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章

嘎吱作響的破電梯停在四樓。由美子撂下一句“我要回房間一趟”,便走出了電梯。

電梯門關閉後,箱體再次上升。

闊別三日的特課總部五層,依然寬敞無比。

南側窗外的天空,還留有一絲朱紅色的殘陽。天都沒黑啊……稔恍若隔世。

他在下午三點五十五分離開學校。四點二十分,他在河道邊的小路上告別箕輪朋美, 然後就上了由美子的摩托車,與四點三十分抵達池袋。他們找到了點火者,卻因為稔的失誤放跑了敵人。在教授的指揮下,他們撤回了位于東新宿的總部。這些,都是發生在短短一小時內的事情。

——而且,我還因為點火者發動的缺氧攻擊險些喪命,多虧了由美子小姐才得救。

稔走出電梯門後一動不動,細細品味擺在眼前的事實。

由美子還沒上來。環視四周……屋里也沒有教授與DD的身影。

大電視機前,倒有一個躬著背坐在地上的陌生人影。

從體型看,應該是個男高中生。身上的西裝外套的顏色與由美子的校服差不多。頭上頂著一副大號耳機,雙手握著游戲機的遙控器。

稔朝他走去,猶豫著該不該主動打招呼。電視機畫面映入眼簾。

男生在玩的,分明是稔出生前上市的老游戲。那是家用游戲機黎明期的RPG(注:角色扮演游戲)。將總共幾百像素的畫面投射到六十五寸的液晶大屏幕上一看,每個點都大的驚人。

稔一言不發地望著畫面右側的主人公小隊使出各種攻擊。動畫效果也頗有時代感。他和姐姐若葉在“那起事件”發生前一起玩的手機游戲的像素,都比這個游戲高得多。不過稔覺得,這樣的老游戲,也有老游戲的“味道”。

主人公們輕而易舉地收拾掉了怪獸,回到了普通場景。這時,玩游戲的人按下了暫停鍵。

盤腿坐在坐墊上的男生拿起遙控器,將上半身往後倒,倒著打量身後的稔。他咧嘴一笑,借助身體的彈性,靈巧地站了起來。

一對比,對方的身高好像比稔高出三厘米。他有一頭略長的卷曲金發,劉海的發梢幾乎能碰到藍色的半框眼鏡。鏡片後是一雙水靈的大眼睛。雙眼皮,高鼻梁,面部輪廓俊朗而犀利。實在不像是日本人的面容。

多虧他嘴角的自然微笑,稔才沒有掉頭就跑。他主動打了招呼:

“啊……你、你好,我幾天前剛加入特課的空木。”

高挑的男生用淺色的眸子直視著稔,拋出一個意料之外的問題。

“你是練級派還是趕路派?”

——啊?

稔愣了一下,但還是老實回答道:

“最近我沒怎麼打游戲……不過我喜歡多玩一會兒,所以是‘拼命練級’派。”

聽到這話,男生立刻露出親切的微笑,並伸出右手。

“我是‘面積過度秒殺大Boss派’……我叫齊藤奧利維耶,請多關照。”

——奧,奧利維耶?如果這是他的真名……莫非是混血兒?法國那邊的?

難怪長這麼帥。稔邊笑邊握住他的手,可對方的手勁嚇了他一大跳。絕對沒錯,這就是第三眼宿主的力量。

齊藤奧利維耶將稔的手捏得直響,過了一會兒,他才拍了拍稔的肩膀說道:

“好,那就讓我們一起掙沒用的經驗值吧。我這兒馬上就要升級了,升好了就給你玩玩。”

不等稔回答,奧利維耶就把稔按在了大電視前,再次拿起遙控器。然而,就在他解除暫停之前,有人在他們身後很是無奈地說道:

“我說你啊,奧利維,別讓我們的希望之星幫你練級好不好。”

稔回頭一看,原來戴著經典棒球帽的DD——大門傳二郎已在不經意間來到了他們背後。

“你還不快存檔退出啊,要是會議時間到了你還在玩,小心由美子一怒之下拔電源哦。”

“我可不想讓悲劇重演。”

奧利維耶聳聳肩,老老實實存了檔,關了老式游戲機與最新型的大電視。

“不好意思啊,空木同學。你的代號是‘孤獨者’是吧?下次有機會再進行愉快的練級吧。”

“啊,好,一定。”

他聽說過我?稔很是驚訝地回答道,跟著奧利維耶站起身。

剛才DD管奧利維耶叫“奧利維”。稔聽過這個昵稱——上次來總部的時候,“奧利維”為了追蹤點火者,遲遲沒有回來。

……也就是說,這位奧利維耶同學是DD先生的搭檔嗎?

稔邊思索邊打量他們。這對組合雖然有強烈的反差,卻又有種很搭調的感覺,惹得稔不禁低下頭來。而他呢?第一次與由美子搭檔出任務就栽了大跟頭。稔不禁羞愧難當,真想一走了之。

可就在這時,背後的電梯響了。由美子走出電梯,伊佐理理教授跟在身後。她瞥了眼稔,便響亮地說道:

“人都到齊了吧!那就開會吧!”

由美子換下皮衣, 穿回了校服。在聽取由美子彙報有關點火者的情況時,稔一直縮著腦袋。

彙報告一段落後,站在八十寸大屏幕前的教授歎了口氣,喃喃道:

“讓他逃了啊……太可惜了……”

他將兩條麻花辮一甩,把視線轉向DD問道:

“最遠能追蹤到哪兒?”

DD的表情史無前例的嚴峻。

“我們在荒川區西尾久高架路下的小路發現了點火者乘坐的出租車。副駕駛坐上有司機的遺體, 但死因並不是窒息或燒傷,而是頸骨的粉碎性骨折。點火者在行凶後去了哪里就不得而知了。行車記錄儀也被他拿走了。”

“嗯……車里有沒有發現指紋或其他的細微證件?”

“遺體頸部沒有采集到指紋,卻檢驗出了液體創可貼的成分,應該是點火者用來隱藏指紋的。後座附近發現了大量的指紋與毛發,可通過這些東西找到點火者的可能性真的很低……”

“我猜也是, 坐過那輛車的乘客數也數不清,不可能一個個查過來。于是……我們最後的希望,就是阿稔的記憶了啊。”

聽到教授突然點名,稔把身子蜷得更小了。

“……阿稔,只有你在近處看到過點火者的長相。我想試試看這一招……雖然它有些複古是吧……”

說著,教授從屏幕前的桌子上拿起了素描本、鉛筆與橡皮。

不祥的預感愈發強烈。稔連忙問道:

“……呃,這是要我干什麼啊?”

“這還用問嗎?當然是請你畫一幅點火者的肖像畫啊。”

十分鍾後。

經過一番艱苦的“搏斗”,稔將素描本遞給了的教授。

教授接過本子,翻開封皮,瞄了一眼,卻幾乎面不改色。不得不說,她的自制力果然了得,一點兒都不像是四年級的小朋友。

“……嗯。”

教授發出耐人尋味的呢喃,小心翼翼地撕下畫紙,放進掃描儀里掃描。掃好的數據立刻被投射到了大屏幕上。

反應最快的是齊藤奧利維耶。

他笑得前仰後合,鋼管椅子差點往後翻到,兩腳還不住地擺動,一點沒跟稔客氣。

“哇哈哈哈哈!這,這還是人嗎,明明是地精好嗎!”

“喂,奧利維,那是人家辛辛苦苦畫出來的,別笑……噗……”

DD嘴上在制止奧利維耶,句尾卻也含著笑。

稔早已料到這一幕,卻沒想到大家會笑成這樣,免不了有些傷心,不由得噘起了嘴。

“……我從來沒有畫過什麼肖像畫……總之,點火者是個不到六十五歲的老人,身材瘦長,頭發斑白,梳著大背頭……感覺有點像學校的教導主任。”

解釋完之後,稔回到座位,教授做好了拍手說道:

“好了好了,奧利維,DD,你們要笑到什麼時候啊!這可是很重要的情報哦。回頭再做張人像拼圖就是了……不過點火者比我想象中的老得多啊。阿稔,你還能想起什麼嗎?”

被教授這麼一問,稔陷入沉思。

游走的視線,捕捉到了笑得肩膀直顫的奧利維耶與DD。坐在更遠處的由美子則面無表情。

放跑點火者後,由美子幾乎一言不發。回到總部,走下摩托車後,稔再一次感謝由美子的救命之恩, 可由美子都沒抬頭看他一眼,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莫非是因為他在屋頂上哭了,覺得很難為情?好像也不是。就好像,她把自己關在了心中的小黑屋里。

稔甩掉腦中的小心思,開口說道:

“唔……怎麼說呢,我總覺得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張臉……”

“哦?是最近嗎?”

“不是……當他把臉轉過來,正對著我的時候,我突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當稔發動能力後,點火者立刻做出反應,將臉轉了過來,露出了明顯的殺意。就在那時,稔的記憶好像受到了微弱的刺激。

無奈稔非常不擅長記憶人臉。他每三天就會去一次圖書館,可他連圖書管理員長什麼樣都想不起來。如果對方只是在人群中擦肩而過的路人,那就更不可能留在他的記憶中了。

“對不起,我實在想起來……”

稔喃喃道。教授皺著眉頭點頭說道:

“這樣啊……嗨,也許在拼圖的時候你能再想起點什麼來。那今天的會議就開到這兒吧。DD,你繼續盯著點火者的味道。其他人在接到新情報前原地待命。散會。”

“等等,在那之前我能提個問題嗎?”

“嗯?怎麼了,奧利維?”

齊藤奧利維耶總算笑過癮了。他以靈巧的動作站起身來,將略帶藍色的灰色眸子轉向由美子,問道:

“由美子啊,我對你剛才的彙報有一點疑問。你說你們發現了點火者,然後他發動了攻擊,你們就脫離戰線了。你們怎麼就不反擊呢?”

由美子低頭不語,身子微微一顫。

坐在椅子上的稔也抖了一下。因為由美子的彙報,的確不完整。

缺了“稔吸入無氧空氣險些一命嗚呼”這一段。

由美子沉默片刻後,幽幽地說道:

“因為反擊太危險了。”

“能不危險嗎,敵人可是深紅之眼啊。”奧利維耶的態度依然吊兒郎當,聲音卻比平時更犀利了,“可要是因為‘太危險’就不戰而逃,那還要我們干什麼啊?”

“……啊,是這樣的!”

稔下定決心,站了起來。他必須解釋清楚:錯不在由美子。

奧利維耶回頭看著稔。稔鼓起勇氣,看著那張精致的臉,磕磕巴巴地說道:

“是……我的錯。我忘了准備教授給的氧氣瓶,中了點火者的缺氧攻擊,所以由美子小姐才會離開現場的。對不起,是我疏忽了。”

稔帶著無力的笑,低下頭來。

奧利維耶輕輕點頭,同樣露出了微笑。

“啊,原來如此,知道了知道了。人都會有疏忽的嘛。”

他快步走來,拍了拍稔的左肩。

右手握拳,輕輕舉起——

片刻後,稔的左臉頰受到了強烈的沖擊。他還沒來得及喊,就被打飛了。

當他的後背狠狠撞上五米開外的水泥牆時,他才意識到:是奧利維耶用右拳打了他。

稔貼著牆面緩緩滑落,倒在地上。

這是他這個月第二次被人打。上一次是因為箕輪朋美被田徑社的學長“教訓”,但那時他無意中使用了“殼”,所以完全不覺得痛。

——原來被人打是這麼疼的。

左臉頰火辣辣疼。屈辱感與無力感洶湧而來,化作黑色的液體,淌入記憶的泥沼。

“空木同學,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揍飛你嗎?”

奧利維耶對彎腰癱坐在地的稔問道。稔沉默片刻後回答:

“……因為我疏忽犯錯了吧。”

“還真不是。”

奧利維耶斬釘截鐵地否定,隨即說道:


“我不是說了嗎,是人都會有疏忽。我並不是怪你犯了錯。問題是,你完全沒有意識到,你的錯誤害死了一個原本沒有必要死的人。”

“!”

稔倒吸一口冷氣。

奧利維耶踩著拖鞋,從呆若木雞的稔旁邊走過。

“正因為你沒決心,才會覺得那人的死與你無關。特課不適合你啊,空木同學。你還是接受第三眼的摘除手術,讓課長抹去你的記憶,回家過你的太平日子吧。”

奧利維耶揮了揮左手,正要往電梯那邊走——

平靜而堅定的聲音傳來。

“你這話完全不對,奧利維耶。”開口的是仍然坐在椅子上的由美子,“剛才空木同學本可以在你打到他之前展開‘防禦殼’的。他要是真的使用了能力,你的右手早就粉碎性骨折了……這說明,他至少有准備接受的拳頭。”

奧利維耶愣了一下,卻沒有回答一個字,而是走進了電梯。

幾分鍾後。

DD與由美子下樓去了,五樓西側的研究區異常冷清。伊佐理理教授正在為稔包紮傷口。

我就是嘴角裂了口子,不包紮也沒問題——稔從婉言拒絕,但教授硬是把他按在椅子上,輕手輕腳地給傷口消毒,再貼上一塊創可貼。處理好傷口,教授一反常態,支支吾吾道:

“啊……呃……那個……奧利維那家伙說的話……”

稔苦笑著搖搖頭。

“沒關系的。我沒打算離開特課。”

“這樣啊。”教授露出微笑, 拍了拍稔的手臂,貌似松了口氣,“我剛才可擔心了,你要是真的要做第三眼摘除手術,讓我們消除你的記憶,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勸你了。真是的,人際交往可真難啊,根本沒有唯一的正確答案。”

這位“思索者”能立刻解開所有“有答案的問題”。她露出略帶童真的微笑,收拾起了急救箱。稔對披著白大褂的嬌小背影喃喃道:

“……就在我現在離開特課,讓冰見課長把剛才那一幕和其他有關特課的記憶都抹掉,恐怕我也忘不了那拳頭的滋味……”

“呵……嗯,也是,也許是吧。”教授回過頭,先是將腦袋一歪,然後又點頭說道,“我上二年級的時候,也因為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跟好朋友結結實實地打了一架。那還是跟我一起上幼兒園的好閨蜜呢。她那一巴掌有多疼,我至今記憶猶新。”

“哈……啊?”稔大吃一驚,不禁喊了出來,“打架?教授也會打架嗎?”

“我說你啊。”教授稚嫩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三個月前,我還是個外表一樣幼稚的小屁孩呢。每天都在做蠢事,不是自己發火就是惹別人發火,不是自己掉眼淚就是惹別人掉眼淚。會打架也是理所當然的嘛。”

“啊……哦……”

說“理所當然”,也的確“理所當然”。在八年前的那起事件發生前,稔也會和朋友、父母吵架……偶爾也會和姐姐吵架吵得哇哇大哭。

將急救箱放回架子之後, 教授回到稔跟前的圓椅子坐下。

“不過,事到如今,我也覺得那是一段必不可缺的經曆。”

“……結結實實地打一架,也是必不可缺的嗎?”

“沒錯……被第三眼寄生,得到‘思索’這種能力之後,我解開了一個不應該解開的問題,那就是——‘人活著的意義是什麼’。”

“活……活著的意義……”稔又被梳著麻花辮的指揮官說得啞口無言了,只得直愣愣地盯著她看,“這個問題,居然是有答案的嗎?”

“當然有。如果沒有,還要哲學和宗教干什麼呢?”

“那……那答案是什麼?”

“不告訴你。”教授拋了個媚眼,隨即換回嚴肅的表情,繼續說道,“總之,因為我得到了那個答案,所以現在的我雖然能‘思考’,卻失去了人類的特權,也就是‘煩惱’與‘迷茫’。”

“特權……”

“沒錯。煩惱為什麼是無窮無盡的呢——阿稔,你肯定也思考過這個問題吧?上小學時,要擔心考試、馬拉松大會、打疫苗和牙科檢查。稍微長大點了,就會有友情和愛情方面的煩惱,還要擔心升學考試和就業。再後來,要擔心婚姻大事和房貸,老了要和病魔作斗爭。在人生中,永遠都不會有‘所有煩惱煙消云散的瞬間’。為什麼呢?因為人需要這樣。”

“需要……需要煩惱和迷茫嗎?”

“嗯。不會煩惱的人,心理一定畸形的,好比我。所以啊……能認識你,我真的打從心底里高興。”教授伸出稚嫩的雙手,輕輕捧住稔的臉頰,“你的‘防禦殼’就是個莫大的迷。我本以為,我甚至看透了紅黑兩色第三眼降臨地球的原因。但得知你的存在之後,我意識到我推導出的‘答案’是錯誤的。還有比這更令人高興的事嗎?”

教授越說越激動。

“……因為我察覺到,我推導出的‘何為人生’的答案,也有可能是錯的。恐怕……你的‘防禦殼’與第三眼的存在原因密切相關——雖然這只是我的推測。而這也是包括人類在內的所有生命體的存在原因。興許,它也是孕育了無數生命的,這個宇宙的存在原因……”

“啊,呃……”

教授湊得太近,兩個鼻子幾乎都快碰上了。稔不禁喊了一聲。

教授眨了眨眼,臉上浮現出稔熟悉的苦笑,隨即往後退去。

“啊,對不起對不起。一不小心,太專注了……總之,我對你很感興趣,所以我不希望你離開特課。”

“啊……嗯。呃……我不會走的。雖然我的理由很消極……”

要是現在退出,因奧利維耶的拳頭留下的痛苦記憶就會不斷膨脹。

稔無比鄙視只能找出這種借口的自己。

但教授帶著無比包容的微笑,點頭說道:

“嗯,去煩惱吧,阿稔。多多煩惱,多多迷茫,不是哇哇叫一叫,跳一跳,這樣剛剛好。”

* * *

雖然須加意志力過人,但他還是花了足足三小時才平息在心中翻江倒海的憤怒。

植物整齊擺放在陽台上。遠處的冬日天空愈發深邃。他一邊眺望遠處,一邊重複著深呼吸。

今天,他原計劃在新宿燒死獵物,然後再悠然自得地甩開“漆黑”的追蹤,回到安全的地方。誰知他不僅犯下三重錯誤,不慎被敵人發現,暴露了長相,末了還把別人放跑了。

那時,須加並沒有將氧氣集中到摩托車的引擎上,促使引擎爆炸,而是將摩托車周圍的氧氣奪走,試圖妨礙“漆黑”呼吸。然而,缺氧攻擊需要一定的時間才能起效。小丫頭就是看准這個機會,用加速能力逃走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她竟然能連人帶車跳到空中,瞬間飛出他的視野。

憤怒與懊悔讓須加的呼吸變得更淺了。須加回過神來,深深吸入植物釋放出的氧氣,以平複自己的情緒。

——肉搏戰太野蠻了。

頭腦深處總算冷靜下來了。須加如此告誡自己。

遠距離的燃燒攻擊——這才是須加擁有的能力的本質,也是命運賦予他的職責。

用火焰,淨化汙穢的文明。

這正是他重獲新生的意義。

他放松僵硬的雙臂,長舒一口氣,緩緩回頭。

客廳沒有開燈。牆壁上,貼著一大張紙——那是東京市中心的詳細地圖。夕陽透過窗戶撒在牆面上。插在地圖上的圖釘,反射著通紅的光。

須加走到地圖跟前,拔出一枚刺在空白處的備用圖釘,深深插入他今天點燃淨化之火的地方——西新宿的案發現場。

第九個。

他後退三步,打量地圖。

九個圖釘排列得整整齊齊,在東京這座惡貫滿溢的城市描繪出絕美的符號。

總有一天,愚蠢的人類會發現,這個巨大的記號,正是一切的開端。它代表了神跡的第一次顯靈,是對肮髒的過度氧化文明下達的天譴。

“……呵,呵,呵呵呵……”

須加終于忘卻了憤怒,笑得嘴角兩側都出現了皺紋。

“漆黑”看到了他的臉,這固然是個不穩定因素,但他們應該還查不到這個公寓。絕不可能查到。

因為,須加綾斗是個如假包換的死人。

* * *

“對不起啊,典江姐,我有個明天一定要交的小組研究課題,到現在還沒弄完……”

“啊,那就沒辦法啦——記得向人家家長道個謝哦。還有,有作業要做,也不能熬夜哦!”

“啊……嗯,我知道……我明天會直接去學校的。”

“嗯,知道啦。加油哦。”

稔又對他無比敬愛的義姐撒謊了。他在負罪感的苛責之下,放下了智能手機。

他本想在會議結束後立刻回埼玉去的,但在奧利維耶的拳頭和教授的勸說下,他決定不回家了。

他並不是頑固,也不是要爭一口氣。他只是覺得,我至少要做點事彌補下午的愚蠢行為,否則哪還有臉回家呢。

話雖如此,現在他能做的也只有那一件事了——想盡辦法,挖出埋在大腦深處的記憶。

稔抱膝坐在特課總部五層的牆邊,閉上雙眼。

——我,見過,那張臉。

他隔著頭盔的面罩與出租車的窗玻璃,看到了“點火者”的真面貌。在狂暴的殺意扭曲他的面容之前,那還是一張無表情的,頗有些教師風范的老頭的臉。

點火者並不是和稔在街上擦肩而過的人。因為稔根本不會看路人的臉。他也不是和稔有明確“交點”的人,比如在他上的小學教書的老師。因為稔只記得一張從正面看到的,面無表情的臉。

此時此刻,他不禁為自己的原則——不積累多余的記憶——而後悔。他將下巴擱在豎起的膝蓋上,拳頭用力頂住額頭。

到底……是在哪兒……

“我覺得,你沒必要這麼自責。”

聲音突然從天而降。稔猛地抬起頭。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由美子。她換上了窄腿牛仔褲與毛衣,雙手拿著罐裝碳酸飲料。

她微微岔開視線,結結巴巴地說道:

“出租車司機的事的確是個悲劇。但奧利維耶並不是說‘你該為這件事情負責’。下手殺人的是點火者,是寄生在他身上的第三眼。況且死在深紅之眼手上的普通市民足有上百人,這還是我們已經查到的數量。如果你打算留在特課……說句不合適的話,我勸你還是不要為每一個犧牲者過度自責為好,否則你很快就會垮的。”

“……啊……嗯……”

稔垂目點頭。

——我之所以坐在地上抱著頭,是為了逼自己挖出某一段記憶。

稔沒好意思說出口, 只得老老實實接過由美子遞上來的飲料。“謝謝……”他道了謝,打開拉環。

他喝了一口冰涼透心的碳酸飲料,心不在焉地開起小差。

正因為稔犯了錯,原本不用死的出租車司機成了點火者的犧牲品, 這是不容爭議的事實。雖然奧利維耶狠狠揍了他……由美子又來安慰了他,可他並不覺得自己心中有明顯的負罪感。

不會煩惱的人,心理一定是畸形的——教授的話語在耳邊響起。

——我是不是不正常啊?如果是,那是因為受了第三眼的影響嗎?還是說,我早在被第三眼寄生前就已經不正常了?

這個念頭在腦海中閃過,但稔沒能繼續往下想。因為由美子一屁股坐在了他旁邊。

她單手輕松打開了易拉罐,喝下大一口,很是糾結的說道:

“呃……那啥,剛才的事……這是對不起啊。”

“啊?剛才?你是說開會的時候嗎?”

“不是,是那之前,在大樓屋頂上……”

“屋頂上……”

稔重複了一遍,這才想起自己九死一生的情景。

他中了點火者的缺氧攻擊, 無法自主呼吸,而由美子用自己的呼吸器械救了他。嘴對嘴,直接——

咚!稔的後背狠狠撞在牆上。由美子瞥了他一眼,用更快的語速說道:

“當時情況緊急,我只能那麼干啊。要是有急救球就好了,但騎摩托車的時候我都是輕裝上陣的。下次我一定帶上。”

“呃……不不不……我感謝還來不及呢,你不救我,我就死定了啊。”

聽到這話,由美子輕輕點頭,說道:

“是嗎……那我們就把這件事忘了吧。你聽清楚了沒?尤其是……我……呃……”

“……哭了?”

稔回憶起由美子蹲下身,哭得瑟瑟發抖的模樣,如此問道。話音剛落,她便狠狠的瞪了稔一眼。

“沒錯!快給我忘了!現在就忘!”

“啊……好。”

稔連連點頭,同時感覺到記憶的角落又被刺激了一下下。

不知為何,看似毫無關聯的“點火者的正臉”與“人工呼吸”一詞在逐漸靠攏。

“人工……呼吸……”


稔不禁喃喃道。由美子頓時紅了臉,大聲喊道:

“喂,我才讓你忘掉好不好!”

“啊,不,不是的,我說的不是這個……人工呼吸不是給溺水的人做的嘛。沒想到在那麼高的樓頂上也……”

稔連忙找借口,並在腦子里整理思路。

人工呼吸,為的是救溺水的人。

或是自己跳到水里——

“啊……啊!”

稔一聲大喊, 猛地站起身來。由美子則直愣愣地盯著他看。

然而,不等稔察覺到她的視線,腦海中的“點火者的正臉”,就被處理成了灰度百分之五十的黑白照片。

稔並沒有親眼看過點火者。他看到的其實是,點火者的照片。

而照片,就登在報紙上。

“是他嗎……你肯定?”

八十寸大屏幕上顯示出一張低像素的黑白照片。稔仔細端詳了半天,用力點頭說道:

“嗯……就是這張臉。他就是‘點火者’。”

放大過的照片是從電子報紙上截來的,不是特別清晰,但照片上的人的確是個具有知性氣質的老人,細節也與數小時前的記憶完全符合。

“是嗎?那可是大功一件啊,阿稔!”

伊佐理理教授一個轉身, 看了看手頭的平板電腦,將報道的大致內容講給了並排而坐的稔與由美子聽。

“此人名叫中久保洋介,五十九歲。資料顯示他住在目黑區柿木坂,但……他應該已經不在那兒了吧。三個月前,他經營的園藝工程公司開出空頭支票破產了。他在大井碼頭將載著妻兒的車開進海里,好和家人一起上路。但警方把車撈起來之後,只找到了他的妻子和孩子的遺體,唯獨不見中久保……原來他還活著……”

“三個月前……”

由美子喃喃道。聽到由美子的聲音,教授也哼了一聲:

“嗯……這個時間點很微妙啊。但我覺得,他在被第三眼寄生後不顧精神干涉嘗試自殺的可能性很小……這就意味著,他是在逃出逐漸下沉的轎車之後才被寄生的。這麼一想,他的能力就能解釋得通了。”

“啊?此話怎講?”

稔一臉不解。教授豎起一根手指說道:

“第三眼會以宿主的負面心理狀態為‘模具’, 鑄造出超自然的‘能力’。負面的心理狀態可以是心理創傷,也可以是強迫觀念、欲望或執著。比如,咀嚼者的真實身份是美食評論家高江洲晃。他小時候受過母親的虐待,失去了大半口牙齒。正因為如此,寄生在他身上的第三眼才給了他一副能咬斷金屬的尖牙利齒。”

她將頭轉向屏幕,仰視著照片說道:

“點火者之所以會得到‘操控氧分子’這種可怕的能力,肯定是因為他差一點就淹死了。無限接近死亡的瞬間所感受到的恐懼,以及對‘生’的渴望,會轉化成巨大的心理能量。換言之,他的‘能力人源泉’就是‘對死亡的恐懼’。在我們對戰過、處理過的深紅之眼中,沒有一個人的‘能力源泉’如此迫切……在我們漆黑之眼中恐怕也沒有吧。”

說到這兒,教授又轉了回來。

年幼的指揮官用她的大眼睛盯著稔與由美子看了一小會兒,隨即低下頭來。可愛的聲音,帶著與年齡格格不入的深沉。

“……也就是說,論‘能力的強度’,特課的前鋒也許都不如點火者。這次……大概要請冰見課長出馬了……”

一聽到冰見的名字,稔頓時眨了眨眼。冰見課長的能力是封印他人的記憶。這的確是一種奇異的能力,但它不適合實戰吧?

然而,一旁的由美子露出愈發嚴肅的表情,搖了搖頭。

“不必了。我們幾個能應付。”

“可是……”

教授憂心忡忡,“加速者”卻斷然打斷了她的話。

“沒事的,我下一次我一定會拿下他……我去查一查點火者原來住的地方,也許會有線索指向他現在潛伏的位置。”

由美子揚起長長的黑發,快步走向電梯。

“啊……我,我也去!”

“小心點啊!”

稔聽著教授的叮囑,連忙追上由美子。

他們坐電梯來到地下一層,那里是昏暗的停車場。稔看到了他對戰咀嚼者時出現在現場的黑色面包車,還有一輛輕型敞篷車(不知道是誰開的),旁邊則是由美子的大型摩托車。

由美子取下掛在水泥牆上的衣架,卸下衣架上的皮衣,又瞥了稔一眼。

稔還以為由美子嫌他礙事,不想帶他一起去。誰知她沒有說話,而是丟了個頭盔過來。稔松了口氣,戴上頭盔。這時,由美子又丟了一件有堅硬胸甲的騎行外套過來。稔便脫了長外套,換上由美子給的衣服。

這回,稔沒有忘記將氧氣瓶裝進衣服的內口袋。准備就緒後,頭盔中的對講機里傳出了教授的聲音。

“我把點火者原來的住址發給你們。我正在用他的名字搜索各個地方政府、警局與消防局的數據庫,但希望不大。”

話音剛落,頭盔面罩的右側便顯示出了一副彩色地圖,讓稔大開眼界。看來面罩里裝有透明的顯示屏。

“……謝謝你把這件事交給我辦,教授。”

由美子輕聲說道。

“別亂來哦。如果發現新情報,我會立刻聯系你的。”

說完,教授便切斷了通信。

明明才傍晚五點多,新宿卻已是一片夜景。

在明亮的霓虹燈下,由美子與稔乘坐的黑色摩托車正以逼近上限的時速行駛著。

視野右下方的地圖顯示出了前往目黑區柿木坂的路線。由美子先是沿著明治大道行駛,一路南下的惠比壽,然後在駒澤大道右轉。雖然路上有些擁堵,但她還是游刃有余。

稔心想:從由美子的車技看,她的車齡肯定能追溯到成為漆黑之眼之前。可是只有十六歲以上的人才能考兩輪車的駕駛執照啊。由美子說過,她跟稔一樣在上高一,半年前有沒有十六歲還真不好說。而且,關鍵在于……

“請問……”

稔在對講機里發問。由美子立刻回答道:

“嗯?”

“這輛摩托車的引擎是多少CC的啊?”

“798CC。”

“也就是說……這是所謂的‘大型車’嘍?”

“是啊。”

“考大型摩托車駕照的年齡下限是幾歲啊?”

“當然是十八歲啊。”

由美子淡定地說道,狠狠擰了把油門。

“啊啊啊?”稔正要喊,加速力硬生生把話壓回了喉嚨。

十分鍾後,摩托車駛入居民區,恢複了正常速度。最後,由美子將車停在一棟獨門獨院的房子門口。

稔確認過他們的所在地與地圖上的目的地符號完全重合後,感歎道:

“好大的房子啊……”

“光地皮就過億了吧。”

由美子的回答也帶著一絲驚愕。

這棟房子被高高的石牆環繞,面積至少有一百坪。只是透過鐵門一看,院子里堆滿了落葉,門口的斜坡上還豎了一塊大招牌,上面寫著“待售”二字。

由美子將車開到房子的後側才熄火。下車後,她仰望著高牆,說道:

“費一下吧。別摘頭盔,臉被攝像頭拍到就麻煩了。”

“……你說的‘飛’是什麼意思啊?”

“就是字典上寫的意思啊。”

她來到稔的背後,將右手從他的腋下穿過,緊緊抱住他的身體。

稍稍下蹲,輕踢路面。

“加速”。

第一次飛躍,落在圍牆頂上。第二次,則落在大宅的人型屋頂上。

由美子松開稔,若無其事地補充道:

“用自己的腳最多只能飛這麼遠了。用摩托車就有趣多了。”

“那……那就飛法我已經領教過了。”

——簡直跟B級(注:B-movie,指低預算拍出來的影片)動作片里的忍者一樣嘛。不過稔沒把這話說出口,只是輕輕搖頭。

兩人從屋頂爬到二樓的陽台。由美子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奇怪的工具,在窗玻璃上開了個洞,打開了窗戶。溜進屋里一看,這貌似是一間十疊大的臥室,在床上並沒有床墊,唯有裸露的底板。衣帽間也空無一物。

“嘁。”由美子抬起頭盔的面罩,直接對稔輕聲說道:

“看樣子屋里已經被打掃乾淨了……喂,你在干嗎呢!”

稔進屋後也抬起了面罩,仔仔細細地聞著空氣的味道。他邊聞邊說:

“說不定點火者還潛伏在這棟房子的某個地方呢?我得確認一下這里有沒有深紅之眼的味道啊……”

“我說你啊,這是一棟‘待售’的房子,總有顧客來看房的,誰會藏在這種地方啊?”

“話,話是這麼說……”

稔點了點頭,但還是深吸一口氣,確認空氣里沒有他記憶中的那股原始的野獸臭味。

“聞夠了就到一樓去吧。要是這里有點火者……中久保用過的書房,說不定能找到什麼線索。”

由美子躡手躡腳地朝樓下走去。稔一面追,一面歪著腦袋說道:

“呃,這屋里雖然乾淨,也沒有深紅之眼的味道……但好像有另一種奇怪的味道耶。你沒聞到嗎?”

“有嗎?”由美子動了動俏麗的小鼻子,皺起眉頭,“……還真是,這是什麼味道……”

“好像是,濕答答的破抹布的味道……”

“是不是清潔公司把拖把落這兒了啊?”

兩人邊討論,邊開門來到走廊。

走廊幾乎是一片漆黑,唯有天窗一下有一絲光亮。潮濕的味道更明顯了,惹得稔心里愈發七上八下。

“啊……呃……由美子小姐。”

由美子正要往走廊盡頭的樓梯走,稔伸手抓住她的皮衣,拉住了她。

“干嗎?”

“……你不怕嗎?”

“怕什麼?”

“……呃……比如……幽靈鬼怪什麼的……”

聽到這話,由美子擺出一臉無語的表情,拔腿就要走。可稔又一次拽住了她。

“你干嗎啊!”

“呃……你想啊……生活在這里的一家人是被點火者逼著自殺的。然後我們又在大晚上溜進了這棟空房子……鬧鬼的條件都湊齊了好不好!”

稔倒不是真的相信世上有鬼,他只是緊張的要死,由美子卻跟個沒事人似的,所以他才會強調他們所處的環境。誰知由美子面不改色地回答道:

“才不會鬧鬼呢。世上壓根就沒有鬼。”

“……可是還有第三眼呢。那可是神秘的宇宙生命體啊。而且還會寄生在人身上啊。你憑什麼說第三眼存在,鬼就已經不存在呢?”

“……我說你啊。”由美子揚起頭盔下的柳葉眉,等了稔一眼,“你到底想干嗎?想嚇唬我嗎?真不湊巧,要是真撞了鬼,我也能發動‘加速’逃跑,所以我一點兒都不害怕。”

“啊……不帶這麼耍賴的……”

“你也用‘殼’不就好了。至于它能不能擋住鬼,我就不清楚了。”

由美子撂下稔邁開步子,一副“沒工夫陪你玩兒”的樣子。無可奈何之下,稔只能追上去。

每一扇窗戶的防盜卷簾都被拉下來了,搞得樓下也是伸手不見五指。由美子從口袋里掏出一個LED手電筒,照了照走廊的各個角落。

“這里就是書房吧。要是資料和電腦還在就好了……”


她一邊自言自語,一邊輕輕打開手邊的房門。果然如她所料,屋里的書桌和書櫥,的確很有書房的架勢。無奈書桌和書櫥都是空空如也。

由美子很是失望,輕歎一聲。她剛往屋里踏了一步,便用右手捂住了鼻子。

“……這味道……”

濃郁的惡臭,也讓緊隨其後的稔不禁屏住了呼吸。

在二樓聞到的濕抹布似的氣味變得愈發刺鼻了,可周圍有沒有由美子所說的“被遺忘的拖把”。

他們在書房四處查看,尋找惡臭的源頭。找著找著,放在牆邊的大型空氣淨化機映入眼簾。這機器貌似是最近剛安裝的,還很新。

“……這個房子之所以空了三個月還沒賣出去,問題是不是就出在這股味道上。空氣淨化機八成是房產公司裝的,只是它好像完全沒起作用。”

由美子喃喃道。她一邊用單手捂住口鼻,一邊檢查起了書桌的抽屜。

無奈之下,稔也打開書櫥的玻璃門看了看,但顯而易見的是,里頭並沒有東西。

兩人做了幾分鍾的無用功。

最先察覺到怪聲的是稔。

“……呃……”

“有發現嗎?”

由美子迅速回頭問道。稔輕輕搖頭,反問道:

“沒,我沒找到東西,只是……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啊?”

由美子一臉訝異,但還是豎起耳朵,細細聆聽。

這棟房子的隔音效果很好,真不愧是豪宅。外界的聲音幾乎完全聽不見。房間被凝重得駭人的寂靜所籠罩——

……滴答。

靜謐的水聲,打破了沉寂。

稔與由美子面面相覷,神色頓時緊張起來。

比剛才更響的水聲傳來。

滴答。

突然,由美子以雷霆之勢閃到稔的背後,抓住他的肩膀,就好像她使用了“加速”似的。

“喂……你,你干嗎啊!”

稔用嘶啞的聲音抗議道。由美子立刻頂了回來:

“有什麼關系嘛,你不是有‘殼’嘛!話說剛才那是什麼聲音啊?從哪兒傳來的?”

“像是水滴落的聲音……是不是哪個水龍頭沒擰好啊?”

“怎麼可能啊,這是待售的空房,自來水跟煤氣應該都停了。”

“……也對哦。”

稔覺得由美子說得很有道理,再次豎起耳朵。

啪嗒。

滴答。

這分明是水滴落入水面的聲音,而且還很有規律。只是分不清聲音來自哪個方向。因為音量實在太小,要不是有第三眼強化的聽覺,他們壓根就聽不見。

稔忘記了充滿整個房間的餿味,全神貫注,傾聽水聲。他試著用全身,並非雙耳,去捕捉空氣的振動。

滴答。

“……是下面。”

稔低聲說著, 拽著依然貼在他身後的由美子,走到巨大的紅木書桌前。

如果這間屋子里真有通往地下室的入口,那就只可能藏在書桌下面了。

稔抓住書桌的紅褐色面板,輕輕往上抬。好重。看來這並不是貼了紅木板的板材家具,而是實木家具。

話雖如此,但它的重量不足以嚇跑力量過人的漆黑之眼。稔下身發力,將書桌抬起了幾厘米,再以另一側的桌腳為支點,將桌子旋轉了九十度。

“啊……”

背後的由美子一聲驚呼。

因為她看到了隱藏在桌子下方的正方形小門。上面裝了一個金屬把手。

稔將臉湊到小門邊。惡心的氣味與水聲變得更明顯了。

“……找到了個要命的東西啊……”

由美子呻吟道。

“……要當作沒看見嗎?”

稔反問道。由美子沉默數秒後,歎著氣回答:

“也不行啊……算了,打開看看吧。務必小心哦。”

“好。”

稔點點頭,確認屋里沒有監視攝像頭之類的東西之後,便摘下頭盔,遞給由美子,將手伸向小門。

捏起門上的鎖扣轉半圈,握緊突出的把手,將門板輕輕提起。

難耐的惡臭自門後的黑暗噴湧而出,惹得稔都不敢呼吸了。那是黴味,以及——腐爛的味道。絕對沒錯,整棟房子的破抹布為都是從這里冒出來的。

由美子也摘下了頭盔。只見她用左手牢牢捂住鼻子,右手則將LED手電筒指向了門後。

那是一段很陡的樓梯,幾乎呈直角。白光沒照多遠,就被反射回來了。

因為前方有水面——被書桌藏住的地下室,已被水完全淹沒。

“這……是怎麼回事啊。”

由美子輕聲說道,並有手電四處照了照。然而,他們只能看到渾濁的汙水反射回來的燈光,卻看不清水下的情況。

他們至少能確定,這不是一個能躲人的地方。地下室的門距水面不過一米。木質樓梯長滿了黴,爛了一大半。

凝結在地下室天花板上的水滴落入水面,發出“滴答”的響聲。

在下一顆水珠滴落前,由美子說道:

“……喂,空木同學。”

“……嗯?”

“那是第一次。”

“……第一次什麼?”

“那是我的初吻。”

稔察覺到了由美子“直截了當”背後的意圖,趕忙抗議道:

“那,那不是什麼吻,而是緊急情況的急救措施……再說了,你不是讓我把這件事忘了嗎!”

“少女心哪能說放下就放下啊!”

聽到這話,稔便啞火了。

騎著排量800CC的大型摩托車,裙子里藏著電擊棍,那還有什麼少女心啊!

當然,稔沒再開口反駁,只得耷拉著腦袋說道:

“……好好好,我去還不行嗎。”

由美子立刻露出看似純真的微笑,輕聲說道: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的。不愧是我的初吻對……”

“別說這個了!手電借我一下。”稔打斷了她,一把搶過LED手電筒,歎了口氣補充道,“……開始使用殼之後,我就不能跟你說話了。如果我在里面出了什麼事,我會用燈光給你打信號的……”

“嗯,到時候會找人來幫忙的。”

“……”

由美子再次微笑,也不知道她這話有幾分是真的。稔在心中喃喃道:

——我也是第一次啊。

他避開門後冒出的臭味,深吸一口氣,再屏住呼吸,使出防禦殼。

絕對的靜寂,將稔團團包圍。這寂靜能讓他明顯意識到,安靜的宅邸中,其實也充滿了各種雜音。不過他很快便聽見了遠處傳來的低重音。轟……轟……每次使用防禦殼,他都會聽到這種聲音,可它的來源仍是未解之謎。

使用防禦殼前,稔用手掌裹住了手電,防止它被殼彈開。此時,他下定決心,將手電往下照,沿著陡峭的台階往下走。

在略帶藍色的光線中,台階的踏板散發著濕漉漉的光,顯得很滑。但運動鞋的鞋底能隔著殼牢牢抓住板面。

走到第四步時,稔的左腳沉入水面。

稔一面確認渾濁的水有沒有被肉眼看不見的屏幕推開,一面慎重地走進水漫金山的地下室。水面逐漸沒到了腰間,漫過了胸口,逼近了他的臉。

不可思議的是,水吞沒他的全身之後,竟沒有產生任何浮力。他感覺自己並沒有“沉”入水底,而是“從水分子間穿過”。他品味著這種奇妙的感覺,繼續往下走。

台階比他預想的更長,好不容易抵達的地底離入口足有五米遠。水也愈發渾濁,阻擋著高亮度LED的燈光。

稔將右手伸直,小心翼翼地前進。

走了沒幾步,木制的架子狀物體映入眼簾。但架子上的隔板非常密,形成了許許多多個十厘米見方的正方形,看上去不像是書架。

稔發現,其中一個小隔間里有一個陳舊的玻璃瓶。他這才意識到這間地下室的真正用途。

這是一座酒窖。他曾在書里讀到過,葡萄酒最溫度的變化與光照,所以最好存放在地下室。

酒窖的主角本該是酒,可酒架上幾乎沒幾個瓶子。恐怕是被房主賣掉還債了吧。話雖如此,可——

為什麼這里會有這麼多水呢?

難道是地下水透過牆壁滲進來了?不應該啊,既然是酒窖,那牆壁的防水工作應該會做得很嚴密才對。正因為如此,積水才會遲遲不退。

為了尋找線索,稔用手電筒四下照了照。

答案,就沉在地面附近。

藍色的曲線,漂浮在光影之中。一捆水管如毒蛇般打著圈。解開後大概有十米長吧。

某人用這條水管從一樓的洗臉台或別的水龍頭接了自來水,灌滿了這間地下室。稔算不出這里總共有多少升水,反正是足夠讓水面逼近天花板的水量。

稔搞清了“水從何而來”,卻沒有解開最根本的謎團。

酒窖的主人——也就是點火者,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要往地下室灌水,就意味著他必須用家里的自來水。這說明水肯定是三個月前灌進去的。既然如此,那這件事莫非是點火者成為深紅之眼之前……也就是他還是“園藝公司社長中久保洋介”時發生的事嗎?

稔呆立在水中,絞盡腦汁思考。這時,好像有人……在他身後拍了拍他的右肩。

“……對不起,稍微等我一下。”

稔喃喃道, 繼續思考。中久保水淹酒窖之後,用書桌蓋住了地下室的入口,並企圖與家人一起自殺。可是一個要尋死的人,又有什麼理由要做出這種事呢?

那就意味著,這有可能是他投海不成,變成深紅之眼“點火者”之後發生的事。屋主剛失蹤時,自來水說不定還能用。

來人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都說了,我在思考很重要的事……”

——咦?

稔僵住了。

不可能是由美子。這里可是四米多深的水底啊。

“……”

稔倒吸一口冷氣,瞪大雙眼,緩緩回頭。

浮現在LED燈光中的是——一張慘白鼓脹的,死人的臉。一雙灰色的眼睛,埋在松松垮垮的皮膚里,盯著咫尺之遙的稔。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殼內響起稔的慘叫。