小姐在出發之前,姑且想要向她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不過她才說到一半就被打斷了.

「啊,嗯.我大致明白了.我大致明白這件事情你再繼續說下去我還是聽不懂……總之就是只要打開那個房子里的保險箱,我們就能夠收購超棒的藏書,而且還能夠看到超棒的寶藏,對吧?既然這樣,加油吧!姊姊,這也是為了我們的家計!」

她就這樣送我們出門了.昨天,因為筱川智惠子回家一趟——應該說,因為她們一起看了《旅行繪本》,因此姊妹倆再度重修舊好.

我們下車走向大門.今天的栞子小姐肩膀上背著一只大托特包,里頭似乎裝著解釋密碼需要的東西.我還沒有聽她仔細說明怎麼解開,解開的結果是什麼.我當然也問過了,不過她只回答我:「用《兩分銅幣》的密碼解法是解不開的,但是可以從《兩分鋼幣》解開.」聽得我一頭霧水.情況似乎錯綜複雜到無法只用嘴巴說明.

我看得出來她雖然拄著拐杖,腳步卻很輕盈.不只是因為即將拿到大筆收購機會而開心,還有解開密碼的滿足感,更重要的是她似乎很期待看到保險箱的內容物.《押繪與旅行的男人》如夢幻般的初稿真的存在嗎?——前往來城慶子家的路上,她也不斷地聊著這件事.她雖說並不支持母親的理論,不過她也在內心承認如果真的存在,她很想看看.

穿過大門走向房子,我們看到有人站在玄關處.一名身穿黑色連帽外套的年輕男子正在和田邊邦代說話.長相如此相似,大概因為他們是母子吧.這個人一定就是之前提到過的「和弘」了,他腳邊還有一只附有輪子的小型行李箱.他的母親注意到我們,向我們揮手,邊輕拍兒子的背部說:

「好了,你真的要小心喔,和弘.」

叫做「和弘」的男子只是點點頭,便拉著行李箱的把手走開了.經過我們身邊向我們點頭打招呼時,也沒說半句話.和他的母親不同,他的個性似乎比較沉默寡言.

「您,您好……您的兒子過來找您啊.」

栞子小姐目送他走出門外之後說.

「是啊.他正好休假,所以過來幫忙.」

「他要去旅行嗎?」

「不是的.那個箱子里全都是瓶裝水.我提過他住在東京吧?因為商店里不容易買到水,所以我在這里買了許多,讓他帶回去.」

我可以理解.幾個禮拜前,新聞報導提到東京的自來水的輻射物檢測超出標准值,超市里的礦泉水因此瞬間賣光.有些地區仍殘留著輻射的影響吧.我們這一帶相較之下受到的影響較小,所以沒有出現搶水的騷動.

「你們先進來吧,小慶在等著.」

田邊邦代說.

來城慶子還是在同樣那間起居室里等著我們.她和平常一樣穿著寬松的家居洋裝.栞子小姐問她要先開保險箱,或是先說明密碼,她透過妹妹表示想要先聽聽密碼怎麼解.我也很咸激她選擇先聽說明,因為我實在好奇得不得了.

坐在椅子上的栞子小姐先將兩分銅錢的複制品擺在桌上.

「您見過這個複制品嗎?似乎是鹿山明先生制作的.」

打完招呼後,她突然開始口齒伶俐地說明.大概是情緒很高昂的關系,今天開關很迅速就啟動了.

「欸,小慶,我記得你不是有這東西嗎?」

聽到妹妹的問題,她搖搖頭,發出聲音.

「……她說書庫里有真品,不過她沒看過這個.」

能夠做出假貨,當然一定擁有真品.栞子小姐把硬幣分成兩半,攤開寫著密碼的紙張.田邊邦代佩服地驚叫:

「這做工好精巧啊.」

「是啊.我也覺得很精巧……如同我昨天提過的,這是配合點字規則解讀的密碼,不過有一部分我怎麼樣也解不出來.」

栞子小姐從包包里拿出一張紙.那是昨天她寄給我的密碼解讀筆記.在寫著問號的第三欄外頭寫著「拗音符」,第四欄外頭寫著「YO」,這兩個是後來填上去的.

「無法解讀的這兩個記號,如果直翻出來就是寫在欄外的文字.」

她指著手寫字一邊說.「YO」我還知道,不過「拗音符」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現場也沒有人發問,我只好開口:

「這個叫什麼的音符……是什麼?」

「讀作拗音符.日文里不是有些字會加上小寫的『YA』,『YU』,『YO』嗎?例如:『KYA』或『RYU』……這個就是拗音.」

她舉例子動嘴唇的樣子好可愛,不過我當然什麼也沒說.

「而拗音符就是標示下一個點字記號是拗音的符號……在這里則是指這兩個記號是拗音的『YP』.」

加上YO的拗音——我試著在心里發音,卻發不出來.

「有這種拗音嗎?」

「沒有.所以我才會解不開密碼.」

栞子小姐說.我總算明白她昨天在煩惱什麼了.

「我一直以為是鹿山明先生弄錯拗音符的用法了,但是他十分熟悉點字規則.于是我發現……也許這個錯誤本身就是『謎題』的一部分.」

她說到這里停住,環視我們每個人.

「其實還有一個人在將近九十年前也弄錯了拗音符的用法……鹿山明先生故意模仿那個人的錯誤設計密碼.」

她從包包里拿出一本破爛冊子.封面上的書名寫著《新青年》.我記得這是以前的推理小說雜志.她翻到貼著便利貼的那一頁,上面寫的「創作偵探小說:兩分銅幣」標題躍入眼中.作者名稱當然是「江戶川亂步」.

「弄錯的人是……亂步嗎?」

「是的.亂步在出道作品《兩分銅幣》中,也弄錯了密碼.」

我愣了一下.這麼說來,在看鹿山明的「報告書」時,栞子小姐曾經告訴我——他在出道作品中弄錯了某個成為解謎關鍵的文字——指的一定就是這個了.

「這本雜志是發表《兩分銅幣》那一期的《新青年》,亂步也是自此開始以偵探作家身分出道.」

她一邊說著,一邊拿出另一本書.黃色的書封上並列著《帕諾拉馬島綺譚》,《一寸法師》,《湖畔亭事件》三個篇名.

「這本是亂步晚年出版的桃源社版全集……請看一下《兩分銅幣》的密碼,特別是拗音出現的部分.」

「……密碼不一樣.」

「是的.最早發表時,拗音的點字記號弄錯了.直到戰後的桃源社版全集才終于更正.弄錯的地方與鹿山先生設計的密碼如出一轍……解謎的提示在這邊.」

她指著挖空的兩分銅幣一側,寫著年代的那一面.

「這里寫著大正十二年,但事實上不可能是這個時代.」

「咦?為什麼?」

「這個兩分銅幣雖然一直流通到昭和初期(一九二六年起),但鑄造時間只有從明治六年(一八七三年)到十七年間.大正十二年(一九三二年)已經沒有鑄造.大正十二年是《兩分銅幣》在《新青年》上發表的時間……也是亂步出道的那一年.

亦即這是提示,他要我們按照大正十二年發表的《兩分銅幣》……亂步弄錯的點字規則,來解開這個密碼.密碼的『南無阿彌陀佛』特地寫成舊字體,也是在暗示這一點.」

我總算明白她所說的「可以從《兩分銅幣》解開」的意思了.亂步的原作本身就是解開密碼的線索.

好一陣子沒有半個人開口.來城慶子就這麼靠著輪椅的扶手,以彷佛在作夢的眼神等待栞子小姐繼續說下去.

「那麼,密碼的答案是……?」

梁子小姐拿出自己的筆,在自己筆記上寫的問號「?」底下寫上小「YO」.

HI S(HI)YOU E JI MA(ひし(よ)うえじま)

「……什麼意思?」

「我也不是很清楚……來城女士,您有沒有什麼線索?」

坐在輪椅上的女性只對這個問題眨了一下眼睛,態度不曉得是知道或不知道——但是,她為什麼不回答呢?

「……總之我們先打開保險箱看看吧?先確認這個密碼對不對.」

田邊邦代說.我們目前的確還不知道這是不是正確答案.我和粱子小姐起身,打開房間角落的門.來城慶子移動輪椅來到能夠看見衣櫃深處放置保險箱的地方.

「那麼,由我代替小慶打開羅.」

委托人的妹妹在保險箱前面轉動轉盤,插入鑰匙一轉.雖然解開了三道鎖的前兩道,保險箱卻還沒有任何反應.

然後她看著解開密碼的筆記,一邊依序按下密碼按鍵.

「……」

在我身旁的栞子小姐以拐杖支撐著體重,彎腰向前,鏡片後頭又大又亮的黑眼珠炯炯有神,彷佛不願意錯過等一下要發生的事.我也不自覺地緊握雙手.

按下最後的按鍵那瞬間,保險箱內側傳出喀嚓的聲響.厚實的金屬門發出微弱的吱嘎聲緩緩打開.

里頭出現了木制的內門.打開木門後,只見架上擺著一疊對折的老舊紙張.保險箱里頭的物品只有這樣.

田邊邦代將那疊紙拿出來,交到自己姊姊的手中.我們圍到了輪椅四周.擺在來城慶子腿上那疊紙的背畫朝上,清楚留著曾經撕破後,底下再以其他紙張修補的痕跡.

她以顫抖的手打開那疊紙.那是疊份量十足的稿紙,上面填滿了以鋼筆書寫的潦草文字.

不過,篇名和作者名稱還是清晰可辨.

〈押繪與旅行的女人〉 江戶川亂步

來城慶子原本以飄渺的眼神看著稿紙,突然緊緊抱住稿紙,低著頭動也不動.

6

「……篇名不一樣呢.」

我小聲對栞子小姐說.或許是主角在火車上遇見的「男人」變成了「女人」.女人帶著跑進畫中的男人的畫旅行,這樣的情節也挺吸引人.

因為栞子小姐沒有回答,我偷看她的反應.只見她沉默地愕然呆立著.她曾說不可能存在的初稿出現了,所以才會這麼驚訝吧.

「……我們讓小慶自己獨處一會兒吧?」

田邊邦代在我們耳邊小聲說.的確,她終于見到不惜賣掉其他藏書也要拿到的戀人的遺物.我沒有異議,不過——

「栞子小姐,我們出去吧?」

我戳戳她的手臂說.她這才終于回過神來.

「咦?嗯,也是……等一下也可以讓我看看嗎?」

後半句是對著來城慶子說.等到對方點頭後,栞子小姐才離開房間,我也跟在她身後來到走廊上.

「好了,小慶……你慢慢來.」

妹妹說完,關上起居室的拉門.我們就這樣跟著她前往位在別館的書庫.迎接我們的仍舊是那些偵探小說收藏.

「謝謝你們為了小慶做了這麼多.按照我們說好的,這里的書就賣給你們了,請慢慢看.」

「不會……要道謝的是我們.」

栞子小姐終于露出微笑,低頭鞠躬——或許是我看錯了,總覺得她的表情有些得意.也許是因為她在母親出現之前,就靠自己的力量解決了這項委托,所以感到很滿足吧.

起居室里突然傳來尖銳的電話鈴聲,田邊邦代不悅地蹙眉.

「特地讓她一個人靜一靜的……對不起,我稍微去一下.」

她匆匆忙忙走出走廊,背著手關上別館的門.書庫里只剩下我們兩人.

「書的排列方式與上次看到時一樣,沒有少哪本書或雜志,看起來好像完全沒人整理……」

栞子小姐轉了一圈環視書櫃,一邊說.我也跟著模仿她的動作,不過腦子里在想的事與舊書完全無關.這樣一來,這次的事情已經差不多解決了.我和她還有個約會要履行.

「……下次休假,想去哪里呢?」

書庫里還是一樣安靜.她轉向一旁沉默不語.我覺得自己的問題彷佛被沙子吸進去了.

「我說……」

「大輔先生,那個.」

她打斷我的話,指著入口附近的書架.也許是舊書收拾得很匆忙的關系,每一層排列的書本數量完全不同.在塞得滿滿,毫無縫隙的那一層里,可以看見那本我上次拿出來的《江川蘭子》書背.她伸手指的方向就是那附近.

「《江川蘭子》怎麼了嗎?」

「不是,不是那個……旁邊的……」

「《空中紳士》嗎?還是……《殺人迷路》?」

我眯起眼睛念出兩邊的書名.栞子小姐的臉色不曉得什麼時候變得鐵青.

她突然改變方向走近其中一個書架,抽出一本書放在我手上.那是《創作偵探小說選集 第三輯》.相當老舊的書,沒有書封,也沒有包上石蠟紙,書況不是太好.

「你拿著這本書跟我來!」

她打開別館的門來到走廊上.雖然拄著拐杖,但是她的步伐很穩定——說來奇怪,不過這種時候我才真切感受到她的腳真的康複了.

她在起居室前停下腳步,毫不猶豫地打開拉門.我還來不及開口問她「這樣好嗎?」坐在窗邊輪椅上的來城慶子驚訝地轉過頭來.

電話已經講完了嗎?到處都沒看到妹妹的身影.圓桌上丟著剛才沒有的東西——田邊邦代原本穿著的荷葉邊外套,以及一支廉價手機.

栞子小姐拿起櫃子上的便條紙和筆,塞進來城慶子的雙手里.

「我只問你一個問題.」

她壓低聲音說:

「這個房子的斷路器……或者說總電源開關,哪個都可以,在哪里?」

我愣住了.斷路器?什麼意思?但是,拿著筆和便條紙的來城慶子的手開始微微顫抖,最後紙和筆都掉在腿上.這麼說來,剛剛才從保險箱里拿出來的稿紙不在這房間的任何地方.到哪里去了?

「謝謝.大輔先生……我們走吧.不好意思,可以幫我拿包包嗎?」

「好是好……不過,我們要去哪里?」

「車站.也許還來得及.」

通往鶴岡八幡宮的縣道不只車道壅塞,連人行道也很擁擠.畢竟現在是春季百花盛開的周末.我們急急忙忙快步前進,與前往源瀨朝墳墓的觀光客團體擦身而過.

「為什麼要去車站?」

我問走在前面的栞子小姐.

「因為也許有機會追上……拿走稿子的人.」

她的呼吸已經開始紊亂.速度雖然和沒用拐杖的人差不多,但還是很難走太久.

「你說要追上的人,是指田邊女士嗎?」

我想不到還有什麼其他人選.那問房子里沒看見她的蹤影.但是,得到的回答卻出乎我意料之外.

「……不是田邊女士.等一下再詳細解釋.」

究竟是誰?我知道她累了,可是還有一個問題我非問不可.

「你剛才的問題是什麼意思?斷電器那個.」

「不是斷電器也沒關系……我只是想確認她在那棟房子里住多久了.」

結果我還是不懂到底是什麼意思.

看見八幡宮的紅色鳥居了.數也數不盡的櫻色花瓣乘著海風,穿過鳥居.我們來到若宮大路的十字路口上,栞子小姐指著延伸往八幡宮的參拜道路——段葛的前方.

「……找,到了……在那邊……前面……」

意思是要我先過去攔下對方嗎?正好紅綠燈變成綠燈,我穿過斑馬線,穿梭在觀光客之間,跑上高出一階的參拜道路.每次風一吹,櫻花盛開的林蔭道就會沙沙作響.

段葛到處都有樓梯可通往左右馬路.在距離十字路口最近的樓梯前,有個熟面孔站石燈籠旁.是那位穿著黑色連帽上衣的年輕男子.

(和弘嗎?)

照理說他剛才應該回東京了,還在這種地方做什麼?難道栞子小姐說的入是他?

仔細一看,石燈籠的陰暗處還有另一個人.那個人肩上背著一只大皮包,身上穿著剪裁精良的外套和裙子.她從行李箱中拿出帽子戴上,正要拉上拉鏈.

打扮雖然與方才完全不同,不過那張臉就是田邊邦代.行李箱擺在她的腳邊,很顯然她打算接下來要去旅行.

(與兒子碰面拿回行李嗎?)

原來瓶裝水的事情是撒謊.

剛才正好有人打電話來,一定也是某人為了讓她偷偷離開那個房子所安排的技倆.我想起擺在起居室桌上的手機.也許打電話的人就是當時在那個房間里的來城慶子也說不定.

可是,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

正好此時栞子小姐趕了過來.我代替氣喘籲籲的她出聲說道:

「田邊——」

一開始轉過頭的只有兒子.

「……啊.」

他有些困惑地點了點頭.這麼說來,這位「和弘」也姓田邊.他的臉上寫著:你們為什麼在這里?

「……你好.」

我也打招呼.我還在考慮該從哪個部分問起,田邊邦代已經拍拍兒子的肩膀.

「和弘,可以了.謝謝你幫我拿行李……之後的事情就拜托你了.你們兩個好好保重喔.」

和弘輕輕點頭,稍微遲疑了一下,對著她說:

「阿姨,你也要保重.」

他也對我們致意後,小跑步穿過車道,朝八幡宮的方向走去.他似乎不是要往車站,而是要回雪之下的房子.

(……阿姨?)

我的腦袋一團亂.我沒有聽錯.剛才那個人的確叫她阿姨,而不是媽.也就是說,該不會——

「來城慶子女士.」

栞子小姐總算開口.她仍在喘氣.

「能不能找個地方……稍微聊聊呢?」

「……也好.」

直到剛才我們稱為田邊邦代的女士——來城慶子點點頭.

「去小町通的咖啡廳好嗎?不過這個時候,店里也許很多人.」

7

我們照著來城慶子的提議,進入小町通底端的老咖啡廳.店里雖然人很多,不過還沒有客滿,我們很快就被領到能夠看見中庭的位子前.

「我以前偶爾會和明先生一塊兒來這里……這家店很久了.」

點完餐後,來城慶子說.她的聲音偏低,有點沙啞.這才是她真正的聲音吧.不只是服裝,外貌和冷靜沉著的說話方式,完全就像是另一個人.

「坐輪椅的女性是您的妹妹吧?」

栞子小姐問.

「對.她才是真正的田邊邦代.我們倆姊妹互換身分,連發型和服裝也改變了.」

「……她的病或傷呢?」

「那些都是真的.提到對方的情況時,我們說的幾乎都是真實情況.因為這樣演起來比較輕松……妹妹拚命工作讓孩子念到大學,等到孩子一獨立就生病了.這件事情發生在半年前,我當時在宮城住了一小段時間照顧她.」

我想起鹿山義彥的話——律師上門拜訪來城慶子,她都不在.原來不是因為自己住院,而是去照顧生病的親人.聽說雙親都過世的姊妹兩人,沒有其他親戚.

「好不容易出院了,這回卻遇上大地震而受傷……于是我開始在自己家里照顧她.她的身體那個狀況,對于這次的事情卻一句話也沒問,全力幫助我.她從以前就很可靠.」

她望著遠方的眼神和那位坐輪椅的女士很相似.不對,也許是那位女士模仿這個人也說不定.也就是說她開始在鎌倉生活還不到一個月.我明白栞子小姐剛才問斷電器位置的理由了.

如果真的在那棟房子里住過幾十年的話,當然會知道斷電器在哪里.

「可是你為什麼會發現?我們兩個一直覺得自己裝得有模有樣呢.」

「剛開始我沒有懷疑……不過,我們第一次碰面那天,一進入那個起居室時,我就覺得有些不對勁.」

來城慶子睜大了雙眼,在旁邊聆聽的我也一樣驚訝.這些事情我第一次聽到.

「這麼早就發現了?為什麼?」

「您匆忙收拾擺在桌上的〈孤島之鬼〉初版書和蕾絲縞織工具後,曾經把書遞給另一位女士.我不知道您為什麼要那樣做.」

「什麼意思?」

「那張桌子空了一張椅子的空位,亦即那是固定容納輪椅的空間.如果原本在那兒看書的人把書擺在桌上,暫時離開座位……只要回到同樣位子上的話,書應該仍然擺在她面前的桌上才對,沒有必要多個人特地拿給她.」

「……你說得沒錯.」

來城慶子想起當時的情況,點點頭.

「坐在另一張椅子上看書的人是我.妹妹當時原本在編織蕾絲.因為她沒有其他事情可做,所以會自己編各式各樣的東西……像是電話罩子等等.還有呢?」

「再來就是提到關于地震的事情時.」

栞子小姐流暢地繼續說:

「另一位女士說過『我那時很害怕,靜悄悄的家里只有自己一個人』.可是那棟房子里的電話是轉盤式的舊型黑色電話.那種電話只靠電話線供應的電力就足以通話,停電時,電話依然會響才對……妹妹和外甥曾經打過好幾通電話給您,確認您是否平安,她卻完全沒有提到這件事,我覺得不太自然.

現在想想,她說的那句話應該是指待在宮城縣的時候自己的經曆.而來城女士您則是用那個黑色電話聯絡上人在東京的外甥,他才騎著摩托車趕回老家救出母親……我沒說錯吧?」

來城慶子微笑.

「大致上都對了.我家也有書櫃倒下,不過我沒有被壓在底下……雖然差一點就壓到了.」

我專心聽著栞子小姐的說明.我們明明見到,聽到同樣的內容,為什麼我卻全都沒有注意到.這個人的洞察力總是讓我很驚訝.

「仔細想想,與這次事件有關的所有人,幾乎沒有一位從以前就和您認識了.唯一的例外就是一人書房的井上先生,不過您們直接碰面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以互換身分的所有條件萬事具備.

最關鍵的破綻則是《江川蘭子》.我也是直到剛剛才注意到……您把書放回書架上,卻不是放回大輔先生抽出來的地方,而是《空中紳士》和《殺人迷路》之間.我認為那絕不是巧合.」

「以前就是那樣排列的,所以我下意識間,不自覺就那樣放了.」

「請問……這是什麼意思?」

我跟不上對話內容,只好戰戰兢兢地開口問.

「《江川蘭子》,《空中紳士》,《殺人迷路》……這三本都是亂步和其他作家合作的小說.不熟悉舊書的人特地把書收進那個位置,很不自然吧?畢竟書架上有的是其他空位.」

栞子小姐為我解釋道.道麼說來,並上也曾提到那三本窖,他說過是筱川智惠子將那三本合作小說的初版審賣給了鹿山明先生.

「可是,我差點把《江川蘭子》掉在地上時,你完全沒有反應.所以我一直以為你完全不懂舊書.」

我對來城慶子說.結果,她眼中的笑意突然消失.

「我在防著你.」

「什麼?」

我不禁懷疑自己的耳朵.我完全不曾想過有人這樣看待我.

「你是和這位筱川小姐一起行動的人啊,所以我一直懷疑你的任務或許就是故意裝作對舊書一無所知,好讓我們松懈……即使是現在,我仍然覺得有這種可能.」

「為,為什麼會有這種誤會……」

「一開始我去文現里亞古書堂的時候,你不是曾經特地打開窗簾想要確認我的長相?」

「咦?」

這麼說來,我的確那樣做了.我想看看走過店門前的這個人長什麼模樣.因為我很好奇是什麼樣的人前來委托工作.


「我沒有其他太深的意思,純粹只是好奇罷了.」

「可是我很懷疑.一看到你拿著《江川蘭子》,我就確定自己沒想錯.一個門外漢會正好拿到最貴的亂步初版書,怎麼想都不自然吧?所以你差點讓書掉在地上時,我也努力克制自己別大叫.」

「那只是巧合.」

我苦澀地說.當時只覺得這書名很像是把「江戶川亂步」變成女孩子的名字罷了,沒多想就順手拿了出來,根本沒有太深的涵義.

「我們現在沒有必要撒謊,我可以向您保證……大輔先生真的對舊書毫無概念.他真的是個門外漢.」

栞子小姐開口幫腔.我雖然知道她是在替我辯護,不過聽到這番話還是讓我心情很複雜.但是,來城慶子看來姑且接受了.

「……不過,也就是因為這位門外漢碰巧拿到那本書,才讓筱川小姐注意到我的真正身分,對吧.也有些事情就是因為你是個門外漢才能夠看得見.」

我停住原本正要拿起水杯的手,總覺得她這番話深深打動了我.真的是這樣嗎?——我認為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發生就是了.

此時飲料送了上來,談話到此中斷.三人份的咖啡一一擺到桌面上.

「鹿山明先生的報告書,是早就打算交給我們才做的嗎?」

栞子小姐提出另一個問題.來城慶子把杯子拿到嘴邊,似乎在爭取空檔.

「那是妹妹根據我所說的話自己做的.為了記誦.」

「記誦?」

「我們要扮演彼此,妹妹要記的事情很多.關于鹿山家,關于江戶川亂步……她以我所說的內容為基礎整理成方便記憶的文章.她做得很好,所以我認為與其開口說得丟三落四,不如直接把那張給你們比較快.很有用,對吧?」

我們點頭.怪不得那個報告書的敘遖缺乏情緒——畢竟鹿山明對于撰寫的人來說不具重要性,那些內容只是為了記憶而收集的「資訊」罷了.

「妹妹演得不錯,只要遇到跟不上的地方或難以回答的問題,我就會幫忙接口.我以問她問題的方式暗示妹妹該搖頭或點頭.你們知道我們怎麼做的嗎?」

她的語氣聽來有些得意.栞子小姐握著手抵著唇,想了一會兒後開口:

「……該不會是對你問的問題基本上都點頭……只有聽到『我記得』三個字的時候搖頭?」

來城慶子笑著點頭.

「沒錯……你們果然很優秀.就算是知道我們存在的鹿山家人,甚至是井上先生也完全沒發現.」

被說中了,卻沒見她露出不甘心的表情.她也許很享受談論那段過程吧.

此時陽光突然消失,我們看向綠意盎然的中庭.只是天色稍微變暗了,但店里的氣氛似乎也跟著改變了.

「如此大費周章的撒謊,只是為了打開保險箱嗎?」

栞子小姐望著窗外說.

「當然.」

來城慶子的語氣變得強烈.

「明先生過世後,我一直很想拿出保險箱里頭的東西……而且也想知道密碼.可是,鹿山家的人不肯幫忙.那也是理所當然,所以我原本就打算花時間慢慢耗.沒想到……」

「……發生地震,是嗎?」

栞子小姐靜靜地接下去說.

我的腦海里突然想起與這座中庭類似的景色.第一次去這個人家里時,我們曾經一邊說話,一邊從書庫眺望庭院.

(人類不曉得明天會怎麼,現在想做的事情如果不快點做,只會徒留後侮.)

那是她見到自己親人受傷,生病的樣子後做出的決定吧.

「是的.所以我利用了我妹妹.只要被那種身體狀況的人一拜托,我想鹿山家的人也很難拒絕……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只是我沒想到密碼和鑰匙真的不在兒子義彥先生手上.」

她說完笑了笑.

(……只是這樣嗎?)

我不禁懷疑這場互換身分的把戲應該還有其他原因.聽說亂步的小說里經常出現偽裝成其他人的橋段.來城慶子是不是也有想要模仿亂步小說的欲望呢?就像鹿山明很「享受」不同的自己一樣.

「我母親早就發現了嗎……您們兩位的真實身分.」

大概是對于母親的行動感到不安,栞子小姐戰戰兢兢地問.

「也許有注意剄些什麼,不過她沒說.她只說:『如果你願意出售藏書也很好,不過,你有沒有打算出售保險箱里頭的東西呢?』」

我的背後感到一陣涼意.她的目標真的是保險箱里頭的東西——故意給我們提示,或許也是為了得到寶物的安排.

「您准備帶著稿子去旅行嗎?」

聽到這問題,來城慶子點點頭,視線落在自己手邊;一樣是那個彷佛焦距有些對不上似的飄渺眼神.

「明先生為我實現了我的願望.所以為了祭奠他,我准備去不同地方走走……就像《押繪與旅行的男人》一樣.雖然暫時不會回來,不過藏書的收購就委托你們了.我將那些書和房子都交給妹妹和外甥管理,之後你們再和他們聯絡.」

她一邊這麼說著,一邊從皮革包里拿出透明塑膠文件夾擺在桌上.里頭擺著那疊稿子.

「來城女士的願望是什麼呢?」

栞子小姐只瞥了一眼文件夾,完全沒打算觸碰的樣子.她明明那麼想要知道保險箱的內容物是什麼,還說了如果是亂步的夢幻原稿,請務必讓她讀一讀.這麼說來,我記得她從保險箱打開後,態度就變了.

「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吧?」

「是的,大致上……包括這疊原稿的秘密.」

「咦?秘密?」

我凝視著栞子小姐沉著的側臉——沒想到她突然轉向我,我差點忍不住往後仰.

「大輔先生,《創作偵探小說選集》你帶著嗎?」

「啊,是的.」

我打開栞子小姐交給我拿著的包包.她交給我的那本書也裝在包包里一起帶了過來.我將那本開始褪色的《創作偵探小說選集 第三輯》交給她.

「不好意思,我從書庫借了出來.」

「沒關系……反正已經確定賣給你們了.不過估價時也要把這本算進去喔.」

「當然.」

一邊繼續說話,栞子小姐翻開那本書的第一頁,出現「廢話」的篇名.一絲隱約的舊書紙張氣味與咖啡香氣混合在一起.

來城慶子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不明白意思的人只有我一個.栞子小姐開始為我說明.

「這本是昭和三年初(一九二八年)出版的作品.文中的『本年度』指的是前一年的昭和二年.」

我看了看開頭處的內容.

本年度我一個字也沒寫,因此沒有作品能夠刊登在這本選集中.以我自身來說,我原本也沒有打算交出什麼稿子,但是編輯怕我會因此覺得孤單,所以建議我寫寫序文.

我可以深深感覺到他的百般無奈.昭和二年這個年分我有印象,應該是——

「也就是寫出《押繪與旅行的男人》初稿那一年嗎?」

「是的.當然這篇序文是寫在昭和四年重寫的《押繪與旅行的男人》之前.如同這里所說,昭和二年亂步沒有發表作品,而是到處流浪……請看後半段這里.」

她翻開書頁,指著序文最後的內容.

比方說,《火繩槍》,《沒有嘴唇的臉》,《押繪與旅行的男人》.最後的《押繪與旅行的男人》是這次前往京都旅行時所作的妄想,大半內容在宇治的百花園里花一夜時間寫完,然後丟進名古屋大須酒店的廁所里……

「咦?這也就是說……」

我在腦中整理這段內容.上面清楚寫著「丟進廁所的」作品名稱是「押繪與旅行的男人」,而這毫無疑問就是指初稿.篇名和《押繪與旅行的女人》不一樣——

「亂步沒有理由偽造已經丟進廁所里的作品名稱,所以初稿並非《押繪與旅行的女人》.也就是說……」

栞子小姐以指尖輕輕敲了敲收納稿紙的塑膠文件夾.

「這是假的……是鹿山明先生自己寫的作品,對吧?」

沉默持續了一會兒,店里的喧鬧聲變得很大聲.

來城慶子不發一語地打開文件夾,取出稿子.在我眼里看來這份稿子相當陳舊,角落卷曲,還有小小的墨漬和變色.

「真的是假的嗎?」

我問.來城慶子點頭.

「明先生說他特別訂制了稿紙,參考亂步親筆寫的原稿,連設計,髒汙等也仔細重現,要我好好期待成品……這的確做得很逼真.」

看他到目前為止所做的東西就知道鹿山明的個性十分講究.也不難了解他一定花了很長的時間准備.

「你們看這邊.」

她翻開第一張稿紙,讓我們看看背面.角落用與正面同樣顏色的星水寫著「作 江島日生」的小字.這是制作者的名字吧.

「江島(E JI MA)……日生(HI SYOU)?」

我在嘴里反覆念著——Hl SYOU E JI MA.就是那個保險箱的密碼.

「這是鹿山明先生的筆名嗎?」

栞子小姐問來城慶子.

「我想是的.也許他立志成為小說家時曾經用過.」

「……您沒有問過他本人嗎?」

「是的.他沒有告訴我太多.他說自己缺乏這方面的才能,所以決定舍棄這條路.年輕時寫的作品也全部燒掉了……所以,這是他所留下的唯一一部小說.只是為了實現我的願望,所以他特地為了我再次提筆.」

我感覺好像撥云見日一般,許多事情都能看清楚了.把自己為了戀人而寫的小說鎖進保險箱里,以沒有任何人知道的,自己的筆名當作密碼,做好安排讓戀人在自己死後打開——他雖然在奇怪的地方花了許多心思,不過主要就是准備了一份獻給戀人的禮物而已.

安排了重重機關,大概只是不希望自己的小說被受贈者之外的人看到吧.這的確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作品,但對于這位女士以外的人來說沒有價值,就像那枚兩分銅幣複制品一樣.

「所以來城女士的願望是……?」

我說.這個答案我還沒聽到.她有些難為情地低下頭,交握起雙手.

「上了年紀後,有時人們反而會出現很幼稚的想法.也許是因為愈來愈常想起過去的事了……這幾年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夠進入亂步作品的世界.就像進入畫中的男人一樣……我知道這個夢想很愚蠢,也對明先生提過.」

(塵世是一場夢,夜里的夢才是現實,嗎?)

聽到她這麼說,鹿山明絕對不會笑她吧.他甚至花了許多時間慢慢准備,只為了完美地實現她的願望.

一切都要怪准備尚未完成,情況才會變得這麼複雜,不過鹿山明留下的東西,現在就在來城慶子手上.

「這部小說大概是以我為主角寫的故事.我打算和《押繪》一樣帶著它,一邊旅行一邊慢慢閱讀……以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讀者的身分.」

她一邊說著,一邊緩緩以手指撫過江島日生的署名.

「我很想聽聽他多談談這部小說……就連這個奇怪筆名的意義,我也已經無法向他確認了.」

「……來城女士.」

栞子小姐的聲音突然變得低沉,沉重.這是她談正事時的習慣.

「鹿山明先生第一部閱讀的亂步作品,是《大金塊》嗎?」

來城慶子一瞬間有些倉皇失措.

「……沒錯,但是你聽誰說的?他很少提到自己小時候的事情.」

「我的母親似乎曾經聽鹿山先生提過.他說十一歲時第一次閱讀的,寫給青少年看的亂步作品是他的起點.昭和三年(一九二八年)出生的鹿山先生十一歲時……也就是昭和十四年(一九三九年)《少年俱樂部》上連載的《大金塊》了.」

這麼說來,來城慶子的確說過鹿山明第一次讀到亂步的作品是在雜志上.她只是綜合了各種聽來的訊息就能夠導出這個答案嗎?

「《大金塊》描迤一場圍繞寶藏與標示它下落的密碼所展開的爭奪戰.明智小五郎與小林少年在故事中表現活躍,不過怪人二十面相和少年偵探團沒有出現.也因此知名度似乎不太高……」

「或許吧.不過,他的確經常說那篇是他的起點.他提過那篇雖然是寫給小孩看的冒險小說,但那是他第一次閱讀具備推理要素的小說.所以即使讀過其他作品,也難以忘懷.」

一人書房的井上也說過類似的話——《少年偵探團》系列是他接觸推理小說的初次經驗.也許每個世代都有這樣的人們存在.

「《大金塊》的主角名字,您還記得嗎?密碼持有者的兒子名叫宮瀨不二夫……」

來城慶子沒有反應.是因為想不起來嗎?

「他與當時的鹿山先生同輩,也是同樣住在西式豪宅的富裕少年.在他心中一定把自己和主角重疊在一起而感到激動不已吧.」

栞子小姐從托特包里拿出紙和筆,當著來城慶子的面寫下:

miyase hujio (宮瀨不二夫)

ejima hisyou (江島日生)

看了一會兒後,我也明白意思了.這是重組字.來城慶子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

「真像個孩子.」

她哽咽地笑完,將手帕抵在眼睛上.

8

目送來城慶子消失在鎌倉車站的票口後,我們轉身走出去.為了和她妹妹及外甥討論收購藏書的事宜,我們必須回來城慶子家一趟.包括藏書在內,整間房子似乎都交給他們兩人負責了.

穿過公車站,走向若宮大路.剛才我看見櫻花很漂亮,原本打算一邊賞花一邊回去.光是這樣我就覺得我們像茌約會了.

我們走過聳立在大馬路上的二之鳥居前側的斑馬線.這座鳥居就是通往八幡宮的段葛的入口.觀光客比剛才更多了.他們大概和我們一樣,是為了看盛開的櫻花.

「真美……」

栞子小姐在鳥居正下方停下腳步說.從海上吹來的風將她的黑發吹得像旗子般飄揚.也許是這條路直通海邊的關系,總覺得風特別強勁.在空中飛舞的無數花瓣幾乎要遮住視線.

不曉得是花的關系或是還有其他原因,我們始終沒注意到黑外套女子從正面走近.直到聽見她出聲喊我們時,她人已經站在我們面前.

「……你們去過車站了?」

筱川智惠子說.栞子小姐的表情突然變得很嚴肅.這麼說來,正午早就過了.她何時出現也不奇怪.

「你去過來城女士家了嗎?」

我問.

「去過了.只剩下空蕩蕩的保險箱和妹妹……真可惜.」

但是她的表情看不出遺憾.她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女兒身上反而教人不舒服.

「保險箱里的不是亂步親筆寫的原稿.你的猜測完全錯誤……來城女士的藏書也將由我們收購了.」

栞子小姐的語氣充滿挑釁.我難得見到她這樣.

「真的不是《押繪與旅行的男人》的初稿?我有點無法相信呢……里頭到底放了什麼?」

「既然這樣我就告訴你吧.」

她以充滿敵意的態度開始說明整件事情的經過.雖然這事也沒必要隱瞞,不過我心里對于她這麼容易就全盤托出,感到很驚訝——我不由得想她是被套出話來的.

她一口氣說到我們送來城慶子到達鎌倉車站為止,筱川智惠子輕輕地眨了眨太陽眼鏡底下的眼睛.

「……這樣就結束了?」

「是的.我跟你再也沒話好說了.我們走吧,大輔先生.」

栞子小姐拄著拐杖邁開步伐,我也跟上她.穿著外套的女子凝視著正要經過自己的女兒.

「這擔子對于栞子來說,果然太重了.」

她相當遺憾地說,栞子小姐轉身.兩人的距離比剛才更近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認為來城文士這人不容易對付.她雖然不是壞人,但會為了重要的東西不擇手段……」

她突然微笑,手指來回指著自己和女兒.

「簡直就和我們一樣.」

我感到毛骨悚然.過去,栞子小姐為了守住重要的太宰治初版書,曾經騙過了身邊所有人.當然,那件事情沒有公開.包括初版書還在的事情都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廢話少說.你想說什麼快點說.」

她冷冷說完,筱川智惠子對著她豎起食指.和女兒解謎時的動作一模一樣.

「為什麼保險箱里只擺著鹿山先生偽造的原稿,你想過嗎?」

「因為對于他們來說那是最重要的東西吧,又沒有什麼了不……」

「鹿山先生為了實現來城女士的願望而偽造原稿,大不了也是這幾年的事.可是,那個保險箱里從很久以前就一直擺著一樣貴重物品.那個東西去哪兒了?」

栞子小姐似乎被說中了痛處.這麼說來,來城慶子說過自己想要進入亂步的作品世界是「上了年紀」之後的事.但是,鹿山明恐怕在更早之前就已經告訴過一人書房的井上先生,保險箱中擺著貴重物品.可是保險箱里到處都找不到有那樣的東西.

「來城女士有把所有原稿給你看過嗎?頂多只有一兩頁,對吧?我說錯了嗎?」

栞子小姐的肩膀顫抖,沒有回答.全都被說中了.我們沒想到要一頁頁仔細確認故人只為戀人而寫的小說——如果這就是盲點的話.

「……所以你要說什麼?」

栞子小姐呻吟般地說.她母親向前走出一步,露出包容的溫柔微笑,連在一旁看的我都被吸引了.

「你已經知道了吧?那份稿子確實是鹿山先生寫給戀人的小說……但是,不一定從頭到尾都是自己的文章.他從父親那兒繼承的《押繪與旅行的男人》初稿可能只有片段……然後以補寫的方式補上欠缺的部分,寫完那部小說.比起單純偽造夢幻原稿,這種方式也更符合來城女士的心願,不是嗎?」

「這只是假設……」

「難道你能想出可能性更高,更有魅力的假設嗎?」

栞子小姐似乎再也無法反駁.我突然想到——筱川智惠子所說的一切會不會只是單純的推理,目的是讓眼前的對手上鈎?

筱川智惠子對著女兒伸出一只手.看不出上了年紀的漂亮指尖像刀刃般伸得筆直.

「走吧,栞子.」

「……咦?」

「我們去追來城女士.現在去還來得及.我們請她讓我們看看原稿.即使只是一部分,能夠看到還沒有人看過,成熟期的亂步不曾發表過的原稿.你不覺得興奮嗎?」

血色又回到了栞子小姐臉上.她一定是想像了自己閱讀原稿的樣子.她的唇邊甚至隱約帶著笑意.

但是,她搖搖頭像是要甩開自己的想像.

「我還要顧店.再說,和你去旅行……」

「書店關門幾天也沒關系,只是去旅行幾天而已.剛才我打過電話給文香了,她說如果我們能夠重修舊好,她支持我們去旅行,而且很樂意幫忙顧店……」

「我一點也不想和你重修舊好!」

葉子小姐尖叫,聲音大到連周圍的觀光客都回頭一探究竟.我也許是第一次見到她出現這麼大的反應.

「好,我們很難重修舊好……畢竟我這十年來放著你不管.」

即使如此,筱川智惠子還是不收手.她以幾乎可以滲入耳朵深處的柔和聲調接著說:

「你要恨我也沒關系.可是,我們一起去吧,栞子.類似像《押繪》初稿這樣珍貴的知識,無論多少我都願意說給你聽……這十年來,我也見識過了許許多多.這世界上有的是你不知道的東西.你也很感興趣吧?」

她雖然沒有回答,眼神卻傳達出有興趣.能夠和知識超越自己的人心滿意足地聊書,她不可能沒有受到吸引.

出乎意料的對話發展讓我怔在原地.或許是因為筱川智惠子的每一句話都很有說服力吧.

突然,黑壓壓的不安逐漸在我的胸口漫開.

如果栞子小姐就這樣跟著母親走的話,恐怕不只是旅行幾天而已.也許是一個禮拜,也許是一個月,也許她再也不會回到文現里亞古書堂了.

「走吧!栞子,已經沒時間了.」

受那個突然變得犀利的聲音所吸引,栞子小姐緩緩抬起沒有握著拐杖的手.眼神飄渺,簡直像在作夢一樣.

(塵世是一場夢,夜里的夢才是現實)

亂步那句話像閃電一樣掠過我腦海.我直覺認為不能讓她走.

「栞子小姐!」

我不禁喊出她的名字,她的手顫了一下,停住了.但是我不曉得接下來該說什麼.栞子小姐看了正在苦惱的我一眼.

光芒再度回到眼鏡後頑的雙眼中.她又是平常的她了.

「我還是不能去.」

「為什麼?有什麼事情比看《押繪》初稿更重要嗎?」

「……有.」

想了好一會兒後,她靜靜地回答.到底是什麼?我不解地偏著頭,栞子小姐突然轉過頭來.

「因為我下一個休假日要和大輔先生約會.」

9

我不太清楚她只是為了要守信用,或是真的認為和我約會很重要,而且她也想了好一陣子才回答.

不過,下一個休假日,我和栞子小姐的確去約會了.因為她說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她似乎一直很煩惱,不曉得約會具體來說到底要做什麼,所以我們決定去橫濱港都未來區附近走走.那里原本就是老港口,所以觀光景點眾多,也不用擔心吃飯沒地方去.

她難得穿著長度不到膝蓋的碎花洋裝和開襟毛衣外套,頭發綁的位置稍高,露出後頸,化妝也比平常更講究.我鼓起勇氣稱贊她漂亮,她卻老實過了頭地說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小琉幫她弄的.順帶一提,她仍然戴著平常那副眼鏡.

為了避免增加腳不好的她的負擔,我們隨處走走,偶爾休息,不過無論我們去哪里,話題還是不脫這次委托的相關人等的消息,以及江戶川亂步的舊書.

我們不知道現在來城慶子在哪里.直到傷勢複原之前,田邊邦代都會和兒子一起住在那棟房子里.依照約定,藏書全部由文現里亞古書堂收購,那些書現在正堆在倉庫中.栞子小姐說,一半要拿去舊書交換會展售,剩下的則擺在店鋪和郵購通路慢慢賣.

至于一人書房的井上和鹿山直美怎麼了,我們也不清楚.只知道她現在仍在那家書店工作.我只能祈禱他們兩人進展順利.

後來,我聽栞子小姐說了許多關于《少年偵探團》系列的事.戰前寫好的作品到了戰後被怎樣改寫的內容尤其有趣,不過她當然沒有連續說十個小時——嗯,頂多兩個小時左右吧.

我們在平價義大利餐廳吃過晚餐後.她說想要搭摩天輪.同樣是巨型時鍾的那座大型摩天輪是港都未來區的地標.但是,我們過去一瞧,發現那里因為地震的影響,所以夜間不開放.

時間已經很晚了,于是我們決定稍微走一下就回家.走過步道,走向JR的櫻木町車站.這一段路是利用廢棄的舊鐵路干道改建,因此地面上還能夠看到鐵軌.或許是平日的關系,幾乎了無人煙.

也許是在晚餐的餐廳喝了一點葡萄酒的關系,我們很自然地就牽著彼此的手.

「大輔先生,今天玩得開心嗎?」

她愉快地問了我這個很直接的問題.她曾經說過自己不會喝葡萄酒,所以也許是喝醉了.「很開心.」我一回答完——

「我也很開心!非常開心!」

她就以開朗的聲音說.接著噘起嘴唇,開始吹起那個笨拙又沙啞的口哨.她這個習慣難得出現在專注看書之外的場合.

比看書開心嗎?——我的腦海中浮現這個問題,但是我沒問出口.

還有一個問題一直哽在我喉頭——當我們在段葛遇到筱川智惠子時,如果我沒有喊住栞子小姐,又會發生什麼事呢?她是不是會就此接受母親的邀請,和她一同踏上追逐亂步的夢幻原稿之旅呢?

假使下次又發生同樣情況,到時候她會為了我放棄嗎?難保她不會就此失去蹤影.就像她母親做過的一樣.

筱川智惠子現在人在哪里,我們完全不知道.被栞子小姐拒絕後,她立刻趕往鎌倉車站.結果我們也不清楚她究竟有沒有追上那位帶著親筆原稿,而不是畫作旅行的女子.

臨去時,筱川智惠子對我露出如刺般的冰冷視線,我大概一輩子也忘不掉.她就像是要把我的一切留在記憶中一樣.

現在想來,我想她回到鎌倉的理由之一就是為了栞子小姐.她應該也想要一位能讓自己用上所有知識和想法,全力爭辯的伙伴,若那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就更完美了.

結果我阻止了她的計劃,我也許惹火了那個神秘的女人.總覺得總有一天她會再度出現在我們面前.小心一點總是好事.對于她,還有其他必須注意的事.近期我會找人談談——

「大輔先生,你在聽嗎?」

栞子小姐稍微偏著頭,湊近看著我的臉.也許是拐杖的關系,她的姿勢變得很不穩定.

「對不起.你說了什麼?」

「我說我還想再來.」

同樣的話再說一次大概很難為情吧.她靦腆地低著頭.醉意雖然稍微退了,我們仍然沒有放開彼此的手.

「……我也是.」

我一邊感受著手心的溫度,一邊思考.這只手不一定會總是待在我能夠碰到的距離.我必須把自己的想法好好告訴她.

「栞子小姐.」

我們在步道的小鐵橋上停下腳步.今晚無風,是個如春日般溫煦的平靜夜晚.

「請和我交住.」

雖然說話不及她解謎時的流暢,不過我想我已經盡力清楚表達了.

「我一直很喜歡你.」 最新最全的日本動漫輕小說 () 為你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