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蒼空時雨 第五章 在你的身旁躲雨

舞原零央 後篇

1

大我四歲的堂哥舞原吐季獲選為財團董事,周末,本家替他舉辦了慶祝會.我接到父親睽違半年的電話,被迫回鄉.

「現在變得好冷清呢,以前熱鬧多了.」

面對外燴,鄰座的七虹堂姐喃喃說道.

我爸有六個兄弟姐妹,以前家族聚會就像同學會一樣熱鬧,但是現在陽凪乃,雪螢和星乃葉都不在場,不利于財團的人全被切割了.這種聚會究竟有什麼意義?

吐季堂哥是伯父的兒子,從小就備受我爸的疼愛,孩提時代他也常陪我玩耍.然而,不知道出于什麼理由,高中時吐季堂哥被他的親生父親——也就是現任總裁斷絕父子關系,和我一樣成了家族中的異類.這樣的吐季堂哥,如今卻重新獲得舞原本家的肯定.

我已經好幾年沒和吐季堂哥說過話,在慶祝會上也沒和他說上只字片語,但是他的歸來卻帶給了我不小的打擊.用免死金牌來形容,或許不太貼切,但吐季堂哥對我而言,就是能夠活得自由奔放的借口,如今他居然回歸社會,還受到了本家的肯定.

或許我不能繼續像現在這樣,老是干些學生才會干的事了——我突然有這種感覺.

相隔兩天回家,我的心情相當郁悶.

昨晚喝的酒還沒退,心中的糾葛使我萬分憔悴,又加上失戀的痛苦.一星期前,我再次被風夏學姐拒絕了.

高中畢業以後,我和好幾個女人交往過,也常找風夏學姐商量戀愛問題,以為自己對學姐的戀愛感情早已消滅了.可是,或許是心底深處還沒放下吧!得知楠木先生或許外過後,我的感情再度覺醒膨脹,無法壓抑.

比風夏學姐更好的女人多的是,可是,論契合程度,世上還有比學姐更和我合得來的人嗎?

未能開花結果的戀情永遠留在心中,像是道甜美的傷痕.

「你回來啦!這陣子你好像一直不在家?」

走上公寓的樓梯,朱利學長的套房窗戶是開著的,紗矢向我打招呼.她正把衣物掛到廚房天花板的曬衣竿上.

外頭依然下著小雨,這一星期間,太陽一直沒露臉.

「你的臉色很難看耶,沒事吧?」

「我有點宿醉.」

「當偵探也很辛苦呢.」

時間接近上午十一點,穿著圍裙,忙著洗衣服的紗矢似乎上了淡妝.這麼一看,她活脫脫是個家庭主婦.

窗邊擺著純白色的百合花,讓我不得不深切感受到朱利學長現在已經不是一個人生活了.

我的心里五味雜陳.一個月前,朱利學長並沒有女朋友,誰知某一天,我以前的同班同學卻像他老婆一樣,突然和他一起生活起來了.

成年後的紗矢舉手投足氣質優雅,讓我險些望而出神.

「謝謝你的西瓜,很好吃.你們家是務農的嗎?」

這個問題很新鮮.在新瀉,身邊幾乎沒人不知道「舞原家」的來頭,看來她對這方面的消息不太靈通.

「我媽聽說這種西瓜很好吃,沒想太多就寄來了.她是現代孝子,一般人哪會寄三箱西瓜給一個人住的兒子啊?」

聽了我說的話,紗矢樂不可支地笑了.

「零央,你真的很有趣耶!」

雖然我不知道到底哪里有趣,但是說來不可思議,這麼漂亮的女孩不過是對我微微一笑而已,就讓我感到坐立不安.

回到套房,刷過牙後,我立刻鑽進被窩.在宿醉的不適感推波助瀾之下,我的意識立刻被拉入夢鄉.

當我感到口渴而醒來時,時間已經過了一點半.最近我很淺眠.聽說失眠的人容易得憂郁症,不知道和淺眠有沒有關系?

我沖了個澡醒醒腦.現在手上沒有半件工作,一來因為是平日,二來我的朋友本來就不多,根本沒事干,簡直孤獨得驚人.正當我如此暗想時,有人敲了玄關的門.

是來傳教的嗎?我透過防盜眼確認,只見紗矢站在門外.

我打開門.不知她有什麼事?

「請問你吃過午飯了嗎?」

「沒,我一直在睡覺.」

「抱歉,吵醒你了嗎?我煮了青醬義大利面,想問問你要不要一起吃.剛煮好的.」

紗矢端來的餐盤上放著熱騰騰的義大利面,看起來煞是可口.

「因為一個人吃飯很無聊.」

「你今天沒工作?」

「是的,二連休.這陣子一星期都工作六天以上,想休息一下.」

「這樣啊,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要在哪里吃?」

「如果不會打擾你,可以在這里吃嗎?」

我回頭觀看屋里,雖然散亂著書本,雜志和CD,但還不算太髒.

「嗯,請進.」

「謝謝.」

紗矢靦腆地說道,走進屋里.

紗矢連飲料也准備好了,我只需提供杯子即可.風夏學姐的廚藝雖也不錯,但紗矢或許更勝于她.

「你和朱利學長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同居的啊?」

紗矢露出了略微困擾的表情.我是不是問了不該問的事啊?我經常為了自己的口無遮攔感到後悔.

「不是同居,是借住.」

「兩者有什麼不同?」

「同居是情侶做的事,但是我們並沒有交往.」

什麼意思?我一頭霧水.

「咦?可是,你們……咦?那你們是兄妹?」

「我無依無靠.父母在我小時候就過世了,而且我也沒有親戚.」

「這樣啊……」

雖然我依舊搞不清楚狀況,但是我沒繼續追問.大多時候,多話總是會惹對方生氣,我不希望紗矢討厭我.她煮面請我吃,至少現階段我不想惹她討厭.

「那個,請問我可以參觀你的書架嗎?」

用完餐後,紗矢如此間道.

「請便.如果有想看的書,可以帶回去看.不過放在床邊的書是借來的,不能讓你帶回去就是了.」

床邊堆積如山的是楠木先生借我的原文版林格倫作品集.

聽了我說的話,紗矢開心地站了起來,依序參觀書架.分為三段的大書架共有四個,占據了後頭的房間.

「你現在還是喜歡看推理小說啊?」

「就是因為喜歡看推理小說才當偵探啊!你要借幾本回去看嗎?」

「嗯,我是想借,但是這個書架上的推理小說我都看過了.」

「這樣啊!抱歉,讓你失望了.」

「不,一點也不會.」

紗矢連忙搖頭.

「比起沒書可借,喜歡同樣的事物更讓我覺得開心幸福.」

說著,她面露微笑,凝視著我.

一瞬間,我似乎在紗矢的眼中看見了近似憂郁的情感,但是下一瞬間,她的視線便移到隔壁的書架上了.

紗矢回去後,我躺在床上,凝視著天花板.

「沒有交往……?那到底是什麼關系?」

我拿起枕頭往牆上扔.每次一回過神,就會想起紗矢.自從白天和她共進午餐以來,我滿腦子都是她.可是,我對現在的紗矢所知不多,所以想起的淨是國中時的回憶.

小時候,我一直很討厭人類,我認為交朋友是世上最思心的行為之一.閱讀會成為我的嗜好,可說是必然的,因為我連一個朋友也沒有.

大我兩歲的姐姐紅乃香大概是看不下去吧,她從小就很擔心我,總是設法帶我出去玩.她和朋友玩耍時,也是盡力帶朋友到家里來,讓我加入她們.然而,當時的我充滿了攻擊性,對姐姐的朋友也絲毫不客氣,看見丑女就說她丑,看見胖女人就說她思心,叫她別靠近,句句都是刺人的言語.

我不知道害姐姐哭了多少次.

姐姐只是擔心沒有朋友的我而已,但是對我而言,這種近似于同情的幫助只讓我覺得難堪.也不知道我那強烈的自尊心究竟是打哪兒來的?我覺得與其讓人基于同情而對我好,那我不如死了算了.

上高中之前,我的狂妄自尊心都不曾被打碎.

我長得帥,身材也好,雖然運動神經不怎麼好,但我相信那是因為我沒使出全力.我不用付出多少努力,成績就能維持名列前茅.我完全沒發現那全是優秀家教的功勞.

美波高中的理事之中也有舞原家的人.我的成績要突破一般入學考有困難,但是卻靠著推薦甄試順利入學.在舞原家面前,就連暴力事件也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生在舞原家中樞,我的人生就等于贏了.到了這個年紀,我才發現這其實是種莫大的不幸,但是為時已晚.我一直依賴舞原這個大家族維生.

至于我自己有幾斤幾兩重?答案很簡單.目前沒工作,存款余額不滿六位數,沒有父母的信用卡大概活不下去——這就是現實.

我感到口渴,喝了口紗矢留下的柳橙汁.她看見冰箱里只有調味料,臨走前笑著把飲料留下來給我.

不知道她是怎麼看待我的?我們從前沒什麼交情,畢業以後也沒見過面.

我在國三那年的五月,轉離了原來就讀的私立中學.

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我還是一樣沒朋友,常遲到缺席,但是算不上品行不良,也沒發生什麼不可原諒的事.每天讓我不爽的事多得數不清,我常希望同學最好全部死光,教師這個行業最好從世上消滅,但我從小學起就是這樣,並不是國中才開始的.我之所以轉學,是因為我突然之間對于躲在舞原的保護傘下,跟一堆無聊的人一起生活的日子感到厭煩.

那就像下著小雨時,光線從云層之間射下;又像雨停時,突然發現天空中掛著彩虹.異于平時的情感正好在那時萌生並來臨了.

當時的我是第一次就讀公立學校.公立學校的學生淨是些粗俗,低水准,既沒知性也沒品行的家伙.現在的我知道若論人格低劣程度,我也不遜于他們,但是當時的我不到三天就開始討厭起新學校來了.

情竇初開的女學生們常嗲聲嗲氣地找我說話,但我覺得穿著廉價制服的她們全都很肮髒.

不到一星期,我就和在從前的學校時一樣,陷入孤立之中.

雖然我討厭處于舞原家的保護傘下,但與其和這些低俗的家伙吸同樣的空氣,待在以前的環境還要來得好上幾百倍.我討厭人類,人類最好全死光.憎恨別人是種簡單又輕松的逃避方式.

沒有朋友的團體生活讓人難以自處.國中時,我每天都是到了快開始上課時才到校,也沒加入社團,一放學就立刻回家.不過,午休時間不能用這一招,所以我通常是往圖書室跑.

小學時,我因為江戶川亂步而認識推理小說,後來又循著福爾摩斯,亞森羅蘋等典型途徑,愛上了推理小說.當我得知日本也有許多推理作家之後,國中時就開始閱讀各家作品.

某天午休時間,我依序瀏覽書架,拿起了一本令我感興趣的書籍.我抽出底頁的借書卡,發現上頭寫著「小日向紗矢」,字跡成熟且漂亮.這應該就是一切的開端.

之後,我常在借書卡上看見她的名字,也開始在教室里對她投注視線.

小日向紗矢是個皮膚白皙,眼睛非常漂亮的女孩.她的制服皺巴巴的,似乎不注重外表,頭發常亂翹,但是那雙憂郁的褐色眼眸卻讓人印象深刻.

小日向紗矢總是獨來獨往,無論是遠足,運動會或是合唱比賽都一樣,她總是形單影只,連老師都不理她.

這個高高瘦瘦,鼻梁高挺的女孩總是低著頭躲在教室角落,不過,這個女人的靈魂一定很崇高.我的根據只有她長得漂亮和沒有朋友這兩點,但是說來不可思議,我對這個看法卻有種近乎確信的把握.

常遲到,放學後總是比任何人都更早離開教室的女孩.我對小日向紗矢產生了興趣.她放學後都在做什麼?我不認為她有加入社團.

某天,我偷偷跟蹤她,才發現她的去處平凡得教人失望.學校的圖書室,原來她是圖書室的值日生.我後來又連續跟蹤了她三天,但她的行動模式毫無變化.

隔天早上,我在第一堂課開始前去了圖書室一趟.她已經連續遲到了好幾天,這個時段應該不在圖書室里.雖然時值五月,八點前的圖書室卻冷颼颼的,活像墓地一樣,也不見圖書委員的身影.

離第一堂課還有三十幾分鍾,我眺望櫃台以後,無事可做,便走向書架.午休時間,擺放輕小說等文庫本的書架前總是擠滿了一,二年級生,所以我向來只查看後頭擺放單行本的書架.幸運的是,這個時段沒有人.

我走向文庫區,發現了尚未閱讀過的作家作品.那是本特別厚的文庫本,書背是灰色的,看一下內容簡介,似乎是推理小說.這個書名是什麼意思啊?我抱著疑問確認借書卡,又見到了「小日向紗矢」的名字.

她的端正容貌和書名的妖豔漢字出奇地合襯,令我忍不住微微一笑.那似乎是系列作,我漫不經心地抽出旁邊的小說來看,只見書上依然有她的名字,我又興奮地抽出更旁邊的小說觀看.

那個作家的小說超過十本以上,而小日向紗矢已經全數看完了.我抱著懷疑之心拿起其他作家的小說,借書卡上仍舊有她的名字.

我的心境活像發現了寶物一樣.小日向紗矢完全不認識我,但我卻得到了曾嵌在她腦中的幾片拼圖.我莫名興奮,沉迷于找尋有她的名字的借書卡,直到第一堂課開始為止.

接下來的一星期,我幾乎查出了所有她讀過的書,掌握了她的喜好,並借了幾本自己也感興趣的小說.

當然,這些行為全都是在第一堂課開始之前進行的.我對她感興趣的事絕不能被發現.現在回想起來,只覺得不可思議:為何當時我會這麼想?但是國中時期的我就是這樣,極端厭惡被人察覺自己的心情.

如此這般,從我開始追蹤小日向紗矢之後,過了一個月,時間來到了六月,新瀉也進入了梅雨季節.

我喜歡雨,因為雨能夠把我心中的郁悶汙穢連同塵埃一並洗去.

第二節的體育課因為突然下雨而提早結束,脫隊的我獨自一人從操場走回教室.半濕不干的走廊上,回蕩著女生們嬉鬧的聲音.

班上的女生在體育館快快樂樂地打排球,小日向紗矢則是獨自靠在入口處看她們打球.大熱天里,其他女生都是穿著短袖上衣,只有她一個人穿長袖.

外頭的雨勢變強了,濕氣也水漲船高,室內變得又悶又熱.小日向紗矢擦拭額頭上的汗水之後,微微卷起袖子來.

那一瞬間,我以為我看見幻覺了.

她的手腕上有道粗大丑陋的傷痕.我停下腳步,凝視著她的手臂.沒有朋友,高高瘦瘦,喜歡閱讀的少女,手腕上那道深深刻印的傷痕,正是割腕的痕跡.

她突然回過頭來,不知是不是因為察覺了我的視線.

我連忙低下頭,邁開腳步.我沒再抬頭,不知她可有發現我剛才在凝視她?至今我仍不知道答案.她在教室不會找我說話,而我也不會找她說話.

無論如何,看見她手腕上的傷,使我的心境產生了變化.男人看到弱者,情感就會急遽激昂,萌生起保護欲.

當天,我頭一次在放學後前往圖書室,和小日向紗矢說話.我作夢也沒想到這個小動作居然會改變我的未來.

2

晚上八點前,泡面的庫存耗盡了,我決定去超商購買.西瓜還有,但是我已經吃膩了.

正要下樓時,後方傳來了開門聲,我下意識地回過頭,只見紗矢探出頭來.

「晚安,你要去買東西嗎?」

「我想去你工作的那間超市買晚餐.」

其實我是打算去超商.

「啊,那請問我可以一起去嗎?再過十分鍾就是限時特賣,我也正打算出門.」

紗矢一臉開心地小跑步過來.我正要提醒她用跑的很危險,她便踩空了樓梯的第一階.

「危險!」

我及時扶住紗矢的肩膀,她才沒受傷.

「你是不是個很粗心的人啊?」

聽了我說的話,她一臉抱歉地抓了抓頭,接著又露出純真的微笑.

「我的右腳太急了.」

她用的形容詞還真有意思.

在月光照耀之下,我們一起走在夜未眠的東京大馬路上.

她穿著黃色洋裝和薄薄的長袖針織衫,略微卷起的左手袖口上,露出了色彩鮮豔的發圈.

我走在紗矢的斜後方,出神地望著她涼鞋上的纖細腳趾.

雖然智惠子說「東京沒有天空」,但月亮依然照耀著黑夜.風吹云動,替空中高掛的月亮罩上了一層紗.七月的朦朧月夜是最美的.

「零央,你是私家偵探對吧?你的事務所在哪里啊?」

「我家就是住家兼事務所.不過平時是在外面接洽工作,比如家庭餐廳.」

「那你是怎麼招攬客人的呢?」

「靠網路啊!私人征信社有通訊網站,我就是去那里登錄,和其他自己開業的偵探共享客源.因為每個人擅長的工作領域不同,活動范圍也不同.」

「私家偵探也挺辛苦的……那你要不要雇個幫手呢?」

一時之間,我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紗矢停下腳步,我也跟著停步.

「我應該幫得上不少忙喔,就算薪水少,我也不會埋怨,這是個好機會喔!」

她是要我雇用她?這可不是一句晴天霹靂足以形容的.我作夢也沒想到她會這麼說.的確,有紗矢這麼漂亮的女孩當助手,工作起來鐵定愉快十倍,不過……

我一時語塞,不知過了多久.

「這樣果然還是不行吧?」

一直凝視著我的紗矢撇開視線,說道:

「我是開玩笑的,請你別放在心上.」

紗矢說這句話時已經再度邁開腳步,所以我不知道她的臉上是什麼表情.她只是在調侃我?還是認真的?遇到真的在意的事,我總是問不出口.剛才你是說真的?明明只要這麼問即可,但是我卻辦不到.我沒辦法每天雇用你,不過接到大案子的時候,可以請你來幫忙嗎?連這句話我都說不出口.

我打從心底覺得自己窩囊.

我到底在害怕什麼?就算她拒絕了,反正我和她之間的交情又不深厚,根本沒有任何損失.

「已經完全進入夏天了……啊,有冰耶!」

紗矢跑向路旁的自動販賣機.

她舔著混有餅干碎片的便宜自動販賣機冰棒,一臉幸福地走回來,並遞了一枝冰棒給我,接著才倚著護欄坐下來.

「3Q!」

我說了句老套至極的話語,在她的身旁坐了下來.我一面將販賣機那維護成本高于原料成本的冰棒送入口中,一面凝視著月亮.此時,有道可愛的「喵」聲傳來.

我移動視線,只見有只貓攀在紗矢白皙苗條的腿上.那是只瘦弱又肮髒的野貓.我猜想她應該會感到困擾,正要伸手把貓趕走時——

「真可愛.」

紗矢喃喃說道.

「從以前開始,就常有棄貓黏著我呢.」

紗矢一臉開心地說道,從口袋中拿出某樣東西.仔細一看,那是小魚干.她把小魚干分為兩半,放在地上.

「你隨身攜帶這個?」

「是的,這是我的秘密武器.」

她用的字眼很有趣,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常常回過神來,就發現有野貓跟著我.或許是寂寞的人事物彼此會互相吸引吧?」

她淘氣地說道,微微吐了吐舌頭.

「零央,你喜歡看電影嗎?」

她一面溫柔地撫摸野貓的背部,一面問道.

「嗯,我常租片來看.」

「你聽了可能會覺得老套,我喜歡李奧納多.」

「哦?『戀戀情深』或『這個男孩的生活』之類的?」

「是的,或者該說全盤照收?只要是李奧納多的電影,我都覺得好看.」

我忍不住笑了.

「咦?真沒禮貌,這有什麼好笑的?」

「你都幾歲的人了,還說什麼全盤照收.那你最喜歡哪一部?」

「全部都喜歡.不過,破例告訴你,我最喜歡他演詐欺犯的那一部.」

「哦,我也是.啊,不過,『羅密歐與茱麗葉』我也挺喜歡的.」

紗矢依然彎著腰,用帶有憂郁的眼神仰望著我.

「死在教會,你不覺得很浪漫嗎?」

「咦?會嗎?」

「是啊!不過,如果要死,我想死在鐵路上.」

「鐵路?」

為什麼突然跑出鐵路來了?舉凡豪華客輪沉船或在非洲中槍,不分古今,李奧納多曾在各種地方喪命,但他的電影中有死在鐵路上的情節嗎?

我的思緒尚未導出結論,紗矢便站了起來.

「明天要不要一起去呢?」

我不解其意,在腦中反芻她的話語.

「我們一起去看電影吧!現在正在上映李奧納多的電影喔.」

明明沒有旁人在聽,她卻小聲地在我的耳邊輕喃.這麼一提,他的新作是在上星期五開始上映的,電視上也以驚人的頻率猛打廣告.

「啊,可是,臨時才說要去,你大概不太方便吧?畢竟你也有工作要做.」

「啊……不,嗯,明天沒工作.我們去看李奧納多的電影吧!」

「真的嗎?太棒了,幸好我有問問看.」

她看來萬分幸福地微笑著.

平日的下午兩點,和大美女一起看電影.義大利人應該每天都過著這種生活吧!


我悠閑地睡到中午,選在下午高中生放學前,只有閑暇大學生在的時段進電影院.

看完電影後,我們在露天咖啡座吃飯,分享電影的感想.仿佛理所當然的一般,我們共度了足可稱為約會的時光.

唯一和常見情侶的不同之處,就是我們的談話中並沒有談情說愛的成分.我們談的是喜歡的密室手法,能夠產生共鳴的異性作家這一類極度小眾且文藝的話題.我這才知道,我和紗矢雖然十年沒見,但是在這段空白期間內,我們閱讀的是相似的書籍,欣賞的是相似的電影.

「零央,你的個性和國中時似乎變得不太一樣了呢.」

暢談電影和小說話題片刻之後,她喃喃說道.

「嗯~會嗎?啊,不過,我過去比較帶刺,親戚也常這麼說.」

紗矢露出懷念過去的微笑.

「不過我和你交談的次數不多,也只是靠想像的而已.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沉默寡言又可怕的人呢.」

聽了這句話,我露出苦笑.

「怎麼,那你現在覺得『沒想到這個人這麼輕浮』嗎?」

「也可說你身段柔軟,很有親和力.啊,我是在誇獎你喔!」

紗矢連忙補上這一句.

「高一時,我曾和班上的女生大吵一架,後來被她硬拉進戲劇社.哎,朱利學長也是當時戲劇社的學長.或許我就是因此改變的吧?我本來一直認為這個世界很無聊,後來我才發現,最無聊的就是冷眼旁觀的自己.」

我們在傍晚吃了些輕食,又興高采烈地逛了新宿的紀伊國屋之後,才踏上歸途.

今天晚上,紗矢打算做什錦燒,回程去超市購買食材時,她開口邀我:「我要做什錦燒,請問要不要一起吃呢?」當然,要等朱利學長回來,所以這頓晚餐得在晚上十一點過後才能開動,但是我卻興奮得差點跳起來.

我很容易墜入愛河.和這麼漂亮的老朋友重逢,共度時光,聊起天來又投機,我怎麼可能不動心呢?

我無法理解那些感歎自己談不了戀愛的人.只要有個了解自己痛苦的人在身邊,我就無法抵抗那道強烈的引力.

回到公寓時,還不到八點.我和紗矢一面在朱利學長的客廳里看著剛開賽的日本代表戰,一面等他回家.

我和紗矢都出身新瀉,理所當然地是足球迷.同時,喜歡足球的女孩可愛度會增加三成,這也是不變的真理.有意中人在身旁,就算聆聽的是不斷重複精神論,語彙貧乏的球賽轉播,也能會心一笑.

比賽結束,到了晚上十點.

紗矢開始准備做什錦燒,我則在閱讀她推薦的推理小說.其實我必須先回套房一趟,上網確認工作事宜,但現在這一瞬間最重要的,是和紗矢共享同樣的時光.

過了三十分鍾左右,她准備完畢,在客廳坐了下來.這個廚房兼容廳的區塊是朱利學長借她的,供她當房間使用.

聽說學長早則十一點前,晚則十二點前回來.我們聊著無關緊要的話題,等待學長回家.

晚上,即使世界被黑暗吞沒,仍有點亮的燈光.

夜漸漸深了,但景色並無變化.

然而,不知何故,一到夜晚,時間越是流逝,人就越容易吐露心聲.過去藏在心底的話語,不禁在某個瞬間脫口而出.晚上十一點就是這樣的時間,我向她詢問一直想問的問題.

「你說你和學長沒交往,那為什麼住在這里?」

我能夠理解有些人不願把交往之事公開的心態,但我覺得朱利學長並不是這樣的人.如果她說的是真的,為何在學長家住了一個多月?我還不知道他們倆是如何認識的.

面對這個單純的問題,她無言以對.

「如果不方便回答,就不用回答了.」

「可是,你想知道吧?」

「嗯,是啊!」

她歎了口氣,但不知何故,那並不像是出于失望,而是松了口氣,放下心來的感覺.

「我很高興.原本我看你好像毫不在乎,心里有點難過呢.因為你完全不問.」

「我以為你不說,就是不希望別人問.」

紗矢搖了搖頭.

「打從見到你的時候,我就一直想說了.可是,我又不敢說.說不定你知道實情以後,會想和我保持距離.」

「咦?怎麼,是很可怕的理由嗎?」

我完全無法想像紗矢要說什麼.

紗矢看了時鍾一眼.

「朱利還要一段時間才會回來.這件事說來話長,不要緊嗎?」

我點了點頭.

「零央,你還記得國中時發生的事嗎?」

我略微思索.

「我……」

我回想起那一年.

轉到公立中學,認識了擁有崇高靈魂的孤獨少女.那個女孩愛書成癡,喜歡推理小說,左手腕上有割腕痕跡……

我回想起那個宛若墓園,帶著雨味的圖書室.

3

國中三年級的梅雨季節,放學後的圖書室.

「放著就好,等一下我會歸位.」

是小日向紗矢先和我說話的.

當我凝視著她蓋歸還章的指尖時,一道細若蚊蚋的聲音傳來.

我抬起頭來一看,小日向用畏怯的眼神凝視著我.我想,這應該是我們的視線第一次交會.

「哦……謝謝.」

雖然她眼帶畏怯,但視線並未從我身上移開.

為什麼?我拼命轉動腦筋.莫非那時候我盯著她的手腕看,被她發現了?我得設法蒙混過去,絕不能讓她發現我對她感興趣.

「你是二班的吧?」

「是的.」

「果然是.」

說完,我就離開圖書室了.連我也不禁佩服自己的急中生智.同班同學的長相都還沒記住的轉學生——我刻意顯示的就是這一點.

過了一星期的放學後,我再度前往圖書室還書.

再隔一星期,我又去歸還小說.

一星期一次,不讓她發現我對她有興趣,卻能夠稍微縮短距離——我采取了這種連自己也不明白有何意義的行動.

第三次造訪圖書室,我原本打定主意絕不主動攀談,卻又忍不住開了口.

「呃,我是和你同班的舞原.」

外頭仍下著傾盆大雨.或許她沒聽見我的聲音——我如此暗想……

「我知道.」

她極為干脆地說道,仿佛這是理所當然的.

在教室里總是獨來獨往的漂亮女孩.我以為這個少女在各方面都已臻圓滿,不需要粗野下流的同齡朋友.我一直以為,對這個崇高的少女而言,我和其他的普羅大眾並無差別,但是現實似乎要來得更為尋常一些.

「這樣啊……也對,一般人都認得出來.我眼睛不太好,分不清楚同班同學的長相.」

我又補了一句借口.其實我的視力一直是二·A,但是我只能這樣蒙混.

我的謊言向來都是為了保護自己的窩囊謊言.為什麼我會生成這副德行呢?

回去吧!雖然我這麼想,但是我的嘴巴又不受控制地動了.

「啊,好厲害,這本書你也看過?」

我望著借書卡問道.連我都覺得自己很會裝蒜.不過——

「是的,這個作者的書,只要是這間圖書室里有的我都看過喔.這一本是一星期前剛開始出借的新作.」

她對我說的話毫不懷疑,十分開心地說道.

「是嗎?真厲害……」

我喃喃說道.這時我總算發現了,腐敗的只有我一個,瘋狂,執拗,扭曲的只有我一個.

眼前的漂亮女孩對于同班的男生「偶然」閱讀同一本書,帶著難掩驚訝的表情微笑著.

我當時覺得,這個女孩或許是天使,被我這種蠢蛋的謊言欺騙,卻仍面露笑容.她毫不起疑,也不知道偶然的內幕,只是微微笑著.

我打從心底覺得自己窩囊.失去的純真再也找不回來了.當我驚覺時,我已經對周圍說了太多的惡言詈辭.正如某個搖滾歌手演唱的歌詞一般,我撒出的毒,也被自己吸進去了.

「啊,你的傘……忘了拿……」

正當我要離去之時,她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我透過窗戶仰望天空,擋不住的傾盆大雨從和我的心一樣漆黑的云層灑落,

「……雨下個不停呢.」

「是啊……我是不討厭雨天啦……」

如果雨水能把我心中的汙穢一並洗去,該有多好?

「不過,下這種傾盆大雨,還是得撐傘.」

我一派輕松地說道,卻被她取笑了.

「你喜歡雨天?真是與眾不同.」

「……看著雨能夠沉澱我的情緒.還有筆直延伸的鐵路,光看就能讓我的心靈平靜下來.」

「鐵路?不是電車?」

「嗯,鐵路.冬天積雪的時候,我很喜歡在高架橋上眺望電車行駛過後留下的那種不帶一絲迷惘的直線.」

為什麼?這些話我從未對任何人說過,為何我會對她說?這應該是我藏在心中的秘密啊!

「如果要死,我想死在鐵路上.或許你會覺得這個念頭很蠢就是了.」

接著,我擠出笑容,從她的手中接過傘.

我獨自走在放學後的安靜走廊上.我居然說出了從未對別人說過的秘密.我滿心後悔,凝視著下雨的天空.

我好想死.這是我出生以來頭一次有這種念頭.

死了以後,才有真正的自由.如果明天也是雨天,我就試著在手腕上刻下和她一樣的傷痕吧——我如此暗想.然而,隔天梅雨便停止了,我永遠失去了這個機會.

4

「烏龜,快點買回來.」

「如果沒買到,肥豬,你就等著受刑吧!」

哭哭啼啼地沖出教室的,是同學村山沙織.她長得矮矮胖胖,成績也不好,是很容易成為霸凌標的的類型.

雖然陰險程度有別,但是私立學校和公立學校都有這種欺負弱小的人.在我以前就讀的私立中學,沒人會這麼明目張膽就是了.白癡甚至不懂得掩飾自己的愚蠢.

我瞥了盤據教室中心的主流派小團體一眼,打開市售的便當.我從沒看過小日向紗矢在教室里吃飯,今天也一樣,待我注意到時,她已經不在教室里了.

今天下午的第一堂課是排球課,所以班上男生早在第三節課結束後就提早吃完便當,現在全都沖到體育館去了.今天要和宿敵六班一決勝負,不過那些都與我無關.這種大熱天,誰要認真打排球啊?

外頭持續下著不合季節的雨.今天的濕度特別高,下午的體育課令我感到憂郁.

教室里只有我一個男生.換句話說,現在這個空間里等于只有女生在,我的存在就和空氣沒有兩樣.

「欸,你要讓那只肥豬在我們圈子里待多久啊?」

「你不覺得最近那只肥豬超煩的嗎?全身汗臭味,真希望她快點死一死算了.」

「我們還是把她踢出去吧!她一點用處也沒有.」

「還不行.要是她把那件事抖出來,我們就糟了.」

說這句話的是坐在中心的紺野愛,明明是個丑八怪卻自以為可愛的山大王.不過,周圍的跟班總是不斷吹捧她.

「那家伙不用進少年感化院,是因為『罪犯』袒護她,但老師還是神經兮兮的,現在等于是把她養在教室里,直到她考上高中為止.」

「唉~說來說去,都是肥豬害的.她的腦筋是不是有問題啊?哪有人會真的照做?」

「跟那種人在一起,我們的名聲會跟著變差耶!」

你們哪有名聲可言啊?最好全被撲滅算了.

「要讓『罪犯』待到什麼時候啊?」

「明天早上就行了吧?」

「都是因為她發出那種尖叫聲,才搞成這樣.她也太誇張了吧!」

「欸,愛,我們干脆把『罪犯』殺掉好了?反正那種人也沒有存在意義.」

我終于明白這段對話的意思了.「罪犯」似乎是某個人的外號,除了村山以外,她們另有霸凌的標的.女生的世界我不太清楚,總之就是陰險,卑鄙,令人作嘔的霸凌四處橫行.

她們說「待到什麼時候」,代表「罪犯」應該是紺野那個小團體中的某個人.除了村山以外,還有其他人被當成霸凌標的.雖然我對班上的情勢一無所知,也無從想像,但是我完全無法理解為何有人要跟對自己充滿惡意的人混在一起.

「你還記得『罪犯』那時候的哭喪臉嗎?」

「啊~超惡心的,我的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

吵死了!我無法忍受和她們呼吸同樣的空氣,便迅速解決午餐,前往圖書室.或許小日向就在圖書室里——我抱著這種淡淡的期待.

小日向並不在圖書室中.上完下午的體育課,回到教室後,依然不見她的身影.難道她早退了嗎?

第六節課,科任教師詢問班長小日向去哪里了,班長困惑地說「不知道」.不知何故,紺野等人聽了這句話,居然吃吃竊笑起來.這麼一提,第四節課是在理科室上課,我好像也沒看到她.她蹺課了嗎?她雖然常遲到,但過去似乎從未蹺過課.

透過早晨的書架調查,我知道小日向最近迷上詩集.

或許她現在正在某處,一面聆聽無止盡的雨聲,一面閱讀但丁的詩集吧!直至神聖的自由.我想像著和駑鈍的同班同學劃清界線的小日向,突然覺得很想笑.

結果,到了放學後,小日向依然沒回教室.她直接回家了嗎?孤獨與自由是一體的,我和小日向擁有世上為數不多的自由.

我只想快點打掃完教室,早早回家.我走向走廊的掃除用具櫃,發現有幾個男生正在和紺野等人爭吵.

「這是你們弄的吧?快點恢複原狀!」

「羅唆,你們很煩耶!不會自己弄回來啊?」

班長似乎正對著紺野抗議某件事.

仔細一看,掃除用具櫃被反轉過來,面向牆壁.這樣子要怎麼拿出里面的掃把?我真搞不懂女人在想什麼.

「讓開.」

我把手放在班長的肩膀上,把他推開.犯人是誰並不重要,我只想快點掃完地回家.我抓住兩端,用上身體的重量,轉動掃除用具櫃.

這個櫃子有這麼重嗎?紺野等人在背後吃吃笑著,大概是在笑我沒力氣,連轉個櫃子都這麼吃力.隨她們去笑.我只覺得煩,連頭都不想回.我把門轉到前方,打開了門.

背後傳來女生們嘩然的聲音.

一時間,我無法理解佇立于眼前的是什麼.我花了兩秒才認出那是人類,而且由制服判斷,是個女生.那個少女被跳繩綁住了雙手雙腳,長長的黑發滿是塵埃.

少女意識朦朧地抬起頭來.她的嘴巴被膠帶貼住,用無神的雙眼凝視著我.

小日向紗矢……

我不知道血液要到幾度才會沸騰,也不想知道.

然而,在那一瞬間,我腦中的血液的確被加熱,只差沒蒸發了.

這可不是區區的氣血上沖.

我的細胞在狂吠.

「要讓『罪犯』待到什麼時候啊?」

我終于明白午休時紺野等人所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了.

背後傳來的笑聲變為歡呼聲.

我的拳頭在顫抖,緊握的指甲嵌進了掌心.

我全力踹開門.一道鈍滯的聲音響起,我知道是門鎖扭曲損壞的聲音.此時,理智也燒斷了限流裝置.

我粗魯地撕下小日向紗矢嘴上的膠帶.她的臉上浮現了痛苦的表情,但是我沒有半點遲疑.

你們的罪過不是重大兩字足以形容的.

沒有人的容身之處該被剝奪.

「我宰了你們!」

我拿起掃帚,奔向紺野.

我絕不饒她.

尖叫聲四處回蕩.

害怕的紺野試圖逃走,但只是徒勞無功.我立刻追上她,毫不遲疑地拿起掃把朝著她的頭全力揮落.紺野及時撇開頭,我的一擊在她的肩膀上爆裂開來.掃把和緝野的鎖骨斷裂的奇妙聲音疊合在一起.

我跨過尖叫倒地的紺野,丟下折斷的掃把.

光你一個還沒完.

全部同罪!嘲笑並汙蠛崇高靈魂的你們全都該判死刑!

我抓住紺野集團里來不及逃走的某個女生,將她打倒在地;又抓住另一個逃竄女生的頭發,趁她踉蹌時全力賞了她一巴掌.

小日向的痛苦才不只這樣.

她的痛苦不是你們挨揍就能一筆勾銷的.

她的孤獨不是你們這些人渣可以嘻皮笑臉地踐踏的感情.

當我試圖毆打第四個人時,沖出教室的男生把我撲倒在地.

「放手!不然我連你一起扁!」

「快叫老師來!」

我全力掙紮,但是被三個人合力壓制.

「放手!我要宰了她們全部!」

「冷靜一點!舞原!」

「羅唆!你也看到了吧!這些混帳根本沒有活著的價值!別逃!我要宰了你們全部!」

然而,無論我多麼嘴硬,我哪有力氣甩開三個同班同學?

拼死抵抗只是徒勞無功,後來我被體育老師從後架住,帶到了學生指導室.

至今我仍不為自己當時所做的事感到後悔.

被我毆打的其中一個女人頰骨骨折,紺野也得住院一星期,但我覺得這樣還是太便宜她們了.心靈的創傷是時間無法治愈的,小日向紗矢在黑暗中所感覺到的絕望,絕不是她們的下賤靈魂能夠彌補的.

我被罰停學兩周,複學後,老師和同班同學完全不理我了.

正合我意,我才不想和你們這些下賤的人類來往.高中我絕對不讀公立的——這個決心也是在這時候萌生的.

5

紗矢說她以前喜歡我.我完全沒插嘴,只是默默地聽著這段玩笑般的話語.紗矢似乎很在意我的反應,凝視了我好幾次,但我完全沒露出情感的變化.

現在的我很明白.

國中時,我對紗矢懷有好感.雖然我們沒說過幾句話,但是我喜歡她.可是,如同紗矢絲毫未曾察覺我的感情一般,我也完全沒發現她的心意.

她一字一句,緩緩地道出自己的過去.我並未附和,只是筆直地凝視著她,傾聽她的話語.

我是個溫室長大的窩囊廢,不知道沒錢有多麼辛苦.上了高中後,我也交到了知心朋友.這樣的我能夠理解她的境遇嗎?

過去的我是個厭惡被人同情的小孩.可是,現在這一瞬間,思及她的境遇,讓我好想了解她的一切.如果我在她身邊,絕不會讓她度過這種人生——這種想法或許輕率,卻是我發自內心的感受.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知道.

「你還記得我曾盯著你手腕上的傷痕看嗎?」

紗矢帶著認真的眼神,思索片刻,不久之後——

「真的很對不起,我完全沒印象.」

她如此說道.

在我心中,那是個大事件,但其實什麼也沒發生,只是誤會罷了.

「那時候應該是六月吧,我在體育館里看見你把袖子卷起來.你不是一向都穿長袖嗎?那天又悶又熱,你在場邊看其他人打球.那是我頭一次看到割腕的傷痕,看起來很痛,我忍不住看呆了.結果你突然回過頭來,所以我一直以為你發現我在看你.」

「這件事我完全不知情.我以為對你而言,我只是眾多同班同學之一.」

換句話說,當時的我們都是自顧不暇.


「那個割腕傷痕是什麼時候留下的?」

紗矢的表情蒙上了一層陰霾.

「這不是割腕.零央,你還記得村山沙織嗎?」

「就是常被女生集團使喚的那個人吧?」

「在我們班上被霸凌的不只我一個,村山也是.在那個班上,我們兩個沒有人權,只要不被老師發現,什麼惡整手法都能用到我們身上.世上的確存在著不懂別人痛苦的人,而那些女生正是這類人.」

紗矢卷起袖子,粗大的瘀青化為丑陋的長條狀傷痕,至今仍刻印在手腕上.

「那是你轉學過來不久前的事,應該是國三的四月.當時上工藝課,有用到焊料.但是上課中有個男生身體不舒服,老師就叫我們自習,自己則陪那個男生離開教室.惡夢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你還記得紺野嗎?」

我點了點頭.我怎麼可能忘記那個女人?

「她叫同一個小團體的女生把我和村山架住,又把加熱過的焊鐵放在我們面前.接著卷起我們的袖子,把我們的左手臂固定起來.」

紗矢的表情絲毫未變,淡然說道:

「紺野說:『看你們誰要動手,用焊鐵把對方手腕上的血管燒斷.』」

「她在開玩笑吧?」

「這的確不正常.不過,教室中膨脹增長的瘋狂氣息,有時會化為魔鬼.我和村山嚇得不敢動彈,而她們的挑釁也跟著變本加厲.她們用焊鐵燒我們的瀏海,一陣焦肉味擴散開來.」

我無言以對,只能默默傾聽她的話語.

「不久後,村山哭了,激怒了紺野.紺野一生氣,誰也阻止不了她.那個小團體是以她為中心,反抗她就代表在班上的死亡.她叫朋友堵住村山的嘴,又用焊鐵抵住村山的耳垂.我當時才知道,人的身體可以扭轉到那種程度.紺野在村山的耳朵留下烙印之後,又壓住掙紮的村山,繼續說:『你不想再被燙吧?如果你用這個把罪犯的動脈燒斷,我就讓你加入我們.』」

紗矢撫摸著手腕上的傷痕.

「那是惡魔的低喃.殺了她,就饒你一命——紺野就是這麼說的.當然,紺野應該沒想到村山真的會用焊鐵燒我的血管.可是,加害人都是這樣,連被害人的一半痛苦都無法理解.對我們而言,她是死神.我每天都在想,下次會不會真的被她殺掉?或許你可能會覺得燒掉人的血管根本不是正常人會做的事,但是我們的精神狀態早已突破正常范圍了.村山完全沒有遲疑,周圍的人也來不及阻止她.她用焊鐵抵住我的左手腕,留下了這個一輩子都無法消失的傷痕.」

紗矢在哭.

「你聽過血液沸騰的聲音嗎?我聽過.那個時候,我聽見了自己體內流動的血液沸騰蒸發的聲音.」

她發出嗚咽,垂下頭來.我輕輕地把手伸向她的肩膀.她似乎大吃一驚,身體一震.

「別說了,是我不好,不該隨口亂問.」

「我不知道那天你是為了誰揮拳.不過,就算你是為了其他人而動怒,你還是救了我.後來,在你停學期間,導師說了很多次:『不管有什麼理由,對女人施暴的男人是最差勁的.』可是,當時的暴力救了我的命,怎麼會是最差勁的呢?你是光,你的拳頭是我的救星.」

「我不是什麼高尚的人,不過,如果我打紺野保護了你,就不枉費我轉學到那所國中了.」

紗矢揉了揉因為流淚而變紅的眼睛,抬起頭來.

「如果畢業典禮那天,我向你告白,你會有些許猶豫嗎?」

「什麼猶豫?我會立刻和你交往.」

「不可以說謊喔!」

「我沒說謊.」

「你真溫柔.」

之後,紗矢又說了些自己的故事.

她和丈夫離婚後,本來真的想尋死,但是又決定做最後一次努力.她以為自己的努力獲得了回報,誰知道卻因為誤會及朱利學長的謊言,再次陷入了五里霧中.

聽了這番話,我總算明白紗矢為何借住朱利學長的套房,置身于這種奇妙的狀態之中了.

如果紗矢沒把朱利學長誤認成我,現在是否會以女友的身分在我身邊微笑?這種事雖然有可能發生,卻是無意義的假設,同時我也無法想像這樣的未來.

紗矢把朱利學長誤認成我,一起生活了一個月,並一度愛上學長.據她所言,朱利學長也對她有好感.

面對這個不期然而生的三角關系,紗矢不知如何是好.朱利學長為了表達說謊的歉意,答應給紗矢時間考慮,在她做出滿意的結論之前,不逼她答覆.這是他們兩人之間的契約.

或許那天紗矢在等我開口說話,但我卻不敢對她說半句溫言軟語.

我是個窩囊的男人,我害怕破壞我和朱利學長之間的交情.我沒有勇氣站在全心去愛一個人的紗矢面前,接受她的感情.我不希望曾愛過我的女人對我幻滅.

就算我們之間的關系有著決定性的解答,我現在還不想知道答案.

我就是這麼一個徹頭徹尾的窩囊廢.

6

在我心中,已經對紗矢的感情做出結論了.

我想了一整晚,確定無誤.起先,我以為又是自己平時的戀愛模式,或許是因為保護欲被激起吧,我很容易對比自己弱小,受到傷害或被凌虐的人動心.

不過,這份感情應該不同.這就像是小時候感受到的憧憬,是一種被懷念,愛憐及溫柔包圍的感情.

我欣賞的人居然喜歡我,這是何等幸福的事啊!

隔天下午,我決定找風夏學姐商量.

『我說你啊,你一個禮拜前才剛說過你喜歡我耶!』

我隔著電話告知我已經有了意中人,學姐劈頭就是這句啼笑皆非的話語.

「呃,難怪你會這麼說,可是這次是特別的.」

『這是什麼話啊?那你愛上我就不是特別的羅?小心我扁你.你明明說過,假如我離婚,就要娶我進舞原家的豪門,還要替我做所有家事,讓我一輩子享清福耶!』

「後面那幾句話根本是你自己亂編的吧.這次真的不一樣啦!我遇見了以前有好感的女孩……」

『哎,算了,說來聽聽吧!』

在風夏學姐的催促之下,我說出了和紗矢之間的故事.喜歡上新對象時找風夏學姐商量,已經成了我的習慣.

我花了一個多小時,才說完了目前為止的經過.

『哎,真是老套的三角關系.連朱利都被扯進去了,有夠好笑.』

「不,這不好笑啊!」

朱利學長和風夏學姐同齡,現在感情依然很好.

『朱利是幾年前甩了他的前任女友的?』

「快兩年了.對方一心想結婚,好可憐.他們到底為什麼分手啊?」

『剛進公司的新人長相剛好是他的菜,但根據他以往的經驗,如果深入了解對方,一定會幻滅,談不成戀愛,所以他就決定先交往再試著愛上對方.可是對方是個人格膚淺又黏人的女孩,他明明不愛對方卻還得處處遷就她,他無法忍受這樣的自己,所以就分手了.』

「哇,好過分!根本是在玩弄人家嘛!」

『不要緊,我整整訓了他三小時,替那個女孩出了口氣.朱利最後精疲力盡,像小學生一樣保證他以後會先了解對方,喜歡上對方以後再開始交往.』

風夏學姐在楠木先生面前是個溫柔婉約的妻子,但是面對我和朱利學長時卻恰恰相反,態度總是很強勢.或許她本人沒有自覺,但我私下認為她是因為不能在老公面前露出真面目,壓力過大,所以才發泄在我們身上.

『朱利也有喜歡的人啦?真讓人感慨.』

「學姐,你是幫哪一邊的啊?現在找你商量的是我,你不要跑去挺他喔!」

『我不知道這麼說適不適當.我知道你喜歡這種傷痕累累的女人,但是站在朋友的立場上,我覺得你和人生過得更平凡一點的女孩在一起,會比較輕松.』

「紗矢又不是自願變得這麼不幸的.」

『這是限度的問題.我不是在說相對性,而是在說絕對性.我覺得那個女孩的心理創傷太多了,她會愛上你,只是希望有個人能救救她而已.她對你根本一點也不了解,我看她連舞原家是什麼來頭也不知道吧?』

我愛上紗矢,風夏學姐似乎不太高興.我不知道她是忌妒,或是純粹擔心我.

「我和紗矢都是只有在書本里才有朋友的人,我們彼此都了解孤獨的感受,你不覺得這是個很大的誘因嗎?」

『這的確是個很重要的誘因,但我不認為這是構成人際關系的決定性因素.我根本不看書,但我和你也是朋友啊!在這個世界上,你有比我更親的朋友嗎?』

我無言以對.

「你為什麼這麼不看好我們啊?」

我還以為風夏學姐一定會替我加油.

「的確,紗矢不是很了解我,但是這成不了我不能喜歡她的理由吧?因為她很不幸,所以不能愛她?難道我不能有給她幸福的念頭嗎?」

風夏學姐在電話彼端笑了.

『答案還用問嗎?你是為了找我商量什麼,才打電話給我的?』

我開始思索.我在猶豫什麼?

『你是在顧慮朱利,因為他一直很照顧你.不過,老實說,這是最差勁的顧慮.做抉擇的不是你吧?要和誰一起幸福,是由那個叫紗矢的女孩來選擇.這是你和朱利討論之後就能決定的問題嗎?』

「不是.」

『那你就坦蕩一點吧!你是男人耶!你只要告訴她你喜歡她,等她回複就好.』

「可是,我覺得紗矢的精神狀態沒有穩定到能做出冷靜判斷的地步啊.現在她還不確定自己愛不愛朱利學長,要是我又湊上一腳,可能會讓她更加混亂……」

『你真的完全不信任那個叫紗矢的女孩耶!』

這句話說得太過分了.

「別一副你什麼都懂的樣子嘛!」

『你剛才那句話的意思是,如果你現在去和她告白,她會因為感情混亂而無法做出最好的判斷,對吧?』

「是啊.」

『可見你連心上人的眼光都不相信.無法信賴對方,戀情怎麼可能順遂?連她的判斷你都要懷疑,真正可憐的人是你.』

我無言以對.

『不過,愛上了也沒辦法,現在要你放棄,你也辦不到吧?』

我想著紗矢.

就算我放棄,她應該也能夠獲得幸福吧!因為有朱利學長在.

可是,這樣真的好嗎?

就算在身旁微笑的不是我,紗矢也能幸福嗎?如同風夏學姐所說,做決定的人應該是紗矢.

「辦不到.我無法輕易放棄喜歡我的女孩.」

『那就沒什麼好猶豫的啦.雖然朱利的個性有點別扭,但是做為一個結婚對象,他是個上等貨色.別擔心,或許你沒有勝算,不過如果你被甩了,我會安慰你的.』

幸好我有找風夏學姐商量.

學姐雖然不留情面,但她總是實話實說.

門鈴響了.

時間是下午五點,是紗矢嗎?

我掛斷電話,走向玄關.

打開門一看,朱利學長站在門前.

「咦?學長,你今天請假啊?」

「我辭職了.」

一時間,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你現在有空嗎?我想和紗矢,你三個人一起談談.」

我困惑地點了點頭.

我突然有種感覺,似乎有什麼事正在加速運行.

7

在朱利學長微微飄蕩百合香的套房中,我們三個人面對面坐著.

學長今天辭去了工作,理由很單純,因為老家的母親病倒了.

朱利學長家是單親家庭,小時候父母就離婚了,學長的母親獨力扶養他長大.學長是靠著獎學金制度進入私立美波高中就讀,而他在獎助學生之中,又屬于水准較高的學費全免生.

學長高中畢業後,進入東京的國立大學就讀,並經由打工,進入大型升學補習班工作.戲劇社的社員大多和夏音學姐一樣,進入副社長創立的公司工作,但是朱利學長並沒有這麼做.理由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就像我和風夏學姐脫離了那個圈子一樣,學長一定也是出于某種考量才這麼做的.

「我到東京讀書,是因為家里讓我喘不過氣.我媽和我相依為命,很溺愛我,極端厭惡我交女朋友,在家時總是喜歡待在看得見我的地方.從前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奇怪的,還以為一般家庭都是這樣.」

朱利學長在我和紗矢面前繼續淡然說道:

「對我來說,人生最有意義的選擇,就是加入戲劇社.起先我只是抱著輕松的心態,覺得和有能力的人打好關系,對將來有幫助——我的動機不過如此而已.可是,那個戲劇社里的正常人連一半也不到,我的成見一一地被打破了.老實說,當時我真的很煩惱,該讀大學?還是去副社長的公司工作?結果我使用了消去法.我必須離開我媽,這是為了我好,也是為了我媽好.她必須脫離小孩獨立,不能一輩子都把我當成人生的全部.」

學長說的,我也能理解.

我心中那股像天皇老子一樣傲慢的自尊,以及鄙視他人的低劣基本情感,在加入戲劇社之後全被粉碎了.我認識了真正聰明的人,得知自己豈只是活在井底,根本是活在杯子大小的海水里.我的自尊心變得殘破不堪,被闖入我內心深處的社員們傷得體無完膚,但也因此交到了無可取代的朋友.

沒有人能夠完全了解我.不過,我交到了願意了解我的朋友.雖然畢業後,大家各奔前程,但是遇到困難的時候,我隨時可以找朋友幫忙.

那個地方改變了老是覺得人類無聊,只會逃避的我.當時,如果不是同學律野硬拉我入社,就沒有現在的我,我也沒機會認識風夏學姐和朱利學長.

進入戲劇社而有了正向改變的,不只我一個人,朱利學長大概也在那里獲得了無可取代的事物吧!

朱利學長歎了口氣繼續說:

「我媽昨天中午在上班地點昏倒了,聽說是腦溢血.幸好當時她正在工作,及時送醫,沒有生命危險,但是會留下後遺症,而且需要人照護.她的家人只有我一個,我不能不回去.昨天我提早離開公司,回了新瀉一趟.」

所以他昨天才那麼晚回來啊……平時朱利學長都是十一點過後回家,但他昨天是深夜快一點時才到家.

「我媽變得好瘦弱,我看了好驚訝.我開始思考,一直讓我感到威脅的母愛,究竟是什麼?我越想越不明白.血緣真的是種很驚人的東西.高中時,我明明對她避之唯恐不及,現在卻開始後悔自己離開了家.」

「你要回新瀉嗎?」

一臉不安的紗矢總算開口了,這是她說的第一句話.

「我之後還得去醫院一趟,所以要過一陣子才會搬家.不過我不會留在東京.」

「那工作怎麼辦?」

「副社長說等我安定下來以後,隨時歡迎我去上班.這陣子我會靠遺散費度日,不過我媽沒保險,入院費用一定很龐大,我不能不工作.」

朱利學長溫柔地將手放在紗矢頭上.

「別露出那種表情.這間套房我會租到八月底.」

「我才不是在擔心那種事呢!伯母的後遺症……」

「畢竟出問題的是腦部,沒有生命危險就該謝天謝地了.只要進行複健,應該可以恢複到能夠自理生活的程度.總之,我不會再擱下她一個人了.」

朱利學長確認時鍾.

「那麼,我得趕新干線,現在要打包行李了.短時間內我不會回來,冰箱里的東西你們全部吃掉吧!就算留著,我回來以後也只是丟掉而已.」

朱利學長起身走向衣櫃,紗矢拼命地凝視他的背影.

現在的她真正想聽的話語是什麼?

跟我走——她想聽的或許是這句話.即使她現在正為了該選擇我或朱利學長而猶豫,也不該以這種形式做出結論.

紗矢的雙眼像是即將下雨的雨云一般,蓄滿了淚水,但她終究沒掉下淚來.朱利學長也沒再多說什麼,整理完行裝之後,便走出家門.

「等我安定下來以後會聯絡你們.你們如果有什麼事,也可以打手機給我.」

留下這句話之後,學長便離開套房了.

少了套房的主人,在空虛的氣氛飄蕩之中,我與紗矢面對面而坐.

不知過了多久.

我們被沉默擊潰,對持續默不作聲感到疲累.

「……我不知道.」

紗矢喃喃說道:

「我該怎麼做才好……」

紗矢依然淚水盈眶,卻拼命地忍住眼淚,喃喃說著.而這句話踩到了我的地雷.

「干嘛問我?做抉擇的是你自己吧.」

我在連我自己也莫名其妙的狀態之下站了起來.

「等等,你為什麼生氣?」

背後傳來的聲音在發抖,那是帶著恐懼的聲音.

「……我沒生氣.」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相信你.雖然我相信你,但是你現在真的在生氣.」

「什麼跟什麼?這句話根本互相矛盾.」

「可是,事實就是如此啊!」

「我自己也搞不懂啦!」

這是我心中真實的感受.

「事關自己卻不明白的事太多了.遇見你以後,我連我自己也搞不懂了.你曾經喜歡過我,但現在的我已經不是當年你喜歡的那個我了.該怎麼做才對?該怎麼辦才好?我才想問咧!」

可是——

「……可是,你卻先問了.」

我和紗矢只能凝視彼此,只能用同樣的節奏呼吸.我和紗矢現在是世上距離彼此最近的人,但為何感覺起來卻如此遙遠?

我無話可說,離開了朱利學長的套房.

直到最後,背後都未曾響起叫住我的聲音.

8

「你真的是白癡耶!去給我跳信濃川死一次以後再回來!」

我向風夏學姐報告事情的經過,話還沒說完,就挨了她的罵.

「不要突然那麼大聲嘛!」

「羅唆,滾出去!」

離開朱利學長的套房後,我不知如何是好,便來到了風夏學姐家.

風夏學姐的老公楠木先生出差不在家,我得以毫無顧rDi地將今天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說出來.然而,當我提及朱利學長離家後,我和紗矢之間發生的微妙誤會時,風夏學姐立刻臭罵了我一頓.

「干嘛啊?莫名其妙!」

「她當然是希望你挽留她啊!你連這個都不懂?」

「我才沒那麼自我感覺良好咧!」

「看到女人哭著說出心底話,還說什麼自我感覺良好的家伙都是垃圾!我知道你沒骨氣,但是沒想到你的膽子居然和灰塵一樣小.我真是對你太失望了.」

「不用說得這麼狠吧!被你這麼一說,我很難過耶!啊,我有點想哭了.」

之後,產生了片刻的靜默.

「你想哭的時候還有我陪著你,還可以找人傾訴.可是那個女孩現在孤伶伶的,就算哭了也沒人安慰她.我說得沒錯吧?」

沒錯.紗矢現在孤伶伶地待在朱利學長的套房里.

一個女人在世上沒有半個人可以依靠,只能獨自度過孤獨的夜晚,不知是什麼感受?

「她好可憐,朱利沒要求她『跟我走』,你也沒要求她『別走』.我一點也不認為這樣的她會有被愛的自信.」

風夏學姐深深地,靜靜地歎了口氣.

「可是,女人心海底針,很難懂耶!有時候神色凝重地望著我,有時候若無其事地微笑.她不說,我怎麼知道她在想什麼?她從國三的夏天就開始喜歡我了,可是我連作夢也沒想過.當時我常常注視她,但是我的視線從沒和她交集過.」

「女人比較藏得住心事啊!」

「真是的,我根本搞不懂.啊,我好想喝酒!」

聽了我說的話,風夏學姐從冰箱里拿出白酒來.

「不知道能不能滿足舞原少爺挑剔的嘴巴?」

說著,她把酒杯和白酒放到我的面前.

「雖然是便宜貨,不過正適合當作失戀酒.」

「又還沒確定我失戀了.」

「反正雨下得這麼大,你也回不去啊!」

說著,風夏學姐稍微拉開了窗簾.

從我家到這里,不到十五分鍾路程.來的時候,天氣還很晴朗,但是不知何時,下起了驚人的傾盆大雨.

時間已經過了十一點.今晚的雨勢太過猛烈,淋濕了靜謐的夜晚.

「下雨了?我都沒發現.」

「如果沒下雨,我早就把你趕回去了.那個女孩太可憐了,其實你現在根本不該和我在這里喝酒.」

我一面用指尖把弄酒杯,一面想著她.


在這場大雨中,紗矢獨自待在朱利學長的套房里,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或許她正在黑暗中抱著膝蓋哭泣,或許她正輕撫左手上的丑陋傷痕,孤獨地顫抖著.

在我的腦海中寂寞佇立的少女.打從在體育館初次看見那道傷痕時,我就真心想保護的少女.她理解我的孤獨,肯試著了解我的孤獨.我想,她就是無可取代又重要的……

「我還是……可不可以跟你借傘?」

風夏學姐微微一笑.

「看你愛借哪把就借哪把.」

「不好意思.」

我向學姐低頭道謝後,便沖向玄關了.

當我綁好鞋帶時.

口袋里的手機響了.

誰啊?在我正忙的時候打電話來.我拿出手機,瞥了背板一眼,電話是從朱利學長的套房打來的.

朱利學長應該已經返鄉了,這通電話一定是紗矢打來的.我沒告訴她我的手機號碼,但是話機的記憶鍵中存有我的號碼.

「喂……」

『……是零央嗎?』

一如我的料想,傳來的是紗矢的聲音.

她的聲音虛弱無力,小得驚人,宛若在發抖……

「嗯,是我.」

『對不起,我知道會造成你的困擾……』

細若蚊蚋的聲音.

『剛才朱利打電話來,說有些話必須跟我說.』

有股電流般的感覺竄過我的全身.

來這招啊……

先表達愛意的人就能成為她的男友——我早就有這種預感了.朱利學長離開套房時,什麼話也沒對她說,或許就是為了給我機會.但是我沒有膽量,而這決定了一切.

我就洗耳恭聽吧!學長.從我最愛的女人口中聆聽你的愛的告白,最好能夠逼我認清現實,不再懷抱任何希望.

「學長說了什麼?」

話筒彼端的紗矢沒有回答.

「沒什麼好隱瞞的,說吧!你就是為了告訴我才打電話來的吧?學長說了什麼?」

抽噎似的呼吸聲一度傳來.

接著……

『他說不能和我交往.』

我不懂這句話的意思.

『他說考慮到結婚,不能和我這種不能生育的女人交往.』

「為什麼現在才說這種話……」

這次我懂了.

話筒彼端傳來了紗矢無法克制的嗚咽聲.

紗矢在哭,哭得活像做錯事被責罵的孩子,活像完全是她的錯,沒得反駁也找不到借口,只能乖乖挨罵的孩子.

『零央,對不起……』

「干嘛跟我道歉?」

『真的……很對不起.原諒我……』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你干嘛跟我道歉啊?」

她一面流淚嗚咽,一面斷斷續續地說道:

『被朱利拒絕以後,我才發現自己是個多麼卑鄙的女人.我一直猶豫該選擇朱利,還是該繼續愛慕你……我是個優柔寡斷的女人,連我自己也覺得我很沒用.』

紗矢拼命地克制嗚咽,繼續說話:

『朱利喜歡我,還默默地讓我借住一個多月.但是自私自利的我卻完全不顧慮他的感受,刻意接近你……』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只能豎耳傾聽紗矢的話語.

『國中的時候,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你,我是賭上性命來這里的.如果被拒絕,我就去死——我下定決心,做好覺悟,住進了朱利家……我把朱利誤認成你.這是個愚蠢到極點的誤會,但是我深信他就是你,一直活在對他的愛之中.』

她現在孤伶伶地待在朱利學長的套房里.

在這種雨勢猛烈的黑夜里獨自哭泣.

『他不是你,可是,我和他生活了一個月,確確實實地愛上了他,愛上了成熟穩重的他.我也向他提過無法生育的事,他說沒關系,他並不想生孩子.現在回想起來,或許那只是個溫柔的謊言.』

紗矢的嗚咽和話語沒有停止.

『可是,我真是個不誠實的女人.朱利說要給我時間,我就賴著他的好意,完全沒顧慮他的感受……刻意接近你,邀你約會,滿腦子都為了和你重逢而高興……零央,請你輕蔑我吧.我居然把你和朱利放在天秤的兩端.』

「我不會輕蔑你,和別的男人比較是很正常的.」

『我連原委都沒說明,就借住了一個多月,一直受他的照顧.這樣的我做這種事,還叫正常嗎?我沒有這種資格,所以現在才受到了懲罰.』

她認為自己被拒絕,是種懲罰?

慢著,別在黑夜里獨自沮喪,下這種自以為是的結論.

我們並非全能,迷惘是理所當然的啊!愛一個人下該變成一種懲罰,這種事更不該成為紗矢傷心的理由.

可是……

我不知道該如何鼓勵在話筒彼端流淚的紗矢.

現在,我找不到可以傳達給她的話語.

『為什麼我總是失去以後才察覺……』

那是幾乎快融化在雨中的無助聲音.

『朱利離家三個小時以後才打電話來,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他說:零央應該已經向你告白了,而你也應該選擇了零央,所以我也要坦白說出真心話.他用什麼都明白的語氣說話,完全不肯聽我解釋,也不想知道我的想法……』

我到底在做什麼?

把心愛的女人獨自留在孤獨的黑夜里.

把抽泣的她獨自留在世界上.

話筒彼端,紗矢的哭泣聲停止了.

然而,我依然找不到話對她說.

漫長的沉默之後——

『零央,你很溫柔.』

話筒彼端傳來紗矢的聲音,依然細若蚊聲.

「沒這回事.」

『你總是這樣立刻否認,但是你的確很溫柔.謝謝你耐心聽我說完,我很開心.』

別這麼說,別為了這種小事感謝我.

我不希望她這樣輕賤自己,希望她永遠帶著純真的笑容.我是真心希望她能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

『零央,這些日子謝謝你.能夠遇見你,我真的很高興.』

這是道別.

別擅自結束話題,我也有話想說!我的胸中還留有尚未對她說,但是必須對她說的話語.

「紗矢,我……」

『再見.』

她的輕喃聲傳來,打散了我的話語,通話也就此切斷了.

只有淋濕黑夜的傾盆大雨聲包圍著世界.

9

「所以你又厚著臉皮回來了?你干嘛不追上去啊?你不是剛跟我說過你喜歡她嗎?」

我只能低著頭.

「是啊,我是喜歡她.可是,就算我喜歡她……」

我站在風夏學姐面前,無力地垂下雙肩.

單方面結束談話的是紗矢.

我根本沒機會和她說話.

「干嘛瞪我啊?過分的是朱利學長耶!」

學姐惡狠狠地瞪著我.

「我還能怎麼辦?紗矢沒向我求助,這就代表一切了啊!」

就算這一瞬間,全世界最窩囊的男人就是我,我又能怎麼辦?如果她希望我安慰她,大可以直說啊!如果她希望我追上去,覺得要是我追上去也無妨,大可以直說啊!

「我是很擔心她啦,在這種傾盆大雨的夜里被孤伶伶地留下來,很可憐.我也很想為她做些什麼,可是……」

現在選擇道別的是紗矢,她已經做出答覆了.

「欸,別露出那種表情嘛!我還能怎麼辦?」

就在這時候.

風夏學姐露出輕蔑的笑容……

下一瞬間,她用腳跟狠狠地踐踏我的腳背.

「好痛!」

猛烈的疼痛讓我忍不住用雙手捂著被踩的腳,另一只腳則不斷跳動.

「你是白癡啊!」

我還無法理解事態,學姐的怒吼聲就飛過來了.

「你干嘛突然踩我啊!」

「你知道真正痛的是誰嗎?踩你的我和被我踩的你,誰比較痛苦,你知道嗎?」

「這句話根本狗屁不通嘛!」

「得不到對方一句『我愛你』的男人,和不能說出『我愛你』的女人,誰比較痛苦,你知道嗎?因為難以受孕而被丈夫拋棄,愛上自己的男人也用這個理由甩了她……」

「這件事和現在有什麼關系啊!」

「問題沒你想得那麼簡單!現在還好,我和蓮都只有二十幾歲,只要有對方陪伴在身旁,就心滿意足了.可是,周圍的人可不這麼想.我們也很害怕有一天自己會改變!就算結了婚還是會擔心受怕!」

對喔……風夏學姐是結婚以後才失去子宮的.

「兩個月前,蓮出外工作時,他的爸媽瞞著他偷偷來找我.」

我是頭一次聽到這件事.

「以前他們也常來找我,我以為他們又是來鼓勵我的.結婚以後,他們一直對我很好,我也把他們當親生父母看待.可是,一打開天窗說亮話,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他們捧著錢來拜托我和蓮離婚,說他們不能討一個無法傳宗接代的媳婦.」

「這件事你從來沒說過……」

「我哪說得出口啊!就算是蓮我也沒跟他說!」

「為什麼?楠木先生那麼重視你……」

「就算是這樣,我也會怕.蓮出門時,我腦子里明明知道他不會外遇,但還是感到害怕.夫妻也一樣,就連我這種粗枝大葉的女人,也是每天擔驚受怕.你應該無法了解吧!那個女孩是什麼感受,你真的仔細想過嗎?」

我無言以對.

「那個叫紗矢的女孩喜歡的是你或朱利,我不知道.可是,你滿腦子想的都是自己,從來沒想過她有什麼感受.就算有想過,你也完全不去理解.什麼『就算告白也會被拒絕』,『她喜歡的是過去的我』,重點全都放在你自己身上嘛!你再繼續杵在這里,我就代替她扁你一頓!」

「……你知道現在雨下得多大嗎?」

我旋踵奔向玄關.

在這片黑暗之中,紗矢在想什麼?

抱著自己顫抖的身體.

如果整個世界只剩自己一個人,該如何處理流下的淚水?

我一把抓起傘,沖入傾盆大雨之中.

10

「紗矢!紗矢!」

我敲著朱利學長的房門,但是里頭沒有反應.門是鎖著的,我從窗戶探頭看,燈也沒亮.

房門對側的走廊上放著插有百合花的花瓶,百合花經過風吹雨打,頭都垂下來了.

紗矢說過她無處可去,所以我從沒想過她可能會離開這里.

該不會……

我懷抱著不安回到一樓的入口,打開二A六號室的信箱,里頭有個沒封的信封.我把信封倒過來,掉出了一把鑰匙.鑰匙落到地上,發出鈍滯的聲音,斜斜地彈開了.

不會吧!這是開玩笑的吧……?

我撿起鑰匙,回到朱利學長的套房.

門鎖理所當然地轉開,房門開了.

一片昏暗的廚房.

打開電燈後,我發現桌上留了張紙條.

「謝謝你的照顧. 紗矢」

見了她簡潔的訊息,我渾身無力.

真的假的……她真的走了……

要走之前,至少跟我說一聲啊……

此時,我發現桌上還留有一樣東西,是被揉成一團的紙片.攤開一看,是尚未用過的新干線車票.

東京到新瀉的車票.

為什麼這里會有這種東西……?

『國中的時候,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你,我是賭上性命來這里的.如果被拒絕,我就去死——我下定決心,做好覺悟……』

她的話語突然重現于腦海中.那是紗矢邊哭邊在話筒彼端所說的話.

被拒絕就去死?天下哪有這麼愚蠢的覺悟啊?我們可不是好到值得你拼命的男人.

我沖出朱利學長的套房.

我抓著扶手,定睛凝視傾盆大雨中的黑夜,但是完全找不到紗矢的蹤影.

腳邊是被雨淋濕的百合花.

原來如此……

她已經決心不再回來,所以才把花放到淋得到雨的地方,以免花枯死.

這麼溫柔善良的女孩,或許已經死在某處了.

我沒拿傘便沖下樓梯.

別鬧了,我還有重要的話沒對她說啊!

我不知道該奔往哪里,在雨中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時腳軟,跌進了水坑里.在傾盆大雨之中,我用擦出血的雙手撐起身子.

「要消失之前先告訴我你要去哪里啊!」

紗矢去了哪里?

除了我們以外,現在的她有能夠投靠的熟人嗎?

我不清楚她的交友關系.我對紗矢一無所知到了驚人的地步,到了自覺窩囊的地步.

我真的不知道,我該怎麼做?

我一面摩擦滲血的掌心,一面仰望天空.

請告訴我,她到哪里去了?

『如果要死,我想死在鐵路上.』

我們一起去超市的時候,紗矢曾這麼說.

對了……

那根本不是在談李奧納多.當時我作夢也沒想到紗矢曾喜歡過我,所以我沒發現.

『……如果要死,我想死在鐵路上.』

那個下雨天,我在圖書室中所說的話,她一直珍藏在心中.

這一帶的鐵路兩側都有高欄防護,無法進入.紗矢應該是前往月台了.

我看了手表一眼,還有十分鍾就到十二點了.離末班電車只剩六分鍾不到!

你讓我深深愛上你,現在才要去尋死,我絕不允許!

我拔足疾奔.

就算難堪也無妨.

就算渾身泥巴,發型被雨淋塌,被人嘲笑也無妨.

別死!

再等一下,先別停止呼吸!

我用上全速,使盡全力奔跑.我跌跌撞撞,使用可能的最大速度,細胞總動員,奮力狂奔.

月台響起了電車即將通過的廣播.

拜托讓我趕上!

這個車站的窗口在地下.我跑下樓梯,沒有購票,直接跨越剪票口,在站務員的怒斥之下跑上最近一道通往月台的樓梯.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在視野角落閃爍的電車車燈.

白線附近有一道人影.不,那不是紗矢.

我捂著跳動速度驚人的心髒,抬起頭來.視野前方,對側的月台上有個穿著波浪裙的人.是紗矢!

她緩緩地踏出一步,電車尚未進月台,她就已經跨越了白線.低頭凝視著鐵路的紗矢並沒發現我.

我想大叫,但是一口氣喘不過來,說不出話.

巨大的警笛聲響起,因為紗矢跨越了白線.電車已經逼近了,而且是回程的貨物列車.

她朝著鐵路伸出手.

她看著駛進月台的列車,臉上露出了苦悶的表情.

可惡,怎麼能讓一切在這種地方結束!

我用力敲擊心髒.聲音啊,傳到她的耳中吧!

「紗矢!」

我的叫聲窩囊得驚人,但是卻成功地停下了她的腳步.

一臉呆然的她看見了我.

「別死!」

我的第二次呐喊不知是否傳到她的耳中了?

下一瞬間,視野被駛過的貨物列車擋住,紗矢的身影從我的眼前消失了. 最新最全的日本動漫輕小說 () 為你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