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梟雄末路

晨光里,一道溪澗蜿蜒流過疏林,水清見底,岸邊長著高低有致的花木,魚兒在水里忘憂的天地里活動,令人暫忘人世永無休止的斗爭仇殺。 三匹馬兒在溪澗旁的青草地優閑徜徉,間中低頭大嚼嫩綠濕潤的青草,空氣清新甜潤,坐下來後沒有人願站起來。 辜月明、烏子虛、丘九師和百純一塊兒坐在岸旁的石塊處,各自選擇最舒適的位子,無雙女卻坐在下游離他們足有兩丈遠的一方大石上,背著他們,一副離群獨處的模樣。 此時烏子虛向辜月明道出了昨夜晚宴的驚險情況,道:“這個命運之局確實巧妙無倫,沒有一個捆節能從云夢女神的指間漏過,我的夜明珠忽然發熱發光,提醒我行動的時刻來臨,我還以為女神衪出錯了,哪知老季他真的下不了手,不用說,肯定他認出雙雙是……” 無雙女的聲音傳來道:“不准談論我!” 烏子虛連忙閉嘴。 丘九師大感愕然,使眼色要百純去和無雙女說話,百純搖搖頭,只露出深思的神色。 辜月明瞥了無雙女熟悉的背影一眼,道:“我看到你了。” 三人給他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弄得莫名其妙,丘九師皺眉道:“辜兄看到誰呢?” 辜月明望向烏子虛,道:“我也開始生出幻覺,就在我進入城門門道的一刻,忽然間發覺自己置身戰場上,面對的是古代以戰車為主的奇異兵種,我自己也穿上古代笨重的盔甲,你老哥就在我身旁,還在和我說話,可惜我聽不清楚你在說甚麼,或許你說的是古楚語。” 三人中只有烏子虛明白他在說甚麼。 無雙女沒有一點反應。 烏子虛苦笑道:“我的情況更離奇,不但見到你,還見到女神和百純。唉!究竟發生了甚麼事,那肯定是我在古城那一世的輪回發生過的某一片段,可是為何我們的樣子沒有絲毫改變,我們不可能在兩個不同的生命里,仍保持那個模檬的。” 百純神情一動,道:“你們可以說清楚點嗎?說不定我可以幫你們解開謎團。” 三人聞言瞪著她看。 百純忽然道:“錢大人該去了。” 丘九師疑惑道:“這和錢世臣的生死有甚麼關系?” 百純閉上美目,似在哀悼錢世臣淒慘的下場,然後睜眼道:“錢大人告訴了我有關古城和楚盒的故事,而我曾答應過他,除非他死了,否則不會告訴任何人。” 辜月明和烏子虛精神大振,連似漠不關心的無雙女也嬌軀輕輕抖了一下。 烏子虛迫不及待的問道:“楚盒里裝的是甚麼寶物?” 百純白他一眼,道:“這個故事必須從頭說起,多點耐性行嗎?” 接著把與錢世臣在書香榭的兩次有關古城的對話詳細道出,到她說罷,辜月明和烏子虛的神情都變得非常古怪。 丘九師倒沒甚麼,籲出一口氣道:“如此神奇怪誕的故事,真教人難以相信,辜兄和烏兄有甚麼特別的感覺?” 烏子虛苦笑道:“沒有一件事是偶然的,我們的女神是要透過錢世臣的口,讓我們弄清楚自己的前世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唉!我和辜兄當時肯定是並肩作戰的伙伴,其中一個還是那個第二代的新城主。唉!辜兄有甚麼看法?” 辜月明的臉色變得難看至極,茫然道:“不要問我。” 百純道:“那我是誰呢?” 烏子虛忽然跳將起來,找著附近一棵高達五丈的樹,迅速攀上高處,往北望去,嚷道:“敵人追來了!真了不起!” 丘九師歉然道:“了不起的不是季聶提,而是阮修真,我們在你身上下了神捕粉,而季聶提則從皇甫天雄布在我們身邊的內奸得悉情況,他是憑神捕粉追來的。我們還有多少時間?” 烏子虛道:“我只見到塵頭,沒有一個時辰,他們休想趕到這里來。” 辜月明沉聲道:“我們不可能跑得過他們,先不說我們五個人只得三匹馬,光是季聶提沿途換馬這一著,已足可在我們到云夢澤前追上我們。” 無雙女的聲音傳過來道:“烏子虛你憑甚麼發覺季聶提正追來” 烏子虛目光投往她的香背,欣然道:“當然是我們的女神通風報信。只要辜兄肯借出你的灰箭,我保證可以引開敵人。你們則采另一條路線到云夢澤去,大家在云夢澤斑竹林內的湘妃祠碰頭。讓我來做一次英雄吧!但我絕不是逞英雄。我是五遁盜,最擅逃遁,又有我的女神和我並肩作戰,我是不可能被季聶提干掉的。” 辜月明點頭道:“這是我們能想到的最佳對策,也是我們唯一的選擇。”接著向丘九師道:“丘兄?我們中以你最懂兵法戰術,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是不是有機會布局殺死季聶提?” 丘九師向烏子虛問道:“他們大約有多少人?” 烏子虛道:“看塵頭該不過五十騎。” 百純道:“這回女神竟沒有告訴你嗎?喂!你見到我和女神在一起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尚沒有說清楚。” 烏子虛苦笑道:“你好像不知道現在的情況多麼危急。” 丘九師忍俊不住的笑道:“來日方長,待我們收拾季聶提後,百純可以再向烏兄逼供。” 轉向辜月明道:“辜兄最熟悉季聶提,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辜月明道:“我對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表里不一的性格,表面可以容忍你,但暗里卻在算計你,要到栽在他手上,方曉得是怎麼一同事。這回季聶提對付我們的行動功虧一簣,不是敗在我們手上,而是敗在云夢女神手上。” 丘九師點頭道:“辜兄分析得很透徹,令我大有同感。這麼說,季聶提在調動手下時,該不會忽略云夢澤,不但沿途布下驛站,還會于湘水臨時渡口處囤駐足夠的兵員。所以若要殺季聶提,只有一個機會,就是在他到達云夢澤與手下會合前,在途中殺死他。” 百純看得芳心顫蕩,這刻的丘九師像變成另一個人,雙目閃著懾人的亮芒,神態從容不迫,使她可想象到他在戰場上謀定後動、指揮如神的統帥風范。 烏子虛和辜月明都露出佩服的神色,聽他說下去。 丘九師續道:“當季聶提追近至兩里的距離,我們裝作分散逃走,在沒有選擇下,季聶提會集中人馬,全力追趕烏兄,只要我們曉得烏兄逃走的路線,可以跟在敵人後方,再于約定地點圍擊敵人。” 辜月明點頭道:“好計!” 無雙女此時離開坐處,朝他們走過來,神色有點古怪,似是有些兒羞澀,又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從懷里革囊掏出一個帛卷,交給丘九師,道:“這是云夢澤一帶的地理形勢圖,希望對我們的行動有幫助吧!” 丘九師展卷一看,登時雙目熠熠生輝,道:“季聶提惡貫滿盈,我們為千千萬萬受他戕害的無辜者討回公道的日子,終于到了。” 花夢夫人站在艙窗前,看著洞庭湖美麗的景色,心中一片茫然。終于來了。 船隊在個許時辰前抵達岳陽城外洞庭湖的碼頭,鳳公公留她在船上,自己登岸入城。此刻的她只能默默等待,且不抱任何希望。可是苦候本身已是令人飽受折磨的一種酷刑,她有生不如死的感覺。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岳奇來了,揭簾入房,立在她身後道:“我們立即起程。” 花夢夫人平靜的道:“到哪里去呢?” 岳奇壓低聲音道:“到云夢澤去。事情有很大的變化,昨夜辜月明逃出岳陽,往云夢澤去,季聶提已率人追去,目前誰都沒法預料未來的發展。” 花夢夫人歎了一口氣。 岳奇湊到她耳邊道:“辜月明似乎已與大河盟的丘九師結成聯盟,等于背叛了鳳公公,其中還牽涉到名聞天下的傳奇大盜五遁盜,情況耐人尋味。” 花夢夫人問道:“百純呢?” 岳奇道:“百純姑娘隨辜月明、丘九師和五遁盜一起逃往云夢澤。” 花夢夫人喜出望外,道:“怎會發生這樣的事?” 岳奇道:“鳳公公也不明白,所以我們必須立即趕往云夢澤去。” 花夢夫人垂首道:“我們有機會回京師去嗎?” 岳奇苦笑無語,好一會後,輕輕道:“未來的事,誰敢保證呢?夫人可以做的,就是不要胡思亂想。我要走了。” 花夢夫人輕輕道:“假設我能返回京師,繼續以前的生活,岳大人會到憐花居來陪我喝酒聊天嗎?” 岳奇心中一熱,道:“夫人放心,只要我們死不了,我們可以過新的生活。” 花夢夫人柔聲道:“我並不想改變我已習慣了的生活方式,亦不相信甚麼山盟海誓,只希望岳大人有空時能到憐花居陪我聊天解悶,聽我彈琴唱曲。情人是永遠的,岳大人明白嗎?不阻大人去辦正事了。” 季聶提立在溪澗旁,臉上露出思索的神情,眾親隨散立四方。 莫良來到他前方,敬禮道:“報告大統領,敵人分三路逃走,從蹄印的深淺看,只有五遁盜是孤人單騎,其它兩騎都多負一個人。” 旁邊的韓開甲道:“最重要先捉著五遁盜,然後再慢慢收拾其它人。” 季聶提淡淡道:“你們太不明白辜月明了,他絕不會被我們區區三十七個人嚇得抱頭鼠竄,還任由五遁盜自己一個人去應付我們。再說我們能追到這里來,已明著告訴他們我們憑的是神捕粉,以丘九師的為人,怎會看著五遁盜一個人去冒險呢?這擺明是個陷阱。” 韓開甲和莫良同時臉色微變,他們面對的,極可能是當今之世,最超卓的三個人物。 季聶提有不知自己在做甚麼的感覺,似走肉行尸。被薛娘女兒勾起的傷感回憶正蠶食著他的魂魄,還有驀然驚覺鬼神存在的震撼。 失去薛娘後,他加入廠衛,投入最激烈的派系斗爭里。他變成了另一個人,為求成功,不擇手段,凡擋著他往上爬者,他必毫不留情清理掉。以前那個他離他愈來愈遠,到夫猛和薛娘同時失蹤,他生出與以前所有關系一刀兩斷的感覺。現在當然清楚那只是一個錯覺,他看到薛娘女兒的一刻,以前的那個他又回來了。 那是一種沒法告訴別人的痛苦。 季聶提沉聲道:“讓我看地勢圖。” 韓開甲取來圖卷,在一塊平滑的大石上攤開。 季聶提要好一會後,才能勉強自己集中精神在圖里的山川形勢上。以他一貫的才智,加上豐富的經驗,要設計出一個將計就計的反擊方案,該是易如反掌,可是現在他的腦袋卻是一片空白。原因在他不但失去信心,也失去斗志。 昨夜的行動,是經過精心的部署,考慮到每一個可能性,幾可說是完美無暇。可是一個女子,一個轟雷,所有苦心便被徹底破壞,變成一場鬧劇。正如辜月明所說的,即使最冥頑不靈的人,也要臣服在“天意”之下。 季聶提伸手指著地勢圖上一處山脈,道:“這個地方叫相思谷,草樹茂密,山勢險奇,位于湘水西面三十里處,是敵人最理想的伏擊地點。” 韓開甲和莫良聽得倒抽一口涼氣,在這種地理形勢下,光是一個五遁盜已極難應付,何況還有辜月明和丘九師兩個可怕的高手。 季聶提收回手指,道:“若我們到相思谷去,肯定是去送死。” 韓開甲和莫良聽得大為錯愕,呆瞪著他,說不出話來。 季聶提整個人輕松起來,因為他已為自己的將來下了決定。 韓開甲深吸一口氣,道:“我們可以藉沿途換馬的優勢,趕在敵人前面先一步到云夢澤去,與駐在湘水渡口的兄弟會合,然後靜待敵人投入羅網,如此將可穩操勝券。” 季聶提暗歎一口氣,韓開甲提出的,該是最妥善可行的辦法,自保肯定有余,能否殺死敵人,卻要看老天爺的心意。這輩子他還是首次感到命運不在自己掌握之內。而最大的問題,是殺了三人又如何?他如何向置楚盒于最重要地位的鳳公公交代?他匆匆離開岳陽,最主要的原因是不想面對鳳公公,其它理由全是借口。 他明白權力斗爭的游戲是怎樣玩的,清楚自己已完蛋了,過往的所有努力,辛苦掙回來的成果,已盡付東流。現今進退兩難的情況,正意味著失敗,徹底的失敗。 季聶提道:“你們詐作全力追趕五遁盜,到抵達相思谷前,改入谷為折往湘水,到那里與我們的兄弟會合,此時大公公的船隊也該抵達湘水的臨時渡頭,一切自有大公公拿主意。” 韓開甲和莫良愕然以對。 季聶提平靜的道:“你們如實的向大公公報上確切的情況,不可以有任何隱瞞,否則後果是誅家滅族的大禍。” 韓開甲急喘了幾口氣,壓低聲音道:“情況真的這般惡劣嗎?” 季聶提淡淡道:“你們追隨我多年,多少該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任何失敗,總有該負起責任的人,這回負責任的人就是我。” 莫良道:“我們該如何向大公公交代大統領的情況?” 季聶提心忖韓開甲關心的是他,而莫良只為自己的利益著想,不過此時已沒有心情計較,道:“告訴大公公,五遁盜是能否尋得古城的關鍵人物,而我則單獨去追捕他了。對付五遁盜,人多並不管用。” 韓開甲一震道:“大統領!” 季聶提斷然道:“我意已決!你們立即依我之言行動。大公公會明白我在做甚麼,現在正值用人之時,大公公不會留難你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