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四章 暗地交鋒

說著玩笑話,二人笑鬧成一團,最後漸漸安靜下來,和以往一樣,靜靜看著河水發呆.

此刻李素的腦中漸漸生出一股警覺.

剛才的玩笑話,細細品位一番,或許不完全是玩笑.

李世民是個怎樣的帝王?他雄才偉略,他氣吞萬里,他是中國曆史上唯一一個令異國番邦心甘情願稱之為"天可汗"的君王.

李素跟李世民認識大半年了,這大半年里,李世民在李素面前表現出來的是無比的寬和,親切,李素甚至能清楚感覺到李世民對他有一種淡淡的如同親子侄般的**愛.

然而,李世民真是那種寬厚和藹的長輩嗎?

寬厚和藹的人,不可能創出如此空前絕後的盛世氣象,一個被番邦稱之為天可汗的人,必然有著令番邦敬畏懼怕的資本,對他的稱號不是奉迎溜須而來,而是真真實實憑著果決狠厲的性格,以及麾下一支無敵與天下的唐軍精銳生生打出來的.

東陽是他的女兒,盡管這個女兒自幼與他疏離,可女兒終究是了解父親的,所謂寬厚和藹,只是他在世人包括在李素面前表現出來的假象+,誠如東陽所言,如果李世民和別人一同掉進水里,李世民會毫不猶豫先把那個和他一同溺水的人弄死,岸上救他的人便只剩下唯一一個選擇……

天家寡薄,帝王無情,李素忽然間生出一股警覺,暗暗提醒自己,以後在李世民面前一定要小心點,可以當他是披著羊皮的狼,但不能當他真是一只羊,會要命的.

一只溫柔的柔荑輕輕推了推他.驚醒了沉思中的李素.

"剛才王直在,我不好相問,你為何突然改變了主意要救鄭小樓?"東陽問道,嘴角微微一抿,東陽輕輕地道:"你平日總說只願平凡庸碌到老,遇事能躲則躲.今日的你,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李素歎道:"鄭小樓能為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沖冠一怒,他是條鐵骨錚錚的漢子,而我,作為他的主家,應該為他做點什麼,不能保證一定會救出他,但我會盡力,盡力到事情已經毫無轉機.已然絕望的地步,我再放手,對得起他,亦對得起自己……"

"以前呢?以前你不是這樣的……"

"人總會變的,因時因勢而已,當初你還住在太極宮,沒被陛下賜予封地的時候,我和我爹還只是為溫飽掙紮的農戶.那年冬天,我一覺睡醒.發現米缸空了,家里一粒糧食都沒有……"李素嘴角露出苦澀,歎道:"那真是一段窮困得讓人絕望的日子,那天夜里,我和我爹都餓著肚子,爹很早便睡下.而我,為了扛餓,灌了一肚子的涼水,坐在院子的火堆下連夜造了一個馬桶……"

東陽眼圈泛紅,盡管只是一段塵封的往事.可她仍為眼前這個男子深深地心疼著.

李素笑道:"第二天一早,我背著做好的馬桶,去了村里最富的地主家,你現在的封地曾經就是他們家的,我餓了一整晚,早晨去他家時腿都是發虛的,進了他家的後門,我二話不說直奔茅房,當著管家的面裝好了一只馬桶,用別人的拉和撒,換自己的吃和喝……當我扛著一袋糧食回家後,我爹也回家了,三九隆冬里,他光著膀子跳進冰冷的水里,幫地主家挖溝渠,回來凍得嘴都發紫了,才換得那麼寥寥可憐的幾文工錢……"

沉重的話說完,李素發覺肩頭已濕,扭頭一看,東陽伏在他肩上,哭得梨花帶雨.

"恨不今生早與你相識,當初你和你父親便不會吃這許多苦楚了,李素,以後一切都會好的,你想做的事放手去做,就算將來你一無所有,一切還有我……"

李素為她抹去眼淚,笑歎道:"其實啊,今生能遇到你,對我來說,很不可思議了."

"……其實大家活得都不容易,鄭小樓如是,馮家那個可憐的丫鬟如是,曾經的我,亦如是.如今時勢已變,我家的日子富足了,並不等于我會遺忘曾經窮困的日子,我是農戶子弟出身,這輩子無論我走到任何高度,出身並不能改變,所以,我亦只是卑賤的一員,他們的苦處,我懂,正因為懂,所以我要幫這個忙,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我幫的不是鄭小樓,而是這件事."

鄭小樓被關進了刑部大獄.


救人的事不能急,要看火候,也需要醞釀.

王直回到長安東市後開始忙碌起來,李素的每一句交代,成了他貫徹不二的信條.

一個末等爵的縣子,一個長安城的混混頭子,再加一群無所事事的閑漢,一股微不足道的力量,卻正做著一件試圖撬起朝堂刑部的大事.

緊鑼密鼓的部署,卻終究先輸了一陣.

三天後,涇陽縣北壟莊發生了一件駭人聽聞的事.

馮家的家主半夜自縊而亡,死前留下了一封遺書,遺書上寫得清楚明白,天道不公,兒子殘死,公主鬧喪,縣子欺凌,官府不為,以命相諫,求刑部和大唐皇帝陛下主持公道,否則死不瞑目.

涇陽周縣令急白了臉,關中道內向來民風純樸,鮮有命案,而他涇陽治內數日之間便接連發生命案,更令他膽戰心驚的是,馮家家主的死,將這樁案子推向了輿論的風口浪尖.

周縣令急壞了,他很清楚這樁案子背後隱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內幕,刑部的插手,幕後若隱若現的某個大人物,以及馮家家主的自縊,一步一步將案子推向不可測的深淵.

民眾輿論已群情激憤,不明真相的人眼里.馮家是受害者,兒子慘死,老子自縊,一家上下絕了戶,而凶手,卻仍穩穩當當蹲在大牢里.不知何年何月才伏法,這是最不公平的地方.

百姓們坐不住了,北壟莊的宿德元老們更坐不住了,馮家上下一片哭嚎之時,元老們糾集了上百人浩浩蕩蕩來到涇陽縣衙,一群人堵住衙門憤怒呼告,求周縣令主持公道.

周縣令嚇壞了,哪怕對李素稍有一絲偏袒,此時的他也顧不上李素了.原原本本將馮家家主自縊以及留下的遺書派人報向長安城刑部.

一件普通的命案,終于在長安城內炸了鍋.

看在外人眼里,這無疑是一件令人憤慨的事,無辜的馮家為此絕了戶,凶手卻好好活在大牢里,果如馮家家主遺書所言,這是天道不公.

然而看在少數幾個知**的眼里,此事卻頗覺玩味.

鄭小樓已被關進刑部大牢.不出意外的話,很快就會被判斬監候.只等明年秋決之時,鄭小樓人頭落地已是板上釘釘的結果了,也就是說,馮家的喪子之仇很快就能報了,馮家主只需安靜坐在家中等候便是.

在這形勢一片大好之時,馮家主卻莫名其妙自縊死了.還留下遺書說什麼"天道不公",明明刑部已在為他主持公道,而且馬上就能見到結果,天道何來不公?說來說去卻是矛盾之極,而且馮家主死得也頗為蹊蹺.沒有任何預兆,無緣無故便上吊了,若他真是剛烈性子,為報喪子之仇而甯願玉石俱焚,當初李素上門時為何卻又肯妥協而簽了撤狀書?

…………

太平村.

王直氣得哇哇大叫:"陰謀!這是陰謀!馮家老頭一定是被人害死的!"

李素沒搭理他,垂著頭,手里捏根樹枝不知劃拉著什麼,很專心的樣子.

王直沒得到回應,不滿地瞪著他:"你咋不急咧?馮老頭被人害死,留了那勞什子遺書,分明是沖著你來的,有人要害你!"


"我知道……"李素懶洋洋地道:"禍水東引嘛,馮家老頭一死,民間議論紛紛,刑部便順水推舟徹查此案,查來查去發現我這個縣子曾經登過馮家的門,自然我便脫不了干系,說不定會被當成逼死馮老頭的凶手,然後上奏陛下,陛下縱是袒護我,怕也不得不忍痛治我之罪,削爵罷官是輕的,也許會被流放千里……"

王直一呆,道:"你都知道咧?知道咋還不急?我都快急死了!"

"流放千里其實不錯啊,關中的風景早看膩了,也該去外地轉轉了,你看啊,大唐天下何其之大,風景何其優美……"李素說著,居然很認真地掰著手指曆數各地的風景:"……北方的姑娘,江南的姑娘,隴右的姑娘,嶺南的姑娘,以及……各種姑娘,嘖!"

王直:"…………"

"好了好了,著急有用嗎?"李素白了他一眼,仍舊懶洋洋的樣子,嘴角卻浮起一絲冷笑:"下手真快,鄭小樓只是個幌子,真正要對付的人卻是我,我還在琢磨他拿什麼借口從鄭小樓攀扯到我身上,原來用的這一招,夠毒辣."

王直正色道:"李素,對手太厲害,咱們還沒動,火已經燒到你身上了,後果很嚴重,鄭小樓救不得了,再往前走一步,你會惹來大麻煩的……其實現在你已有大麻煩了."

"不,該怎麼干還怎麼干,這事不能停……"李素語氣平淡卻堅決:"按我前幾日交代你的去做,一步都不能少,現在不是救人,而是我和那個幕後之人的暗中交鋒了,他已出了手,我若再無表示,恐怕這次真會栽進去,救鄭小樓也等于是救我."

王直似懂非懂地點頭.

李素笑道:"別那麼沒出息,雖然讓人先走了一步,可我們還沒輸,只要這灘水攪渾了,我和鄭小樓便無礙."

王直急急忙忙回長安東市了.

李素獨自坐在槐樹下,蕭瑟的秋風吹拂而過,樹枝上最後一片黃葉終于依依不舍地被秋風吹向空中,不甘地搖曳飄舞過後,消失在天際.

李素掏出懷里的鏡子,開始欣賞自己的容貌,越看越癡.越看越喜……

"哎呀,美滴很……"李素對著鏡子勾起一抹壞壞的笑,然後像發現了新大陸般喜道:"啊!笑起來更有韻味呢,潘安宋玉之貌怕也只是如此這般了吧?"

欣賞了不知多久,李素戀戀不舍地將鏡子塞回懷里,仰頭望天.喃喃自語:"像我這麼英俊白淨的絕世美男子,那些人怎會忍心害我呢?真是個喪心病狂的世界……"

馮家家主死後,刑部的動作很快,拿到馮家主的遺書後,刑部官員首先將涇陽周縣令請進了刑部大堂.

這次相請不是述職,而是問訊.

所謂"問訊",其實實質跟審訊差不多,說法上更客氣一點而已.

因為遺書里有一句"官府不為"的話,作為判決命案的周縣令.自是第一個要被問訊的官員.

周縣令在刑部大堂待了整整兩天**,才被允許回去,緊接著,涇陽縣子兼火器局監正李素被刑部差役請進了刑部大堂,同樣也是問訊.

…………


表面風平浪靜的長安城,暗地里風詭云譎.

長安城東市.

清晨,坊官打開坊門,武侯們列隊巡梭.整個東市片刻間冒出許多人,開始忙碌奔走的新的一天.

刑部發生的事情對東市毫無影響.店家伙計每日仍舊站在門前熱情地招攬著客人,各地的胡商們仍舊牽著駱駝和馬匹,穿行在東市的大街小巷,小販貨郎們推著小車,力竭聲嘶地叫賣著貨品……

日上三竿之時,吳八斤伸著懶腰.走出東市某條巷內鴿籠一般的矮房子,打了個長長的呵欠後,慢吞吞地朝巷外一家露天的酒肆走去.

吳八斤是個好記又好懂的名字,顧名思義,他的母親很爭氣.不但生下個兒子,而且是個大胖兒子,足足八斤重,這是了不起的榮耀,于是索性給他取名叫八斤,用兒子的一生來炫耀他那位英雄母親.

可惜的是,兒子卻實在不太爭氣,至今為止,吳八斤還只是東市的一個閑漢混混,從小到大沒學會別的本事,偷雞摸狗倒是有一套,隨著業務能力的逐漸提高,吳八斤漸漸不滿足于偷雞摸狗,于是有一天狗膽包天,去鄉下地主家偷了一頭牛,而且藝高人膽大,把牛大搖大擺牽進了長安東市的騾馬市,賣了三貫錢……

這大概是他一生做過的最有出息的事了,失主後來報了官,官府很快找到了吳八斤,二話不說把他拿進大牢,蹲了足足一年才出來.

出來後別無所長,只好繼續混跡于東市,過著掙紮溫飽,三餐難繼的窮苦日子,直到幾個月前,長安東市莫名其妙冒出個腰纏萬貫的富翁,一副人傻錢多速來宰我的嘴臉,吳八斤自然不會跟這種人客氣,恬著一張阿諛奉承的臉便湊了過去.

富翁很仗義,像吳八斤這種閑漢養了足足上百個,每日里啥都不用干,只要大家湊在一起說說閑話,嚼嚼舌根,哪位大臣最近新養了個小妾,哪位大臣被家里婆姨撓花了臉,哪個大戶人家的閨女跟某個國子監的書生眉來眼去,暗結珠胎等等,各種**被翻出來,活脫一個狗仔隊大本營.

平日大家當成玩玩樂樂的話題,富翁卻聽得很用心,到了飯時便大手一揮,一群人吆五喝六殺向面攤子,胡餅辣湯管飽,碰到富翁心情好,說不准便會邀大家進酒肆,每人賞兩碗渾濁得跟泥水一般的劣酒,一群人喝得面紅耳赤後才各自散去.

所以吳八斤最近的日子過得很滋潤,每天什麼都不必做,他只需要有事沒事四處探聽一下**,回去當成笑話說給富翁聽,說得越多越隱秘,富翁便越高興,一高興就撒錢發福利,吳八斤樂壞了,他覺得自己的人生漸漸看到了光亮,也漸漸發現,原來閑漢竟是個很有前途的職業,前提是自己能夠隨時探聽到各種大大小小的**趣聞.

對閑漢來說,打聽**趣未實在太容易了,大戶人家出來采買的下人必須要進東市,進了東市便免不了和這些閑漢產生交集,上前幾句話一寒暄,各種光彩的不光彩的話題全被勾了出來……

吳八斤是個很有上進心的人,與富翁厮混這幾個月後,漸漸地,他成為了這個富翁的心腹親信.

今日吳八斤和往常一樣坐進巷外那家簡陋的露天酒肆里,和一幫同樣窮困的苦哈哈漢子們熟稔地招呼了一遍後,吳八斤叫了一碗濁酒,與大家圍坐在桌前,竹箸挑起桌上一片蔫得快碎掉的蓮菜莖送進嘴里,慢吞吞地嚼了幾下後,用一種漫不經心的語氣跟酒客們說起了醞釀已久的傳聞.

"哎,你們知道不?涇陽縣北壟莊有戶姓馮的人家老子兒子全死了……自縊?呸!就你那狗腦子,別人說啥你就信啥,怎麼可能是自縊?"

吳八斤左右環視一圈,故意壓低了聲音,道:"我在刑部有個體面的雜役兄弟,我可聽說了啊,這事不簡單,馮家兒子確實是被人殺死的,但馮家老頭卻是被人害死的,這件事啊,……跟東宮有關."

ps:大章大章...嗯,懶得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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