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得意須盡歡 第九章 明日之恨





年青男子在死尸堆里翻來翻去,滿手血汙,一點也不在乎滿地的殘肢斷臂,一點也不在乎滿地的鮮血.

他將死尸里翻出來的銅錢和銀子都放在鋪在地面上的一塊布上,雖然有的死尸腸穿肚爛,死得惡心不止還難以分辨到底哪一段才是腰身,那一截是胸膛,有的人干脆就分開幾部分,散落一地都是,不過青年人很有耐心地將每一個人的錢袋都翻了出來,就算最干涸的錢袋,也讓細心又眼尖的他找到了幾個破舊的銅錢.

白衣女人殺人就多了,可是從來也沒有在尸堆里翻過錢,更沒有想過這種瘋狂的舉動.

她本來想一劍殺了這一個年青男子了事走人的,可是她越看越是好奇,越看越覺得面前這一個年青男子的古怪.他看上去是一個普通人,還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之類的文人,臉上膚色是長期躲在屋子里死讀書後的那一種不良的蒼白色,手指也修長柔軟,還有些溫潤如玉,比起一般的女子的手還要滑膩一些,雖然要大上許多,可是怎麼看也不像一個大老爺們的手.

他的手像個女孩子,他的膽子卻出奇的大,忍耐力出莫名其妙的強.

在他翻弄那些血淋淋的尸體時,白衣女子覺得自己的腸胃有些不太適應,隱隱有些翻騰.可是就連自己那麼無情的一個人也覺得不適,可是那個年青男子卻沒有任何的反應,他的眼睛沒有透出欣喜和貪婪,沒有得到金錢的那種滿足,只有淡淡的哀傷,一種極其淡薄的極其隱若的哀傷.

這一種哀傷顯得不可能是一天兩天就能積得下來的,這更加不可能是面對這些尸體而發的.雖然白衣女了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這一個男子,可是莫名其妙的是,她竟然能讀懂他眼中那些淡淡的哀傷,雖然連自己也不敢置信,可是那是事實,她的確能讀懂他的心.

因為這樣,白衣女子讓自己嚇了一跳.

"你在干什麼?"白衣女子看到最後,實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揚聲問道.

"翻撿尸體."那個年青男子似乎一點也不驚訝有人問話,他的神經仿佛是鋼絲所鑄,回答的口氣還是那麼的平淡,就像一個燒了四十年窯的老火工讓人問起遞柴火的技巧一般淡泊,恬然.

"為什麼要翻?"白衣女子覺得自己第一個問題白問了.

"因為他們有錢."那個年青人還沒有抬頭起來看白衣女子一眼,雖然平時如果有什麼人聽到了白衣女子的天簌之聲都會情不自禁地迷醉掉的,可是這個年青人是個例外,他好像是個聾子,如果他不是正在回答問題的話:"而我沒有."

年青人說的這個理由很充分,可是白衣女子卻看見那個年青男子眼里的哀傷神色更加濃了些,甚至還多了一些自嘲.

"……"白衣女子站了半天,一時之間想不到自己要問些什麼,她靜靜地看著這一個年青男子把所有的尸體堆起來,又在小廟里弄了幾張爛桌椅出來,再點起一把火燒起來……人太多,柴太少,根本就不足夠將所有的尸體燒掉,可是年青男子一看有火冒起,好像完成了什麼心願似的,拍拍手就走人,倒沒有忘記帶上那一個裝錢的布包.


"你要走了麼?"白衣女子又忍不住揚聲問,她一出口,又覺得自己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

"是啊."那個年青男子站著了,手里提著還滴著鮮血的布包,他忽然回過頭看了白衣女子一眼,眼中隱藏起來的哀傷之色大盛,口中卻平淡地道:"我該走了."

"你去哪?"白衣女子咬咬銀牙,下定一個決心,問.

"不知道."那個年青男子緩緩地搖頭,他又看了一眼白衣女子,道:"也許是一個沒有死亡,也沒有哀傷的地方,你要來嗎?"

年青男子的問話在白衣女子的心中莫名其妙地起了一陣震顫,她的心跳似乎在加快跳動,身體也仿佛有一種歡喜的顫抖.總之,一種古怪的感覺得白衣女子的心中升起,雖然那個年青男子問得唐突,可是平時一向冷漠無情拒人千里之外的白衣女子卻並沒有惱怒.隱隱,還似乎有些歡喜.

"不."那個白衣女子深恨自己會開口拒絕,不知是女子的矜持,還是緊閉的心靈,反正她並不是按照自己的真正意願在說話,她越想更改過來,說出來的話就越是冷漠:"我們不同路,我們也不是同路人."

"是啊."那個年青男子帶點黯然地歎息道:"我們不同路.能在億萬的人海中相遇,相談,已經很難得了,又何必同路同行呢!"

"等等."白衣女子一看那個年青男子又舉步要走,急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知道名字又如何呢?"那個年青男子站住了,聲音帶點悲傷帶點痛憤地道:"你我不是同路之人,知道了那更不是傷心,與其日後傷心,又或者淡忘,不如不知道的好……等到日後,你也不會恨我,你也還會記得一個不相識的陌生人."

"我為什麼要恨你?"白衣女子也動氣了,她帶點生氣地責問道:"你是誰?我日後為什麼要恨你呢?"

"我是一個不幸的人."那個年青男子聲音充滿了悲憤和哀傷,他回過身,眼睛里黯然之色濃得就像天空的密云,他看著白衣女子,好久也不作聲,等到白衣女子讓他看得莫名其妙又暗暗心驚時,才緩緩地道:"認識我的人都會不幸,遇著我的人也會不幸……如果你認識了我,那麼你就會在有一天讓我害死,或者,會因為深恨于我,所以來刺殺我也不一定."

"我不明白."白衣女子生氣地道:"你到底在說什麼?我只不過想聽聽你的名字!你不願意說就算了!"

"如果我說了,你會乖乖地回家去嗎?"那個年青男子真誠地道:"如果你願意回家,不再在外面流離浪蕩了,我可以告訴你,那怕你日後會恨我一輩子."

"我的事不用你管!"白衣女子哼了一聲道:"你為何要那樣說?你為何連一個名字也要弄得如此的神秘?你到底是誰?"

"我希望我說了之後,你能回你的家去,享受你缺乏的天倫之樂."年青人閉了閉眼睛,似乎在極力忍受著痛苦,他轉身一邊緩緩遠行一邊悠悠地道:"我叫做徐子陵,現是揚州城里的一個小混混.說起來你日後為什麼要恨我?因為我有一個心願就是征服世界,按照我大哥的遺願,我會征服大地之上所有要征服的地方,包括你的家鄉,你的族人."

"什麼?"白衣女子一聽驚呆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白衣女子才回過神來,她驚震地看著遠處那一個神秘的年青男子,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為什麼要對自己說這些?他為什麼知道自己是一個異族之人?他為什麼會有那樣的奇志宏願?他為什麼會那樣的哀傷?他為什麼看見自己就像看見親人一般關心?他為什麼不害怕自己?他到底是誰?

"你等等."白衣女子越想越不對勁,一個飛縱追上去,攔在那個叫做徐子陵的年青人面前,伸手拔劍責問道:"你到底是誰?你為什麼知道我是外族人?你還知道我的一些什麼?你為什麼要跟我那樣說?為什麼要我回去?你說話啊!"

"我希望你活得鮮蹦亂跳的,過得開開心心,每天都自由自在地生活."那個叫徐子陵的年青人看著白衣女子,真誠地道:"雖然我不喜歡你的族人,可是我對你卻不同,如果別的外族人站在我的面前,殺害我們漢人同胞,我一定會殺了他!可是你,來自高麗的羅刹女,奕劍大師的鍾愛的弟子傅君婥,對于你,我心中只有寬容和憐惜,就算你恨我,就算你拔劍殺我,我也不會消減對你的感動."

"你竟然知道我的名字?"白衣女子更是驚詫萬分,她情不自禁地用小手掩著自己的檀口,不敢置信地看著這個平生第一次見面可是卻知道她幾乎所有秘密的男子.

他真的是人嗎?

他怎麼會知道自己那麼多東西的?

他又為什麼要對自己說那些莫明其妙的話語呢?什麼感動?自己以前做過什麼嗎?自己救過他?根本就不可能!自己來到漢地除了殺人還是殺人,根本就沒有救過任何一個人!那麼自己到底做過什麼讓他如此感動如此的寬容如此的憐惜自己呢?

白衣女子想不明白.

所以她問.

"你為什麼要攻打我們?難道楊廣老賊三征高麗還不夠嗎?你為什麼還要做這種血腥又殘暴的事情?你為什麼想那樣做?你不知道那是多麼悲慘多麼天人共憤的嗎?你為什麼要做這種生靈塗炭血流漂杵的事?你為什麼要跟我說?你說話啊!"白衣女子氣得幾乎在哭出來了,可是她咬著櫻唇,把盈眶的熱淚忍住,等著年青男子的答案,等著這個叫徐子陵的神秘男子的答案.

"因為我答應了我的大哥."徐子陵淡淡地回答道:"我答應他一定要幫他完成他的心願,他完成不了的任何東西,我都會幫他做的.因為,他是我的大哥.更因為,他是因為我才死的,他是因為我才無法完成他的這些心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