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第四章 髯客東來

燈火輝煌,光照兩岸的巨舟繞過河彎,朝天津橋駛來.
風帆均已降下,全憑從船腹探出每邊各十八枝船槳,撥水行舟.
船沿處每隔一步便掛上一盞風燈,密麻麻的繞船一匝,以燈光勾畫出整條船的輪廓,透出一種詭秘莫名的味兒.
甲板中心處聳起兩層樓房,在頂層舵室外的望台上,分布有序的站立了十多名男女,可是寇仲等三人只看到其中一人.
因為此人有若鶴立雞群,一下子把他們的注意力吸引過去,再無暇去理會其它人.
此君年約三十,身穿胡服,長了一臉濃密的胡髯,身材魁梧雄偉,比身邊最高者仍要高出小半個頭,及得上寇仲等三人的高度.
雖是負手而立,卻能予人隱如崇山峻岳,卓爾不凡的氣概,並有其不可一世的豪雄霸主的氣派.
被胡髯包圍的臉容事實上清奇英偉,顴骨雖高,但鼻子豐隆有勢,雙目出奇地細長,內中眸子精光電閃,射出澄湛智能的光芒,遙遙打量徐寇三人.
他左右各立著一位美麗的胡女,但在三人眼中,遠及不上這充滿男性魅力的虯髯大漢那麼引人.
寇仲迎著逆流駛至二十丈遠近的巨舟喝道:"來者何人?若是沖著我等而來,便報上名來,我寇仲今夜沒興趣殺無名之輩."
最後一句,他卻是拾跋鋒寒向侯希白說的豪言壯語,果顯出咄咄迫人之勢.
跋鋒寒為之莞爾.
徐子陵則默然不語,調息療傷.
師妃暄吐發的乃罕有的先天劍氣,若非他的根底來自道門秘寶〈長生訣〉,又經和氏璧的異能改造了經脈,恐怕這一世都不會完全痊愈過來.
當時他感到師妃暄臨時撤回部份真氣,假非如此,他恐怕會有幾天好受.
由接戰開始,師妃暄雖看似攻勢凌厲,其實大有分寸,純在試探,絕無傷人之意.
此女自有一股不食人間煙火的高貴氣質,與東溟公主,商秀珣那種來自身份,地位的貴氣有異,令她超然于這些美女之上,非常獨特.
一陣長笑,使徐子陵從沉思中警醒過來,不由心中懍然.
他從未試過這麼用心去想一個女子的.
那虯髯男子揚聲道:"寇兄說笑哩!小弟伏騫,特來要向三位結交和請安問好的!"
他的漢語字正腔圓,咬音講究,比在中土闖蕩多年的跋鋒寒尚要勝上半籌.
三人早從他的形貌和那招牌虯髯猜出他是誰,故聞言毫不訝異,唯一想不到的是他長得如此威武與迫人,豪情蓋天.
巨舟船速漸減,否則若疾沖過來,高出橋頂達兩丈的船桅必定撼橋而斷,連船樓上層的頂蓋亦將不保.
他沉雄悅耳的語音方落,跋鋒寒微笑道:"伏兄大名,如雷貫耳,跋某萬分仰慕,卻有一事不明,想要請教!"
"嗨"!
吰喝聲從船腹傳出,整齊劃一,三十六人的喊叫,像發自一人口中.
三十六枝船槳同時以反方打進水里,巨船奇跡般凝定在河面上,船首離橋頭只三丈許的距離.
而伏騫等十多人立足處剛好平及橋頭的高度,對起話來不會有邊高邊低的尷尬情況.

附近周圍都是燈火黯然,唯只這洛水天津橋的一截燈火輝煌,天上星月立時失色.
河水因巨舟的移來,湧拍堤岸,沙沙作響.
一切是那麼甯靜和洽.
船槳又巧妙的撥動河水,保持巨舟在河心的穩定.
伏騫從容道:"跋兄請不吝下問,小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跋鋒寒雙目寒光一閃,冷然道:"伏兄隱舟在旁,出現的時機又准確無誤,未知意欲何為?"
這番說話毫不客氣,但也怪不得跋鋒寒.因為伏騫與王薄關系密切,很易使他聯想到伏騫用心不良.
伏騫身旁的人均露出不悅神色,那兩個吐谷渾美女更是神色不屑,似在怪跋鋒寒不識抬舉.
寇仲和徐子陵對跋鋒寒這種什麼人的賬都不賣的作風早習以為常,絲毫不感異樣之處.
沒想伏騫亦不以為忤,哈哈笑道:"原因有三,一是小弟最愛湊熱鬧,今趟到中原來,此實主因."
三人都想不到他如此坦白,明言是趁中原大亂之時,來此湊興,好混水摸魚.寇仲目光掃過他身旁的隨從,年紀最大的都不過四十歲,人人太陽穴高鼓,雙目精光閃閃,確是高手如云,實力不可輕侮.卻不知那晚在曼清院當眾發言的邢漠飛是否其中之一.
當下冷哼道:"湊興有時是須付出代價的,希望伏兄來去都是那麼一帆風順!"
他從宋玉致處知曉伏騫對他們"很有意思",以宋玉致的精明,能說出這樣的話來,自有一定的依據,非是無的放矢.
伏騫身後的一名年青漢子正要反唇相稽,卻給這吐谷渾的王族高手打手勢截住,淡然笑道:"小弟到中原來,早沒預過有游山玩水的寫意日子,多謝寇兄關心.至于第二個原因,是小弟想破壞鐵勒人的陰謀,不想讓曲傲,突利之流詭計得逞.而最後一個原因,則是想看看三位有沒有閑情時間,移駕到敝船上喝酒聊天直至天明?"
跋鋒寒仰天笑道:"伏兄這兩個好意心領了!現在我們只想找個宿處,好好睡他一覺.請了!"
伏騫嘴角掠過一絲笑意,點頭道:"三位果是英雄了得,伏某佩服."
船槳運轉,巨舟就那麼倒退開去.
然後燈火倏滅,沒在河彎的暗黑處.
※※※
車輪驢蹄與地面接觸交雜而成的聲音,從下方街上傳來,寇仲伸個懶腰,才睜眼坐起身來.
徐子陵早起了身,正立在這位于洛河北岸的鍾鼓樓欄沿處,遠眺跨河而過的天津橋,只不知是否仍回想昨夜遇上師妃暄的情景.
跋鋒寒在盤膝打坐,似對身外的事無覺無知,斬玄劍則平放腿上.
寇仲跳將記來,移到徐子陵旁.
樓外細雨綿綿,整個洛河兩岸都陷進白茫茫的一片里.
寇仲大力呼吸幾口清晨夾雜水霧的空氣,俯瞰遠近煙雨迷蒙的景象,歎道:"真好!
我們仍然活著,更睡了一大覺."
徐子陵見他左手在把玩掛在胸前的煉墜,奇道:"為何你對這墜子忽然有興趣起來?"
寇仲欣然道:"忘了告訴你,昨晚我見過它的原主人."

徐子陵愕然道:"你見過楚楚?"
這墜子乃當年在翟讓的大龍頭府時,楚楚隨翟嬌避難,臨別時著素素交給寇仲的.
想起此事,真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寇仲當下把昨晚給翟嬌找上的事說出來,然後道:"李密該是氣數已盡,所以出現翟嬌這令他意想不到的大敵.翟嬌有個叫宣永的手下,絕對是個人材."
徐子陵點頭道:"李密殺翟讓實是大錯特錯的一步棋,換了是你仲少,就會把翟讓擺上神台,讓他只占個虛名,實權則握在自己手里,到真得了天下才請翟讓退位,這就不致出現刻下的大漏洞.如今你准備怎樣利用?"
寇仲胸有成竹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已與翟嬌約好,由她供給我所有關于李密動靜的消息.哼!他李密最擅搞情報和伏兵,我今趟將會以彼之道,還治其身.只要他中了我的誘敵之計,這天下將再沒有他的份兒."
徐子陵皺眉道:"若王世充因此坐大,對你該沒有什麼好處吧?"
寇仲笑道:"這恰好是最精采的地方,現在人人都認為王世充斗不過李密,所以獨孤峰才敢公然與其對抗.更妙是連王世充自己都沒有信心把握,所以才秘密與李淵修好,齊抗李密,使李世民那小子敢到洛陽來揚威耀武.哈!可是一旦王世充大破李密,這王李之盟將不攻自破,那時王世充唯一可做的事就是擋著李小子不讓他得逞,而我們則可攜寶返回南方,從老爹手中取回竟陵,那時可北可南,天下就將是我寇仲的了!"
徐子陵苦笑道:"你打的倒是如意算盤.但別忘了我們根本不知道'楊公寶庫'在那里."
寇仲頹然道:"有很多事不想那麼詳細會好些兒的.所謂成事任天,我等凡人除了盡力而為外,還可以干什麼?"
接著岔開話題道:"我待會要去見王世充,你們又到那里去?"
徐子陵壓低聲音道:"我今天怎都要跟緊老跋,因為突利很可能揀他落單時下手."
寇仲歎道:"你好象忘了我們是曲傲殺子大仇人的樣兒.昨晚他沒來尋仇,已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徐子陵凝望進鋪天蓋地,隨風飄降,無邊無際的蒙蒙雨粉,油然道:"你的記性不好才真,今晚伏騫將與曲傲在曼清院再決雌雄.此戰關乎到曲傲一生的榮辱和鐵勒人的聲譽,所以曲傲必須養精蓄銳,把其它所有事情拋開,好應付今晚的決斗."
寇仲點頭道:"你這番話很有道理,只不知這個突利性情如何?聽說他和李小子交情甚篤,李小子有可能會助他一臂之力."
徐子陵歎了一口氣道:"不知是否因與李世民一向關系良好,致使我們下意識的低估了他的厲害.事實卻是自他于太原起兵後,一直戰無不勝,若非有驚天手段,如何辦到.假若他肯定和氏璧在我們手上,說不定會對我們采取什麼雷霆手段."
寇仲輕松地道:"誰敢肯定和氏璧是我們偷的.至少王薄那老小子便相信我們的話."
徐子陵的臉色陰沉下去,冷冷道:"李靖該心知肚明是我們偷的.因為他見過我戴上面具後的樣子,故而知道我有化身其它臉目的方法."
寇仲雙目寒芒一閃,道:"所以如若李世民向我們追討和氏璧,就代表李靖不念舊情,把我們出賣.那時跟他可再沒什麼兄弟之情好說了."
徐子陵歎道:"李靖雖有負素姐,但卻非是賣友求榮的人,我可能只是白擔心.不過師妃暄曾指出李小子下面高手如云,又成立了個什麼天策府.所以我們絕不可輕忽視之."
寇仲呆了半晌,忽然道:"你猜有沒有人知道我們躲在這里呢?"
徐子陵沉思片刻後,肯定地道:"理該沒有.自吸取了和氏璧的異能後,最顯著的進境就是在提氣輕身方面,凌空換氣易如反掌.為今即使是甯道奇想跟蹤我們,亦不容易."
寇仲忽地一震道:"我們真蠢,竟不懂利用這優點.假若我們能把這優點盡情發揮,那盡使敵方人多勢眾,也圍堵我們不住."
徐子陵虎目亮了起來,熠熠生輝,但沒有說話.
跋鋒寒的聲音傳來道:"兩位兄弟,有沒有興趣到董家酒樓喝杯熱茶?"
※※※
董家酒樓鬧哄哄一片,三人在一角坐下,都有由地獄重回人間的感覺.
伙計遞上香茗杯筷離去後,寇仲豎耳細聽,笑道:"十桌有八桌人都在談論昨晚的事,戒嚴令確是由王世充頒下的.這家伙確不知是什麼居心,好象嫌我們的敵人不夠方便似的."

跋鋒寒默然不語,聽若不聞.
自今早醒來後,他便似滿懷心事,不愛說話.
寇仲和徐子陵知他脾性,那敢惹他.
徐子陵壓低聲音道:"我猜到一個可能性,可解釋王世充為何這麼做."
此時伙計端上糕點,待他去後,寇仲把人頭湊近徐子陵,道:"快說!"
徐子陵歎道:"王世充可能是應李小子的要求這麼做的."
寇仲劇震道:"那豈不是李靖真的出賣了我們?"
這句話乃最合情理的推論.
李世民絕非不講情義的人,只有在肯定是他們破壞了他和師妃暄間的好事,始會采取激烈手段對付他們.
而環顧洛陽各大勢力中,只有李世民使得動王世充,因為王世充現在怎都不願開罪李閥,否則就成陷身于東西受敵的惡劣局面.
李世民或者仍有點念舊,不想正面與他們交鋒,但為師妃暄稍作安排,讓她可放手對付三人,卻是可以理解的事.
徐子陵歎道:"這只是個猜測,希望實情非是如此吧!"
跋鋒寒忽然開腔道:"寇仲你見到王世充時,不妨直言相詢,看他如何回答."
寇仲黑著臉站起來,沉聲道:"這世上現在除了你們外,我誰都不曾再輕易信任了."
言罷興沖沖的去了.
※※※
寇仲的身形消失在酒樓大門外後,跋鋒寒淡炎道:"今天我們分頭行事,你負責去查探陰癸派人的行蹤,我則去見單琬晶."
徐子陵愕然道:"該怎麼查探?"
跋鋒寒道:"陰癸派在這里必有秘巢,那也就是上官龍養傷的地方.要查他們有兩個間接的方法,因為陰癸派一向陰多陽少,且多是美麗的女子,女子愛美乃出自天性,所以只要你留意天街最著名的那幾間專賣胭脂水粉的店鋪,說不定會有意外收獲."
徐子陵點頭道:"果是妙法!另一法又如何?"
跋鋒寒道:"祝玉妍雖有能力治好上官龍經脈的內傷,但事後調補不得不借助培元固本的藥物,所以只要揀最有規模的草藥鋪守株待兔,也可能會見到疑人."徐子陵油然道:"橫豎我閑來無事,便依鋒寒兄之言去碰碰運氣."
接而劍眉輕蹙不解道:"但你不是剛和東溟公主吵了一場嗎?還去見她干什麼?"
跋鋒寒雙目閃過複雜的神色,低聲道:"待見過再和你說吧!我去了!"
徐子陵沒有答他,但心中已清楚知道他要見的非是單琬晶,而是隨突利來中原那個與他恩怨相纏的舊情人.
這是非常危險的事,他該怎樣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